張康之
在風險社會中看權力及其表現
張康之
(浙江工商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權力是一種貫穿于人類文明史的社會現象,人們往往是在實體性的意義上來認識權力的,其實,權力是一種力量對比關系,或者說,是一種社會力量。在力量對比中,權力發揮了控制、支配的功能。近代以來,在社會分化中出現了政治權力與管理權力,但政治過程中存在著管理權力,而管理過程中也同樣存在著政治權力。作為一種力量對比關系,權力取決于這種關系兩極的狀況,互以對方為權力存在的前提。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特別是社會的高度流動性,意味著結構性、制度化權力存在的基礎喪失了。當然,在合作制組織中也可能存在著權力,但那必然是臨時性的權力,僅僅存在于具體的合作行動中,而且取決于承擔任務的需要。風險社會意味著結構性、制度化權力的終結,我們必須學會在沒有了權力整合的情況下開展集體行動。
風險社會;權力;政治與管理;官僚制組織;合作制組織
基于歷史經驗,可以認為,權力是一個非常普遍而且永恒存在的社會現象。無論是在自然界還是在社會中,都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力”,只要物體在運動,只要系統在運行,就會有“力”這種現象。社會的運行以及社會各種要素的運動,都會生成“力”,權力無非是各種各樣的社會力量中的一種。但是,權力又是一種特殊的社會力量,它在社會運行中所表現出來的是控制和支配,是存在于人際關系中的一種控制和支配力量。權力被運用于控制和支配中,可以服務于統治、壓迫的目的,也可以從屬于協調、整合的目的,歸結起來,是為了獲得某種秩序。一般說來,穩定的秩序可以減少不確定性,可以使人的生存和生活期待得到實現,因而表現出了對權力的接受、認同等,也使得權力變成了似乎是每一個社會都不可缺少的治理因素。但是,我們目前遇到兩個問題:其一,如果說全球化、后工業化意味著人類歷史的再一次轉型,那么在走進后工業社會時,是否還像以往一樣需要權力;其二,就人類已經陷入了風險社會而言,面對著社會的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權力能否在這種社會條件下發揮秩序的功能?如果說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人的行動都將以集體行動的形式出現,那么行動中的協調以及力量整合是否需要權力?這些問題在今天已經成為我們必須思考的問題了,因為對這個問題的思考決定了我們面對著“人類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如何做出選擇。
全球化、后工業化是一場從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變的社會運動,風險社會則是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一種新的社會形態。這兩個方面構成了我們思考和行動的基本背景。在社會轉型中認識權力,就需要看權力掌握在誰的手中。韋伯認為,“由一個經濟上的沒落階級實行政治統治是危險的……但更危險的是,那些已經開始掌握經濟權力從而躍躍欲試期待著接管政治統治權的階級,卻未達到足夠的政治成熟以掌握國家的航向”[1](p7)。歷史上的社會轉型過程往往表現為權力沖突,或者說那是一個權力博弈過程,直到新生的社會力量戰勝沒落的社會力量,才宣告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的開啟,即建構起新的權力秩序。與歷史上的社會轉型不同的是,我們今天同時遭遇了風險社會。如果這一次社會轉型也以新舊社會力量的博弈的形式出現,那么在斗爭和沖突中勢必會再度生產出社會風險,從而加劇風險社會的烈度。特別是人類文明中的諸如“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等也意味著頃刻毀滅人類的可能性,那么在這種條件下人類命運就變得非常不確定了。難道人類果真要經歷佛教所說的“末法時期”和基督教所說的“末日審判”么?雖然對權力的思考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但于其中,則是可以發現一些端倪的。
權力是存在于有著層級結構的社會系統中的,而且層級結構的相對穩定也是一個必要條件。一般說來,如果一個系統是封閉系統的話,往往具有如下特征:層級結構及其穩定性是以系統的相對封閉為前提的,即使系統是開放的,但其邊界輪廓清晰,能夠區分出內外的構成,并能夠實現對內部各構成要素以及變革力量的有效控制,而且對外部因素,特別是各種影響變量,也能夠得到認識和把握。對于這樣的系統,應當視作封閉系統,或者說是相對封閉的系統。正是系統的封閉性,使系統內部可以分化出不同的層級,為權力的產生提供了土壤。當層級結構化為某種穩定的模態,權力也就產生了。這就如土壤中可以生長出植物,但若土壤處在不停地翻騰中,則會寸草不生。所以,流動性是權力的天然解藥,一切由權力引起的問題,在流動性中都能得到解決。我們發現,中國佛家寺廟中的一個職務名稱是無比傳神的,這個職務就是“住持”。住持被認為是掌握權力的,無論它是統治還是管理寺廟的權力,都是建立在行使這一權力的和尚“住”在寺廟。也就是說,一個游方僧是沒有資格做住持的,因為他沒有長期“住”在這個寺廟而不能“持”。但是,住持能夠行使權力還是建立在該寺廟中有著眾多和尚的前提下的。如果和尚非住而流動了起來,即云游四方或到其他寺廟掛單,該寺廟僅剩下住持一人,那么他的權力還會存在嗎?
福柯認為,權力是一種力量對比關系。其實,說權力是一種力量對比關系是不需要加以證明的事實,因為它太過顯而易見了。毫無疑問,有權力的地方就存在著不平等,不僅是在權力溯源的意義上存在著人的不平等關系,而且在權力作用的結果上,也制造出了人的不平等。其實,權力的運行只有在不平等的社會結構中才是可能的。與權力相關聯在一起的所有存在都必然具有不平等的形式,或者說,權力本身就意味著一種不平等的關系。還可以說,權力必須建立在兩極共在的前提下,失去了一極,權力也就消失了。一方面,權力是一種關系,是存在于兩極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這種關系的兩極是不平等的。所以,權力無非是一種力量對比關系,失去了一極,就意味著不存在力量對比關系,如果兩極間的關系是平等的,力量對比也是沒有意義的,也不會以權力的形式出現。權力所代表的力量對比關系的結構化程度越高,權力關系也就越穩定,權力的功能也就越強大。一旦流動性打破了力量對比關系,權力的根基也就受到了破壞。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一切都處在流動中,無法生成結構性的力量對比關系,因而導致權力失去了得以生成和得以存在的基礎。
對于官僚制組織而言,組織中心主義的觀念取向也會對權力提出要求,或者說,只有借助于權力的控制和支配,才能將組織要素整合起來,使組織以一個整體的形式出現。組織的存續以及組織職能的實現,都表現出對權力的依賴。風險社會卻使這種情況發生了改變。就風險社會中的組織形式是合作制組織而不是官僚制組織來看,或者說,只有合作制組織才能適應于在風險社會中開展行動,那么合作制組織中是否存在著權力以及權力的表現等,都將不同于官僚制組織。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社會系統是開放性的系統,在某種意義上,它并無明確的和嚴格的邊界,一切外部影響因素都會處于同它的構成要素的互動和聯動之中。因而,這種社會系統是不穩定的,無法實現結構化,不可能生成層級,因而也就不可能生成權力。作為社會系統的官僚制組織包含著人為設計的成分,比如崗位、職位、部門、層級等,都會反映設計者或組織領導者的認知以及意志。所以,雖然可以說權力根源于組織存在和發展的客觀要求,但主觀因素卻發揮直接的影響作用。比較而言,在風險社會中生成的合作制組織,則不會表現出對權力的依賴。如果說合作制組織中也存在著權力的話,那么它的權力是直接受到合作行動及其承擔任務的狀況規定的,所反映的是客觀要求,而不是組織自身存在的要求。
從洛克、孟德斯鳩開始對權力進行分類看,也許是受到了林耐分類學的影響。不過應當注意到的是,權力并不是林耐致力于分類的動物、植物等,因為林耐可以進行分類的動物、植物本身與其特征是完整的整體,而權力并不是與其載體不可分離的,而是表現出了被占有、被掌握、被行使的特征。但是,洛克,孟德斯鳩的分類廣泛地為人們所接受,而且以一種思維方式的形式為人們所持有,以至于在人們的權力觀念中生成了權力是一種實體的意象。然后,帶著這種意象去進行社會治理的幾乎所有安排。理論探討也在此過程中發揮著推波助瀾的作用,致使誤解日益加深。就權力作為一種力量對比關系而言,反而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這說明,福柯指出權力是一種力量關系在理論上就顯得非常重要,可以說是一項創見。
如果說權力是一種力量對比關系,那么權力的運轉、運行本身就是一直用權力來命名的那個系統的機制和功能實現狀況的顯形形態。只有當權力運轉起來,特別是已經發揮了作用,我們才能認識它。在權力尚未顯現為機制和功能效應的時候,關于權力的所有見解、意見和安排都無法基于回溯性認識和經驗做出,應當說那些見解、意見在很大成分上是屬于臆測和基于臆測而提出的一種看法。所以,關于權力的功能,是需要在其付諸行動的時候,才能得到認識。不僅如此,權力對于其他社會設置也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可以說,權力是幾乎所有社會設置的功能得以實現的前提。沒有權力,法律的規范功能、勞動的懲戒功能、生產線的紀律功能等所有社會設置的功能實現,都會顯得不可能。以勞動為例,福柯認為,“勞動一直具有三種功能:生產功能,象征功能和‘馴服’或者說懲戒功能。”[2](p164)但是,在工業社會中,人們更多關注的則是勞動的生產功能。雖然在孩子、學生等以義務勞動的形式出現的象征功能以及在犯人等那里表現出來的勞動懲戒功能都一直被援用,卻沒有進入理論探討的視野中。福柯彌補了這一項,特別是對勞動的懲戒功能,福柯作了大量探討。正是通過這些探討,福柯證明了與勞動聯系在一起的權力作用機制。更為重要的是,福柯認為勞動的這三種功能被混合到了一起,沒有人去對勞動的生產功能與懲戒功能之間作出區分。這的確合乎工業社會的實情。不過也必須看到,在馬克思的研究中其實已經對這個問題做了充分闡釋。在“異化勞動”的概念中,顯然包含著勞動成為一種懲戒手段的內涵。盡管異化勞動中的勞動在安排上是出于生產的需要,但勞動者從勞動中所感受到的卻是懲戒。
權力的性質是由歷史條件決定的,社會建構的理念,所形成的社會結構,決定了權力的性質。比如,在農業社會,之所以形成了一個授權體系,是因為權力為最高統治者所有;在工業社會中之所以會出現分權體系,是因為民主理念假設權力為民眾所有。工業社會在結構上出現了公共領域、私人領域和日常生活領域的分化、分立,因而有了公共權力。在人類的前工業社會的歷史階段中去談論所謂公共權力,是不可思議的。人類學把原始社會設想為“共產主義”狀態,但如果這個社會中存在著權力的話,那也肯定不是公共權力。原始社會這種初級組織中的權力至多可以認為是一種共有權力(common power)而不是公共權力(public power)。在其后的整個農業社會,權力一直是屬于統治階級所占據和擁有的,是階級統治的權力。即使到了工業社會,在一個很長的時期,權力還一直是資產階級實施統治和管理的工具。只是到了19世紀的后期,隨著政府的“中立化”以及“文官制度”的出現,才在形式上出現了公共權力。這種公共權力還只是形式意義上的公共權力,而在實質上,這種權力依然是非公共的。公共權力只能是在社會的階級差別完全消失之后,也就是在馬克思所講的人類“政治解放”得到完全實現的時候,才會出現。只要權力還與資本聯系在一起并用來支持剝削和壓迫,它就不具有公共性。
權力在工業社會中主要是被用于控制和支配過程中的,而一切控制和支配都具有強制性,所以權力給人最深的印象就是其強制性特征。一般認為,官僚制組織中存在著典型化的控制和支配過程,而在有機群體中則不存在控制和支配的問題。不過,就現實來看,雖然那些被認為是理想類型的有機群體最大限度地削弱了支配,但也無可避免地存在著某種強制。比如,用規則維系的群體,所運用的規則本身就包含著強制性力量,而且必然會以控制的形式去加以表現。但是,當我們說用強制代替了支配的時候,其實還是一種邏輯上的推論,而在現實中,當強制不再停留于規則設定的狀態中而是現實地發揮作用的時候,則是通過權力展開的。事實上,任何強制都意味著權力。一旦強制也被看作廣義上的支配,即沒有特定對象的支配,那么強制也就是以支配的形式出現的,或者說,是存在于支配過程之中的。也正是這個原因,在整個工業社會中,每一個群體都會感受到來自內外的巨大壓力,各種各樣的矛盾和沖突使建構有機群體的理想總是化為泡影。所以,如果從理論上看,在對權力支配的最大可能性的揚棄中,我們前行道路上的一個基本障礙就是強制,我們終結控制的追求,所指向的就是任何形式的強制。只有當我們的社會不再有強制時,合作行動才能獲得無窮無盡的被解放出來的力量。這種力量將不再是權力,不再是發生在人與人之間的力量對比關系,而是應對和解決人們所面對的一切問題的力量。
總的說來,一方面,權力及其運行都是有條件的,需要在具體的歷史條件和具體的場景中來加以認識,同時也需要看權力從屬于什么樣的目的;另一方面,權力及其運行既可以達成目的,也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后果,并將人類社會引向一個與理想不一致的方向。在關于權力的研究中,人們往往誤以為權力是一種實體性存在,認為掌握權力的人就像手中握了一把鋤頭或大刀,可以揮舞它來“理田”或“威嚇”他人。其實,權力是一種關系而不具有實體性。嚴格說來,并不存在著掌握和行使權力的問題,而是在力量對比關系中顯現出了權力的功能。一旦以權力這種形式出現的關系解扣了,那么權力也就不存在了。之所以歷史經驗顯示權力無處不在,那是因為人的不平等處處可見。當人類陷入風險社會,置身于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特別是高頻社會流動,都使穩定的權力關系無法得以維系,因而也就不再會存在著權力這種社會現象。即使合作制組織中的某些現象會被認為是權力,那也是假性權力,在表現形式上,只是一種臨時性的權力。
有權力就有政治,也可以反過來說,有政治就有權力。即便是管理系統中的權力,也具有政治的屬性,而不是能嚴格地定義為純粹“管理權力”的。歷史經驗告訴我們,政治與權力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然而,在我們所構想的合作社會中并不存在結構性、模式化的權力及其運行機制,而我們卻認為這個社會中存在著合作政治,這就對歷史經驗構成了一種否定。也就是說,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我們將看到政治的徹底轉型,而且風險社會也需要屬于這個社會的政治。考慮到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之于風險社會的意義,那么我們認為風險社會中的政治將是合作政治。這政治意味著一種不表現為權力運行機制的政治模式,它不是運用權力去解決合作問題,而是通過道德、信任以及信息的應用等去對合作提供支持,好通過合作行動去破解風險社會中的各種各樣的難題。
應當看到,即使工業社會的政治構成要素和運行方式等也是非常復雜和多樣的,權力及其運行只是這種政治的一個方面。對于合作政治而言,必然對工業社會競爭政治構成否定,而且這種否定應當在黑格爾的“揚棄”概念的意義上來加以理解。也就是說,工業社會競爭政治中的有些方面還是可以成為合作政治建構的積極因素的。至于哪些方面可以在批判性繼承的意義上成為積極因素,則是一個需要根據合作政治建構的要求來進行認真研究的問題。至少,就政治是一種社會生活方式來看,是適用于合作政治建構的。合作政治是一種“生存政治”,而生存不是獨立于生活之外的,而是包含在生活之中的。也就是說,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一切行動都是生活的內容,也以生活的形式出現,而生活的首要問題就是人的生存問題。為了解決人的生存問題,也需要求助于政治,但這種政治不具有競爭的性質,而是屬于合作政治。如果說競爭政治所爭的就是權力,因為需要通過權力在競爭中獵獲優勢地位,并在利益實現中因為得到了權力的支持而總有大的斬獲,那么對于從屬于生存需要的合作政治而言,既不會爭奪權力,也不通過權力去爭奪生存機會,即不會去將別人的生存機會剝奪而歸為自己。
如果希望簡單明了地對政治進行定義的話,也許說政治是使用權力而開展的活動可能比較切合實際。當然,這里所說的權力并不僅限于國家權威機構所集結起來的權力,也包括私人部門中的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各樣的權力,即在人的社會地位勢差中所形成的一切力量。比如,可以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在幼兒園中,幼兒感受到了老師對他們的支配力,進而有一些幼兒選擇了爭寵老師的舉動,以化解老師支配力給他們帶來的心理壓力,或者改變老師支配力的方向。這種活動也就是我們經常戲稱的“幼兒園政治”。實際上,它確有政治的特征。也許老師的支配力是一種“假性”權力,幼兒圍繞這種“假性”權力而開展的活動也是一種“假性”的政治,但擁有政治的許多特征卻是真實的,甚至可以從中覺察到幼兒之間利益爭奪的內容。推廣開去,我們就會發現,在社會生活的每一個領域中,甚至在人們開展互動的每一個社會事項中,都包含著圍繞結構化的或尚未結構化的權力而開展的活動。這些活動,都可以納入廣義的政治定義中去。其中,就包含著正式的或非正式的、假性的或真實的政治權力,并包含著權術、權謀等。
盡管在政治權力的運行中權術、權謀肆虐,卻表現出了某種對思想的畏懼。托克維爾說:“在政府權力占主導地位的國家,思想、欲望、痛苦只有以某種形式出現在政府之前,才能顯示它的存在,才能引起關注,喚起激情。”[3](作者序pp23-24)其實,有的時候,情況也許是那些對思想、欲望、痛苦的赤裸裸地展示被視而無睹了。那是因為,權力的傲慢會達到讓人的想象力也無法窮極的地步,直到它賴以存在的基礎出現了動搖,才會變得敏感起來,但也不意味著放下傲慢。事實上,這種敏感也許會導向進一步破壞自己存在之基礎的方向。一般說來,當政府陷入危機狀態時,更傾向于控制思想,不允許有思想而沒有權力的人存在。特別是在集權的社會中,一個有思想的人而又沒有掌握權力的話,就極易被視為異端。即使他的思想是當局者所需要的,也會在人身的意義上將其排斥到社會的邊緣。如果他的思想與當局有沖突的話,那么就會從身體上消滅他。集權社會有可能積極地支持和鼓勵技術創新,但思想上的任何創新都是不允許的。所以,在集權社會中,關于人與社會的研究是很危險的。有思想的人為了安全起見,大都集中在對人的個人生活或肉體延續、享樂等方面的思考,而不是觸及社會的話題。在這個社會中,如果存在著關于人與社會的研究者,實際上也只是一些把傳統知識加以傳授的“教書匠”,而不是真正的研究者。如果說確實存在著研究的話,那無非是在社會技術方面做一些如何應用知識和理論的事情。總之,思想是一種禁忌。
盡管我們認為管理中也存在著政治,不認為存在著純粹的管理過程,但在分析的視野中,又看到了社會運行中既存在著政治過程也存在著管理過程,而且整個政治過程也都是在權力的作用下去開展行動的。除了權力之外,在社會過程中還存在著無法歸類到權力范疇的影響力。事實上,權力與影響力在整個近代以來的政治過程中是并存的,但權力與影響力卻是以不同的方式發揮作用的。權力導向支配和控制行為,而影響力則往往被應用到操縱過程中去。比如,利益集團在政治體系中并沒有可資應用的權力,但它卻能夠運用影響力而實施對政治過程的操縱。這也反過來說明權力與影響力是有所不同的。不過,在風險社會中,現代社會的這種影響力發揮作用的狀況將不會存在,尤其是在合作治理中,影響力并不傾向于生成操縱行為。因為,如果影響力轉化為操縱行為的話,對于合作治理將是有害的。
政治活動的開展是以組織的形式出現的,或者說,是通過組織去開展政治活動的。所以,有政治就有權力的判斷也可以改稱為有組織就有權力。只要組織是有層級的,就有權力。這是一個不容懷疑的事實。只要人類還需要通過組織去開展社會活動,去獲取生活資料;只要人類還會把組織作為其社會生活的一種必要形式,就無法設想取締權力。無政府主義者僅僅看到權力與統治機構相聯系在一起的歷史就提出取締政府的主張,以為取締了政府也就取締了權力,那是膚淺的想法。其實,權力并不僅僅存在于政府等社會統治機構之中,而是廣泛地存在于一切組織化的行為系統中的。即使取締了政府以及一切社會性的統治機構,如果不能取締既有的組織化行為系統,就依然無法取締權力。所以,當我們說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權力失去了賴以生成和存在的基礎時,只是說這個社會中不存在系統化、結構性的權力。就合作制組織仍然是組織化的行為系統而言,依然是存在著權力的。
如果說合作制組織中仍然存在著權力,那么我們如何去設想這種組織不是一個支配和控制體系呢?根據以往的經驗以及對現實的認識,我們的確需要承認權力是與支配和控制聯系在一起的,但權力支配和控制得以展開,必須建立在一種穩定性的結構之上,需要得到一種相對穩定的結構的支持。歷史上的以及既存的組織,都包含著這種相對穩定的結構,特別是官僚制組織,有一系列防范組織結構受到沖擊和挑戰的措施和機制,從而使支配和控制能夠持續地展開。對于合作制組織而言,組織結構的穩定性讓位于組織結構的靈活性,也就是說,組織成了一個“變形蟲”。合作制組織的結構有著巨大的張力和巨大的彈性,隨時隨地根據組織承擔的任務之需要而作出調整,隨時隨地根據環境的狀況而發生變化。在這里,穩定的組織結構所造成的是組織的僵化,會讓組織在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任務和環境面前顯得極端無能。所以,是因為組織環境和組織所承擔的任務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已經超出了組織權力支配和控制模式所能駕馭的界限,從而決定了組織結構必然是富有彈性的和靈活性的。其實也可以說,正是因為組織結構是彈性化的和具有靈活性,才使組織成為不再以官僚制組織的形式出現,而是轉型為合作制組織了。在轉型為合作制組織的時候,也就不再有結構性的權力了,即使出現了權力,也是處在變動的過程中的。
工業社會中的公共組織與私人組織在權力運行方面也存在著很大差別。一般說來,私人組織中的管理人員在行使權力的時候,受到各個方面的限制,特別是私人組織中的利潤追求,決定了組織設置會將權力運行的方向限制在利潤最大化的方向上。同樣,在公共組織中,不僅有專門的權力監督機構,而且公共組織的程序等也都是為了限制權力而作出的設置。由于權力受到種種限制,公共組織中的官員在許多需要行使權力的地方卻沒有行使權力的自主性。也就是說,他可能知道怎樣做才能使績效更佳,但權力制約機制卻決定了他無法按照自己所認識到的那樣去做。出現這種情況,績效管理在對公共組織的官員進行績效評估時,是不是存在著不合理的問題?顯然如此。從20世紀后期的情況看,無論是公共組織還是私人組織,“有組織的權力變得熱衷于制造一種既有利于它們的特殊作用和目標的公共輿論,又符合它們自己理解的利益的更加普遍化的公共輿論。被急于和同樣傾心于制造輿論的被覺察的對手進行斗爭或互相勾結所驅使,所有有組織的利益集團必然力求把公眾可能不喜歡的事情改變為喜歡的事情。”[4](p186)
從理論上看,管理權力的運行要比政治權力更為規范,需要遵從一系列規則、規定和原則,而政治權力的運行則賦予政治家們以更多的自主性。在管理系統中,組織的層級意味著不當的行權被視為越權,無論是在“上行”還是“下行”的方向上,越權都是不允許的。當然,越權行為更多地發生在下行的方向上。對越權的禁止,是出于秩序的要求,但其弊端是,在需要越權來處理某一事項的情況下,也必須考慮越權行為的不正當性。一旦認為越權不具有正當性,行政官僚就會不愿意冒險越權。這對于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的行動而言,就是非常嚴重的行動障礙。因為它將妨礙應急反應,有可能致使緊急事項演化為危機事件。考慮到只要存在著等級就不允許超級行權,而且這是權力運行的一項文明成就,那么對這一問題的解決,絕不是倒退到原先的行權秩序狀態中去,而是需要在取消層級方面做文章。一旦層級受到了削弱,甚至消除了層級,那么禁止越權的相關規定也就失去意義了。事實上,這個時候根本就不存在所謂越權的問題。
管理權力的運行所走的是自上而下的路線,但從20世紀后期以來的情況看,由于信息技術的引入,也由于社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程度的迅速攀升,組織橫向協調的任務變得越來越多,甚至許多組織理論家認為,橫向協調構成了對官僚制組織縱向協調的修正。不過,從當前的表現來看,在實施橫向協調時依然存在著對縱向權力的依賴。因為,在官僚制組織模式不變的條件下,“協調人員對其正在整合的、來自不同單元的人員施加任何真正影響的能力,主要取決于較高級別管理者對他們的支持。”[5](p122)其實,對于注重程序合理性的官僚制組織而言,這種支持已經屬于例外事項,即脫離了程序的軌道。不過,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現實對官僚制組織構成了否定,而且也正在呼喚出一種不同于官僚制組織的合作制組織。一旦組織轉型的過程有了新的進展,我們就會發現,權力的歷史在合作制組織中將得到改寫。雖然合作行動中存在著權力,但并不存在宏觀意義上的權力體系,甚至微觀權力體系也不可能得到制度的支持,而是表現為非模式化的、非結構性的、臨時性權力。在這里,存在著權力,卻不存在穩定的權力體系,也不存在可以納入科學合理性范疇中的權力運行機制,而是一些在具體場景中出現的臨時性權力。
集權與分權的問題一直是近代以來的人們非常關注的政治問題,在20世紀中后期,也被作為一種管理體制而加以討論。其實,在工業社會的語境中,只要涉及組織的運行,人們立馬就會想起集權與分權的問題。在政治學的話語中,集權是受到諸多詬病的權力配置方式,人們較多地推崇分權形態;在管理學的視域中,雖然一直存在著分權的追求,而實踐則總是用集權的方式去詮釋組織的協調與控制。因而,在近代以來的這個社會傳統中,是難以擺脫集權或分權話語糾纏的。其實,集權與分權所代表的只是兩種控制方式。退一步說,它們也意味著兩種整合方式。集權所呈現的是一種集中控制,而分權則是一種分散控制的方式。在控制的意義上,雖然它們屬于兩種不同的控制體制,但在性質上都屬于直接控制。
如果將民主的方式也拿來進行比較的話,則會看到,民主所代表的是一種策略性控制,是通過民主而實施的間接控制,不具有與集權相對的分權體制的控制特征。以集權或分權的形式出現的控制體制,遠遠超出民主意義上的策略性控制,都表現為直接控制。然而,合作制組織的出現將宣布集權與分權的爭論不再有意義,也會將民主所代表的策略性控制宣布為不再有意義。因為,合作制組織不會出現權力結構化的問題,任何一種權力的出現和存在,都具有暫時性,或者說,組織中的任何一種權力都是暫時地與某個(些)組織成員聯系在一起,會隨著合作制組織承擔任務的不同而轉移到相關專家的手中。即使某個(些)組織成員長期掌握組織權力,合作制組織的實質民主機制也能夠保證這種權力不是以專斷性的力量出現的,不具有強制以及支配的屬性。
集權不限于將權力集中在一個人手中,制定標準和提供行為規范也是集權的一種形式,目的都是為了獲得行動的一致性。對于制定標準和提供行為規范的權力,人們往往從法治的視角來加以認識和為其定位,認為這種權力的行使可以將行動統一到規則上來,因而具有法治的屬性。但是,從行動者與行動的關系來看,權力的集中會給行動者留下一定的自主性空間,而用標準、規則等來統一行動,則會將這種自主性空間壓縮到了極小的地步。所以,在組織的運行中,一般都是采用集權的方式。雖然分權理論能夠帶來更多的認同,因為人們對民主的信念決定了他們往往對分權情有獨鐘,但在組織運行的實踐中,分權對于統一行動總是形成牽制。特別是面對一些臨時性的、突發性的任務時,分權體制中的程序和規則不僅不能起到協調行動的作用,反而會成為束縛行動者手腳的東西。
顯然,人們通常所理解的分權是被作為民主體制的特征看待的。不過,我們可以以社會治理為例來看這個問題。在社會治理的分工—協作模式中,政策制定是由一些專門機構來承擔的。在代表制的路徑中,即便每一種社會力量的代表都進入了這個(些)機構,權力以及影響力也是不同的,更不用說是否存在著權力操縱的問題。在直接民主的路徑中,公民或公眾的參與會導致更為復雜的情況。比如,參與者或被認定為參與者的參與意愿是否均質,參與者之間的相互熟悉程度,參與者的意見在他與政策制定機構的博弈中得到了多大程度的接受,以結果的形式出現的政策是否達成了目的或者達成了誰的目的……在代表制的或直接民主的這兩條路徑中展開的政策制定過程都是民主的,但并不意味著最后確立的政策目標與社會的實際要求相一致。如果政策目標與社會的實際要求不相一致,那么這個政策過程所要證明的就僅僅是民主自身,而不是通過民主去解決什么社會問題和達到什么社會目標。
就組織來看,官僚制組織是工業社會中發展得較為典型的組織形式。在官僚制組織中,雖然結構穩定性、技術確定性程度較高,程序合理性也能夠長期維持在較高水平上,但權力的集中仍然是幾乎所有組織都采用的樣式。在某種意義上,官僚制組織成為一個集權體系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之所以官僚制組織會以集權體系的形式出現,主要是因為組織規模一般都顯得較大,需要大量的日常協調工作;組織目標都比較模糊和抽象,需要有大量的目標具象化的工作要做。這兩個方面,都表現出對權力的高度依賴。雖然韋伯在合理性、合法性的意義上對官僚制組織作出定義,強調了程序合理性以及規則在這一組織中的規范作用,但在實際運行中,關于分工—協作的日常性協調以及力量整合,都是依靠權力做出的。特別是在官僚制組織的效率追求中,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就進入了命令—服從的通道中。結果,就表現出集權的特征。官僚制組織實際上就是一個集權體系,所擁有的是集權體制。但是,官僚制組織又是存在于工業社會的民主生態之中的,這就使得學者們一直努力將民主的行動方式引入到官僚制組織之中來。20世紀后期的參與決策運動在矯正官僚制組織的集權中發揮了一些作用,而且也導致了組織結構的某種程度上的扁平化和管理關系的改善,但就組織的日常管理來看,依然是依靠集權推動的。
官僚制組織必然擁有多個職能部門,私人領域中的這類組織還會分為多個事業部。不同的職能部門、事業部之間構成了分工—協作的關系。對這種關系的協調、整合作為組織的常規運行狀態,表現為通過規則而實現整合。在出現了脫離常規軌道的例外事項時,就需要權力的介入。當然,規則的整合也需要得到權力的支持和以權力為后盾,至于權力對規則的遵從和規則對權力的制約,則屬于組織整合范疇以外的問題。運用規則和通過規則的整合具有穩定性、剛性的特征,適應于組織可復制的行為。在需要權力介入到整合過程的時候,往往是在無規則可遵循的情況下所提出的要求。這樣一來,就會產生一個權力介入是否及時的問題,其中也包括掌握權力的人是否擁有何時介入的經驗和智慧的問題。如果權力介入不及時或介入強度不適當,就會導致組織行為上的失誤,甚至會導致危機事件。出現這種情況,人們往往是將“官僚主義”的帽子賜予那些掌握了權力的管理者的。
就公共部門中的組織來看,長期以來,一直運用權力整合機制,只是在20世紀由于“合同外包”以及廣泛的社會力量進入了社會治理過程中來,特別是在新公共管理理念的推動下,才將價格整合機制引入并用來整合分工—協作體系。但是,發生在20世紀后期的這種情況應當被理解成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相融合的過程中出現的一種現象,而不應理解成價格整合機制引入了公共領域中。總之,對于分工—協作而言,價格整合和權力整合是兩種適用的整合機制,而這兩種整合機制又都是建立在法律和政策的基礎上的,法律和政策決定了它們如何發揮作用以及發揮什么樣的作用。所以,權力整合決不會成為規則整合的替代方案。
迄今為止的一切組織都存在著寡頭傾向,組織的領導層總是有著維護自身的權位及其相關利益的沖動,因而也就必然存在著損害普通組織成員利益的可能性。現在的情況是,隨著環境變動性的增長,也就是說在社會的高度復雜性與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組織可復制性行為迅速減少,甚至會不再有可復制行為,這意味著規則整合將會失去意義。在組織向這種環境條件過渡的過程中,也許會出現權力整合得到越來越多援用的情況,但那實際上并不是一個正確的方向。因為,權力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會滋養出掌權者的傲慢,在規則失靈的趨勢下,權力的邪惡一面必然會迅速地暴露出來,導致官僚主義、主觀主義等,就是必然的事了。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官僚主義、主觀主義等必然帶來無法承受的災難。
就集權與分權意味著兩種基本的整合方式而言,虛擬組織的出現意味著一種不同于這兩種整合方式的新的整合方式。虛擬組織已經對信任整合功能提出了要求。誠如查爾德所說,“人員之間的關系對于虛擬工作的有效性尤為重要。很多評論家都認為信任是極為重要的,要想維持建立在距離遠、沒有經常性面對面接觸這樣的支持或來自管理者的支持基礎上的虛擬關系就必須要有信任。因為虛擬流程需要公開,需要透明,所以信任問題是一個關鍵性問題。但當人員是分散工作的,并且不太能夠依靠有助于建立信任的非正式的相互了解和人與人之間的移情作用時,讓關系具有質量并且持續擁有這種質量會變得更為困難。”[5](p254)我們說虛擬組織的成員已經匿名化了,也就是說匿名人之間通過虛擬系統的共同行動會包含著對信任的要求。而且,在規則和權力都無法有效地對虛擬組織加以有效整合的情況下,也只有更多地求助于信任。所以,對虛擬組織來說,建立起信任整合機制應當成為首要的事項。一旦信任整合機制建立起來,就會發現,官僚制組織出于整合、協調等需要的幾乎所有設置,在虛擬組織這里都讓位于信任整合機制了。虛擬組織在整合機制方面所發生的變化是具有極大的啟發意義的,它意味著一旦人們開展社會活動的組織形式發生了變化,那么權力的作用也就會表現不同。首先,會表現出權力依賴的終結;其次,集權或分權的問題失去了討論的價值。
我們在構想合作制組織時,認為這一組織的整合機制將是道德化的,即實現道德整合。合作制組織需要找到避免這種傾向出現的途徑。就近代工業社會的組織而言,在國家和政府的層面上,是采用民主的方式來解決這一問題的,即用權力制約權力以及讓普通的組織成員擁有參與組織事務的通道。但是,總體上看,這是一種消極的方式。合作制組織所要實現的是對這種消極方式的超越,要讓整個組織在更加積極的意義上去消除組織領導層的集權和組織的寡頭傾向。虛擬組織近些年的實踐給予我們的啟示是,在合作制組織這里,發揮主導性整合作用的是信任。組織自身以及組織之間因為有了信任而實現了某種自動的整合,從而表現為高度協調的合作行動。當合作制組織的整合以信任整合為主導時,其實不再需要專門的機構或部門來承擔整合職能,即便存在著整合的需要和整合行為,也是發生在行動過程中的,是在人的合作交往和共同行動中自然發生的整合過程。在信任整合的過程中,每一個體的行動者都會懷有道德意識而自覺地去與他人交往、共同行動和安排一切事項。
社會契約一直被認為是人們共存于一個社會的有效方式,但我們看到,那僅僅是在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的社會中才是有效的。顯而易見,在簡單的和確定的社會中,習俗、習慣已經能夠滿足人們共存的要求,額外的社會秩序要求則是在統治權力的作用下獲得的。在這個社會中,權力的出現只是社會等級化的產物,也因為權力的出現而有了與習俗、習慣間的關系,并實現了對習俗、習慣的改造而使之適應于“權治”。世界各個地區的歷史都顯示,在簡單的和確定的社會中,社會契約并未得到普遍應用。在工業社會確立的過程中,出現了社會契約,并廣泛地應用社會契約開展社會治理,使得人的共存因為社會治理而得到了優化。顯然,工業社會所顯現出來的是低度復雜性和低度不確定性,一旦社會顯現出了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那么憑借著社會契約而謀求人的共存的方式不僅無法達成目的,反而會成為一種極大的負擔。所以,在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條件下,必須尋求另一種共存方式。正是在這一思路上,我們找到了合作這一契約替代形式,并在合作思路的展開中提出了人與人之間的承認和包容的要求。
在科學研究的意義上,隨著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主張的提出,意味著一個不同的研究視角的出現。可以認為,與社會相比,“共同體”是世界的另一個位面。在這個位面中,雖然有權力,但沒有權利。如果說近代以來的社會建構是以權利為基礎的,那么在共同體建構中則看不到權利的位置。即便在以契約為紐帶的族閾共同體中,也看不到權利。共同體成員并不以擁有權利為其身份標識,即不申述自己有什么權利,也不是依據權利去開展行動。共同體成員是感性的存在物,憑著經驗而與他人開展交往和開展行動。不同于共同體這個世界位面,如果我們將社會比做一個平臺,人們在社會這個平臺上開展各種各樣的活動時是以權利為依據的。“共同體”一詞則意味著一個家園,也就是說,共同體是人們居于其中而發現共同存在的各種可能性的場所。風險社會中的合作共同體是積極的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一共同體中的基本目的就是人的共生共在,是為了人的共生共在而開展行動的場所,也是人的共生共在的可能性得到把握和實現的人的存在方式。
從組織形式的變遷來看,組織結構上的變動的確削弱了組織的控制能力,或者說,不再像擁有科層結構的官僚制組織那樣有著超強的控制能力。在思考社會治理的未來組織形式時,學者們往往異口同聲地指出組織結構上的扁平化趨勢。的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是,我們則可以追問扁平化有沒有一個度的問題?相信這一問題將難倒所有構想未來組織形式的學者們,一些學者之所以會對摒棄官僚制的行動持悲觀態度,也是因此而起。其實,所謂組織的扁平化只是未來組織的模糊身影,一旦清晰化,就會發展到一個我們從未想到的方向上去。
組織的職位階梯是不可能在組織扁平化中完全消失的,因為迄今為止我們對組織的認識都是,沒有職位的組織至多只是一種盲動的群集形態。但是,合作制組織卻不遵從這一組織建構原理。這是因為,與以往所有組織不同,合作制組織不是以實體的形式出現的,而是具有液態化的特征,組織的每一個方面都處在流動之中,因而不再有固定的職位。組織結構也是動態的非平衡結構,并不滿足于扁平化的追求。合作制組織不具有靜態意義上的科層結構或扁平結構,而是種動態的非平衡態結構,甚至可以說合作制組織并無可以加以把握的結構,因為它本身就是以一種液態化的形式出現的。
我們說合作制組織包含著官僚制組織的一切文明成就,是在揚棄官僚制組織的過程中而將其積極的方面完全保留了下來的組織形態。至于合作制組織與官僚制組織的區別,會讓我們看到,許多作為官僚制組織實質性構成要素的東西,在合作制組織這里都轉變成了外在性的形式。比如,職位階梯在官僚制組織中是作為決定了其基本特征的要素而存在的,我們之所以用“科層”這個概念來描繪官僚制組織,所指的就是這種職位階梯狀態。對于合作制組織而言,職位階梯也許還會存在,但決不像在官僚制組織那里一樣發揮著基礎性的決定作用,而是合作制組織的一種外在性特征,是作為被決定的因素而存在的,是受到合作制組織中的一系列主客觀因素制約的,具有臨時性。
可以想象,在合作制組織的某些方面,職位階梯會呈現出來并受到重視,而在另一些方面,職位階梯會隱蔽起來并受到忽視;在某些行動進程中,職位階梯會成為整合行動的必要設置和規范力量,在另一些行動中,職位階梯受到排斥,甚至任何一個組織成員在思想上保留的哪怕一點點職位階梯意識,都會被看作是合作行動的破壞性因素。所以,關鍵問題不是合作制組織扁平化到了什么程度,而在于它的職位階梯服務于什么樣的組織需要。如果職位階梯是服務于支配和控制的要求,服務于權力通道自上而下暢通的要求,那就是屬于官僚制組織科層原理所理解的范疇,因而是與合作制組織不相容的;如果職位階梯僅僅是作為組織形式而存在,并不與權力、權威發生穩固的聯系,就可以成為合作制組織用以自我規范的力量和構成要素而存在。
一旦組織結構上的階梯具有不確定性,那么合作制組織也就不會有對權力形成支持的穩定性因素。如果我們從空間形態上去看合作制組織中的權力,所看到的將是一種存在于很小的行動單元中的極不穩定的權力,不會固定地與某個人聯系在一起。這一點是合乎人類社會權力演變史的基本趨勢的。在農業社會,權力遍布整個社會;到了工業社會,權力退縮到了組織之中,社會中如果出現了權力的話,肯定是非法的,而且其作用力也必然是違法的。如果權力不能歸類到政治權力或管理權力的范疇,而是所謂社會權力的話,在法治的意義上,是不允許存在的,盡管現實中隨處都存在著這種權力。不過,在這種趨勢中去看后工業社會,就不難想象,在后工業化進程中生成的合作制組織不再是權力用以表演的舞臺,而是合乎歷史演進趨勢地把權力壓縮到了組織的行動單元之中,而且僅僅在具體的行動事項中出現和發揮作用。所以,合作制組織不再是一個權力體系,也沒有連續性的權力運行機制。也正是因為合作制組織已經不再是權力體系,才能在風險社會中隨時根據承擔任務的需要而采取即時行動,而不是等待來自行動者之外的命令和指示。
在官僚制組織這里,可以說組織的職能取決于結構。雖然一切組織都有著職能擴張的要求,但并不存在著脫離了組織結構的職能擴張。官僚制組織中的一個部門的職能擴張,是為了向主管它的上級部門要求更多的權力和資源,以利于它的維持、發展和利益最大化。合作制組織不同,其一,合作制組織的職能不是由其結構決定的,而是根源于合作的動因;其二,合作制組織的職能是由風險社會及其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來定義的。也就是說,如果合作制組織出現了職能擴張的話,那是由于任務的需要。從主觀上說,合作制組織的職能擴張是組織群體自信的表現,是因為這個組織或部門中的成員,更充分地認識到了自己在社會治理體系中的重要角色,以更優異的合作行為去證明自身的社會價值的行為。此外,如果說在官僚制組織中,組織的每一個部門都表現出了向上一級爭取權力和資源的傾向,并因為這種傾向而必然會在組織的領導者和管理者那里采取制造組織層級間距離的做法,即讓距離成為管理權力和領導權威的保障因素,那么在合作制組織這里,距離將成為不再有價值的組織要素,合作制組織在行動上的默契會把距離視為最大的障礙。所以,合作制組織不僅不會有意識地去擴大距離,也不會去應用距離于管理,而是把合作行動的每一步都看作消除一切距離的努力,即努力使一切合作都朝著有機性增強的方向運動。
合作制組織中的權力的臨時性意味著這種權力是不存在于社會機制之中的,或者說,它只是行動中的權力而不是社會運行中的權力,因而在風險社會中也就不會出現集權或極權的問題。合作行動中的權力是與知識、經驗和智慧等聯系在一起的,而不是產生于人的等級關系中的。合作的社會是不存在社會化等級的,即便在某一次行動中出現了等級,這種等級關系也不會凝固下來,更不會賦予人以身份和地位差異。總的說來,合作行動中的權力也許有著某些管理的屬性,但絕不是統治權力。所以,不會實現制度化。既不會謀求制度的支持,也不會成為制度性的權力,而是僅僅存在于行動中和從屬于行動的需要。
在社會治理的意義上,歷史上的每一個階段都存在著治理者與被治理者的區別。正是這種區別造成了對權力的依賴,而且為了實現有效而經濟的治理,采用權術、權謀對治理者進行分隔,實現“分而治之”,甚至在被治理者之間挑起斗爭和沖突,都似乎是自然而然的現象。然而,在風險社會中,任何一種挑起人們之間競爭、斗爭的策略都應受到制止。無論這種“分而治之”的做法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帝王權術”還是現代性的“管理技巧”或“領導藝術”,如果在風險社會中加以應用的話,就會把整個社會置于風險的更深處,甚至會對人的生存造成嚴重的威脅。風險社會中顯然也存在著治理的問題,但這種治理不僅在形式上,而且在實質上都是合作的,屬于合作治理。這種合作治理與以往的一切由某個人或人群對其他人或其他人群的治理都不同,它不需要在被治理者之間挑起沖突的方式而去增強治理者的權力以及行使權力的有效性,而是應當為了人的共生共在而去解決所面對的問題,共赴風險、合作行動。
合作制組織所追求的是廣泛開放的社會性合作,這一點根本不同于以往組織中的合作。在以往一切形式的組織中,都或多或少存在著正式的或非正式的合作關系和合作行為,但這些合作都是局部性的和有限的合作利益實現途徑。因為,“固定群體內穩定的內部道德往往同對外采取敵意及對群體外個體進行壓迫相伴而生。”[6](pp601-602)“如果人們渴望一個沒有流動性和匿名性的社會,那么就必須接受封閉社會的情形,合作利益將只局部存在,而它會產生在群體界限外優先考慮權力利益的激勵。”[6](p601)合作社會顯然不能容忍這種情況發生,合作社會通過合作制組織這種形式所要實現的是整個社會所要獲得的普遍的合作利益,在合作利益的動態實現的累積性過程中,它又是無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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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德]米歇爾·鮑曼. 道德的市場[M]. 肖君等, 譯, 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3.
2022-05-07
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領軍人才項目:“風險社會中的公共治理模式和策略選擇”(22YJC06ZD)
張康之(1957-),男,江蘇銅山人,浙江工商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2007),主要研究方向為社會治理哲學與文化。
C933.3
A
1008-4479(2022)04-0005-13
責任編輯 錢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