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彪
(北京工商大學法學院,北京 100048)
短視頻并不是一個精準的法律概念。不同機構關于視頻長短的認識存在差異。第一財經商業數據中心將短視頻的時長限定在15 分鐘內,而易觀智庫則將短視頻的時長限定在20 分鐘內。二次創作的短視頻是對長視頻進行剪輯的基礎上完成的。若將長視頻制作視為首次創作,則以長視頻為基礎剪輯而成的短視頻屬于二次創作。〔1〕參見熊琦:《“視頻搬運”現象的著作權法應對》,載《知識產權》2021 年第7 期。本文討論的短視頻特指以長視頻為基礎進行二次創作的短視頻。短視頻并不完全是從無到有的創新,長視頻為短視頻創作提供了基本素材,有“為他人做嫁衣”的性質。近年來,拍攝和剪輯技術的門檻降低促進了自媒體產業發展,改變了傳統的傳播方式和人們的生活習慣。在有限的時間內介紹或評論影視劇的方式盛行,短視頻發揮著“代餐”功能,滿足了人們因娛樂時間碎片化而產生的速食文化需求。短視頻創作對長視頻傳播能產生積極的社會影響。短視頻在有限的時間內呈現長視頻的核心內容,具有宣發功能,并起到引流作用。它借助流量優勢能夠增強長視頻的曝光率,讓更多受眾知曉長視頻并產生觀看長視頻的興趣,拓寬長視頻的推廣渠道。處于沉睡或者衰弱狀態的長視頻會因受眾對短視頻的關注再次煥發活力。因而,在短視頻平臺興起之初,長視頻平臺與短視頻平臺之間曾經關系融洽。即便是在長短視頻平臺涉版權糾紛不斷的當下,短視頻在影視劇宣發中仍然占據一席之地,例如抖音為影視劇提供官方抖音號。但是,短視頻創作對長視頻傳播也能產生消極影響。一方面,短視頻因引用長視頻的片段,會透漏劇情,對長視頻后續放映以及許可放映造成負面影響,進而影響長視頻的票房收入,產生經濟損失;另一方面,短視頻對長視頻進行批評或惡搞,可能降低公眾對長視頻的評價或觀賞興趣。
在傳統媒體向現代媒體轉變的過程中,傳播媒介的變化使得長視頻創作者與短視頻創作者之間的矛盾沖突凸顯。網絡紅人解說剪輯后的影視劇片段,并對其進行評論或調侃的短視頻創作引發了著作權糾紛。〔2〕參見王驍、謝離江:《從“X 分鐘看完電影”系列看戲仿作品和合理使用》,載《新聞界》2017 年第8 期。例如,谷阿莫創作的“X 分鐘帶你看完XX 電影”系列短視頻,通過幽默、詼諧的語言在幾分鐘內解說一部完整的電影,迅速吸引了數百萬微博粉絲。谷阿莫在電影解說短視頻方面獲得巨大成功的同時也引來了糾紛和訴訟。2021 年4 月23 日,優酷、愛奇藝和騰訊視頻與500 多位藝人聯合發布倡議書,要求對短視頻平臺的內容加強著作權合規管理,清理未經授權剪輯的影視作品。〔3〕參見謝若琳:《從相親相愛到相愛相殺 長視頻與短視頻戰事升級影視博主向死而生》,載《證券日報》2021 年4 月26 日,第B02 版。這一發生在世界圖書和版權日前夕的事件再次引發理論界和實務界對短視頻創作的關注。短視頻創作者未經授權使用長視頻是否具有正當性依據?如何認定短視頻創作者的行為是否屬于合理使用?如何完善短視頻創作中的合理使用制度?
合理使用制度屬于著作權保護的例外而非原則,它打破了著作權人獨享權利的狀態。使用他人作品的創作者可以援引合理使用制度作為抗辯事由,阻卻使用行為的違法性。早期著作權法將保護著作權人的利益奉為圭臬,并未規定合理使用制度,如1709 年英國的《安娜女王法》。英國法官在審判活動中為平衡著作權人、使用人、傳播人的利益創設了合理使用的判例。直到1911 年,這一判例法制度才以法令的形式被固定下來。美國制定的《千禧年數字版權法》將合理使用制度的適用范圍從紙質作品的復制擴展至數字作品復制。在短視頻創作中,長視頻著作權人享有的復制權、改編權、保護作品完整權等一系列權利是否需要受到限制?短視頻創作者未經長視頻創作者授權或同意能否引用長視頻的畫面或情節?短視頻創作中合理使用他人作品的正當性問題隨之產生。
1.憲法規范依據
我國《憲法》第47 條就保護文學藝術創作自由進行了明確規定。數字化時代,文學藝術評論不再限于文字作品形式,通過短視頻也可以對影視作品進行評論、說明、批評、諷刺或贊美。短視頻創作是網絡時代文學藝術創作的新形式,屬于表達自由的保護對象。對使用他人作品進行嚴苛限制會限縮藝術創作或表達自由的空間。〔4〕See Rebecca Tushnet,Copy This Essay:How Fair Use Doctrine Harms Free Speech and How Coping Serves It,The Yale Law Journal,Vol.114-3,P.535-590(2004).溫蒂戈頓教授認為,以著名電影的部分內容為素材進行網絡搞笑劇創作,不構成侵權,否則會壓制創作熱情,甚至陷入表達自由的危機。〔5〕參見鄧社民:《數字環境下著作權合理使用與侵權的法律邊界——由〈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引起的思考》,載《法學論壇》2006 年第6 期。但是,對短視頻創作的激勵并不意味著短視頻創作者可以肆意妄為。短視頻創作的表達自由需要在法律的框架內實現,不得侵害其他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我國《憲法》第47 條關于保護文學藝術創作自由的規定為短視頻創作行為的正當性提供了依據,卻并未根本解決短視頻創作者與長視頻創作者之間的權益沖突。也就是說,它為短視頻創作行為的合法性提供了論證的起點,卻并未提供詳細的解決方案。
2.著作權法規范依據
我國《著作權法》第2 章第4 節就“權利的限制”進行了系統規定,該法第24 條列舉了合理使用的情形。根據該規定,為了介紹、說明或評論而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屬于合理使用的范疇。倘若短視頻創作中使用他人作品的目的突破了介紹、說明或評論的范圍,則難以通過對《著作權法》第24 條進行文義解釋將其納入合理使用的范圍。司法實踐中,法院通常認為合理使用并不限于《著作權法》第24 條規定的情形,不影響作品正常使用且沒有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合法利益的使用行為,可以作為例外情形被納入合理使用的范圍。換言之,《著作權法》僅滿足了短視頻創作的部分需要。這就需要探究合理使用規則的立法意旨,而非通過文義解釋簡單地將短視頻創作排除在合理使用制度的適用范圍之外。通過對兜底條款進行目的擴張性解釋或立法的方式,言明短視頻創作中使用長視頻的正當性,能夠緩解法律的僵化性與社會生活的動態變化性和多樣性之間的矛盾。
鼓勵創新是著作權保護的核心要義,但是過度的著作權保護又會產生抑制創新的悖論。一方面,原創作品是二次創作作品的基礎。沒有原創作品,二次創作就成為無源之水。保護長視頻創作者的著作權能夠激勵原創者的創作熱情,促進影視行業發展。反之,則會形成懶于或者怠于原創的惰性。另一方面,著作權人享有的獨占性知識產權會產生壟斷效應,限制作品的使用和傳播。過度的知識壟斷會妨害知識更新的進度,著作權保護不能異化為抑制文化事業發展或創新的借口,因此不能打擊短視頻創作者的熱情,阻礙文化藝術繁榮。這就需要在著作權的限制與保護之間尋求適當平衡,緩和作品創作者與使用者之間的關系,在保護著作權人合法權益的同時促進短視頻創作。對著作權進行限制的立法模式可以分為封閉式和開放式兩種類型。封閉式著作權限制立法模式取鼓勵原創的立法意旨。開放式著作權限制立法模式取表達自由、鼓勵二次創作的立法意旨。我國傾向于采用封閉式立法模式,適用合理使用制度時的態度相對保守。
流量經濟時代,作為內容生產者的用戶與互聯網平臺合作,實現共贏。用戶生成內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不再是自娛自樂,而是一種營利方式。視頻制作的上傳者(即UP 主)能夠通過打賞獲取收益,也可以通過廣告植入或影視推薦等方式收取代言費,還可以通過品牌效應如成立公司等獲得間接商業利益。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短視頻創作如火如荼,用戶數量迅速增長,分流了部分長視頻用戶,減少了長視頻平臺或創作者預期可得的會員費或廣告費。未經長視頻創作者授權或同意的短視頻創作往往有“蹭熱度”“蹭熱點”“搭便車”之嫌,即利用長視頻的知名度實現商業利益或增強短視頻平臺的影響力。這就使得長短視頻創作者和平臺的利益保護陷入兩難困境。倘若短視頻創作者可以未經長視頻著作權人授權或同意無償使用他人作品,無疑會減少長視頻平臺或創作者的收益。反之,倘若需要短視頻創作者在取得長視頻著作權人授權后再進行創作,又會增加短視頻創作的成本,從而抑制短視頻的創作熱情。
著作權的最佳保護狀態是著作權人的利益與社會公眾利益總量最大化。〔6〕參見馮曉青:《知識產權法利益平衡理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 年版,第597 頁。從群體的角度可以將創作者分為原創作品的創作者和二次創作作品的創作者,對于兩者之間的利益關系進行考察需要從個體權利觀轉向整體權利觀,擺脫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并轉向彼此均衡、整體效益最大化的思維方式。權利保護與限制的邊界劃分是利益衡量的結果,著作權保護需要在公共利益與個人利益以及不同群體的利益中尋求適當的平衡點。
經濟分析將著作權壟斷性的關注點由私人領域轉向公共領域,由質的分割轉向量的分割。對壟斷性著作權進行質的分割是以創作者的投入和產出作為分析視角的。著作權的期限性是對壟斷性權利進行質的分割的工具,即在一定期限內著作權人享有壟斷性專有權利,進而彌補創作所付出的成本并得到收益,超出該期限后壟斷性專有權利對應的作品轉變為公共物品。著作權的合理使用是對壟斷性權利進行量的分割的工具。合理使用并不否認保護期內創作者享有壟斷性權利,但是為該壟斷性權利限定了范圍。它將著作權保護置于社會整體發展的框架下,長視頻創作者與短視頻創作者的利益分配不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具有了在量上進行分割和配置的空間。
合理使用的界限是著作權法研究和立法中長期爭論不休的謎題。〔7〕參見熊琦:《著作權合理使用司法認定標準釋疑》,載《法學》2018 年第1 期。在互聯網時代,判斷二次創作行為的合法性通常會面臨侵權行為與合理使用行為邊界模糊的困境。〔8〕參見張婉清、阮開欣:《二次創作的視頻是否構成合理使用》,載《中國知識產權報》2017 年10 月27 日,第10 版。“要素法”是分析合理使用制度的通行做法。根據構成要件的數量不同,學者的觀點可以被分為“三要素說”“四要素說”“五要素說”“八要素說”等,其中以“三要素說”和“四要素說”最為流行。〔9〕參見吳漢東:《美國著作權法中合理使用的“合理性”判斷標準》,載《外國法譯評》1997 年第3 期。“三要素說”源于1886 年制定的《伯爾尼公約》,“四要素說”源于1976 年制定的美國《版權法》第107 條。與“四要素說”比較而言,“三要素說”少了“使用目的”要素。基于對我國合理使用制度司法實踐和理論研究的分析,有必要反思作品性質要素、使用目的要素、替代性要素和適度引用要素,并澄清誤解。
“‘著作權作品的性質’作為合理使用的構成要件,是一個人們理解甚少而又極易混淆的問題。”〔10〕吳漢東:《美國著作權法中合理使用的“合理性”判斷標準》,載《外國法譯評》1997 年第3 期。思想內容、通用素材以及未發表的作品是否屬于合理使用規則指向的客體?未公開發行的長視頻能否作為短視頻創作中合理使用的對象?長視頻作品的影響力以及短視頻作品的創新性對適用合理使用規則有何影響?短視頻作品的獨創性能否阻卻侵權?
第一,不屬于著作權保護的思想內容或通用素材不是短視頻創作中合理使用指向的客體。在未經他人授權或同意的情況下,使用他人作品的思想內容或通用素材并不構成侵權。有學者認為這是基于作品性質劃定合理使用邊界的體現。這一觀點值得商榷。合理使用是專有權制度的例外,但不受專有權保護的思想內容和通用素材可以被其他創作者使用是著作權制度的應有之義,屬于原則性要求,而非例外情形。
第二,未公開發行的長視頻不能作為短視頻創作中合理使用的對象。傳統理論認為,合理使用制度限制的著作權的權能不包括未發表的部分,侵犯創作者發表權的行為瑕疵無法通過合理使用制度得到補救。我國現行《著作權法》采納了這一觀點。早期美國法將未發表的作品排除在合理使用的范圍之外。但是,未發表的作品并非絕對不能作為合理使用的對象。1961 年,美國國家版權局局長指出,未發表的作品同樣受到限制,屬于合理使用的對象。〔11〕參見吳漢東:《美國著作權法中合理使用的“合理性”判斷標準》,載《外國法譯評》1997 年第3 期。大陸法系國家區分使用場景確定合理使用的適用范圍。在交易場景下,合理使用的對象限于已經發表的作品;而在家庭或個人自用場景下,合理使用的對象可以擴大至未發表的作品。在公開場景下,合理使用的對象限于已經發表的作品;在私密場景下,合理使用的對象可以擴大至未發表的作品。在商業化的場景下,短視頻創作原則上應當以公開發行的長視頻為素材,否則會侵害長視頻創作者的發表權,不適用合理使用規則。
第三,長視頻的獨創性和社會影響力與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呈負相關關系。長視頻的獨創性越強,被保護的程度越高,適用合理使用規則的可能性越小。長視頻的社會影響力越大,短視頻創作越有搭便車之嫌,越難于成立合理使用。
第四,短視頻作品是否具有獨創性是判斷智力成果是否構成作品的條件,而非阻卻侵權的理由。短視頻作品具有獨創性不能作為阻卻侵權的抗辯理由,否則改編權、翻譯權、保持作品完整權就喪失了存在的價值。〔12〕參見王遷:《電影介紹節目著作權侵權問題研究》,載《中國版權》2014 年第2 期。符合獨創性要求的短視頻也存在侵權可能。短視頻的獨創性只是考察其與長視頻的區分度以及能否適用合理使用規則的因素之一,而非滿足合理使用規則的充分條件。
有學者將作品性質和使用目的共同作為合理使用的第一要素,認為使用目的是合理使用規則設計的靈魂。〔13〕參見鄧社民:《數字環境下著作權合理使用與侵權的法律邊界——由〈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引起的思考》,載《法學論壇》2006 年第6 期。由此可見,使用目的在合理使用規則適用中的重要性。為謀求商業利益或存在“搭便車”主觀目的的短視頻創作行為是否絕對排斥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改編他人作品目的的短視頻創作是否能夠被認定為合理使用?
第一,短視頻創作中商業目的并不絕對排斥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傳統的合理使用規則體系以公益目的使用為前提,使用者僅能因合理使用取得非物質利益,即在研究、教育、新聞報道、慈善目的等非商業或非營利目的下進行使用。商業或營利目的與合理使用之間存在排斥關系,非商業或非營利性使用是構成合理使用的必要條件之一。在技術革命浪潮下,以商業目的為由排斥合理使用規則適用的做法遭到挑戰。在索尼公司訴環球影城案(Sony Corp.of America V.Universal City Studios)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認為商業目的并不絕對排斥合理使用。固守傳統的合理使用規則體系將阻礙公眾分享技術進步的社會福利;而將傳統的合理使用規則體系不加修改地擴張至為私人目的使用作品的情形,又會對專有權人的權益造成實質沖擊,甚至動搖著作權制度的根基。平衡著作權人與為私人目的使用作品的使用人之間的利益,尋求解決之道,是較為妥當和可行的方案。
第二,短視頻創作中“搭便車”的主觀目的并不絕對排斥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極端的觀點認為,只要使用作品的目的是為了搭便車,就當然地排除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這一觀點值得商榷。商業活動中主體的行為具有趨利避害的特征,在不損害他人利益的情況下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并無可責之處。該行為是否遭到否定性價值判斷取決于該行為對他人利益和社會整體利益的影響。以“搭便車”的主觀目的為由排斥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有復雜問題簡單化之嫌,也過于武斷。
第三,短視頻創作中使用他人長視頻的目的是改編作品的,不適用合理使用規則。二次創作不同于二度創作,二次創作作品與原創作品在創意、情感、表達等方面有實質差異,并非原創作品的形式轉換或延伸。二次創作存在合理使用規則適用的空間。改編作品以原作品為基礎,是在原作品設定的基本框架內改變作品的形式或用途。改編作品通常受到原作品故事情節、人物關系脈絡、價值取向等限制,需要得到著作權人的授權。改編作品與原作品在目的和價值上的一致性,排除了合理使用制度的適用,否則改編權將有名無實。
合理使用規則設計中考慮市場因素是為了平衡使用者的利益與創作者的利益。這里的市場主要是指作品的潛在市場。“在1985 年‘福特回憶錄’判例中,美國法官宣稱該標準是‘合理使用中唯一最重要的因素。’”〔14〕吳漢東:《美國著作權法中合理使用的“合理性”判斷標準》,載《外國法譯評》1997 年第3 期。根據我國《著作權法》第24 條和《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1 條的規定,即便使用行為損害了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只要該行為具有合理性,仍屬合理使用。考察短視頻作品對在先作品市場的影響,關鍵不在于是否存在損害,而在于損害發生是否合理或正當。二次創作作品導致在先作品市場銷量減少或有減少之虞并非不適用合理使用規則并認定侵權的正當理由。對在先作品進行負面評論或批評、諷刺會影響在先作品的社會評價,破壞在先作品及衍生品市場,但是只要其不構成在先作品的市場替代品,就不存在著作權法中的不合理損害,仍有適用合理使用規則的空間。也就是說,損害性并非阻卻合理使用成立的有效因素。
作品潛在市場是否會被實質性替代是判斷是否適用合理使用制度的關鍵。〔15〕參見張婉清、阮開欣:《二次創作的視頻是否構成合理使用》,載《中國知識產權報》2017 年10 月27 日,第10 版。短視頻對長視頻的負面評價即便降低了長視頻的市場銷量或市場價值,也屬于表達自由的副產品,不能以長視頻市場銷售量減少的事實本身排除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當長視頻市場銷售量減少是由于短視頻代替在先作品時,才能排除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即損害是否正當的判斷標準核心在于是否形成替代關系。短視頻作品替代在先作品是典型的不合理或不正當的損害。簡單復制和重組影視劇中的素材缺乏獨創性,這類短視頻才構成對原作品市場的替代。
合理使用規則中關于引用的限制包括量化限制和實質內容限制兩種類型。量化限制方式,是指設置復制或引用的最高數量或比例,又可細分為數量說和比例說。有學者認為,量化限制中極端的例子是,引用全部在先作品,則無論怎樣增加評論、說明或介紹,都難以構成合理使用;而只言片語或一閃而過的鏡頭難以被認定為侵權。〔16〕參見王遷:《電影介紹節目著作權侵權問題研究》,載《中國版權》2014 年第2 期。引用量與合理使用規則適用呈反比關系,即引用量增大則合理使用的可能性降低。量化方式具有確定性、可操作的優點,但存在難以合理確定邊界的弊端。
量變與質變的辯證關系決定合理使用制度中量化指標只是外在形式,探究本質需要考察二次創作者的智力投入。通常,引用或復制比例越大,二次創作所需投入的智力勞動越少,搭便車的嫌疑越嚴重。但是,引用或復制數量的多少只是性質判斷的輔助因素,它有增強效應,不是一個獨立的判斷因素。司法實踐中越來越傾向否定量化限制方式,認為“使用數量不是決定要素”。〔17〕參見張婉清、阮開欣:《二次創作的視頻是否構成合理使用》,載《中國知識產權報》2017 年10 月27 日,第10 版。在阿比林訴索尼案中,法院認為,為了保證評論或戲仿的真實性和連貫性,大量復制在先作品也是必要和正當的。
實質內容限制并不是指不得引用在先作品的主要或者實質部分,而是不能將在先作品作為二次創作作品的主要或者實質部分。實質內容被認為是作品的核心或精華。判斷實質性需要從編排構思、情節描述、人物設定以及藝術安排等方面進行考慮,但具體如何判斷并沒有明確、清晰的共識。我國《著作權法》并沒有關于實質性的界定,司法實踐也未就實質性標準達成共識。實質內容說將判斷的權力交由司法自由裁量,這就使得對實質內容的定性分析演化成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玄學。
社會生活、價值取向與利益結構三者之間存在傳導效應。網絡環境下合理使用制度需要順應社會發展變化,調整公眾與個體權界劃分,防止因法律規則僵化或滯后阻礙作品創新。目前,短視頻創作中的秩序構建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主管部門的通知或指導意見。這種方式具有及時、有效的優點,但是缺乏穩定性、持久性和權威性。這就需要從司法實踐中提煉裁判規則,彌補法律規則指向不明確的缺陷,為社會提供可依循的行為模式。
要素分析法在受到追捧的同時,弊端也顯而易見。一方面,要素分析法處于被解構的過程中。即便某一要素被奉為第一要素或核心要素,在實踐中總能找到缺乏該要素仍能構成合理使用的例證,要素分析法陷入不可知論或不確定性。另一方面,在具體個案中,雖然要素的類型相對確定,但各要素之間的關系并不明確。這猶如計算的基礎數據明確,但算法不明確,計算結果無法確定。多個核心要素的提法消解了核心因素的作用,各因素在分別被提及時都非常重要,但是,在相互關系中應當如何定位并不明確。當要素之間相互矛盾沖突時,如何綜合考量成為難題,往往求諸于法官的自由裁量。要素分析法的目的是使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具有明確性,從而限制司法自由裁量權,但是,綜合認定的方式卻讓合理使用規則陷入更加不確定的困境。
轉化性使用是指使用者使用他人作品而形成的新作品具有不同于原作品的新的目的、功能、意義或美感等。轉化性使用理論的提出是抽象的法律性質論轉向具體的法律效果論的結果。轉化性使用(transformative use)一詞由皮埃爾·萊托(Pierre Leval)在《論合理使用標準》一文中首次提出。在Campbell 案中,法官使用了這一概念,但未就轉化性使用給出明確標準。此后,美國通過一系列判例從內容轉化和目的轉化兩個方面豐富了轉化性理論。
我國有必要引入轉化性使用規則。一方面,引入轉化性使用規則可以消除或緩解要素分析法的不確定性,避免在綜合認定時因不同要素之間沖突而陷入難以抉擇的困境。另一方面,知識的累積性特征決定知識創新需要建立在前人已有知識的基礎之上。過度限制使用他人作品不符合社會和經濟發展的需要。在判斷二次創作短視頻行為的合法性時,運用轉化性使用規則能夠避免出現侵權認定泛化的現象,鼓勵使用者對已有作品進行合理使用。
在短視頻創作的場景下,為了避免自由裁量權被濫用,有必要明確構成轉化性使用的條件。第一,以長視頻為基礎進行短視頻創作需要有新的視角、構思和審美,短視頻在內容、目的、性質、功能方面應當與長視頻存在實質差異。第二,使用應具有促進知識傳播、鼓勵創新的作用。將長視頻分解成若干部分,在每個部分之前或中間增加零星的解說詞,與長視頻不存在實質差異,也難謂創新,不屬于合理使用,構成侵權。這種簡單重復的行為并未起到繁榮文化的效果,相反浪費了社會資源。
類型化是介于抽象分析和個案分析之間的法律思維方式。與抽象分析比較而言,類型化分析與現實生活的聯系更為密切;與個案分析比較而言,類型化分析能夠在一定程度展現個案之間的關聯或共性。類型化思維構建了抽象分析和個案分析之間的橋梁,在法律分析和適用中有著獨特的作用。對短視頻進行類型化并在此基礎上考察合理使用規則的適用既可以擺脫抽象概念產生的封閉、僵化的弊端,又可以避免因個案雜亂無章而增加思維負擔。
剪輯型短視頻是對長視頻的概要介紹,是長視頻的濃縮。它從整體或局部視角,截取長視頻中的畫面或片段進行重組和不完全式播放,有時候還輔之以少量介紹和說明,實現介紹長視頻的目的,讓潛在觀眾了解劇情主線。剪輯分為混合剪輯與單一剪輯兩種類型。單一剪輯援引作品的來源單一,是就某一部作品的內容、人物、情節等進行剪輯。混合剪輯作品是在若干在先作品的基礎上剪輯、拼接而成的作品。〔18〕參見徐俊:《類型化視域下短視頻作品定性及其合理使用研究》,載《中國出版》2021 年第17 期。《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便是在電影《無極》的基礎上拼接音樂《走進新時代》以及《射雕英雄傳》主題曲等素材形成的。剪輯類短視頻以介紹長視頻為目的,往往缺乏獨創性,難以適用合理使用規則。尤其是,單一剪輯類短視頻可能因大量復制原創作品,而有抄襲、剽竊之嫌。
解說型短視頻是在截取部分長視頻的基礎上通過解說方式展現短視頻創作者對長視頻的理解。與剪輯型短視頻不同,解說型短視頻選取長視頻畫面或片段是為了配合解說,介紹長視頻只是外在表象,其實質是通過評論、贊美或諷刺達到戲謔、批判或致敬的目的。解說型短視頻中,創作者以獨有的視角對影視作品進行解讀,有適用合理使用規則的空間。解說型短視頻是否符合獨創性作品的要求需要在個案中考慮解說詞的風格以及對長視頻畫面、音效等的選擇。缺乏創意的簡單旁白不符合作品獨創性的要求,使用他人作品不構成合理使用。
戲仿型短視頻是采用滑稽模仿的方式對長視頻進行解構和重組。“‘滑稽模仿’一詞源于英文Parody,是一種以‘諷刺’‘批評’‘戲謔’等為目的,模仿引用一些已具備一定影響力的作品進行改編創作的藝術形式。”〔19〕董天策、邵鑠嵐:《關于平衡保護二次創作和著作權的思考——從電影解說短視頻博主谷阿莫被告侵權案談起》,載《出版發行研究》2018 年第10 期。戲仿型短視頻不是對在先作品的簡單剪切或復制,它與長視頻在敘事方式、價值取向方面存在差異甚至形成強烈對比。戲仿型短視頻在主題、結構、人物關系、價值觀、敘事方式和語言風格等方面有自身特色,具有適用合理使用規則的空間。
在類型化思維方式下,不同類型的短視頻創作是否適用合理使用規則得到初步判斷。剪輯型短視頻、解說型短視頻和戲仿型短視頻在作品的獨創性方面呈現漸次增強的勢態,適用合理使用規則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也隨之增大。剪輯型短視頻難以達到合理使用的標準,解說型短視頻需要更多地考慮個案情況,而戲仿型短視頻往往構成轉化性使用,與合理使用有較高的契合度。
復制或引用長視頻的畫面及音效是進行評論、贊美、批評和諷刺的基礎。倘若只有在得到長視頻著作權人授權或同意的情況下才能進行短視頻創作,無疑會極大地限制創作空間,抑制創新。〔20〕參見倪朱亮:《自媒體短視頻的著作權法治理路徑研究——以公眾參與文化為視角》,載《知識產權》2020 年第6 期。在數字化時代,為繁榮文化、豐富大眾生活,需要對合理使用規則進行擴大解釋或設定新的規則,擴大其涵攝范圍。在合理使用范圍擴張的背景下,需要重新設計合理使用規則,在長視頻平臺與短視頻平臺、長視頻創作者與短視頻創作者之間合理分配收益。
目前,合理使用的法律后果是使用人既不需要得到著作權人的授權,也不需要向著作權人支付報酬,即同意例外與支付報酬例外的雙重例外設計。在教學、科研等公益領域這一規則設計并無不當,但是,在商業化環境下該設計是否仍然正當不無疑問。短視頻是在長視頻的基礎上創作形成的,短視頻平臺或創作者需要與長視頻平臺或創作者分享收益,將部分短視頻收入轉移給長視頻著作權人。這體現了長視頻制作方或創作者收益權的延伸。在平臺經濟商業化的背景下,為平衡著作權人與使用人的利益,可以將合理使用的費用作為商業成本計入,讓使用人理性判斷是否使用他人作品,從而達到限制與利用之間的平衡。也就是說,基于公益性目的的合理使用規則設計不同于商業化環境下合理使用規則設計。預設場景從公益性場景轉化為商業化場景,合理使用規則需要因應社會環境的變化而進行調整。在商業化環境下,合理使用規則可以調整為合理使用他人作品不需要得到在先著作權人授權,但是需要向在先著作權人支付合理費用。
長視頻與短視頻收益共享機制以利益共同體為出發點進行制度設計,跳出了零和博弈的利益分配觀,緩和了長視頻創作者與短視頻創作者之間的利益沖突。它體現了長視頻創作對二次創作短視頻的隱形貢獻,既能鼓勵二次創作短視頻,又能避免出現“不勞而獲”“食人而肥”的現象。長視頻與短視頻收益共享機制的具體方案需要建立在實證分析的基礎上,因應社會環境的變化進行動態調整,其核心是合理體現長視頻創作和短視頻創作對收益的貢獻,并形成對兩者產生正向激勵的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