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為才,時旺弟 Wen Weicai& Shi Wangdi
(1.五邑大學藝術設計學院,廣東江門 529020;2.江門職業技術學院藝術設計系,廣東江門 529090 )
1985年后,從美學、文化學等角度研究禪宗,成為思想突破的又一方式[1],在短短數十年間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截至2021年8月,在知網搜索主題關鍵詞“禪宗美學”顯示論文777篇;以禪宗美學核心范疇“妙悟”為主題關鍵詞搜索,論文有1288篇,以“不二法門”及“禪宗圓融”為主題關鍵詞搜索,論文有474篇,以“空靈”為主題關鍵詞搜索,論文有850篇,以上三個禪宗美學范疇一直以來都為美學界研究的重點。在設計領域,如何運用中國傳統美學驅動中國當代設計仍是一個困擾學術界與設計界的難題。2008年以后,有關“禪宗設計”的主題論文出現,且數量呈增長趨勢,論文達1800余篇。但日本禪宗設計研究素材卻占多數,如“無印良品”“枯山水”“極簡設計”“日本設計”“原研哉”“侘寂美學”等。可以看出,多數學者以日本禪宗文化及禪宗設計為研究載體,缺乏從中國禪宗美學特征入手,挖掘并延伸的設計理論、設計方法及設計實踐研究。更令人擔憂的是,在國內設計實踐中有大量的設計師無意識地使用日本禪宗理論及禪宗的特征指導設計。無法回避的事實是,在國際上日本已經成為禪宗的代名詞。禪宗在西方學術界的研究,源于日本學者在西方世界廣泛推廣禪宗。日本禪宗不僅與傳統禪宗概念上存在不一致,還是對傳統禪宗可怕的解讀[2],20世紀60年代初,日本已經對日本禪宗中新生的沙文主義和民族主義傾向向全世界進行打包輸出,學術界很大程度上卻對這一事實置之不理[3]。中國禪宗思想和日本禪宗思想存在很大的差異,中國禪宗本質上是生命美學,呈現出空靈和沖淡之美,蘊含勃勃生機和無限可能性;而禪宗在日本本土化的過程中,追求空寂,崇尚寂寥和孤絕,本質上表現為死亡美學。因此筆者從禪宗美學核心范疇、禪宗美學特征與中國傳統藝術、禪宗美學與當代設計三個方面梳理并評述知網上的代表性論文,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
方克立主編的《中國哲學大辭典》[4]對禪宗美學的定義為:指在佛教禪宗影響下所形成的美學思想。皮朝綱《禪宗美學思想的嬗變軌跡》[5]對禪宗美學的定義為:作為中國古代美學主要組成部分的禪宗美學,其研究對象是禪師們(以及受其深刻影響的士大夫、文人學士)的審美活動。皮朝綱進一步指出“真心”“一元論”“無念”“無相”“無住”及“自心頓現說”構成的慧能基本思想對中國古代美學產生了重要影響[6]。洪修平[7](1994)勾勒并敘述了禪學思想在中土演變發展的全部歷史。方立天[8](1995)指出禪宗是最為典型的中國化佛教宗派,主張“以心傳心”,直傳佛的心印,而稱佛心宗。禪宗的特征通常被概括為“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張節末[9](1999)指出印度佛教“無常”觀傳入,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中國傳統哲學對世界本體論的認識,豐富了中國傳統美學的內涵,形成了中國美學上的第二次突破。劉方[10](1998)指出禪宗美學是一種生命詩性棲居的冥思。朱良志[11](2006)論述了禪宗不二法門、妙悟對中國傳統美學的影響。國內學者目前對禪宗美學的定義、特征、核心范疇趨于共識。學界對生命之美、妙悟、空靈、不二圓融四個美學核心范疇關注最多,因此下文僅梳理這四個范疇的代表性文獻。
皮朝綱、劉方[12](1998)指出中國傳統美學具有重生的生命美學特征,作者認為“美”字義為上古人望婦女分娩嘉美,“美”字是望婦人生子如羊生羊子般順遂。“美”字指代了綿綿不絕的生命力。禪宗受中國傳統影響,其生命美學特征明顯,禪宗的生死解脫就是生死的審美解脫。李天道[13](2000)指出“禪”是定慧的圓融渾一,禪是生命之美的集中體現,為美的生命本原,既是審美體驗的過程和途徑,又是通過這種審美體驗以獲得對生命本旨的頓悟以及由此達到的生命之境和最高審美之境。肖占鵬[14](2009)指出禪宗作為一種生命美學,其強調生命自性解放,其推動了中國藝術向描寫心靈、心物合一轉變。禪宗追求超然物外的審美意境,深刻影響了中國藝術的審美追求。鄒建雄[15](2019)指出禪宗證物往往通過生命體驗而獲得,在日常時間了悟生命,達到了涅槃的覺悟境界,這種即目所見、即目所得的生命體驗素材為中國文學藝術提供了大量活潑的創作內容。
彭彤[16](1999)指出慧能“妙悟”的本質是一種審美體驗,“妙悟”是禪宗與藝術融合的連接點。妙悟具有意義追求、非邏輯性、瞬間性和非文字性四種特征。妙悟深刻影響了傳統藝術創作及審美經驗,使中國詩、書、畫呈現出幽深清遠、平和沖淡的空靈意境。鄧紹秋[17](2003)對比海德格爾美學與禪宗美學,指出存在與本心、敞顯與頓悟、詩意與禪靜、生活與自然四個方面的異同。唐靜、劉澤民[18](2015)指出《壇經》中“悟”強調個體生命不離外在的感性世界,當下超越外相個體心性才得以顯現,禪宗審美特征表現為重視審美主體的自覺,強調當下直觀體驗,對本性真如的復歸,注重審美發生的自然隨意,主張對感性現實的超越,這種主客兩不分的思維模式與審美體驗有天然的相通性。何為芳[19](2018)指出弗洛姆的無意識與中國禪宗追求心性在表述上極為相似,“無意識向意識轉變”與禪宗“開悟”都是通過表達人的真實本性,摒除妄心使人獲得幸福安寧之心理狀態。
潘知常[20](2000)指出慧能完成佛教的中國化后,中國美學由“取象”轉化為“取境”,從經驗之世界轉向心靈之境界。但禪宗美學帶來的“空諸所有”的結果卻轉而取消了生命澄明的可能,這是禪宗給中國美學帶來的不足。蔡洞峰[21(2005)指出禪宗空觀般若可以輕而易舉地消解人習以為常的時空觀,使禪宗出現了大量有違自然物象的成對喻象,如“無柴猛燒火”“黃河無滴水,華岳總平沉”。這種喻象使中國傳統藝術突破了自然寫實的框架。傅松雪[22](2008)從時間的角度分析了禪宗的“空”。“空”是一種將時間看穿,悟“空”方可超越時間的限界。無所謂過去、現在、將來,禪宗在剎那之間體悟永恒。“境”中無所謂時間前后之境,故可以突破現有的現實之境隨意造境。潘永輝[23(2006)指出,空是禪宗心性至高境界,空境是一種不生不滅、“常樂我凈”之境。張節未[24](2020)指出禪宗中“色即是空”中“色”體現了中國重自然的傳統,“空”觀將自然虛化、現象化,其天然具有了審美化的特征。
《佛光大詞典》解釋說:圓融,謂圓滿融通,無所障礙[25]。方東美[26](1984)《中國大乘佛學》指出佛教圓融和諧的思想是中國大乘佛學的根本精神與特色。方東美佛學研究的方法學特色是從比較哲學的視域來闡發佛教哲學。他強調要了解中國佛學必須透過儒道哲學另一方面還必須透過近代西方哲學的方法論。李昌舒[27](2013)指出慧能“于世間出世間”的不二法門思想消解了世大夫出仕與隱逸之間的矛盾。而馬祖道一“即心即佛”的思想,表現出禪宗對世俗日常生活的重視。身居官府與隱居山林,無差別執著一處都是“心險”。黃檗希運臨濟義玄“心境雙知”不二法門思想影響中國美學,主要在以下三個方面:中國美學題材對身邊日常事物關照,注重平淡自然之美,提倡簡約自然的技法。王建三[28](2006)指出“不二法”以“緣起”觀有與無這對矛盾,有為不實,無亦是不實。二者是暫時的,了此意我們方不會落入到有無的觀念中,另從一切法平等、無分別之義,也可使人不對法執取分別,達到離于兩邊的中道觀。
美學界關于禪宗核心范疇研究可以為中國當代設計提供大量的設計源點,但是目前的研究成果很難直接指導當代設計實踐,學界急需要開展禪宗美學核心范疇、美學特征在當代設計轉譯方法及路徑的研究,以解決目前國內設計界直接套用日本禪宗設計轉譯方法的困境。
葉朗[29](1999)指出意境理論的形成受到唐代佛學特別是禪宗的影響,是唐中期之后的中國藝術創作及發展的主導因素。王珂平[30](1996)指出慧能美學以空靈為美的意境追求,深刻影響了中國傳統詩歌與繪畫的創作。彭修銀[31](2020)指出中晚唐之后的文人畫以黑白水墨及減筆的書法表現為主,是“無相為體”的重要藝術載體,旨在表達“色空”的審美意境,進而達到著相離相、靜觀默照。謝思煒[32](1997)指出禪宗不會觸動現存的社會秩序,其主張個體心性悟的自由境界,將藝術活動作為其情感出口,禪宗自然地成為了中國古代藝術的哲學。朱麗靜[33](2005)指出在慧能禪宗影響下,中國傳統藝術的審美追求“悟”“空”“淡”與“味”。其中“淡”為空靈沖淡之淡,“味”指含蓄的韻味。施榮華[34](2002)探討了禪宗美學思想對中國文人畫審美表現的巨大影響,具體表現為文人畫中平遠的構圖方式,墨的暈染及非現實的繪畫對象。李靜[35](2017)指出南宋禪宗繪畫其筆畫以白描、減筆、潑墨為主。禪畫的布局特征主要是背景空簡、主體淺淡居于中下方、題贊位于上方。韓天雍[36](2007)指出宋元時期禪宗繪畫主要受粗狂、豪放的逸品畫風影響。梁楷、牧溪為逸品畫的代表,其不追求形式,逸筆草草的減筆畫風,深受禪僧追捧。
目前禪宗與中國傳統藝術關聯性研究多集中于畫面的意境研究,對畫面的構圖、用色、技法關注較多,而對傳統繪畫中的繪制對象(如器皿、服飾、園林空間)的形式、比例、體量及紋樣等關注不夠,筆者認為加強這些方面的研究將為當代設計提供更為直接的啟示。
朱良志[37](2021)指出白居易提出的“不排行”造園觀點與宋元園林“散漫為之”同義,其意在規避人工刻意安排,整齊排列的花木都是機心“皆有意”,人無法成為園林的主人。白居易提出“但問有意無,勿論池大小”“簾下開小池,盈盈水方積”實質為大小之辯,其超越大小空間的界限成為了后世造園的重要法則。彭巧等[38](2005)指出禪宗對中國古典園林的影響主要表現在“芥子納須彌”的造園思想,在造園中充分利用已有的空間,創造出“籠天地于形內”的空間境界。吳雋宇[39](2001)指出文人園林受禪宗影響,文人園林打破園林小自然與大自然的界限,構建物我交融的禪境園林空間。韓紅[40](2011)指出意境美是中國古典園林藝術追求的審美境界,通過園林形象及游者的游園經歷達到一種情景交融的境界。風景園林避免全部種植常綠植物,讓人感受花開花落,感悟自然。
國內學者多集中空間超越——芥子納須彌的視角分析中國園林設計,這方面的成果豐碩,但由于園林設計的禪宗表達由地形空間、圍墻、園亭、園路、地磚、種植、水體等要素共同構成。學者需加強上述內容的研究,將禪宗園林設計引入更為細膩、更為多元的研究視角。
向瑾[41](2013)指出青白釉中白色透出的青色體現出了禪宗淡泊漸遠的境界,從花紋的布局上,青白釉上無花紋或只有暗紋直觀體現了空。另外暗紋往往是生動活潑寥寥數筆體現了空靈之美,青白瓷外形清麗、輕靈,體現了禪宗的清淡境界。劉瑩[42](2019)指出越窯青瓷的青色刺激弱,利于平和心情,青指代的天空、湖泊亦有空之意。越州青瓷大量的蓮花造型也是禪宗影響的明證。劉笑雨[43](2015)指出受禪宗影響,宋代茶器的形態與表面紋樣更為簡約,且注重禪意的表達。江西吉州窯中有一款樹葉紋碗,黃落葉飄落在碗中,一片落葉凝結著苦短瞬時的美麗,消失在黑色的空白之中。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一即一切,該碗也表現了佛理遍布法界的禪意。劉藝[44](2002)探討了鏡與佛教的關系,特別指出禪宗以境喻心的公案最多。鏡圓寓意圓滿無漏,鏡與佛教皆寓意光明,鏡本質清凈才可顯象,故清凈才能突出自性,鏡為空可納萬物。張亞林[45](2010)指出中國禪宗提倡“即心是佛”,而日本禪宗提倡“即身是佛”,因此日本重視與身體直接接觸的物品設計。作者用海德格爾外顯之物與自在之物的分類觀點得出:藝術作品屬于自在之物,為精神性而非實用目的,外顯之物為以實用為目的的生活性物品。中國禪宗思想多通過書法、繪畫這類自在之物呈現,而日本禪宗多通過大量日用器皿這類外顯之物顯現。
有關禪宗美學與器物關聯性研究,國內學者多集中于陶瓷器,其中又以器具的釉色及肌理為研究重點,后續的研究載體可以向金屬制品、玉器、家具制品拓展。另外,借鑒西方研究方法可以激發出更多有價值的學術成果,如學者張亞林借鑒海德格爾的“自在之物”與“外顯之物”理論分析禪宗與中國傳統藝術,其研究方法具有很強的啟發性。
李鴻祥[46](2001)指出禪宗對當代藝術的影響重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方式上,從傳統的抽象思辨轉向現實生活實踐;目標上,從永恒不變的形而上價值轉向當下的感性體驗;內容上,從價值實體轉向創作過程。王偉偉[47](2018)選取了若干禪宗美學典型特征的產品,對產品形態、色彩材質、產品表達內涵進行分析,采用層次分析法對提取的元素進行了研究。作者嘗試將禪宗美學的元素特征進行量化分析以運用于文創產品設計中,給予產品文化內涵。陳玉[48](2020)探討了禪宗無常與西方“少即是多”在哲學理念、創作手法及表達意圖上的內在關聯性。溫為才[49](2015)用心理組塊理論分析了禪宗“悟”的三個層次,指出創新設計實質上是質疑設計對象已有的認知組塊并重構設計對象心理組塊的過程。溫為才、時旺弟[50](2021)分析了不二法門包含了時空圓融、動靜圓融及語義圓融三個核心范疇,并用三款量產的生鐵壺設計實踐驗證了不二法門指導中國文創設計的可行性。溫為才(2014)[51]從無常、不立文字、悟、不二法門、空五個核心范疇全面探討了禪宗美學對中國當代設計的指導作用。湛磊、甘思文[52](2020)以廬山東林寺景觀設計為例,嘗試用禪宗空間圓融思想設計前庭、后庭。但作者在后庭設計的描繪中,又采用了日式枯山水“枯”“寂”的美學概念,這種設計實踐的路徑有較大缺陷,也是國內大多設計師的誤區。楊美華(2014)[53]將禪宗美學中頓悟圓成之美、瞬間永恒之美、荒寒殘缺之美、空靈凈素之美與玻璃藝術創作相結合,設計了一些非常有啟發性的作品。但其中的荒寒殘缺之美更傾向于日本禪宗美學的審美趣味,而非中國禪宗美學的審美特點。整體而言,國內尚缺乏以禪宗美學驅動中國當代設計有影響力的設計實踐,中國禪宗設計尚沒有形成明顯的視覺識別性及相對穩定的審美特征。
陳旻瑾[54](2010)從自然樸實的材料美、簡約冼練的形態美、純凈內斂的色彩美三個方面探討了日本無印良品包裝設計禪意美的構成形式。李勇[55](2018)評論了日本侘寂之美與簡約設計的內在關聯。李蘇晨[56](2010)從禪宗文化融入和影響人們日常生活的角度著手,研究禪宗文化如何潛移默化地影響人的生活方式,從而導致設計需求,運用舉例論證的方法,揭示了禪宗文化對設計的形態、內涵、風格等元素的影響。向正祥[57](2006)以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建筑為研究對象探討了禪宗對其建筑美學的影響。苗琳[58](2009)從殘缺與物衰之美、空寂之美、痕跡之美、凈素之美、原初之美探討了禪宗在日本設計中的美學表現形式。仲昱雯[59](2010)指出日本枯山水庭院追求粗樸、純潔之感,喜用直線條而非曲線,這與中國傳統園林存在很大的差別,其給人以孤寂、荒蕪之感。另外,在觀園的方式上,日本園林傾向參悟式的靜觀,而中國園林則偏向于移步易景的動觀。李陽[60](2020)指出美國戰后現代藝術深受禪學的影響,藝術呈現隨機性、無意識的特點。禪宗于相離相的思想引發現代藝術極簡主義的風格,在極簡元素中營造了深遠的審美體驗。這種創作理念與中國傳統文人畫的創作理念如出一轍。顧蓉[61](2016)分析了侘寂的五種表現形式——空寂、凈素、原初、痕跡和殘缺之美,并探討了這些美學表現形式在不同產品中的應用。作者提及的表現形式未跳脫久松真一在1958年提及的7種禪宗美學的審美傾向:簡素、不對稱、枯槁、自然、無執、寂靜、幽玄[62]。施錡[63](2019)指出西方禪宗對禪畫有廣泛的研究,但深受日本的觀點影響,因此直接借用西方禪宗的研究觀點是不夠嚴謹的。吳為等[64](2020)探討了枯山水在茶家具中的應用,可從直接法、元素提取法,包括線條元素、色彩元素、隱喻法表達枯山水的美學特征。作者提出的方法有一定的學術價值,但是這種基于日本枯山水的美學特征探索中國文創設計的方法,有待商榷。西方學者對日本枯山水及禪宗花園的理解比國內學者更早且深入。Wybe Kuitert[65](1988)指出日本枯山水這個詞匯最早出現在1935年洛林庫克撰寫的《100個京都花園》中[66],在1935年之前沒有日本學者提到日本園林設計反映了禪宗精神與禪宗哲學,也沒有任何建造者聲稱要設計及建造一個佛教理念的花園。在日本最早提出禪宗園林的學者是久松真一,他于1957年在《禪與藝術》一書中才提出這一概念。因此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所謂禪宗園林只是日本學者為日本園林冠的一個名字而已,從本質上講是盜用了禪宗的概念。國內學者需要明晰這一學術事實,試圖用日本枯山水、日本“禪宗”園林指導中國的設計研究路徑是有較大缺陷的,不利于中國設計在國際設計界形成自身的特色與核心競爭力。
周建萍[67](2012)指出中國的“趣”與日本的“寂”在審美價值上存有相通性。“趣”之“韻”味和“寂”之“情”味都是充滿余味的意境之美,帶有一定的禪理意趣。劉勇[68](2018)指出日本“禪意設計”在中國被誤讀與泛化,把“樸素”“簡約”等設計觀念泛化于“禪意”境界,既模糊了設計方法中的理性精神,又壓抑了中國禪意中“幽默”“辯證”“自然”的美學特質。通過對日本設計史的梳理,以及對當代日本設計師的訪談,結論發現禪宗思想對日本設計的影響并不是直接和廣泛的。日本“禪意設計”概念的提出,只是對日本“侘寂”文化的擬合。周睿[69](2019)針對侘寂文化,立足于物化審美的設計視角,分析工業設計如何將侘寂文化演變為適合大眾審美取向的視覺特征,闡述了侘寂的精神內涵在邁向大眾體驗過程中的誤讀和異化。袁琳艷[70](2020)指出中國飲茶文化關注快樂和美感追求,而日本茶文化關注禪宗修行,傳遞出悲愁、低沉的情緒。中國茶文化滲透到平常生活,而日本則更強調教化說理、勸誡、義理、人情等。黃金[71](2015)指出禪宗傳入日本后,與日本的神道相結合,產生了其特有的“空無”美學。中國“空無”指向人格的完整與精神的自由,并在儒家的影響下顯示了溫文爾雅與敦厚的一面;而日本的“空無”更為勇猛,體現了“無常”與“虛無”“寂寞”的審美體驗。溫為才[72](2020)分析了無常觀影響下日本與中國在審美趣味、審美取向上的差異,指出日本殘缺之美、枯寂之美具有日本大和民族特有的特質,與傳統的禪宗審美特質相去甚遠。文章進一步指出無常觀在中國引發了“當下之美”“七分圓滿之美”“超越之美”等審美趣味,并完成了香丘瓶、七分圓滿杯、輪回生鐵壺的設計實踐。
鑒于日本禪宗與中國禪宗在審美理想、審美形式、審美趣味、審美標準上存在巨大差異,對中國禪宗的正確解讀將為中國當代設計理念增添更多的文化競爭力,與日本禪(Zen)相比,中國禪(Chan)或許能為時下流行于歐洲的禪提供更為堅實的形而上的基礎[73]。保羅g戴密微(Paul Demikville)作為上世紀最偉大的東亞佛教研究者,早在1966年就譴責鈴木大拙試圖在禪宗的旗幟下囊括整個日本文化的企圖[74]。設計界需要設計出反映中國禪宗美學特征的創新產品并展現給國際同行,這是一條漫長艱苦的設計之路。唯有此,才能促進中國工業設計的良性發展。
綜上,國內禪宗美學與藝術關聯性研究有三個特點。其一,在禪宗的基礎性研究上近些年相關藝術研究已經有了豐富的成果,但是中國缺少像日本鈴木大佐、久松真一這些可以用西方語言體系,西方認知習慣表達中國禪宗思想的學者。總體而言,自囿在國內學術界,尚未在國際上形成影響力。其二,禪宗美學的核心范疇延伸出的美學法則尚未完全成熟,以此指導設計界的設計實踐尚有很大的距離,這也是國內設計界直接套用日本禪宗美學法則的外在原因。其三,目前設計界對日本禪宗美學的套用及對日本設計的學術膜拜,已經對中國原創設計造成極大的傷害,任其發展,中國設計將淪為日本設計的腳注。因此,美學界與設計界急需回歸到中國禪宗的原始語境,有意識地與日本異化的禪宗進行對比研究,抽絲剝繭地挖掘其美學思想及美學法則,為中國原創設計提供正確的設計源點,創造出Chan(中國禪宗)禪的創新作品,而非Zen(日本異化禪宗)的設計作品。
(責任編輯:黃艷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