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磊
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作出把黨和國家工作中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實行改革開放的歷史性決策,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現有的科技資源推動國民經濟增長逐漸成為中共高層關注的問題。1982年,中央前瞻性地提出了“科學技術必須面向經濟建設、經濟建設必須依靠科學技術”的戰略方針,但是在此戰略構想下并沒有提出具體的實踐路徑。中國科學院作為國家最重要的科技戰略儲備機構,自然成為國家領導人最為關注的改革對象。中國科學院原有的科技體制是在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特定的國內和國際環境下仿效蘇聯做法建立起來的高度集中計劃模式。在這種體制下,雖然取得了諸如“兩彈一星”等科學技術方面的世界級成就,但是對國民經濟發展的貢獻并不多。伴隨著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和科技體制改革的推進,中國科學院開啟了服務國民經濟發展大局、發展中國高新科技產業的艱難探索之旅,其間經歷了不少爭議與曲折。
目前,學術界關于這一歷史過程的研究成果,比較有代表性的主要有兩大類:一類是側重歷史考察的論文(1)如王麗娜:《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科學院“辦院方針”之爭》,《科學文化評論》2010年第6期;楊培青口述,謝文雄、李樹泉整理:《科技體制改革的先聲——1983年參與中國科學院調查組回顧》,《百年潮》2012年第4期;王揚宗:《中國科學院發展史上的一次大調整和大轉折》,中國科學院院史編研組:《院史資料與研究》2012年第5期。,聚焦1983 年黨中央和國務院對中國科學院的調查與1984年關于辦院方針的爭論,較為全面地展現了改革開放初期中科院面臨的現實困境與轉型壓力。另一類是側重理論分析的研究(2)如尚勇、朱傳柏主編:《區域創新系統的理論與實踐》,中國經濟出版社,1999年;高巖:《解析中關村制度創新》,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杜磊:《“中關村電子一條街”形成中的三元改革主體探索 ——以“科技與經濟相結合”為中心的歷史考察》,《科學學研究》2018年第5期。,從不同側面對20世紀80年代中科院的改革進行了探討。本文擬以中科院貫徹實施“科技與經濟”相結合的戰略方針為主線,對其探索高新科技產業發展的曲折歷程進行梳理與考察。
進入20世紀80年代,以微電子技術、生物工程技術、新型材料技術為標志的新技術革命引發了新的經濟浪潮,顯現出科學技術向經濟轉化速度越來越快、科技對經濟發展的貢獻日益占據主導地位的新趨勢。如何依靠科學技術促進經濟的發展和提高綜合國力,已然成為世界各國的重要議題。
1978年3月,標志著中國科學事業開始恢復的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隆重召開。這次大會明確了“現代化的關鍵是科學技術現代化”和“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的觀點,重申了“科學技術是生產力” 這一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論斷,為我國科學事業的發展掃除了思想認識的障礙。這次科學大會制定的《1978—1985年全國科學技術發展規劃綱要(草案)》(3)這個《規劃綱要》存在“左”的傾向,提出實現部分重要的科學技術領域接近或達到70年代的世界先進水平,建成全國科學技術研究體系的奮斗目標。1980年12月25日至1981年1月5日國家科委主持召開的全國科學技術工作會議,批評了《規劃綱要》的趕超戰略,集中清理了“左”的影響。2月23日,國家科委黨組向中共中央呈報了《關于我國科學技術發展方針的匯報提綱》,提出了科學技術與經濟社會應該協調發展,并把促進經濟發展作為首要任務。《規劃綱要》確定的108項重點項目被調整為38項。,讓全國科技人員倍受鼓舞。會后,以中國科學院為代表的全國科學界出現了“學科學”“辦科學”和“趕超世界先進水平”的高潮。根據全國科學大會上制定的發展規劃綱要,中國科學院的主要任務為:研究和發展自然科學的新理論新技術,配合有關部門解決國民經濟建設中綜合性的重大的科學技術問題。要側重基礎、側重提高。(4)《1978—1985 年全國科學技術發展規劃綱要(草案)》,中國科學院辦公廳編:《中國科學院年報(1977—1978)》,第80頁。在1979 年的科學院院務擴大會議上,科學院領導將工作方針總結概括為“側重基礎、側重提高,為國民經濟和國防建設服務”(以下簡稱“兩側重、兩服務”)(5)王麗娜:《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科學院“辦院方針”之爭》,《科學文化評論》2010年第6期。。1981 年 1 月 29 日,科學院向中央書記處匯報工作,提交了《關于中國科學院工作的匯報提綱》,再次重申科學院“兩側重、兩服務”的辦院方針。
然而,面對國民經濟比較落后的現實國情,中央開始更多地關注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現有的科技資源推動國民經濟增長。據統計,20世紀50年代到70年代,各發達國家科學技術進步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分別從20世紀初的10%提升到50%至70%,而中國科學技術進步對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則從1952年至1957年的27.78%下降到1965年至1976年的4.12%(6)周天勇:《三十年前我們為什么要選擇改革開放》,《學習時報》2008年9月1日。。作為國家最重要的科技發展戰略基地的中科院如何服務于經濟建設,便成為國家領導人關注的重點。1981 年 12 月 25 日,國務院負責人致信胡耀邦和鄧小平,提出科學院“兩側重、兩服務”的辦院方針有問題。信中稱,他同意楊振寧的看法,即我國科技界(包括科學院系統)應該把更多的人力、物力、財力集中到技術開發和產品研究上,而不是在基礎方面。信中還寫道,關于這些問題,科技界在認識上有分歧,而這個問題不解決,對科技為“四化”服務會有影響。三天后,即 12 月 28 日,鄧小平批示由相關部門進行討論。當天,胡耀邦批示,建議科學院組織科學家和科研管理領導同志就這一問題進行討論,擬出新方案。(7)《關于召開院工作討論會的通知、名單,李昌、胡克實同志的發言及胡耀邦、鄧小平、趙紫陽同志對楊振寧信的批示》(1982年2月),中國科學院檔案館藏,檔案號1982-1-1。1982 年 2 月 6 日,胡耀邦在約見科學院黨組書記李昌時,肯定了基礎研究不能削弱,但同時指出最主要的是要加強應用科學和技術的研究,并要求科學院呼吁科學家和各方面技術專家,大力搞好應用科學和技術的研究,努力為經濟建設服務。他同時表示:“如果科學院在這方面不抓緊,搞不好,對四化建設貢獻很少,成了四化建設的旁觀者,那就得不到人民的支持。”(8)《胡耀邦同志對科學院工作的五點意見》,中國科學院辦公廳編:《中國科學院年報(1982)》,第6頁。根據中央領導人的指示,1982年2月20日,科學院黨組召開工作討論會對辦院方針進行討論。經過長達一周的熱烈討論后,與會者認為科學院辦院方針需要修改的寥寥無幾。(9)王麗娜:《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科學院“辦院方針”之爭》,《科學文化評論》2010年第6期。
1982年 9 月,中共十二大報告明確提出了到 20 世紀末,中國工農業年總產值比 1980 年翻兩番的經濟發展目標,并將科學技術列為國民經濟發展的戰略重點,高度強調了科學技術對于促進經濟發展的巨大作用。10月召開的全國科學技術獎勵大會提出了“科學技術工作必須面向經濟建設,經濟建設必須依靠科學技術”(以下簡稱“面向、依靠”)的重要觀點,指出:不依靠科學技術,到20世紀末工農業總產值翻兩番的目標就有落空的危險,依靠科學技術進步,這個目標有實現的把握(10)參見《十二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97頁。。 然而,“面向、依靠”的重要觀點一提出,就遭到了中科院不少研究人員的抵觸。一部分人認為,科學的使命是認識世界,屬于哲學,高于政治、經濟、文化,怎么能“必須面向經濟”?同時,經濟工作戰線上的很多同志也對科技如何進入經濟不甚了了。(11)胡菊芹、仇方迎:《中國科技體制改革的探索之路》,《科技日報》2009年8月31日。當然,科學院內部的反對之聲并沒有影響到中央領導人的認識,1983年1月5日,胡耀邦等在參觀科學院科研成果展覽交流會時談道:“要提倡科學研究工作和科研人員面向四化建設,面向生產力的提高。基礎科學的研究應當重視,但是,當前整個科研工作的重點,應當放在加強應用研究上。”(12)《胡耀邦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參觀科學院科研成果展覽交流會時的談話》,中國科學院辦公廳編:《中國科學院年報(1983)》,第1頁。為了更好地發揮科學院在國民經濟建設中的作用,1983年8月,按照中共中央書記處的指示,國務院科技領導小組成立了由趙東宛牽頭的赴中國科學院調查組,就中國科學院的辦院方針任務、領導體制、管理體制和學部委員的性質等四個方面的問題進行調研。(13)王揚宗:《中國科學院發展史上的一次大調整和大轉折》,中國科學院院史編研組:《院史資料與研究》2012年第5期。當時科學院黨組和院機關干部對這次調查普遍存在著委屈、顧慮的情緒。關于科學院的辦院方針,大部分人認為原來“兩側重、兩服務”的提法體現了科學院科研工作的特點,沒有必要修改(14)在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上,方毅曾在報告中明確提科學院的主要任務,這也就是“側重基礎,側重提高”的由來。三年之后,在胡耀邦主持下,中共中央在轉發科學院匯報提綱的批示中又充分肯定了這一方針。。在如何貫徹科技工作面向經濟建設指導方針上,科學院內部認識還不夠一致,行動還不夠統一(15)《關于中國科學院幾個問題的調查報告(第六次討論稿)》,中國科學院院史編研組:《院史資料與研究》2012年第5期。,大部分人對這次調查總還有些心理上的敏感,呼吁要有一個安定的科研環境和氛圍,怕“大折騰”“急轉彎”,怕削弱對基礎研究的投資,對中國科學的長遠發展造成不良的后果(16)《中國科學院調查小組調研活動情況》,中國科學院院史編研組:《院史資料與研究》2012年第5期。。如生物物理所副所長鄒承魯認為,基礎研究對國家的長遠發展至關重要,科學大會以來還比較穩定,希望現在不要一百八十度急轉彎,要轉也要慢慢來。計算中心主任馮康也認為,1981年中央批準的“兩側重、兩服務”方針是對的。過了一年多又變了,不好理解。一個方針,不宜過大擺動。如果只講經濟效益,工業部門的科研機構完全可以承擔,科學院不必存在。數理學部副主任章綜認為,方針任務不知討論多少次了,希望這次調查后明確下來,能穩定一個時期。目前科學院的基礎研究還是很薄弱的,千萬別再折騰了。許多同志擔心又要砍基礎研究。(17)《調查座談會發言摘要》,中國科學院院史編研組:《院史資料與研究》2012年第5期。
10月19日,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辦公廳主任胡啟立在聽取科學院調查工作匯報時談道:“科學院七萬八千人,七億三千萬投資,效益不高。當然,這不都怪科學院。現在幾個環節上都有脫節。正如喬木同志所說,五個方面確實沒有組織起來,整個體制沒有捋順,但這很難,要從長計議。”(18)《中央領導同志在聽取科學院調查工作匯報時的講話摘要》,中國科學院院史編研組:《院史資料與研究》2012年第5期。11月22日,調查組在《關于中國科學院幾個問題的調查報告》中提出科學院的辦院方針應當是:“大力加強應用研究,積極地有選擇地參加發展工作,認真重視基礎研究。”(19)《關于中國科學院幾個問題的調查報告(第六次討論稿)》,中國科學院院史編研組:《院史資料與研究》2012年第5期。12月15日上午,中央書記處召開第103次會議,提出中國科學院工作的方針和任務為:大力加強應用研究,積極而有選擇地參加開發、發展工作,繼續重視基礎科學研究。中心是加強應用科學研究,這是關鍵所在。(20)《中央書記處的有關決議》,中國科學院院史編研組:《院史資料與研究》2012年第5期。可見,當時中央既強調應用研究,也重視基礎研究,但應用研究是重點。國務院負責人在會上也指出:“中國科學院這么大的力量,如果不把主要力量放在加強應用研究上,不積極參加開發、發展工作,那就要考慮科學院在四化建設中到底應占什么地位了,科學院不是大學……要說二十年不出什么重要理論成果,二十年以后再出也可以;要說二十年在應用研究上沒有進展,沒有成就,那就不知道中國還要落后多少年……今后十年二十年,要看科學院的工作,就要以這個方面的成就大小為主要標準。”(21)《關于中國科學院幾個問題的講話》(1983年12月15日),中國科學院院史編研組:《院史資料與研究》2012年第5期。不難看出,當時國家對于中科院推動國民經濟快速增長抱有極大期望,今后將主要從促進生產力的方面看待科學院所起的作用。
當時中科院自身也存在不少現實困境。首先是全院運行經費緊張。改革之初,國家因財政相對緊張,對中科院的財政撥款也隨之減少。1979年,國家實施經濟調整政策,科學院相應地對大中型實驗裝置的研制計劃作出調整,分別視情況予以改建、緩建或停建。從1985年到1989年,國家對中科院的撥款平均每年僅增1.2%,但因物價的持續上漲、行政費用的增加以及社會攤派增多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實際上造成了科學院的科學事業經費呈負增長的局面(22)《中國科學院科技體制改革總結(1985—1990)》,中國科學院辦公廳編:《中國科學院年報 (1990)》,第 93頁。。其次是科技人員面臨智力閑置、晉升空間有限、工資水平較低等問題。在當時,中科院科研人員工作量不飽滿,很難充分發揮自己的作用,大量智力尚為“閑置智力”。一些研究所能充分發揮作用的科技人員,約占1/3左右(23)于維棟主編:《希望的火光——中關村電子一條街調查》,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第63頁。,很多人沒有事情做,常常是一個高技術設備有幾千個零件,每個人就分管幾個零件,因此很多人希望能跳出來,到市場去,發展高科技產業(24)凌南:《宋健細述“高新區情結”》,《中國高新技術產業導報》2001年9月18日。。同時,各研究所晉升空間有限,許多四五十歲的中年科技人員多年晉升無望,仍是講師或工程師,且工資水平較低,80%的人員工資收入在78元至89元之間,加上補貼和綜合獎金,按人頭平均低于全國人均47元的月收入。除此之外,中科院北京地區的科技人員人均住房面積不足3平方米的尚有近千戶,三代同堂的也不乏其例。(25)金履忠等:《關于中青年科技人員狀況的調查》,《中國科技論壇》1985年第1期。
在此期間,有關部門開始醞釀取消中科院實體,一些應用性強的研究所并入或轉入工業部門,而一些基礎科學研究所則轉入高等院校,中科院只作為一個名譽性的學術機構(26)參見徐冠華主編:《我們認識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學思想科學精神論集》 ,科學出版社 ,2010年,第40、216頁。。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樣的提議有一定的合理性。中科院作為獨立于大學之外的龐大科研院所體制是仿效蘇聯體制設立的,與當時許多國家實行的科研體制有很大不同(27)當時世界主流的科學研究體制是榮譽性的全國科學院,如意大利、美國等,是一個非實體性的咨詢、評議機構。。由于受舊的科技體制制約,科學院絕大多數科研成果都停留在“禮品、樣品、展品”階段,沒有轉化為商品及形成科技產業。國家雖然每年給中科院投入了大量的科研經費,但是科研成果較少促進國民經濟發展。以1985年為例,中科院在中關村地區的各研究所共取得科技成果579項,在可推廣的307項成果中僅有1/2得到推廣。在從事的科研課題中,接受企業部門委托的課題僅占10%。(28)李琬、李國光、李鐵儒:《北京中關村建立高技術開發區的調查與研究》(1987年8月),未刊文稿,第27頁。就技術轉移而言,這一數據遠遠低于發達國家水平。中科院曾流傳一個形象的比喻:“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成立幾十年來,是一個不下蛋的‘公雞’,沒研究出一臺能賣給老百姓的計算機。”雖然在中科院主要領導的積極爭取下,“取消中科院”改革方案沒有實現,但是這一動議在整個80年代一直是迫使中科院進行改革的外在壓力。
面對現實困境與外在壓力,早在辦院方針還在討論之時,中科院已先行啟動了一些改革措施。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1983年4月成立了旨在促進科研成果推廣的科技咨詢開發服務部。這一舉措標志著新中國成立30多年來,中科院第一次將所屬的國有科技資源向市場開放。服務部成立伊始便決定以北京市海淀區為工作重點,開展科研成果轉化工作。當時恰逢海淀區政府也非常希望與中科院合作發展社隊企業,調整產業結構。經過雙方充分協商,1983年5月4日,中科院和北京市海淀區簽訂新技術聯合開發協議,決定成立中科院北京市海淀區新技術聯合開發中心,簡稱“科海”。科海的創立反映了中科院尋求科技成果的轉化和海淀區利用科技優勢發展經濟的策略的結合,是中科院適應國家戰略、探索科技體制改革的第一步,對中科院后續探索高新科技產業產生了良好的示范效應。科海成立當年,即推廣32個科技項目,幫助海淀區興辦9家工廠,與首都鋼鐵公司等幾十家企業建立了密切的合作關系。
1984年1月,歷經兩年多的爭論后,在國務院調查組的推動下,中國科學院最終提出了新的辦院方針:大力加強應用研究,積極而有選擇地參加發展工作,繼續重視基礎研究。但是,長期以來效仿蘇聯模式建立起來的面向國防軍事的中科院發展模式如何面向經濟建設,在當時沒有任何歷史經驗可以借鑒,這種調整改革是一個充滿風險與挑戰的事情,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1984年10月,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決定》突破了把計劃經濟同商品經濟對立起來的傳統觀念,提出中國社會主義經濟是“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29)《改革開放三十年重要文獻選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350頁。。《決定》的出臺,標志著中國改革從以農村為重點向以城市為重點的戰略轉移和全面改革局面的形成,也在實踐層面確定了中國經濟改革的市場化取向。在此背景下,1984年11月7日,中科院黨組向中共中央書記處和國務院提交了《關于改革問題的匯報提綱》,首次提出積極發展新技術方面公司的改革措施(30)中科院黨組:《關于改革問題的匯報提綱》,中國科學院辦公廳編:《中國科學院年報(1984)》,第2—5頁。按:1984年11月22日,中共中央、國務院作出批復,同意中國科學院《關于改革問題的匯報提綱》,并指示有關地區和部門對科學院的改革工作給以支持。。基于多年海外科研學習經歷,時任中科院副院長周光召認為,中科院的發展要立足科技與社會大系統的角度,服從國家戰略布局。站在國家的大局了解為什么辦中科院,需要什么樣的中科院,而不應站在自身的角度分析中科院,更不應當以中科院科學家的視角認識中科院。脫離經濟發展的需求認識中科院的發展問題,是沒有希望的。他在中科院提倡學習硅谷模式,指出:“從世界范圍看,現代高技術的發展已經脫離學院式的道路。從市場出發,開發前沿技術,形成產業;科技進步與社會經濟發展相互推動,良性循環。科學院必須認清形勢,下決心去走出一條路。希望有一批優秀的科技人員出來做這件事。舊觀念認為只有不合適做科研的人,才去做開發,這是一個必須打破的、陳舊觀念的壁壘。”(31)徐冠華主編:《我們認識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學思想科學精神論集》,第99、159頁。周光召分析了世界上一些國家發展經濟、科技的幾種不同模式,包括美國的、蘇聯的、德國的、日本的,并且警告,按現存的模式,中國科學院能否繼續存在是值得懷疑的。在這些挑戰面前,周光召主動站到國家戰略層面規劃中國科學院發展,明晰了其價值導向和發展模式,提出了思考科技發展問題的原則:依據整體系統觀,一是要尊重科技發展的規律與趨勢,二是要立足我國國家發展的現實與需求,三是從中科院自身的實際出發。(32)徐冠華主編:《我們認識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學思想科學精神論集》,第234、217頁。因此,周光召的思路絕不是僅僅以“求生存,謀發展”為目標,而是立意高遠,要為國家做大事。什么樣的大事?振興中華,使中國躋身于世界一流強國之列。基于這樣的認識,周光召積極倡導科研人員“下海”創辦企業,中科院的不少企業就是在他的支持下創辦起來的。
1985年3月13日中共中央發布的《關于科學技術體制改革的決定》指出,當前科學技術體制改革的主要內容是:“在運行機制方面,要改革撥款制度,開拓技術市場,克服單純依靠行政手段管理科學技術工作,國家包得過多、統得過死的弊病;在對國家重點項目實行計劃管理的同時,運用經濟杠桿和市場調節,使科學技術機構具有自我發展的能力和自動為經濟建設服務的活力。”(33)《改革開放三十年重要文獻選編》(上),第372頁。其中最重要的改革措施就是撥款制度的改革,計劃對主要從事科研開發工作的科研機構實行技術合同制,國家逐年減撥事業費。緊接著,1986 年 1 月 23 日,國務院正式頒布了《關于科學技術撥款管理的暫行規定》,提出了以減撥科研事業費、實行經費分類管理為重點的具體改革方案。文件規定:主要從事技術開發工作和近期可望取得實用價值的應用研究工作的單位,國家撥給的科研事業費在“七五”期間逐年減少,直至完全或基本停撥。(34)參見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編:《中國科學技術政策指南(科學技術白皮書第1號)》,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6年,第315頁。雖然減撥事業費的正式文件遲至1986年初才頒布,但減撥事業費的消息早在1984年10月左右就已傳到科學院,各研究所都感受到了巨大壓力。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所長曾茂朝曾聯合其他19個所所長上書國務院,但是并沒能改變中央的決定。來自軍事部門的研究計劃沒有了,政府撥下來的資金大幅減少了,他只能全力支持那些新公司,因為被逼到死路上去了,再不動,不是被人家遣散,就是被人家承包。(35)凌志軍:《中國的新革命:1980—2006年,從中關村到中國社會》,人民日報出版社,2011年,第60、62頁。
因此,從1984年11月開始,伴隨著經濟體制改革的推行,各研究所就已迫于經費壓力或與海淀區合辦,或自己獨立出資創辦了各種科技企業。在此期間,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新技術發展公司(即聯想公司前身)、中科院三環新材料研究開發公司、中科院科理高技術公司、中科院希望高級電腦技術公司、北京信通電腦技術公司、中國自動化技術公司等科技企業紛紛成立。據不完全統計,1984年10月到1985年10月期間,中科院以各種形式創辦的公司達到了400多家,有的研究所一年就開辦了五六家公司。為推動科技產業化,中科院還于1985年專門設立了新技術開發局,其主要任務是為各開發公司和開發部提供必要的信息、資金和其他服務,并對其經營范圍進行組織協調、監督和檢查。當然,在這次創辦公司的熱潮中,也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盲目的運動式辦公司的傾向,比如出現一些基礎研究所苦于沒有成果轉化只好開雪糕店、冰淇淋店的現象。
中科院這次創辦企業的熱潮,除了“自上而下”大力倡導外,還有許多不甘受困于舊體制的科技人員“自下而上”地走出“大院大所”興辦企業。1978年至1988年期間,中國科學院派出了大量的考察團赴美國、英國等西方國家進行學術交流(36)中國科學院與世界上50個國家和地區的科學院、科研機構、大學及有關國際組織簽訂了70項協議、備忘錄、紀要等。其中與24個國家和地區的47項協議屬院級合作協議。中國科學院與第三世界的科技交往有所增加,與蘇聯、東歐國家科學院的關系得到恢復,人員交往的規模有較大幅度的增長,僅1986年,對外交流量達1687批、5050人次。參見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編:《中國科學技術政策指南(科學技術白皮書第2號)》,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87年,第191頁。,西方國家那種科技與經濟緊密結合的硅谷模式、劍橋現象給困守高墻大院的科研人員巨大的思想沖擊,促使中科院許多基層科研工作者萌生了學習硅谷模式創辦科技企業的念頭。早在1980年,中科院物理所研究員陳春先就受美國硅谷模式的啟發,創辦了中關村第一家民營科技企業——北京等離子體學會先進技術發展服務部(37)參見杜磊:《改革之初科技領域變革中的上下互動——以中關村第一家民營科技企業為例》,《中共黨史研究》2017年第2期。。正如有的科技人員所說,這次改革,不是哪位領導人頭腦里想出來的新花樣,而是客觀發展的必然,國家要富強就必須要走這一步(38)《把科技力量動員到主戰場上來——中國科學院院長周光召談科技體制改革》,《瞭望周刊》1987年第12期。。
然而,硅谷模式與美國的科研體制相伴而生,已經形成了相對穩定而成熟的運行模式。中科院的科技企業要想學習硅谷模式,實現科技產業化必然困難重重。科技企業創辦所需的初始資金、場地、人才、技術均無法像硅谷的企業一樣直接從市場中獲得。為了解決企業初創時的現實困難,中科院領導采取靈活變通的辦法,利用已有的行政資源與政策“余度”為初創企業提供基礎保障。第一,下屬科技公司大部分是利用單位預算外資金出資創立。比如,聯想公司是計算技術研究所投資20萬元創立的,三環公司是中科院以“院長基金”的名義撥款44萬元創立的,希望公司是向中科院借款50萬元創立的。中科院400多家公司的初始投資和后續投資,54%屬于院、所兩級,46%來自地方、企業、部門和外資。(39)參見顧淑林:《中國科學院科技開發公司規范化管理的設想與初步嘗試》,郭振英主編:《希望之光——中國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發展戰略研究》,中國計劃出版社,1991年,第157頁。自1985年起,中科院還決定每年投放3000萬元經費支持各所創辦公司,共投資了十年(40)參見曾濤:《訪現任中國科協主席周光召》,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91bfd801000chq.html。。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計算技術研究所以獨資或合資方式相繼開辦了近20家科技企業,在微機、高性能計算機、軟件和機器翻譯等方面為促進中國相應產業的發展作出了較大貢獻。第二,中科院為科技公司發展提供了最為重要的核心技術。比如,聯想集團推出的第一個拳頭產品是中科院研究員倪光南利用計算技術研究所平臺研究出的“LX-80 聯想式漢字圖形微型機系統”的技術。再如,北京信通電腦技術公司推出的第一個產品是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1978年研制出的具有先進水平的抗干擾穩壓電源。“1984年以來,科學院和大專院校已向一條街提供了216項科技成果,是科技企業發展的主要后盾。”(41)于維棟主編:《希望的火光——中關村電子一條街調查》,第19頁。第三,中國科學院對科技人員流動采取了變通的措施。雖然1985年關于科技體制改革決定的頒布,為科技人員在市場上流動提供了可能。但是,全國人事制度改革的滯后與配套措施的不完善,使得科技人員若脫離原來的行政體系進入市場軌道辦企業,必然會遇到種種難題。為了鼓勵科技人員“下海”創業,中科院從1984年開始就對辦企業和參加企業的科技人員采取了積極支持的態度,允許科技人員以停薪留職、兼職、借調、正常調動、單位派出等方式流向科技企業,并保留科技創業者的住房、醫療、退休等長期福利待遇。1987年中央聯合調查組《調查報告》顯示,54家科技企業創辦人中,有45人屬于單位派出和正常調動,占創辦人的83%,這為電子一條街提供了最主要人才資源。(42)于維棟主編:《希望的火光——中關村電子一條街調查》,第19頁。1986年,中科院還實施了“雙重人事勞動關系”,創辦科技企業的人員可以在原單位保留人事關系、在企業拿工資,也可以停薪留職到外面承包、創辦科技企業。中科院規定科研人員到公司工作后工資不變,編制留原單位不變,原單位人員漲工資時同步增長。中科院的處長、所長可保留原職務,兼任公司經理。科研人員不愿在公司工作時,允許回原單位工作。科研人員在公司工作退休后視為中科院工作人員,待遇不變。曾茂朝曾說過:“我這里的科技人員,除了正在承擔國家重要科研項目的外,凡有要求出去辦科技企業的,我都支持,我這里的科研成果,除國家要求保密的外,都可供科技企業研究開發。”(43)參見張福森主編:《中關村改革風云紀事》,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153頁。“公司可以不受限制地招納計算所職工,也可以把任何一個不適合在公司工作的人退回計算所來;又比如所有為公司工作的人,可以不必脫離計算所的人事名冊,繼續由國家財政撥付工資,再比如公司的員工可以在計算所內繼續享有在技術職務和工資方面晉級的權利。”(44)凌志軍:《中國的新革命:1980—2006年,從中關村到中國社會》,第65頁。“許多從中科院‘下海’的科研人員,表面上和其他人一樣在海里游泳,其實背后中科院還給他們系了一個保險繩,隨時有問題都可以上岸。”(45)杜磊對時任中科院新技術開發局副局長鐘琪的訪談記錄(2014年7月8日)。因此,在國家人事制度設置不完備的條件下,中科院各所利用各自的行政權限為人才流動創造的“小環境”,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全國人事制度改革的滯后。
當時創辦公司并非像媒體宣傳的“許多科技人員都坐不住了,要投身改革的洪流中”那樣,也有不少人是在領導的要求和倡導之下創辦公司的。對于不少長期從事基礎研究的科研人員而言,創辦公司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改革探索之路未知而艱辛。如領銜創辦三環公司的王震西就是在周光召的動員和催促下出馬的。王震西說,對走這樣一條新路,完全沒有思想準備,是被引著帶著推著“上梁山的”(46)徐冠華主編:《我們認識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學思想科學精神論集》,第209頁。。
經過三年的摸索,中科院初步探索出了一條通過創辦科技企業實現“科技與經濟相結合”的路徑。1987年2月19日,中科院在上報給國務院的 《關于中國科學院進一步改革的請示》中說: 中國科學院進一步改革的主要目標,是通過放活科研機構和科研人員,加強宏觀組織協調,把主要科技力量動員和組織到為經濟建設服務的主戰場上,促成科研與生產之間的良性循環,同時保持一支精干力量進行基礎研究和尖端技術跟蹤(47)中科院黨組:《關于中國科學院進一步改革的請示》,中國科學院辦公廳編:《中國科學院年報(1987)》,第3頁。。國務院領導在聽取中科院領導匯報時詳細詢問了有關情況,充分肯定了中科院的改革方向,并指出要把主要力量集中在主戰場上,其他各項工作各得其所。還鼓勵要堅持下去,只要方向對頭,幾年之內一定能做出成果。(48)參見《把科技力量動員到主戰場上來——中國科學院院長周光召談科技體制改革》,《瞭望周刊》1987年第12期;徐冠華主編:《我們認識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學思想科學精神論集》,第180頁。中央領導人對中科院改革方案的肯定,也終結了中科院“被取消”的話題,為中科院的發展提供了相對穩定的環境。改革開放最大的特點是不把新舊體制看作是互不相干甚至截然對立的事物,而是在肯定傳統體制有其歷史存在合理性的前提下,充分利用其內部有利于新體制孕育、生長的積極因素和原有政治、經濟資源等初始條件的優勢,使制度性變革的成分在舊體制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地發育并壯大,直到新體制成為整個體制的主導方面(49)鄭謙:《中國是怎樣從“文革”走向改革的》,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446頁。。中科院創辦科技企業的過程,正好說明了在不具備西方發達國家科技企業發展的各種初始條件下,中國特色的高新科技產業是如何利用舊體制的資源優勢和獨特的中國政治權力結構發展起來的。
當中科院創辦公司之路逐漸得到中央肯定之時,中科院內部卻一直反對不斷。許多人斥責“中關村電子一條街”是“倒爺一條街”“騙子一條街”,很多原本很開放的人甚至一些思想解放的旗幟性人物都在反對“電子一條街”(50)王德祿:《創業是中國的希望——我在中關村做新經濟咨詢》,金城出版社,2018年,第16頁。。部分學者還提出了科技體制改革對中科院的摧殘比“文化大革命”還嚴重的觀點。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1985年發生的院士告狀事件。1985年3月,中央辦公廳信訪局收到一封署名“科學院部分科研人員”寫給鄧小平的信。信中稱:四通、京海、科海、中科為代表的中關村企業不是從事技術開發的科技企業,而是專門倒賣國家儀器、器材或通過非正常渠道倒賣國外計算機和配套設備,甚至銷售汽車、彩電等緊俏物品的商貿公司……搞倒賣的公司在中關村比比皆是,中央不下決心是很難查清的,這些問題如果得不到制止,中國的科研工作會產生極大的倒退。(51)參見張福森主編:《中關村改革風云紀事》,第160—169頁。對于來信反映的問題,中央領導十分關注,立即作出批示,明確要求北京市委牽頭組成調查小組進行調查。根據中央領導的批示,北京市委立刻成立了18人的聯合調查小組,以清理整頓公司的名義進駐四通、京海、科海和中科四家公司。經過兩個多月的調查,調查組明確肯定了以這四家公司為代表的中關村科技企業在科技開發、科研成果轉化成生產力方面的成績,鼓勵其繼續發揚創新精神和創業精神,開創出一條新路。(52)張福森主編:《中關村改革風云紀事》,第168頁。然而,中科院內部對創辦公司的指責與質疑并沒有因此而中斷。周光召曾坦言:“這10年我不知道挨了多少罵。因為這3個億都被認為是做了無效投入,而且還制造了很多腐敗者。的確這些投資中間有一些是失誤,但是那時候我就反復強調,我們第一是必須要做這個事情,世界是這樣發展過來的。第二,這里頭只要能夠拼出一條路來,將來前途就是非常光明的。”(53)周光召:《陽光總在風雨后》,《百年潮》2006年第4期。
結合當時的歷史背景來看,之所以有這么多反對的聲音,一方面反映了部分科研人員對于科技經濟功能的認識不足,另一方面還在于對基礎科學研究可能受到沖擊的擔心。在此期間,中科院的不少科學家在不同場合表達過類似擔憂。時任中科院學部委員曾慶存曾講道:近來的傾向是對基礎重視不夠,是不好的、短視的,也沒有理由(54)《科學家談基礎研究》,《中國科學報》1988年11月8日。。盧嘉錫對科學院基礎研究項目方面的經費減少深為憂慮(55)《盧嘉錫傳》,科學出版社,1995年,第185頁。按:盧嘉錫于1981年5月至1987年1月任中國科學院院長。。通過改革究竟要把科學院改成什么樣子,這是很多人關心議論的基本問題之一。
如何處理追蹤高技術的基礎研究與服務于經濟建設的應用研究之間的關系,確實是一個需要平衡的問題。1986年3月3日,王大珩、王淦昌、楊嘉墀、陳芳允等四位著名科學家聯合向中央提交了《關于跟蹤研究外國戰略性高技術發展的建議》,建議設立高技術研究發展計劃,跟蹤戰略性高技術發展前沿。僅過兩天,鄧小平就作出了“此事宜速作決斷,不可拖延”的批示。11月1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批準《高技術研究發展計劃綱要》(即“八六三”計劃),確定從世界高技術的發展趨勢和我國的需要與實際可能出發,選擇15個主題項目,分別屬于7個領域,包括生物技術、航天技術、信息技術、先進防御技術、自動化技術、能源技術和新材料技術的一些領域,以此作為突破重點,在幾個重要的高技術領域跟蹤世界水平。(56)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鄧小平年譜》第5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405、406頁。“八六三”計劃的實施,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中科院創辦科技公司對于基礎研究的沖擊,也為我國在高技術領域跟蹤世界水平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1987年3月,在中國科學院1987年度工作會議上,已任中科院院長的周光召提出了進一步深化改革的辦院方針,即“把全院的主要力量動員和組織到為國民經濟服務的主戰場,同時保持一支精干的隊伍從事基礎研究和高技術跟蹤”。1988年11月5日,周光召又根據中科院的改革實踐在1989年度工作會議上正式提出了“一院兩制”的建院模式。所謂“一院兩制”,就是把主力投入國民經濟主戰場的同時,保持一支精干力量從事基礎研究和高技術跟蹤。 “一院兩制”的提出標志著中科院在貫徹落實中央“科技與經濟相結合”戰略方針的實踐中找到了切實的落腳點。談到“一院兩制”時,周光召曾說:“我想最困難的是觀念問題。比如說做基礎研究的這批人,對出來辦產業的這批人是瞧不起的……為了使他們不要互相牽制,當時提出‘一院兩制 ’的方針,就是說用不同的運營機制、不同的管理方法來對待去辦產業和搞研究的這兩批人,因為對他們的評價標準不一樣,他們對社會的貢獻不一樣,對他們的評價也不應該一樣。”(57)周光召:《陽光總在風雨后》,《百年潮》2006年第4期。此后,周光召也一再強調:“一院兩制決非權宜之計,而是相當長時間內的基本發展模式。”(58)徐冠華主編:《我們認識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學思想科學精神論集》,第191頁。他還指出,“一院兩制”的內涵和形式亟待探索,采取什么形式,如所辦公司、公司辦所,公司與所脫離行政關系、保持經濟(股份)關系等等,需要共同來創造。
然而,不少科研人員對于“一院兩制”這一新的制度設計并不理解。中科院原副院長施爾畏說,當他第一次從《新聞聯播》中聽到科學院確定“一院兩制”方針時,他還是中科院上海硅酸鹽所的研究生。他突然感到很茫然,原本很明確的從事科學研究的人生目標,一下子飄搖起來,不知道今后自己將干什么、怎么干。實際上,在很多年里,的確有很多科研人員在生計的重壓下,或者開個小公司,什么賺錢就干什么地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或者為企業開發一些“短平快”產品,從中獲取一點兒報酬養活自己。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陳和生也認為“一院兩制”引導一部分人去做經營性開發性的工作,從解決生存問題出發也無可厚非。但是,“這顯然是一個比較消極的,在向市場經濟轉型中希望自己能夠活下去的政策,而不是一個很積極地面向國民經濟、國家發展需求的姿態”。(59)顧衛臨、陳澤偉:《科技體制由“破”到“立”的重大轉變——聚焦中科院重新定位》,《瞭望新聞周刊》2002年第5期。
“一院兩制”是中科院在面臨諸多現實困境的情況下,基于自身的資源稟賦及體制基礎“摸著石頭過河”自主探索出的一種辦院模式,是中科院領導在思考如何既能實現服務國民經濟發展,又能保住科學院多年來積累的國家戰略資源而探索出的一條曲折而迂回的道路。正如時任國家科委主任宋健所說:“歷史證明,社會發展要想預先想定一個模式,一般很難成功,大多要失敗。就是要像小平同志說的‘摸著石頭過河’,在實驗中尋找和開創新的道路。我不相信世界上只有一條死路,一定另有通衢大路通向光明和美好未來,而且不只一條。”(60)胡菊芹、仇方迎:《中國科技體制改革的探索之路》,《科技日報》2009 年8月31日。
這一制度設計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基礎研究與應用研究的矛盾,有利于中科院進一步破除阻力探索符合中國國情的高新科技產業發展之路。在1989年正式實施“一院兩制”后,中科院的高新科技產業得到了較大的發展。截至1994年,中科院全院科技企業總數達到500余家,其中院直屬企業(集團)5家(含原院管公司24家)、聯營企業21家、中外合資公司近40家,境外設立的獨資、合資企業共16家,從業人員約2.3萬余人。截至1993年底,全院科技企業的凈資產約為7.2億元(含聯營、合資企業中的院外合作者的資產),其中院直屬企業的凈資產約為4.7億元。境外企業分布在美國、新加坡、泰國、俄羅斯、香港等國家和地區。(61)孔昭君、陳慶振:《中國民營科技創業風云紀事》,中國經濟出版社,2013年,第97頁。高新技術企業已成為中科院重要的有機組成部分,為我國高新科技產業的起步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在此期間,鑒于中科院高新科技產業取得的較好發展,不少科研院所也開始學習中科院“一院兩制”的辦院模式,改造自身舊有的科研體制,創辦高新技術企業。當然,也有不少企業仍然規模小效益差,以貿易為主,沒有打出自己的拳頭產品或者主導產品。
20世紀80年代,世界范圍內新科技革命風起云涌,高新技術產業作為一種全新的經濟現象率先在西方發達國家出現,并帶來了新一輪全球性的產業結構調整和經濟增長。在此之后,不少西方國家高度重視高新技術的研究和開發,競相發展高新技術產業。1983年美國高技術產業的銷售額達6052億美元,占各種產業部門銷售額的37.9%。韓國從60年代開始,以電子工業為先導,著力發展高技術產業,實現了長期穩定的經濟高速增長。韓國1961年人均國民生產總值僅87美元,1987年增加到2800美元。(62)《關于加快發展我國高技術產業的幾點意見——高技術產業發展調研報告》, 中共中央辦公廳調研室編:《我國高技術產業的發展道路》,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2頁。與此同時,隨著國門的打開,硅谷模式這種科技迅速轉化為生產力的科研體制給予當時的國人極大的啟發和沖擊。雖然當時的世界已有一些現成的發展高新科技產業的模式,但是中科院這種仿照蘇聯模式建立起來的高度集中的科研機構,如何發展高新科技產業仍然是一個需要基于自身體制、現實基礎探索的課題。宋健曾說:“1984年,我受命擔任國家科委主任職務的時候,有些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終日’。因為,有一個重大難題需要去破解,那就是尋找和開拓科技和經濟結合的新路。”(63)胡菊芹、仇方迎:《中國科技體制改革的探索之路》,《科技日報》2009 年8月31日。在此過程中,中科院“摸著石頭過河”,經歷了很多曲折,例如,“從所辦公司到公司辦所”的戰略,應該說并不成功,因為作為國家科學院的研究所與作為企業集團的研發機構,在價值理念、運行管理和定位上有本質的差別(64)參見徐冠華主編:《我們認識的光召同志——周光召科學思想科學精神論集》,第183頁。。最后成長起來的公司也是少數。時至今日,社會各界對于中科院80年代的改革探索仍褒貶不一,爭議很大。有學者甚至認為,伴隨著經濟體制改革進行的科技體制改革并不成功,而中科院在這個時期的發展可以說是走進了一個誤區。片面地要求科學研究為經濟發展服務,用經濟指標來衡量科技成果,壓科研隊伍上生產第一線,直接向科學家要生產力,導致了不能體現出近期直接經濟利益的科學技術以弱勢體制身份作出了很大犧牲。(65)顧衛臨、陳澤偉:《科技體制由“破”到“立”的重大轉變——聚焦中科院重新定位》,《瞭望新聞周刊》2002年第5期。這方面的經驗和教訓還是一個有待認真研究的課題。但是從改革開放40多年的更長維度來看,中科院作為擁有著科研人員、科技成果和基礎設施等諸多優勢的“國家隊”,率先鼓勵科技人員參與技術轉移和興辦科技型企業的改革實踐,為中國高新科技產業從無到有起到了探路先鋒的作用。
第一,中科院的改革為中國高新科技產業的起步提供了最為重要的科學技術和科研人員。不同于傳統產業,高新科技產業發展最核心的資源便是科學技術和科研人員。而在改革開放之初,不同于西方國家,我國所有的科學技術和科研人員無一例外都在國有科研院所之中,技術市場并未建立。中國高新科技產業要想從無到有發展,初期必須依托以中科院為代表的“大院大所”的科研力量,這是一條完全不同于硅谷的高新科技產業發展之路。如果沒有以中科院為代表的“大院大所”隨著科技體制改革的推行不斷向市場開放自身優質資源,中國的高新科技產業在短時期內無法起步。截至1991年底,高等學校、中國科學院、各部委科研院所以及各省市科研機構在開發區內創辦的高新技術企業數為1297家,投入科技人員為42311人。其中,中國科學院系統發揮的作用最大,影響最為突出。中國科學院系統向開發區投入的科技人員為7141人,占科學院科技人員總數的14.12%;所創辦的高新技術企業,其人均技工貿總收入、人均利潤和人均上交國家稅金分別達到12.5萬元、1.03萬元和0.505萬元,比全國開發區各高新技術企業平均水平的5.88萬元、0.53萬元和0.27萬元,分別高出112.58%、94.34%和87.04%。在北京市新技術產業開發試驗區內的1300余家新技術企業中,中國科學院系統有134家,占10.3%;而在北京試驗區經營規模最大的前50家企業中,中國科學院系統有16家。(66)白克明主編:《加快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改革和建設》,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57—58頁。作為科研力量儲備占有絕對優勢的“國家隊”,中科院把積壓多年的科研成果投放市場,為中國高新技術產業在短短幾年就實現較大躍升提供了最為重要的保障。周光召曾總結說,在我國目前情況下發展高新技術產業,除了研究所搞攻關以外,還存在另外一條路,就是像王震西(中科院三環新材料研究開發公司總經理)、屠焰(中科院科理高技術公司總經理)等所走的路,由優秀科學家興辦高新技術產業,這條路更有希望而且會逐步成為發展高新技術及其產業的主要的道路(67)周光召:《要鼓勵優秀科學家興辦高技術產業》,《科技進步與對策》1988年第3期。。
第二,中科院的改革無意識中為中國高新科技企業的發展承擔了天使投資、風險投資、孵化器等中介功能。世界范圍內高新科技企業的發展歷史上,天使投資、風險投資、孵化器、法律咨詢等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而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中國高新科技產業剛剛起步之時,西方成熟市場經濟體制下所能提供的高新科技產業發展的中介服務,在當時的中國都不具備。中科院要想學習硅谷模式創辦高新技術產業,只能借助于現有的計劃經濟體制的各種資源優勢,利用政策“余度”與行政資源客觀上充當天使投資、風險投資、孵化器等中介機構的作用。所以,中科院創辦科技企業的歷史作用,不僅在于其創造的經濟效益,更重要的是創造了在不發達的市場經濟條件下技術擴散、科研成果轉化為商品進入流通領域的一種新模式。中科院下屬科技公司的初始資金除大部分是利用單位預算外資金外,1987年7月,為了解決科研成果向商品化轉移的問題,由國家經委和中科院牽頭成立了“科技促進經濟發展基金委員會”,對中關村地區的科學院公司在資金方面進行支持,如對聯想公司,曾一次就支持了1000萬元。再比如,科技公司研發產品需要進口電子元器件,當時我國外匯緊缺,控制很嚴,外匯額度很難得到。中科院就指示下屬的東方進出口公司為科技公司提供換取外匯的途徑,支持科技公司發展。(68)參見張福森主編:《中關村改革風云紀事》,第128—129頁。這是特殊的歷史轉軌時期,中國發展高新科技產業相對可行的一條道路。
第三,中科院的改革為中關村科技園區的創立提供了最基礎的保障,走出了一條極具中國特色的科技園區之路。改革開放之前,中關村雖然已經集聚了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為代表的大學和以中科院為代表的大量科研院所,但是相對于當地海淀區政府而言,屬于科技飛地,并不與本地經濟發生聯系,該地區產業的力量極其匱乏。按照國際上比較通行的“三元參與理論”,即區域創新網絡構建的主體是政府、企業和大學。在硅谷、波士頓128號公路地區和劍橋科學公園等著名的高技術園區中,大學是產生高技術企業最重要的源泉。但是與大多數西方國家不同,中國舊有的科研體制和科技力量布局方式決定了中國科技園區的發展路徑必然與西方發達國家有很大的不同。中科院相比大學發揮了更大的作用,中國科學院系統所屬的全民企業辦得相對比較成功,其發展的情況相對比較理想。而同樣具有智力高度密集優勢和科研成果高水平優勢的中央國家部委研究院所、大專院校以及軍工系統,所創辦的比較成功的全民企業所占的比例遠低于中國科學院系統。(69)白克明主編:《加快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改革和建議》,第119頁。按: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是中關村衍生企業最多的單位之一。聯想集團、希望集團、振中集團等都是計算技術研究所的衍生企業 。其中聯想集團是中關村試驗區最大的高技術企業。計算技術研究所1996年時在試驗區的合資或獨資高技術企業有13家。參見王緝慈等:《北京中關村高新技術企業的集聚與擴散》,《地理學報》1996年第6期。據1987年“中關村電子一條街”聯合調查組上報的《調查報告》(70)這個報告對中關村的發展具有深遠意義,使中共中央財經領導小組作出決定,在中關村成立我國第一家科技園區——“北京市新技術產業開發試驗區”。顯示:“最近對148家科技公司統計,僅中科院所屬的(含聯辦的)各種類型的公司就有72家,占總數的48.6%”(71)于維棟主編:《希望的火光——中關村電子一條街調查》,第43頁。。時至今日,中關村科技園區已經躋身世界科技園區前列,成為全球最具創新活力的地區之一。回顧歷史,中關村科技園區的區域創新網絡構建不僅是學習硅谷模式的結果,更是中國人歷經曲折探索出的一條極具中國特色的科技園區發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