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莉莉
(北京物資學院法學院,北京 101149)
2021 年10 月24 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做好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見》中為2030 年碳達峰、2060 年碳中和進行了系統謀劃、總體部署。這是我國提高國家自主貢獻力度的體現,也向世界展示了即使發達國家沒能有效落實共同但有區別責任(Common But Differentiated Responsibilities,以下簡稱CBDR)的情況下,我國政府積極兌現氣候減排的承諾。CBDR 被各國公認為是國際應對氣候變化國際合作強有力的原則和工具,其由聯合國環境與發展大會1992 年通過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以下簡稱:《公約》)第4 條正式確立,同時,《公約》締約國最初將國家減排責任作“附錄1”和非“附錄1”的二分法予以區分,即列入《公約》附錄1 的發達國家的減排受該公約約束,非附錄1 的發展中國家不為其設置減排的目標。然而隨著新興經濟體的崛起,非附錄1 的國家有的已成為世界主要的溫室氣體排放國,這就使得區分國家之間的碳排放責任更加困難。CBDR 的困境由此產生:CBDR 中“區別化”的基礎是什么,責任如何做到“區別”,如何能確保所有國家全面參與到碳排放責任分配之中?此外,隨著《巴黎氣候變化協定》的生效,“國家自主貢獻”被賦予了新含義,該協定將“不同國情”這一變量要素納入CBDR 原則中,使該原則發展為“共同但有區別責任—各自能力—不同國情”的形態。〔1〕參見季華:《論〈巴黎協定〉中的“共同但有區別責任”原則——2020 后氣候變化國際治理的新內涵》,載秦天寶主編:《環境法評論(第二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325-347 頁。不過,因國家自主貢獻缺乏追責機制,很難約束那些沒有在國內建立全面減排機制的國家(例如美國)。與此同時,雖然該協定激發了國際碳排放市場的建立,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公司正在建立碳中和目標,但是碳排放權并不想當然地構成“財產性權利”,其還涉及生存權(如受氣候變化的小島嶼國家正面臨生死存亡境況)、滿足人類生存的碳權益原本就不應當在市場中被交易等問題,并且受氣候變化的影響,不斷激增的氣候難民以及生物多樣性的銳減、文化遺產的流失等這些非經濟損害現階段還無法準確估值并反映到碳排放的市場機制中。可見,隨著實踐的發展,CBDR 顯然無法作為國際碳排放責任分配的法律基本原則,需要重新探尋能公平注重碳存量和碳流量、切實可行的應對氣候變化責任分擔的國際法律基本原則。
目前,國際碳排放治理的責任分擔主要圍繞CBDR 展開。CBDR 包含共同責任和區別責任。〔2〕有關“共同責任”內涵,參見林燦鈴:《國際環境法》,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169 頁。共同責任意味著所有締約方應承擔減排責任。對于“區別責任”,其理論爭議主要集中在“區別責任”性質和CBDR 能否成為國際環境法的基本原則兩個方面;在實踐方面,碳交易體系市場構建并不能公平公正反映碳排放責任分配,一方面,全球碳排放所導致的對某些國家生存權的損害是不可測量、不可報告、不可核算的,另一方面,若一味強調“區別責任”,發達國家的碳排放會通過國際貿易的方式轉移給發展中國家從而導致“碳泄露”問題。此外,從本質上看,CBDR 有點脫離國家主權理論。
1.相關國家對CBDR 性質的論爭
關于“區別責任”的性質,基于歷史上的排放量難以被評估和明確,發達國家傾向于將這種區別責任作為倫理或道德的責任,因此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施以經濟援助或技術轉讓,這也是國家能力建設的體現。〔3〕See Lavanya Rajamani,Differential Treatment in 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al Law,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6,p.93-94.隨著新興經濟體的迅速發展以及溫室氣體排放量的迅速增加,發達國家對分擔減排責任的立場發生了變化,要求發展中大國承擔更多減排義務,從而與主要發展中國家形成尖銳對立。〔4〕參見黃以天:《國際行業減排規則的發展及對中國的影響》,載《國際展望》2015 年第5 期。歐盟認為應該對CBDR 及各自能力的原則做出多元的解釋,排放量較大的發展中國家也應該做出減排表率;作為“基礎四國”成員之一的南非青睞于“歷史排放、各自能力”多標準方法的CBDR,其認為締約國都應該減排:發達國家絕對減排和發展中國家相對減排;小島嶼國家聯盟、巴西、印度等認為應堅持“CBDR 和各自能力”原則,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應該都要減排,發達國家應該率先減排。〔5〕參見德國發展政策研究所(DIE):《關于有區別的責任的不同觀點:國際談判中有關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的最新評述》(討論稿),https://www.die-gdi.de/uploads/media/Neu_DP_22.2014.pdf,2021 年10 月16 日訪問。
上述關于CBDR 的不同理解是由其作為國際法律規范的內涵模糊造成的,對作為《公約》補充條款的《京都議定書》第2.2 條,〔6〕該條規定,《京都議定書》附件一所列締約方應分別通過國際民用航空組織和國際海事組織做出努力,謀求限制或減少航空和航海艙載燃料產生的《蒙特利爾議定書》未予管制的溫室氣體的排放。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也存在不同的理解。以國際海運碳排放為例,《京都議定書》附件一載明的發達國家主張適用“無差別”原則:〔7〕“無差別”原則是一項法律基本原則,其要求在海運減排中,無論按照船籍國還是登記國以及實際上船舶由誰控制,都應該承擔同等的減排責任。支持“無差別”原則的以小島嶼國家和歐盟最為典型。應考慮到海運減排的特殊性,不應該再適用共同但有區別責任原則。“畢竟,一旦在海運減排領域繼續按照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劃分減排責任,發達國家船舶很有可能選擇將船舶在發展中國家登記,從而規避其減排責任。”〔8〕胡斌:《歐盟海運碳排放交易機制的國際法分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78 頁。正因為對“區別責任”內涵有不同的理解,因此并非所有多邊環境協定都將CBDR 寫入文本。多邊環境協定以不同的方式表達這一原則,該項原則顯然沒有得到普遍適用。〔9〕參見聯合國:《國際環境法和與環境有關的文書的欠缺:制定全球環境契約秘書長報告》(聯合國第73 屆會議),A/73/419.“沒有一個堅定有效且相互可以接受的基本概念來定義發展中國家參與的范圍和深度,任何全球性的談判都將幾乎不可避免地走向分裂。”〔10〕Sean Walsh,et al.,China and India's Participation in Global Climate Negotiations,International Environmental Agreements:Politics,Law and Economics,Volume 11:3,p.216-273(2016).由此可見,在多邊環境協定中反映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承擔責任的“差別化”,只是為了盡可能吸納所有國家的參與。
2.學者對CBDR 是否為國際環境法基本原則的論爭
我國大多數學者認為CBDR 構成全球環境治理的基本原則和國際環境法構建能力機制的法律基礎。有的學者認為:“CBDR 原則并非天生就是國際環境法的基本原則,其首先是一項全球環境治理原則。”〔11〕寇麗:《共同但有區別責任原則:演進,屬性與功能》,載《法律科學》2013 年第4 期。有的學者認為:“減免債務、建立環境基金、建立清潔發展機制三方面論述了CBDR 原則構成了國際環境法構建能力機制的法律基礎。”〔12〕李揚勇:《論共同但有區別責任原則》,載《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 年第4 期。有的學者認為,CBDR 使得“不對稱責任”合法化,從而確立了全球氣候變化治理機制的一個根本特征,就是“不對稱性承諾”,因而特別反映了發展中國家的關切。〔13〕參見薄燕:《從華沙氣候大會看國際氣候變化談判中的合作與分歧》,載《當代世界》2013 年第12 期。然而,有不少學者持與此不同的觀點。有的從國際習慣包括的通例和法律確信兩個要件出發,認為“CBDR 還沒有發展為習慣法,雖然發展中國家希望它成為國際法規則”。〔14〕邊永民:《論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在國際環境法中的地位》,載《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 年第4 期。有的認為共同責任應成為國際環境法基本原則,其從學理論證和文本實證的角度分析“共同責任”和“共同但有區別責任”,明確指出“共同責任”是國際環境法的基本原則,“共同但有區別責任”僅是“共同責任”基本原則在國際氣候變化應對領域中具體運用的方法。〔15〕參見傅前明:《論國際環境法“共同責任原則”》,載《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 年第4 期。有的認為:“共同責任原則具有倫理、政治和法律層面上的多重價值,能夠對國家形成強大的道德壓力,促使國家間開展平等的合作,并通過國家責任來建構全球環境保護的法律體系。”〔16〕林森:《全球環境保護中的共同責任原則——兼論林燦鈴國際環境法學思想之精要》,載《河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4 期。在CBDR 主導下,國際碳排放責任分配問題并沒有得到有效解決,反而加劇了《公約》 附錄1 國家與非附錄1 國家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在2015 年的《巴黎氣候變化協議》中得到了緩解,該協議創新性地規定了“國家自主貢獻”并將其確定為2020 年以后國際減排的基本模式。該協議在原來CBDR 基礎上加了“各自能力原則”和“考慮不同國情”。“在與京都時代、后京都時代相比,‘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已經發生了重大的動態演變:締約方的責任日益趨同,以自下而上的‘國家自主決定貢獻’取代‘有區別’的責任。”〔17〕李慧明、李彥文:《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在〈巴黎協定〉中的演變及其影響》,載《閱江學刊》2017 年第9 期。于是,有學者從減緩與適應義務的對接視角,提出了氣候變化中共同且對稱的法律責任,并提出了適應與減緩對接的制度構建方案。〔18〕See DENG Haifeng &CHEN Chiyuan,Common and Symmetrical Responsibility in Climate Change:A Bridging Mechanism for Adaptation and Mitigation,Volume 9:1,p.99(2016).無論是“各自能力”、“考慮不同國情”還是“共同且對稱”的國際碳減排責任分配,國家自主貢獻始終難以讓一個國家獨立完成減排任務。
在CBDR 背景下,《公約》締約國對碳排放歸因方法、如何分區責任以及如何確保國家獲得廣泛的參與等始終沒有提出統一的標準和方案。對碳排放歸因方法的確定是對碳排放公平分配的第一步(即哪些主體應該為國際碳排放負責)。該歸因方法主要包括預算方法、〔19〕Tuula Honkonen,The Common but Differentiated Responsibility Principle in Multilateral Environmental Agreements:Regulatory and Policy Aspects,Kluwer Law International,2009,p.361 .縮減和聚合(每個國家最初提出與本國目前排放水平相當的碳排放,直至與人均排放一致)、溫室發展權方法(以“公平譜系”為模式,這種模式是動態的,國家責任、能力、發展等要素隨之調整)、定義責任者(除了國家之外,是否還包括企業和個人)等方面。在這些歸因方法中,有部分學者以國際貿易為背景將排放歸因于消費者,而非生產者。一旦碳排放被歸因,就確定了減排責任的多少(即哪類主體應該減少排放以及減少多少排放)。也就是說這種責任是有區別的,而不是相等。“區別化”的責任前提是要求所有國家都應該承擔國際碳排放責任,《京都議定書》附錄1 國家責任要大些,但是在非附錄1 國家是否也要進行責任的“分區”,則并不明確。若這種“區別化”的責任被確立,就要設置參與機制讓承擔責任的國家參與進來,只有確保能讓所有國家都承擔責任的分擔方案才是最公正的。然而,這種參與機制在CBDR法律體系下始終無法建立起來。由此可見,CBDR 本身就存在一系列的不確定性。
1.CBDR 難以有效指導國際環境法領域相關的立法及其實施
《公約》中確立的原則并不能等同于國際環境法和國際法的基本原則。這種基本原則在法理上應該是能適用于國際環境法各個領域的,然而CBDR 在國際環境法的其他領域并沒有得到適用。CBDR 主要存在于氣候變化領域,《公約》第3 條關于“原則”的規定并沒有將CBDR 單獨作為一項原則,而是將其與“各自能力”一起作為《公約》中原則性的規定。《巴黎氣候變化協定》在此基礎上增加了“考慮不同國情”這一要素。這意味著在氣候變化領域CBDR 只是前提和基礎性的,“各自能力”等要素又是對CBDR 的發展。在國際環境法其他領域,顯然也沒有將CBDR 作為其主導責任,例如,CBDR 并沒有被明確寫入《生物多樣性公約》《聯合國防治沙漠化公約》等公約中。〔20〕Monica Schoch-Spana,Anita Cicero,Amesh Adalja,et al.,Global Catastrophic Biological Risks:Toward a Working Definition,Health Security,Volume 15:4,p.323-328(2017).
CBDR 除了不能指導、統領國際環境法領域相關的立法之外,其也難以有效指導、統領國際環境法的實施。其一,按照CBDR,國際碳排放治理實踐路徑之一是建立統一的國際碳排放市場。2005年在蒙特利爾召開的聯合國第11 次氣候變化大會提出的“REDD+”(指發展中國家通過減少砍伐森林和減緩森林退化而降低溫室氣體排放以增加碳匯)機制是全球減緩氣候變化努力的重要組成部分。〔21〕參見邵莉莉:《從REDD+到可持續森林管理的國際法律立場及策略——以〈巴黎氣候協議〉為背景》,載《世界林業研究》2017 第1 期。該機制由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采取雙邊區域的形式構成,以發展中國家為碳排放權的賣方市場,發達國家通過購買碳排放額度的方式可以繼續排放溫室氣體,只要他們能夠證明在其他地方幫助阻止了等量排放即可。對于大多數工業國家來說,購買碳額度可以履行其在氣候變化國際協議中做出的承諾,所以“‘REDD+’表面上是在增強森林的碳儲存,實際上是在保護大多數工業國家可以繼續排放污染物的資格”。〔22〕邵莉莉:《從REDD+到可持續森林管理的國際法律立場及策略——以〈巴黎氣候協議〉為背景》,載《世界林業研究》2017 第1 期。“REDD+”機制實質上是發達國家以解決溫室氣體減排為借口,通過貿易合同的方式實現本國利益最大化的工具。因此,若按照CBDR,發展中國家可以不進行減排,則其今后可能要通過向其他國家購買的方式取得本國的碳排放權。其二,在國際海運碳排放減排方面,CBDR 無法讓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達成一致。國際海運本身具有國際性,必須對海上運輸進行“全球性監管”,其監管的方式必須能為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所接受。首先,監管國際海運二氧化碳排放量的工作非常復雜,國際海運的碳排放源是移動性的,很難判斷是船旗國還是港口國或者是進口國還是出口國造成的。其次,雖然通過碳排放權交易或征收碳排放稅等方式似乎是節約交易成本的最佳手段,但是它們能否適用于不分船旗的所有船舶,以及它們的區分標準是船舶的航線還是貨物目的地國抑或是兩者兼有,是難以確定的。最后,針對船舶的碳排放大多發生于公海,不便納入國家的碳排放總量,并且船舶屬于不同的國家,因此要想在公海上約束每個國家的碳排放是很困難的。
2.CBDR 無法處置全球碳排放造成的非經濟損害
CBDR 并不針對碳排放造成的非經濟損害。全球碳排放不僅會給國家帶來經濟損害,而且會帶來非經濟損害。非經濟損害是指范圍廣泛的、在財務上無法量化并且通常不在市場上交易的損失。它們可能影響到個人(如生活、健康或人員流動)、社會(如領土主權、文化遺產、土著或地方知識、社會或文化特征上的損失)、環境(如生物多樣性或生態系統服務損失)。〔23〕《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附屬科學技術咨詢機構附屬履行機構:《氣候變化影響相關損失和損害華沙國際機制執行委員會的報告》,FCCC/SB/2020/3.由于非經濟損害缺乏市場價格,因此對非經濟損害進行評估具有難度,然而它們對人類福祉的影響與經濟損害同樣重要。在許多發展中國家,非經濟損害可能比經濟損害更為嚴重。然而在碳市場的國際構建與實踐中,作為交易的碳排放必須是可估價的,對于碳排放所造成的非經濟損害,例如對文化和文化權利(對土著人民、農村人民和“傳統”人權尤其如此)層面的損害是不被重視的。
以CBDR 作為治理國際碳排放的基本法律原則,其包含的共同責任和有區別責任的地位是等同的。有學者認為:“共同責任的國際法基礎是人類共同關切和無害國際環境原則,區別責任的基礎是自然資源主權原則。”〔24〕谷德近:《共同但有區別責任的重塑——京都模式的困境與蒙特利爾模式的回歸》,載《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6 期。其實,這種觀點與國家主權理論發展是相背離的。由于每個國家都是碳排放的制造者同時也是碳排放的受害者,因此,其認為的共同責任的國際環境法基礎無疑是客觀的、準確的,但是其提出的區別責任的理論基礎是自然資源主權的觀點,與國際法國家主權理論是不相適應的。
國家通常的全部權利即法律能力的典型情況,被描述為“主權”;換言之,“主權”概念是建構國際關系和國際法的核心與基礎,“主權”是國家的根本屬性,包括對內的最高權和對外的獨立權,是某種法律人格的法律速記(shorthand),或國家地位的法律速記。〔25〕參見[英]伊恩?布朗利:《國際公法原理》,曾令良、余敏友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 年版,第122 頁。概言之,伊恩?布朗利描述的是主權所有權的象征。除此之外,主權還表現為各種具體的主權權能的行使。主權行使權在全球化壓力下表現為國家主權的命運發生了改變,主權領域發生了一個涉及多個領域的動態過程。這種動態過程還表現為環境主權、網絡主權等等。主權所有權和主權行使權共同構成了主權理論的發展脈絡,該所有權和行使權是主權的內質外相,兩者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而是互為補充。該所有權是形成動態主權的前提,該行使權是主權的能動體現。自然資源永久主權由自然資源所有權和行使權構成,自然資源所有權是來源于國際法領域中的自然資源永久主權,但并不能等同于自然資源永久主權,其是對主權本質屬性的宣示,它為自然資源行使權的實現積極創造載體。因為氣候資源作為流動性自然資源,作為自然資源永久主權的組成部分,自然屬于領土主權的一部分。基于資源的流動性,其活動的范圍必然超越一國界限。這類資源所產生的權利并不能排除其他主權國家對其的管轄權或共同的管理權。跨界流動性自然資源中所體現出的主權本質屬性是所有權,具有不受限制的絕對性;其體現出的行使權是主權能動性的表現,要受到其他國家對主權的一定限制。
以碳排放為例,由碳排放問題所引發的一系列跨界環境生態問題已經超越了國家和地區界限,這些問題正逐漸演變成國家間沖突的重要因素。由于氣候資源的流動性,各國基于自然資源主權對屬于各國的氣候資源進行管理過程中,并不能完全由其本國意志主導對氣候資源的利用,需要受到“平等利用”原則的限制。那么是否意味著這種流動性資源無法確定其權屬呢?氣候資源的本質是資源主權,是其他權利得以產生的前提和基礎。根據科斯定理,國際碳市場的構建前提也是產權明晰,如此,資源才可以在市場上得到優化的配置。各國為加快向低碳經濟的轉型,需要將氣候變化與貿易相互協調,需要氣候友好型產品、氣候技術和服務的交流(以上都是資源主權所派生的權利表現)。因此,在氣候變化領域,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進行的資金、技術、能力等方面轉移的這種“區別責任”的理論基礎并不是資源主權原則,而是資源主權所派生的交換、管理等資源主權行使權。因為資源主權的本質是所有權,這種所有權不能進行交易和轉化,更不能被剝奪。這說明,國際碳排放所造成的結果可能直接損害到一國的主權(所有權)。針對這種由氣候變化所造成的損失和損害(不僅包括歷史責任,還包括現實、將來的責任),顯然不僅需要體現發達國家承擔“區別”責任,還需要其他國家(包括發展中國家)履行事前預防、事后補償的主權合作的共同責任。
在CBDR 存在既有的理論困境和一系列實踐困境的現實情況下,應當轉而采納共同責任作為國際碳排放治理的基本法律原則。共同責任是在地球一體化概念的基礎上,要求各國對氣候變化都負有共同的責任。這是作為國際法基本主體的國家而承擔的責任,而非特殊的責任,不管國家能力強弱和有何差別。當然,各國的實際經濟狀況和技術能力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正是這種差異構成了某種道德相關性,而這種相關性就為在一個全球氣候機制中的‘區別對待’提供了辯護”,〔26〕陳俊:《排放的正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 年版,第189 頁。這種道德相關性所決定的“區別對待”只能是道德上的責任而不是法律上的責任。
CBDR 理論困境的根源在于“區別責任”的性質是道德責任還是法律責任的論爭。這一問題直接導致“區別責任”難以讓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達成公平合理的氣候協議。國家在決策時不僅要考慮哪種國際碳排放分配方案對自己最有利,而且要考慮其他國家選擇的方案對自己的影響,這就是博弈論所指稱的決策。博弈會產生多種結果,但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如何把不符合效率標準的納什均衡(參加者在對方策略給定的情況下做出選擇,當這種選擇不改變時形成的均衡)排除出去,找出更加有效的納什均衡。如何找出更加有效的納什均衡(即決策者都能接受的方案),共同利益是一個重要衡量標準。因為法律結果會針對特定主體之間的關系,特定主體之間的關系會影響到特定主體之間的選擇,將法律關系運用到博弈論中就是要運用博弈論的分析找到哪種結果是能達致社會最需要的。〔27〕參見魏建等主編:《法經濟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34 頁。將行為主體決策相互影響下的決策均衡的博弈論運用于國際氣候變化碳排放治理中,一個公平正義的全球碳排放分配方案必然體現每個國家的“共同利益”:能確保每個人所必需的生存排放權、給予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權、每個人擁有環境權。
因此,無論“區別責任”是通過何種形式表現的,其都不可能達成一項公平合理的全球碳排放治理責任分配協議。然而,作為“共同責任”的國際碳排放治理原則能為每個國家所接受。共同責任在國際法范圍內具有法律屬性,不屬于道德范疇。據此,每個國家都應該受國際法的約束按照國情自主減排。共同責任不追溯歷史的過錯,將最大限度降低溫室氣體濃度視為每個國家的義務和責任。這樣,“區別責任”就是一種自主的責任,在國家都承擔減排義務的基礎上,每個國家能在多大程度上減排以及減排的方式由其自主決定,這是由它們的道德責任所決定的。
如前所述,一味強調“區別責任”會導致碳泄露問題的存在。通常發達國家通過國際貿易方式將其國內高污染的產業轉移給發展中國家,然后又通過資金等方式在發展中國家購買其碳排放權,從而逃避其國際減排責任。共同責任強調在國際貿易體系下無論是消費者還是生產者都要承擔減排責任。在實踐中體現共同責任成功的實踐是《蒙特利爾議定書》(以下簡稱:《議定書》)模式。《議定書》中所體現的義務是要求所有締約方都應履行對氫氟碳化合物的減排義務,只是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在不同時間所承擔的義務程度不一。這種義務(責任)承擔模式的實質是“共同責任”的體現。其成功歸因于其采取了“分級機制”和“排除標準”。第一,《議定書》針對不同國家有不同的基準年份,采取“分階段”的承諾;〔28〕《議定書》第5 條規定:“符合條件的發展中國 家在遵守目標和時間表方面可以推遲十年,為其分開規定了人均 0.3 公斤的消費 量限制,并允許其利用蒙特利爾議定書基金來幫助支付履約費用。”第二,在《議定書》模式中,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的國際合作是前所未有的,發展中國家在國際合作中可以獲得《議定書》多邊基金執行委員會中科學、能力、培訓等技術方面的援助和為其劃撥的基金;第三,《議定書》建立了一個執行委員會專門處理違約問題的程序。總之,《議定書》為向發展中國家提供技術和財政援助以履行其逐步淘汰消耗臭氧層物質的義務創建了一個有力且透明的機制,并且促使國際合作達到一種顯著的程度。〔29〕參見聯合國環境規劃署:《關于消耗臭氧層物質的蒙特利爾議定書締約方第二十八次會議報告》,UNEP/OzL.Pro.28/12.
如前所述,只有國際碳排放責任分配中體現過程公正和結果公正的共同責任才能為各國所接受。從法律規范要素解析共同責任,其基本構造包括該責任的法律屬性、國家碳排放共同責任的范圍、國際碳排放治理中共同責任的義務來源、共同責任分擔下的多主體責任等四個有機組成部分。
1972 年的《斯德哥爾摩宣言》提出的26 項原則作為國際環境法基本淵源,強調各國的主權以及主權性權利,同時強調各國有義務防止給其他的國家或公域環境造成損害。〔30〕按照聯合國憲章和國際法原則,各國有自己的環境政策開發自己資源的主權,并且有責任保證在他們管轄或控制之內活動,不致損害其他國家的或在國家管轄范圍以外地區的環境。共同責任原則進一步要求各國應通過國際合作的形式對受害者承擔責任和賠償。于氣候變化而言,每個國家既是溫室氣體排放國又是溫室氣體排放的受害者,故每個國家都有義務防止不給其他國家或公域環境造成環境損害。總之,共同責任應成為國際碳排放治理中的主導責任。共同責任是國際法范圍內的法律責任。CBDR 并沒有形成國際慣例,其理論基礎并不是資源主權,而是資源主權所派生的交換、管理等行使權。CBDR、各自能力、國家自主貢獻等可以成為共同責任的實現方式或分配方式,并不是國際碳排放治理中法律責任的本體內容;這種實現方式不是法定的,其可以受道德責任或倫理責任約束。面對氣候變化所導致的損害,需要國家與國家之間建立一套有別于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國際法規則(非具有法律約束力的國際文件)體系來調整,這種規則體系也只有得到各國認同才能真正貫徹實施,而這一切都應該建立在國家倫理框架之內。國家倫理可以通過國際法律規范及國家責任制度轉變為強有力的整體制度體系。它是國與國之間建立的國際道德基礎,也是一個國家強有力發展的精神保障。在國家倫理理念下,國家在國際社會中的道德責任是不可回避的,國家的倫理與國家責任應該是國家之間達成共識的結果,并且這種共識應當轉化為國家制度和國際條約的具體內容。
氣候變化的影響主要包括極端天氣事件和緩慢發作的事件,這些事件均會引發氣候變化損害。這種損害可以分為經濟的和非經濟的。經濟的損害指可以在市場上交易的氣候環境資源各組成部分及其提供商品和服務的長期或永久的在質量上退化或在數量上的損害。例如收入的減少、因海平面上升沿海地區被淹沒等。非經濟損害指那些能在市場上交易但不能反映市場價格的損害,在發展中國家中非經濟損害更為嚴重。非經濟損害也是構成氣候變化成本要素之一。〔31〕氣候變化成本大體可以分為減緩成本、適應成本、損失和損害成本。氣候變化損害可以進一步分為經濟損害和非經濟損害。非經濟損害主要是指三種類型:對人權的損害,主要是對人類的生活健康、因碳排放造成的人員流動以及流離失所者的人權的損害;對社會方面的損害,主要指對一國領土、文化遺產的損害;環境方面的損害,指主要針對生物多樣性和生態系統服務方面的損害。非經濟的損害同時也會影響到經濟的損害,例如對生物多樣性的影響會導致旅游收入的下降。在所有非經濟損害中主要圍繞人和社會的影響,因此個人和社會受損害所反映出來的價值應該被評估,如此才能納入碳排放責任市場體系中。因為人類具有多重的價值體系,主要包括“福利、福祉、道德框架”,〔32〕福利是通過有形的和無形的消費和經驗來實現的,例如可以通過增加生物多樣性來彌補通過材料消耗造成生物多樣性的損失,因此所有價值都可以貨幣化。福祉已被廣泛接受并產生了重要計劃,例如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發展指數和千年發展目標。道德框架不以人的需要為中心,例如生命權是不能被侵犯的。這三類框架是都可以估價和計量的。這些價值體系都可以用“使用價值和非使用價值”來描述。使用價值是指人類在生態系統直接或間接收益的價值,非使用價值是指整個生態系統服務的非使用價值,包括留給后代的價值以及未使用或消費而留存的價值。顯然,針對非使用價值所造成的損害應是人類的共同責任而不應該對責任進行“區分”。
“尊重國家主權和不損害國外環境”原則是一項已經確立的國際習慣法原則。其來自1972 年《斯德哥爾摩宣言》第21 項原則,并通過《里約宣言》第2 項原則得到了發展。〔33〕《里約宣言》第2 項原則在《斯德哥爾摩宣言》第21 項原則基礎上多了“發展”。聯合國大會:《聯合國環境與發展會議報告》,A/CONF.151/26(Vol.I)。國際環境法原則是在遵循“國家對其自然資源享有主權權利”這一“主權”要素和“國家不應對環境造成損害”這一“環境保護”要素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明確國家在碳排放領域中承擔法律責任的義務來源,是確定各國是否有法律責任確保其領土上的排放行為不會危害其他國家的前提。即使一般國際法或國際特別協議指定某物的使用是向國際法開放的,這種指定也沒有為國家或國家的成員創設使用該物的主觀權利,而是創設了其他國家不得妨礙使用或提供該物的使用的義務。〔34〕參見[德]格奧格?耶利內克:《主觀公法權利體系》,曾韜、趙天書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 年版,第166 頁。實施利益調整的合作義務乃是由國家的領域管理責任原則所派生的一般且積極的合作義務。
長期以來,基于國家領域管理責任原則的國家的注意義務的內容,一般都限于從具體的個案中就領域內私人的加害行為而課以國家防止損害發生的“相當”注意義務。〔35〕參見林燦鈴:《跨界損害的歸責與賠償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181 頁。然而在氣候變化領域,此種合作義務并非與傳統的、跨界損害領域的注意義務一樣,而是客觀地作為因碳排放造成氣候災害的國際合作義務。作為因碳排放造成氣候災害后的合作義務,在排除國際違法行為事由前提下,將所造成的損害后果全部歸于碳排放一方主體顯然有失公正,因為碳排放的受害方也是碳排放的制造者。
氣候變化領域中國際合作義務還可以分為國家負有尊重、保護和履行的義務。國家尊重義務是指任一國家不能干預其他國家滿足其基本生存權和發展權的享有;國家保護義務是指國家負有積極義務保護個人不受第三方的侵害;國家的履行義務是指國家必須采取有效措施確保充分實現各項人權。為此,需要采取立法、預防、行政和其他措施,促進各項人權,包括為實現人權提供機會和在人權遭受剝奪時進行直接干預。因此,在氣候變化領域各國有法律責任確保其領土上的任何排放溫室氣體的行為不會危害其他國家,該法律責任包括國家的賠償責任、國家的補償責任和預防責任。
國際碳排放治理的共同責任本質是多重主體對氣候變化損失損害的責任分擔。CBDR 中的“區別”責任被視為發達國家承擔歷史排放責任的基礎。“發達國家的人們在過去排放溫室氣體時,可能并不知道這樣做會造成環境損害,這樣一種‘無知’,也可以構成對歷史排放進行貼現的一個原因。”〔36〕潘家華:《氣候變化經濟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310 頁。即使發達國家對于其歷史排放可能存在如上不知情的情形,也不能構成對其責任的減免。因此,有必要從國際法“國家責任”的視角對“歷史責任”進行界定。因碳排放行為并不被國際法所禁止,顯然發達國家承擔的歷史責任并不適用傳統國家責任、國際不法行為的國家責任。
1.共同責任下的多主體責任
如前所述,氣候變化中所強調的歷史責任并不是國際法中所指的國家對某些行為不加禁止所產生的國家責任(即跨界損害責任),自然也不適用于“賠償”。筆者認為,歷史責任應當適用國家“補償”責任。“補償”體現的是對碳排放權公平的分配方式。其具體表現為每個人都擁有平等的碳排放權益,這種碳排放權益與人的生存權和發展權息息相關,這體現了公平的機會均等原則。另外,CBDR 中的“區別”必須做到最有利于那些處于氣候變化最脆弱地區的人類。這方面則體現了差異原則。很顯然,機會均等原則占有絕對的優勢地位,同時,差異原則是對那些由于發達國家歷史排放過量造成氣候變暖而處于最不利地位的小島嶼國家的有利方面。“據此,一個社會在下列條件下是不公正的:當它允許不平等,而這些不平等不會對所有的人有利。”〔37〕[德]威爾福萊德?亨氏:《被證明的不平等》,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年版,第252 頁。
在碳排放領域對差異原則的運用前提必須是要保障碳排放所涉及的基本權利要求都已滿足(即在能保證由于海平面上升即將被淹沒的小島嶼國家的生存權前提下)。因此,體現“差異”的“區別責任”并不能成為公平分配碳排放權的主導原則。然而,發達國家的歷史責任不能因此“豁免”,“區別責任”的本質只是道德責任,“國家補償”恰恰是其實現的重要方式。“國家補償”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提供所有公民能同等享有的平等的碳排放權。當然,補償并不是體現國際碳排放責任分配唯一的正義標準,其既需要遵從共同責任進行推進,還需要與體現“差異”的“區別責任”相互平衡。總之,無論采取什么原則,都要考慮補償的要求,它被看作是體現正義觀念的一個成分。差別原則當然不是補償原則,但它卻能達到補償原則的某些目的。〔38〕參見[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修訂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年7 月版,第77 頁。根據差別原則,發達國家必須通過資金、技術、能力、減緩、適應等氣候治理的要素幫助深受氣候變化影響最不利的人群,并只能從幫助這些最不利人群中獲得益處。當然,針對“歷史責任”發達國家負有“補償責任”,但這并不意味著由發達國家獨立承擔責任,發展中國家也應與其按比例承擔補償責任。這意味著發展中國家并不是不履行減排義務,而是要積極減排,中國已經在這方面做出了表率。因此 CBDR 只是對發達國家“歷史責任”的限定,而不能獨立成為國際碳排放的責任規則。
2.共同責任下的連帶責任
氣候資源作為一種公共資源,除了國家之外,國際組織和私主體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該責任是一種兼具法律和道德含義的綜合責任。因此全球碳排放責任是共同責任下的連帶責任和多主體責任。正因為這種共同責任是“共同和多方的”,所以可以對該責任進行“有比例的分擔”。即這些多方的主體都需要為因氣候變化遭受損害的人承擔損失,而不僅是某一類主體。為此需構建以國家補償為中心的多層級責任的“關系”結構:區分國家、國際組織和非國家行為體在國際碳排放中各自承擔的責任。
首先,應確立私主體(主要是跨國公司)的賠償責任。跨國公司通常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如果將這種利益上升為國家意志乃至上升至國際法的高度,人類將會面臨滅頂之災。通過國際貿易和技術途徑給氣候變化造成損害的主角仍然是跨國公司。其先將自己的意志上升為本國的法律,通過本國政府的行為將本國法律上升為國際條約。所以針對跨國公司在氣候變化領域所造成的損害不僅跨國公司本身要承擔,其所在的投資國也要承擔連帶責任。例如,美國從未對減少碳排放做出具有約束力的承諾,但它締結的大量具有約束力的國際協議為投資者提供了實質權利和將美國拖入不公開的國際仲裁的能力。全球范圍內,政策制定者已接受此類條約的必要性,但未能遵守這些條約。〔39〕參見聯合國:《氣候變化與貧困——極端貧困與人權問題特別報告員報告》(聯合國大會人權理事會第41 屆會議),A/HRC/41/39。
其次,應確立國際組織與國家的連帶責任。國家對發展權負有首要責任,但沒有國際社會其他成員包括其他國家和國際組織的支持是不可能實現的。這就是所謂的“連帶責任”。“連帶責任”的提出與“發展契約”的思想一脈相承,其要求各國政府和國際組織聯合起來。例如國家人權機構將重點放在監測和報告與氣候變化有關的流離失所問題上,包括收集分類數據。這些機構的監測還可以為緩生災害提供早期預警。它們可以處理投訴,并促進政府和企業就其在預防和應對氣候變化影響(包括境內流離失所)方面承擔義務和責任。〔40〕參見聯合國:《境內流離失所者的人權》(聯合國大會第75 屆會議),A/75/207.一般而言,國際組織只需對其國際不法行為負國際責任。〔41〕常設國際法院在“霍茹夫工廠案”中闡明的全面賠償的根本原則應同樣適用于國際組織。其認為,豁免國際組織對其國際不法行為的后果需做出的賠償將是荒唐的,這等于說,國際機構將有權無視國際法規定的義務。參見聯合國大會國際法委員會:《國際組織的責任》(國際法委員會第六十屆會議),A/CN.4/593.若只考慮國際組織對國際不法行為承擔充分賠償責任,對于一般自己不產生財政資源的國際組織來說可能缺乏足夠的賠償能力。如前所述,碳排放責任的承擔來源于多重主體對碳排放所承擔的義務,國際組織作為國際法的主體,對碳排放所造成的損害承擔責任也是應有之義。國際組織應與其相應的締約國共同承擔連帶責任。國際組織對碳排放所承擔的責任性質是“補償”,這反映了國際組織與國家在“機構上的連帶性”,以確保國際組織的獨立性。
最后,應確立國家的補償責任。多層級責任的“關系”結構的確立并不意味著國家碳排放責任的減少。國家的補償責任可以分為預防責任、保護的責任、補充責任。國家在碳減排中承擔著預防義務,傳統的國家責任和國際法不加禁止行為所產生的國家責任側重于事后解決,以及過于依賴“損害和起訴”的執行模式,然而這種執行模式并不能防止氣候變化突發性災害給人權帶來的侵害。對侵權行為的處罰和罰款往往只增加了經營成本,并不能起到預防作用。基于此,需構建在預防方面的國家責任。若一國只考慮自己國家的利益,而不將人類的共同利益考慮在內,會激化國家之間的政治矛盾。為避免兩國進入仲裁或訴訟,國家負有預防義務以防止碳排放給人權造成損害。國家的預防責任與保護人權的責任是相互聯系的,在氣候變化領域,國家應履行預防責任和保護國民的責任。補充責任主要是為了保障氣候變化受害者能獲得充分的救濟。在碳排放責任認定中,若能明確私主體的民事責任,其應承擔第一位的賠償責任,若其所屬的國家未能對其做到監督義務就應承擔第二位的責任,即只有當第一位的責任不足賠償時,國家才承擔補充責任。
梳理與CBDR 相關國際法律規范可以發現,單獨強調CBDR 或各自能力不能讓每個國家進行有效的強制減排,一個有效的國際協議達成必須是能夠反映每個國家的意志并形成強大的約束力。1972 年在斯德哥爾摩召開的環境會議形成的《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報告書》指出,發達國家應該做出行動來幫助發展中國家以縮小它們之間的差距。〔42〕“在發展中國家,多數的環境問題,是發展不足造成的。因此,發展中國家必須致力于發展,顧到它們的優先事項,也顧到保護并改善環境的必要。為了同一個目的,工業化國家應該做出努力,來縮短它們自己和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差距。”聯合國:《人類環境會議報告書》,A/CONF.48/14/Rev.1。1992 年聯合國召開的環境與發展大會形成了《里約熱內盧環境與發展宣言》。〔43〕“各國應本著全球伙伴精神開展合作,養護、保護和恢復地球生態系統的健康和完整。鑒于導致全球環境退化的不同因素,各國負有共同的但是有區別的責任。發達國家,鑒于其社會給全球環境造成的壓力,以及它們所掌握的 技術和財政資源,確認它們在國際社會謀求可持續發展方面所承擔的責任。”聯合國:《可持續發展問題世界首腦會議的報告》,A/CONF.199/20。CBDR 在該宣言里得以正式確立。在同年產生的《公約》中關于CBDR 的規定卻比《里約宣言》多了“各自能力”。〔44〕《公約》第3 條第1 款規定,各締約方應當在公平的基礎上,并根據它們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和各自的能力,為人類當代和后代的利益保護氣候系統。因此,發達國家締約方應當率先對付氣候變化及其不利影響。雖然《里約宣言》在原則7 中并沒有直接提及“能力”,卻規定了發達國家須利用其掌握的財政、技術幫助發展中國家的責任。那可以認為是暗示發展中國家可以縮減其履行碳減排的法律義務,從而低于根據具體情況確定的有關具體國家應適當履行義務的盡責標準。在1997 年的《公約》第三次締約方會議通過了《京都議定書》,〔45〕該議定書指出,所有締約方,考慮到它們的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以及它們特殊的國家和區域發展優先順序、目標和情況,在不對未列入附件一的締約方引入任何新的承諾。CBDR 被運用于各個減排領域。不同的是,在該次會議中并沒有直接提及“各自能力”,這意味著其照顧到發展中國家的現實需要。在進入后《京都議定書》時期,圍繞著CBDR 中“國家責任”仍爭議不斷,因為締約國要確定在《京都議定書》2012 年到期后,發達國家如何確定其減排義務和責任,以及發展中國家是否能繼續獲得“豁免”。1998 年之后的締約方會議中,國際減排仍未取得實質性進展。“直到2011 年在南非德班舉行的第17 次公約締約方會議中,出現了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雙方責任和能力區分的‘模糊空間’。”〔46〕郭錦鵬:《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119 頁。這種“模糊空間”指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歷史責任和現實能力不做具體比較和細分而強調共同責任,籠統要求其承擔法律減排責任。這表明發達國家以美國為代表試圖逃避其減排責任并對發展中國家施加更多的減排義務。
這種僵局一直延續到2015 年達成的《巴黎氣候變化協定》,〔47〕為實現《公約》目標,并遵循其原則,包括公平、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和各自能力原則,考慮不同國情。該協議創新性規定了各國自主減排貢獻,并不意味著共同責任替代CBDR 占據了主導地位。〔48〕該協議“將共同但有區別責任原則的重心重新轉移到‘共同責任’一端:在‘國家自主貢獻’方案下,各國均需作出減排貢獻,‘共同責任’占據主導地位”。參見陳貽健:《國際氣候法律新秩序的困境與出路:基于“德班—巴黎”進程的分析》,載《環球法律評論》2016 年第2 期。CBDR 與共同責任并不是并列的關系,而是派生的關系,共同責任派生出CBDR、各自能力、考慮不同國情等,但并不意味著這些不同的要素可以在某一時期單獨適用,因為其中的某一要素只能分別反映碳排放責任分配的過程公平或結果公平,偏失某一要素都不能公平公正反映國際碳排放責任分配。對此,國際碳排放責任分配必須優先顧及那些面臨生死存亡的小島嶼國家,國家碳排放責任分配應堅持“共同責任”。各國減排貢獻的公平分擔則是目前政治進程中竭力回避的問題,然而指導各國提高自主貢獻目標力度的碳減排貢獻分擔方案是實現《巴黎氣候變化協定》目標無法繞開的核心現實問題。〔49〕參見林潔等:《公平實現〈巴黎協定〉目標的碳減排貢獻分擔研究綜述》,載《氣候變化研究進展》2018 年第5 期。前述在“共同責任”主導下具體闡釋了多重主體分擔責任的“關系”結構,為此,應將《巴黎氣候變化協定》中“為實現《公約》目標,并遵循其原則,包括公平、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和各自能力原則,考慮不同國情”的本文修訂為:“各締約方應當并遵循其原則,在公平的基礎上,考慮不同國情,包括有區別的責任、各自能力的共同責任原則。”
《公約》內設爭端解決機構對締約國執行減排任務進行監督并追責。如前所述,國際碳排放責任承擔主體不僅包括國家,還包括國際組織和私主體。有了《公約》的內設爭端解決機構,任何國家、國際組織和個人就都可以就因碳排放治理的責任承擔問題向該爭端機構提起訴訟,《巴黎氣候變化協定》雖然規定了包括發展中國家在內的“國家自主貢獻”減排的守約機制,但賦予了發達國家更多的自由裁量權,盡管其規定了“要求包括發展中國家在內的所有締約方都要履行國家自主貢獻的信息通報、履約報告和技術專家審評等強制性義務”。〔50〕梁曉菲、呂江:《〈氣候變化—巴黎協定〉及中國的路徑選擇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19 年版,第99 頁。在資金、技術等方面的守約仍然操作性不強,缺乏不守約的追責機制。為此,有必要嘗試構建國際碳排放治理共同責任的追責機制,以期真正體現國際碳排放責任分配的公平公正。首先,應該用磋商的方式解決爭端。在預測突發性氣候災難的情況下,相關國家需要履行信息交換等義務并以此作為預防損害發生的基準,若履行了相關的義務還可能發生氣候變化損害的,相關國家應該在爭端解決機構的理事會和委員會主持下進行磋商。在上述的磋商不成的情形下,相關國家就必須就氣候變化發生的損失損害進行責任分擔的第二次磋商。以上兩次磋商的程序可以說是國家補償的前置程序。其次,在適用爭端雙方通過磋商的前置程序后仍未解決爭議的,爭端解決機構應該采取“專家組解決爭議”方式。該方式屬于司法的或準司法的解決爭議方法。該專家組應該對氣候變化所發生的事實做出判斷,并提出相應的建議并向爭端解決機構提交針對氣候變化發生事實的相關調查的書面報告。該書面報告還應給《公約》的締約方會議分發,以給締約國足夠的時間考慮爭議事項。在分發后,專家小組要在爭議雙方的參與下進行評審。如果爭議一方對報告意見不滿,可以提出上訴。最后,如果采取專家組爭議解決方式還未能解決爭端的,經爭端一方請求,應將爭議提交至“氣候變化法庭”解決。氣候變化法庭的管轄權主要限于締約國之間為適應、減緩氣候變化和由氣候變化所導致的損害以及因國際碳排放致“公域環境”損害所引發的訴訟。
與此同時,《公約》內設爭端解決機構還應該設置仲裁法庭。聯合國秘書長應該編制仲裁員的名單,每一締約國有提名仲裁員的權利。仲裁法庭的組成可以仿照《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附件七的模式。仲裁的當事者除了國家還包括跨國公司、個人,等等。當達成仲裁協議之后仲裁程序開始之前,必須通知全體《公約》締約國。當事者適用的法律規則應該是《公約》及其議定書的相關規定而不是當事者共同選擇的法律。依據《公約》內設爭端解決機構的一個非常重要職能就是對專家組爭議解決方式或氣候變化法庭的裁決進行監督實施。爭端解決機構應該監督裁決或各項建議的執行,《公約》的任何締約國都可以針對執行提出任何問題。若當事方的成員仍未在規定的期限采取措施,爭端解決機構可以在監督過程中采取強化措施:爭端一方可以向爭端解決機構請求授權中止對相關成員國所履行的義務或補償給某一爭端方作為臨時措施,這也是爭端機構所能采取的最后一個手段。
根據國際碳排放多重主體的責任分擔理論,發達國家(包括私主體)通過提供資金等補償方式協助發展中國家是其履行《公約》的義務表現,若其違背了此項義務可以根據追責機制對其適用安置由氣候變化損失損害產生的氣候難民等非經濟補償的強化措施。
共同責任要求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都必須強制履行與此相適應的減排義務。若將CBDR 作為全球氣候變化減排的主要責任,發達國家會認為區別責任是一種“非對等”的責任從而導致氣候變化談判陷入僵局。《議定書》之所以成為最成功的多邊環境協議,在于其與《東京議定書》形成的CBDR 的“區別化機制”不同:《議定書》對于發展中國家有額外的時間來實現其“分階段”的承諾,不同國家有不同基準年份且對發展中國家有寬限期。按照這種“分級”機制,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都要承擔不同的責任。因此,《巴黎氣候變化協定》的修訂可以在目前附錄1 和非附錄1 二分法的基礎上,對國家的分組再進行細分。例如受氣候變化影響程度不同的國家,明確受氣候變化影響最大的國家為優先區域,等等。這種“分級”機制的劃分表明國際社會所制定的公平合理的全球碳排放協議的政治和法律基礎是“共同責任”,因為CBDR 只強調發達國家技術轉移和資金的支持,忽視一個“排除標準”,即發展中國家只有減排低于某一臨界值,才能享有財政、資金、技術等方面的支持。因此,在共同責任中需構建以國家補償為中心的多層級責任的“關系”結構。這意味著發達國家若不對發展中國家提供資金、技術、能力等支持以積極減緩氣候變化,當發生海平面的上升導致小島嶼國家消失所引發的氣候難民等非經濟價值的損害,將難民遣返可能是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