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書怡 王曉慧
在1938年至1940年間,以《中國婦女》為代表的一些著名婦女報刊對“婦女應不應該做婦女工作”的問題進行了討論。一時間,婦女工作者及關心婦運工作的人紛紛參與并各抒己見。其中,《中國婦女》報刊上的激烈爭論頗具代表性。1939年7月,該刊第二期登載了《婦女應當做婦女工作》一文。[1]作者文景華指出,婦女工作是婦女的天職。同年9月,第四期卻迅速發表了另一位婦女工作者馬虹橋的來信,她在信中反駁了文景華的觀點,并反問“婦女一定要做婦女工作嗎”。[2]對這一問題的廣泛討論,輿論界最終呈現了三種觀點:“婦女應該做婦女工作”“婦女也可從事其他工作”和“婦女不應該做婦女工作”。隨著論爭的深入,另一個延伸出的重要問題“男性該不該做婦女工作”也進入了論者的視野。
這些議題至今仍有重要的探討價值。由誰來做婦女工作,男性和女性誰更適合從事婦女工作,婦女能否擺脫種種束縛而自由地選擇職業,男性又能否僅依照興趣選擇從事婦女工作等問題,都是值得探討和關照的現實問題。回歸歷史,再審視這些問題,或能提供不同視角,獲得某些答案。
日本制造發動“七七事變”后,民族危機日益嚴重。在民族危亡之際,中國共產黨明確意識到,只有團結全國人民共同抗敵,建立民族統一戰線,方能取得抗日戰爭的勝利。也因此,占國民半數的婦女的重要性凸顯了出來。通過對當時現實情況的分析,中國共產黨指出,對婦女的動員與組織關鍵在于婦女工作者。進一步而言,因為婦女工作者的能力與水平決定著婦女工作的成敗,所以女干部的培養是“婦女工作的中心一環”。[3]6
然而,思想上高度重視婦女工作者以及婦女工作,卻不代表實際的婦女工作已經取得了有效進展。當時婦女工作中還存在許多問題和弱點,如“最大多數婦女還沒有組織”“婦女本身團結得不夠,還時常發生不必要的摩擦”“各婦女團體聯系不夠”“婦女干部不夠和許多新干部沒有工作經驗”,等等。[4]其中最嚴重的,是知識女性存在著“輕視婦女工作”的不正確傾向。究其原因,是婦女對于婦女工作的認識和承擔不夠。基于此,以孟慶樹為代表的論者們發出了“婦女應該做婦女工作”的呼吁。然而這一觀點的相關文章發表后,擁護與反對的聲音兼而有之,且逐漸演變為“婦女該不該做婦女工作”以及“男性該不該做婦女工作”的探討。
總而言之,構建民族統一戰線、共同抵御侵略是抗戰爆發后近代中國的重要命題,婦女的重要性由此被重新審視。在動員、組織婦女支援抗戰的目標下,婦女工作的任務落到了婦女工作者的肩頭。不過,“誰”應該做婦女工作的問題還有待厘清。有意思的是,從不同的立場與觀點出發,對此問題的觀點十分多元,有些觀點甚至稱得上“南轅北轍”。
回歸到《中國婦女》報刊上的討論。文景華認為,婦女的徹底解放有賴于婦女自身的努力,所以“婦女應當做婦女工作”,而且“做婦女工作是婦女的天職”;[1]馬虹橋擁護婦女做婦女工作的號召,但并不贊同“婦女非做婦女工作不可”的觀點[2],她認為“婦女可以從事其他工作。這兩種觀點基本代表了當時的主流聲音,得到了論者相當的擁護。此外,還有第三種聲音不能被忽視,即“女性不應該做婦女工作”。
其一,婦女工作是婦女本身的責任。具體而言,婦女工作不僅是廣大普通婦女要承擔的責任,而且是婦女先進者和婦女干部要承擔的責任。在《中國婦女》的編輯看來,因為“婦女她是婦女”[2],婦女是婦女解放運動的最大獲益者,所以“婦女解放是婦女本身的事情”,“婦女工作是婦女的責任與義務”。[2]彭德懷對當時有些婦女忽視婦女運動、不愿意從事婦女工作的現象感到失望,因為在他看來,“參加婦女工作這本是婦女的天然責任”,如果“婦女不做婦女工作,那我們該把婦女工作留給誰來做呢?”[3]495換言之,婦女應當去做婦女工作。他覺得,婦女工作即便艱苦,廣大婦女也不能“灰心喪志”,而要“迎難而上”,還希望更多數的“婦女同志要參加婦女工作”。[3]496而作為婦女先進者或是婦女干部,更要承擔起婦女工作的責任,“積極的起著先鋒作用,領導作用”,去啟發引導廣大“落后的不懂事的姊妹們”打破重重阻礙,而奔向解放。[5]
其二,婦女工作就是婦女的工作。既然如此,婦女工作就該婦女去做。早在1930年,中共福建省委婦委在給中央婦委的信中就提到,有些人認為,“婦女運動是專門女人的事情,就是有派男同志去參加的話,也不過是幫助幫助而已,事實上非女人去干不可”。[6]103這種粗暴地將性別與職業畫上等號的行為,導致在湖北省及江南省的婦女運動中,出現了“婦女工作由少數女同志去做,沒有女同志沒有婦女工作”的現象。[6]110雖然為提高婦女工作的地位,黨組織要求每個同志都要將婦女工作與黨的整個工作同等看待、共同負責,但是實際上,當婦女工作開展不順利時,省委追究的還是婦委的責任。因為在省委成員的觀點中,“男同志不過是幫忙而已”。[6]103
其三,婦女做婦女工作是很自然的事。對于從事婦女工作的主體應該是婦女的觀點,也影響著女性對于自身職業選擇的認知,使她們產生并內化“婦女就應該做婦女工作”的觀點。楊蘊玉在談到自己如何成為婦女部長的經歷時說:“不是所有地委都有婦女干部,是因人設事,因為我是女的,又有地委委員的資格,別的人都有職務,就給我安個婦女部長。”[7]301對于這樣的安排,她是默認的,因為她認為“女的抓婦女工作也自然而然”。[7]301
其四,女干部和女同志都要做婦女工作。章蘊認為,女干部不論身處何種行業,都要在現有的崗位上利用各種戰線來開展婦女工作。她舉例道:“做文教工作的可從團結學校兒童的母親姐妹,開辦婦女夜校,識字班著手;做醫務工作的可從解除農村婦女疾病、生產的痛苦著手;做生產工作的可從改良紡紗、織布等生產技能著手;做農抗會工作的可利用廣大進步的農民來推動與促進婦女的覺悟著手;做基層政權改造工作的可從登記女選民中進行宣傳教育著手……”[8]而康克清更是在總結華北婦女運動發展的特點時指出,正是因為黨號召“每一個婦女同志都要做婦女工作”[9],才使華北婦女運動得以推動開展。這一判斷也表明,康克清贊成且支持婦女同志都要做婦女工作的觀點。
其一,婦女工作是婦女的第一但非全部要務。就像“學生應該努力學習,而不包含學生不應該從事其他工作”一樣[2],婦女應當做婦女工作,但也可從事其他工作。因為婦女從事工作本身,就是婦女為爭取平等所做出了努力,“也是婦女解放工作的一部分”。[2]中國女子大學雖然是一所專門培養革命的婦女干部的學校,但王明在其開學典禮時指出:“這并不是說,女大培養出來的干部只能做婦女工作,不能做其他部門的工作。我們希望的是,女大培養出來的人才,首先可以做婦女運動的工作,同時,如果環境需要和天才特別向某方面發展的話,同樣而且應當做別種部門的負責工作。”[10]
其二,性別絕非婦女職業的決定因素。在馬虹橋看來,婦女從事婦女工作與否,“適宜”“志向”以及“才能”是比“性別”更值得考慮的因素。所以,“適宜于婦女工作的,或有志于婦運的,可盡量讓她去做;不適宜的,無志于此種工作的,亦不必相強,有專門才能,或更大天才的,可讓其發揮,不必限制在婦運的范圍內。”[2]與此類似的觀點,還有認為婦女應根據自己的專門技能去選擇職業。論者強調,如果婦女有專門技能的話,那么婦女從事其他職業,“不但不應該反對,而且是應該鼓勵的”。[2]
其三,認為婦女也可從事其他工作。雖然當時參加行政工作的女同志人數不多,但在共產黨領導的邊區涌現出了一批優秀的女鄉長、女縣長和女區長等。這從側面說明,黨認可婦女從事其他工作的觀點。在當時,由四位女性所組成的安塞縣行政班子是女性從政的典型代表。在質疑聲中,年僅20 出頭的她們——邵清華、章巖、路巖、李蘊輝走馬上任,分別擔任安塞縣的縣長、秘書、民政及文教科長的工作。并且她們在工作中的優異表現,扭轉了所謂“女人‘不頂事’”的片面觀點。[11]面對干部時,她們進退有度,不僅不計較縣里原先一些干部的惡劣態度,反而在遇事時征求他們的意見;面對群眾時,她們耐心細致,為了組建運鹽隊,她們堅持到群眾中工作。邵清華回憶道:“我們常常和男同志一樣,同老鄉或腳戶盤坐在土炕上,一天、半天地拉著話,幫助想加入運輸隊的人,一個一個、一筆一筆地計算他們的運鹽得失,直到他們覺得劃算了,才放心大膽地決定參加合作運鹽隊。”[12]135運鹽任務的出色完成讓她們受到了邊區政府的褒獎。在黨的支持下,不僅在邊區,而且在華中地區,有很多女同志主持全面工作的例子。
持這一觀點的論者,主要是已經做過婦女工作的女性。她們從切身體驗出發,給出了婦女不應該做婦女工作的三個理由。
其一,做婦女工作讓人缺乏成就感。由于婦女工作中存在的種種難以克服的困難,讓婦女工作者感到挫敗而缺少成就感。首先,動員與組織婦女會讓人感到挫敗。這是因為廣大農村婦女的現狀無法一時改變,她們受“文化程度的低落,根深蒂固的舊社會遺毒的束縛,家事兒女的捆扎”的影響,使得動員她們頗費力氣,“決不是件容易的事”,甚至沒有成效。[13]其次,工作過程中的困難只會消減和磨滅工作熱情。有人在做過婦女工作后說:“朋友,你要我加入一般的救亡團體是可以的,不過要我去婦女團體里工作,那真是致謝不敏,婦女工作我是干過的,沒有勇氣再干了。”[14]當問及原因時,她們則直接說:“唉!你知道婦女工作多么難做啊!”[14]
其二,做婦女工作會影響職業發展。有人覺得自己的個性強,而“婦女工作太瑣碎”,“兩相矛盾,頗不適宜”;[1]有些人則直接反問:“我根本不會做個女人,如何讓我去做婦女工作呢?”[1]在部分人看來,個性與婦女工作不匹配的婦女,就不應該做婦女工作,強行做婦女工作反而會影響她們的職業發展。還有一部分人,是覺得婦女工作沒有職業發展前景。每次一到婦女工作的團體里,“聽到里面嘰嘰喳喳說長道短”,有些婦女工作者就覺得自己“驟然矮了半截,心地驟然狹隘起來”,她們迫切想要離開,“不能就此老死在那里”。此外,做婦女工作是“絕對犧牲”的,“除了多了解一些婆婆媽媽的性情之外”,知識與技能“只有用出去,沒有增進來”,既沒有受到教育,也沒有獲得鍛煉。[14]
其三,應該把婦女工作交給男性去做。有些婦女工作者超越了將“婦女與婦女工作”聯系在一起的固定思維,直指另一主體——男性。她們質疑道:“婦女工作是否一定要婦女去做呢,這個觀點我就有點懷疑。”[1]從這一疑問出發,她們發出了“打破婦女專做婦女工作的觀點吧,把婦女工作交給男子去做”[1]的呼聲。
對“婦女應不應該做婦女工作”的討論,除了“應該”與“不應該”的觀點之外,還有“婦女也可從事除婦女工作外的其他工作”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有的論者認為,“婦女應該做婦女工作”與“婦女可以做其他工作”之間并無沖突,二者之間的空間值得商榷。而從一些在當時比較大膽的言論——“把婦女工作交給男子去做”[1]出發,也不禁使得我們思考,男性與婦女工作之間是何種關系?男性是否應該從事婦女工作?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話,那么又應該在何種程度上從事呢?
當問題延伸至“男性該不該做婦女工作”的討論時,論爭參與者的表述雖有不同的側重點,但意思相同——男性應該參與婦女工作。具體而言,婦女工作是婦女的責任,但“可以爭取男子的幫助”[1],男性應以“有志”和“興趣”為自己從事婦女工作與否的參考條件,決“不應該把男子摒除在婦運工作之外”。此外,在“男性應該幫助婦女工作”與“男性應該做婦女工作”兩種觀點之外,還有“男性不應該做婦女工作”的觀點。
因近代中國以“救亡圖存”作為時代主題,所以“中國女性主義的歷史與中國作為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息息相關,既互為前提,又相互依賴”。[15]換言之,近代中國婦女解放運動與民族解放運動始終交織在一起。為了實現民族的徹底解放,婦女解放問題不單是婦女本身的問題,還“應當是男女共同努力的問題”;[16]“婦女運動不光是婦女的事業,是男女應該共同努力的事業”。[17]只有男女的共同努力,配合民族解放運動,“我國今后的婦女運動(才)是有著遼闊光明的前途的”。[17]所以不僅婦女,男性也要關注婦女解放、幫助婦女工作。
首先,男性的幫助有利于婦女工作的開展。余慧舉例說:“我們女同志去見保甲長,他們不來理會我們,我們不得不到縣政府去接洽這件事,一個指令下去,好了,訓練班很順利地成立起來。”[18]因此在婦女工作困難仍很多的情況下,“我要求男同志都來幫我們的忙”。[18]從更廣的范圍來說,不論什么身份地位的男性,都可以起到幫助動員婦女的作用。比如,“少先隊,兒童團,可以動員他們的媽媽、嫂嫂、姐姐和妹妹。自衛軍可以動員他們的老婆”[19],此外動員親友中的積極婦女,“并集合臨近的婦女組織姊妹會或婦女抗日工作隊團體”[3]209。
其二,婦女工作是男女共同的責任。對此,陳若克認為:“婦女解放問題是婦女的責任”,“但是不是男子一點也不要管呢?”[3]390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婦女解放“同樣是男性的責任”。[3]390男性要承擔起這一責任,就“應該幫助婦女解放事業”[3]390,否則就“不是好男子,不是好干部,也不是好國民”。[3]391她指出,一定要反對男性不幫助婦女工作的傾向。
其三,基于“如果沒有女干部女同志和男干部男同志的幫助,婦女工作是不會得到這樣的成績”[20]的認識,共產黨支持男同志幫助婦女工作。為了鼓勵男同志幫助婦女工作,邊區黨委還采取了評選模范婦孺工作者、對其進行精神獎勵的辦法。范文瀾、林伯渠、冼星海等知名人士都因幫助婦女工作而受到了褒獎。[21]
較“男性應該幫助婦女工作”觀點更進一步的,是“男性應該做婦女工作”。論者們進行了如下的闡述。
首先,男同志要填補婦女干部的空缺。在當時,有些地方仍然存在著缺少女干部的現實情況,所以希望“中共局和大多數地方黨委中的負責同志兼任婦女工作”。[21]在他們看來,婦女工作“可暫由適當的男同志兼任”,而且“必須是有時間與能力領導婦女工作”的男同志兼任。[22]1942年,《中共中央通過根據地各級婦委組織工作條例》(以下簡稱《條例》)不僅指出需要積極培養女干部以補足婦委職務空缺,還要求男同志去做本地區的婦女工作。
其次,黨內領導人也支持男同志要做婦女工作。如果說中國共產黨發布的《條例》在理論層面表明了男性應當做婦女工作的觀點,那么黨內領導人所發表的言論以及男性干部擔任婦女運動機構主要領導人的事實,則從實踐層面支持著這一觀點。
在抗戰時期,基于對婦女在各個領域中均有重要作用的認識,毛澤東、朱德、張聞天等領導人都對婦女工作有過指導。1940年,毛澤東在對中央婦委的回信中分析了邊區婦女工作成績不理想的原因,認為造成此情況的主要原因是沒有認識到婦女在經濟生產方面的作用,所以還未完全將婦女調動起來參加生產。在動員邊區人民進行大生產時,朱德高度重視對婦女的動員,他認為邊區婦女在農業、家庭副業方面“大有可為”。[3]277-279張聞天則從對婦女干部的建議出發,希望婦女干部能擁有堅定的革命立場、埋頭苦干的精神,并向群眾學習的過程中引領廣大婦女實現抗戰建國的目標。[23]
其實,男性干部擔任婦女運動機構領導人也并不罕見。早在中共六大時,項英就被選為開展婦女工作的主要部門——婦女運動委員會的負責人之一,彭湃也當選為這一組織的委員。王明則是為人所熟知的、在婦女工作領域更有成就的男性干部。作為婦女干部培養搖籃的中國女子大學的校長,王明在開學典禮上,通過對女大現實情況、培養目標、存在的困難的分析,指明了女大的前進方向。作為中央婦女運動委員會的主任,王明不僅看到了將婦女問題作為一個專門問題進行研究的價值,還對婦女解放、民族解放、社會解放三者的關系進行了說明——民族解放是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前提,但只有徹底的社會解放才能實現婦女解放。
既然有人認為“婦女不應該做婦女工作”,那么自然也有人持“男性不應該做婦女工作”的觀點。持此觀點者主要有以下兩個理由。
首先,男性比女性更不適合婦女工作。有些男性一開始“抱著絕大的熱忱去做婦女工作”,但他們被不美好的過程和結果勸退了。這些男性描述道:“我們真不容易接近婦女啊”,即使接近了,“和她們談話時,莫名其妙,不是對方表示出不自然的態度來,影響到自己說話感到拘束不方便,就是鄰家看到不順眼,覺得很奇怪,說我們不知道在搞什么鬼”,無奈和氣憤讓他們發出了“不干了!還是你們婦女自己去干吧”的感嘆。[24]而在邊區,發生了男同志上門動員女學生,被女學生家屬追趕而慘遭毆打、鬧上法庭的事情。既然男性做婦女工作的阻力更大,那么男性就不應該做婦女工作。
其次,男性怎么能做婦女工作呢?部分男性仍然存在著輕視婦女的思想,導致他們對婦女工作采取消極態度。正如女干部所言:“男同志對婦女工作不但沒有興趣,還有許多挖苦我們,恥笑我們的事實!……有一次召集一個婦女小組會議,請男同志參加,他們說‘哪個要參加你們女人的會!’”[18]這從側面證實了男同志對婦女工作的觀點。更為嚴重的是,他們不但自己輕視婦女工作,而且阻止自己的家屬去從事婦女工作。[3]272這種觀點概括來說,就是婦女不應該做婦女工作,男性更不應該做婦女工作。
輿論界何以對“婦女該不該做婦女工作”以及延伸而來的“男性該不該做婦女工作”這兩個問題有如此不同的看法?結合論爭的時代背景進行分析,可以發現,隱匿于論者言論的背后,既有封建傳統思想與男女平等思想之間的沖突,也有服從國家抗戰需要和個人自由職業選擇之間的矛盾。20世紀三四十年代,戰爭席卷了中國大地,廣大知識分子由城市到了農村,物理空間的轉移帶來了思想的沖擊。受婦女解放思想的影響,知識分子大多認同“女性要做婦女工作”“男性也要幫助和做婦女工作”;與此相悖的,受幾千年延存的“男尊女卑”思想的影響,部分男性依然輕視婦女及婦女工作,他們自然地認為“男性不應該做婦女工作”,農村婦女也不應該出去從事包括婦女工作的一切工作。同時在抗戰的特殊時期,國家要求知識女性首先承擔起婦女工作的重任。然而,婦女工作中存在的種種問題使她們心生退意,她們希望有人能正視這些困難,發表“婦女不應該做婦女工作”的言論,實則是在為自己自由選擇職業爭取輿論支持。當然,也有人試圖調和“做”與“不做”之間的矛盾,試圖尋找折中的辦法,所以呼吁“女性也可從事婦女工作”。正是在時代進步與落后思想并存,以及抗戰引發的國家與個人職業選擇方面的矛盾之中,展開了這場充滿張力的論爭。
沉積了幾千年的封建傳統思想不會因為政權的進入而完全且快速地被顛覆,而是一個新舊思想不斷博弈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封建的意識還是不時的或明或暗的在作祟”。[19]受封建傳統思想的影響,部分論者特別是其中一些男性,極為自然地認為,“婦女不應該做婦女工作”,男性更“不應該做婦女工作”。
首先,是傳統的男女分工思想。以男權為中心所建構出來的思想已根深蒂固,如“女子無才便是德”,女性應該是“賢妻良母”,不應該出去“拋頭露面”,等等。這些都讓部分人覺得“婦女不應該做婦女工作”,甚至婦女就不應該進入職業領域。這樣的思想表現在行為上則是:對于男性而言,會限制自己的女性親屬在外擔任與婦女相關的職務;對于婦女自身,也會因輿論等原因不敢走出家門。
其次,是男性仍然存在著輕視婦女的思想。在幾千年的封建傳統社會中,婦女大都依附于男性而活,她們的真實生存狀態可概括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因此,當覺醒了的婦女想要走出家門、步入社會、參與職業時,爭取輿論的支持需要較長的時間,獲得男性的認可更是一個漫長的過程。盡管這樣的成見可能只是個例——“女人教男人本來是天下的笑話,革命革了10年,現在還做婦女同志的學生,也真算倒霉”[25],但當時男性輕視婦女的思想卻十分普遍。既然輕視婦女,又怎么會提出或贊同“男性應該做婦女工作”的觀點呢?
然而時至抗戰,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開展已逾幾十載,男女平等的思想也漸入人心。輿論支持婦女走向職業,也認為婦女應該從最熟悉的婦女工作領域開始,大展身手。另一方面,輿論的支持也促使了婦女主體意識的覺醒。她們認識到,自己有選擇職業的自由,也期待男女能在平等的基礎上從事同樣的工作。因此“婦女應該做婦女工作”的前提,是“男性應該幫助婦女工作”,“男性應該做婦女工作”。
全面抗戰的局勢,迫切要求對婦女進行動員與組織。然而隨著戰爭的進行,“大量的男子,要涌上前線”[26],婦女則因受生理限制以及傳統社會的限制,“絕大多數不能持槍在前線殺敵”[27],這就使得在后方“人民半數是女的,許多地方,女的比男的還要多”[9]。基于這種現實,部分婦女工作者及關心婦運的人指出,為了抗戰,留在后方的婦女應當承擔起婦女工作。
此外,這些論者之所以重申“婦女工作是婦女的天職”“女干部和女同志都要做婦女工作”等觀點,還出于對當時普遍存在的“婦女不愿意做婦女工作”現象的深切憂慮。1939年后,他們發現在婦女工作中,諸如“許多婦女干部都情愿參加其他的,而不高興做婦女工作了”[13],“有時女干部(除在婦女團體意外)沒有一個人愿做婦女工作的”[3]205-206,想要“一個女同志真正做婦女工作,還要費很多說服功夫”[28],而且“經過說服后,才勉強做了”[3]358的情況屢見不鮮。這些作為婦女運動中的一個嚴重問題,甚至是“直到今天還不能克服的一個大危機”[28],已經嚴重地影響到了全民族的抗戰工作。在其看來,婦女不愿意做婦女工作只是因為婦女“沒有做婦女工作的決心”[29],面對困難“脆弱而韌性不夠”[24],或者“受了舊社會賤視婦女的影響”[4]。為了抗戰,這些弱點“是必須克服,而且能夠克服的”[23],要“把民族利益放在第一位,婦女本身的利益放在第二位”[4]。同時為了抗戰勝利,男性不僅應該幫助婦女工作,而且應該做婦女工作。
與其說部分婦女工作者①這一階段主要是知識女性在做婦女工作。 有人對當時某縣工作人員的出身進行了考察, 其中,“工農占10%, 學生占75%,家庭婦女占5%”,換言之,“我們大部分的領導機關,還是操持在知識分子手中”。 詳見陳若克:《中共山東分局關于山東婦女工作總結與今后婦女運動的新任務》,載于《中國婦女運動歷史資料(1937—1945)》,1986年版。認為“婦女不應該從事婦女工作”,不如說她們更想借此表達自己的訴求,爭取自由選擇職業的機會。這批知識女性曾響應國家號召,積極投身于婦女工作第一線。然而,和農村婦女之間的隔閡、實際工作中令人挫敗的困難、縹緲的職業發展前景卻讓她們發現,婦女工作既不符合自己的職業預期,又難以實現自身的價值。這讓她們更加害怕“做了婦女工作也許就永遠做下去了”。[1]出于為自己離開婦女工作領域爭取輿論支持的目的,她們積極參與到論爭當中。持“婦女也可從事其他工作”觀點的論者,則是希望在國家需求與個人自由職業選擇之間尋求平衡,化解國家與個人之間的矛盾,試圖尋找折中的解決方法。
自鴉片戰爭后,近代中國由主動封鎖而被動開放。伴隨著西方民主平等思想的傳入,催生了以追求男女平等為目標的婦女解放運動。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女性想要實現自身解放,就需要走向社會,以公民身份承擔起社會責任。就這一層面而言,婦女應該在抗戰時期承擔起婦女工作的責任。不過,這樣的責任限度在何處呢?也因此,“婦女該不該做婦女工作”以及延伸而來的“男性該不該做婦女工作”的探討變得十分必要。
從論爭的結果來看,此次論爭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當時“婦女不愿意做婦女工作”以及“男性輕視婦女工作”的不正確傾向,為抗戰時期婦女工作的有效開展奠定了思想基礎,而有效開展的婦女工作則為抗戰取得最終勝利做出了有益的貢獻。通過對這場論爭中相關觀點的梳理與反思,能為當今的婦女工作提供啟示,即不應將性別作為個體從事婦女工作與否的標準,而應當讓“有志”和“有興趣”的人參與到婦女工作當中。同時,我們還要看到,雖然婦女在當時得到了承認與重視,但她們能夠選擇和從事的工作種類卻極為有限。如今女性工作已經擁有了越來越廣闊的空間,卻也要防止陷入歷史的窠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