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吟蘭
《婦女權益保障法(修訂草案)》(以下簡稱《一審稿》)修訂的亮點之一,就是增設了“人身和人格權益”一章。在《婦女權益保障法(修訂草案二次審議稿)》(以下簡稱《二審稿》)中,又將“人身和人格權益”從《一審稿》的第六章提前至第三章。這一修改充分體現了《婦女權益保障法》的修訂以人為本,落實《憲法》和《民法典》保護人權、尊重和維護公民人格尊嚴的要求;體現了《婦女權益保障法》的修訂以問題為導向,回應社會關切,以保護婦女的人身和人格權益為先的立法精神,順應了廣大婦女群眾對人格權保護的迫切需求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對婦女的性騷擾嚴重傷害婦女的人身自由、人格尊嚴,損害其形象和自尊,是性別歧視的一種形式,是基于性別的暴力。性騷擾是目前世界各國普遍存在的社會問題,在我國也是引起社會普遍關注的侵害婦女權益的熱點問題之一。
為預防和制止對婦女的性騷擾,2005年修訂的《婦女權益保障法》,首次在法律層面明確規定禁止性騷擾。2020年編纂的《民法典》在人格權編第1001 條首次明確規定了性騷擾的概念以及單位防治性騷擾的責任。2021年修訂的《婦女權益保障法》,根據《民法典》對性騷擾的定義,列舉了性騷擾的常見行為方式,明確了投訴和救濟途徑,進一步具體規定了對校園性騷擾和職場性騷擾的防治措施。
《二審稿》在征求意見后,對《一審稿》的性騷擾常見行為方式進行了補充性修改。第25 條規定:“禁止以下列方式對婦女實施性騷擾:(一)具有性含義、性暗示的言語表達;(二)不適當、不必要的肢體行為;(三)展示或者傳播具有明顯性意味的圖像、文字、信息、語音、視頻等;(四)利用職權、從屬關系、優勢地位或者照護職責,暗示、明示發展私密關系或者發生性關系將獲得某種利益;(五)其他應當被認定為性騷擾的情形。”這一規定所列舉的具體性騷擾行為,基本涵蓋了性騷擾的常見情形。但法律規定不可能羅列所有的行為方式,而兜底性的規定則為司法實踐中確定未列舉的性騷擾行為留下了拓展和補充的空間,在立法技術上既有科學性,又有可操作性。《二審稿》與《一審稿》相比主要有兩大變化,一是在概括性規定中取消了違背婦女意志的前提條件:“禁止以下列方式對婦女實施性騷擾”。顯然,《二審稿》對性騷擾的概念不打算另做規定,而是對《民法典》性騷擾概念的具體行為方式做列舉性規定,以便司法實踐中對性騷擾概念的理解與執行。這也充分體現出《婦女權益保障法》的修訂是以問題為導向的,在立法中注意該法與其他相關法律的相互銜接,避免法律規定之間的重復、交叉甚至是相互矛盾。因此,其他法律有明確規定的,《二審稿》不再贅述,而是關注本法需要解決和可以解決的主要問題。二是在對婦女實施性騷擾的行為方式中,增設了利用職權、從屬關系、優勢地位或者照護職責的交換型性騷擾的情形。根據《二審稿》的規定,構成性騷擾的行為既包括敵意環境型性騷擾,又包括交換型性騷擾。在具體的性騷擾行為方式中,既包括傳統的口頭語言、肢體行為,又包括圖像、文字、信息、語音、視頻等各種新興且常見的溝通形式。這些不受歡迎、違背婦女意志的具有性含義、性暗示或者明顯性意味的行為,既可能造成受害人的生理不適,又嚴重侵害其人格尊嚴,造成其精神痛苦。騷擾者利用職權、從屬關系、優勢地位或者照護職責等提出性方面的要求,并利用手中的權力迫使受害者不得不接受利益交換的方式,否則受害者將處于不利境地或者是失去機會、待遇等相關好處的就是交換型性騷擾。《二審稿》在修改時特別規定,無論騷擾者是通過明示還是暗示提出性交換的,均應視為性騷擾。交換型性騷擾在校園性騷擾和職場性騷擾中普遍存在,它體現出性騷擾的本質是權力不平等,是具有優勢地位的強者對處于劣勢地位的弱者實施的侵害行為,增加這一規定有利于全面保護受害婦女的人身自由和人格尊嚴。
建議在列舉的性騷擾行為方式中,將“不適當、不必要的肢體行為”修改為“具有性含義、性暗示的肢體行為”。一方面,“不適當、不必要”的表述具有較強的主觀性,在司法實踐中難以認定,可能導致對肢體行為的寬泛解釋甚至濫用,造成性騷擾概念的擴大化。另一方面,“具有性含義、性暗示的肢體行為”與“具有性含義、性暗示的言語表達”并列,能夠更全面地規制和揭示針對婦女性騷擾肢體行為與語言表達行為的本質。因為,無論肢體行為還是言語表達的性騷擾行為,均具有意圖宣泄性沖動或尋求性滿足的“性本質”和“性色彩”。
《二審稿》沿用了《一審稿》對受害婦女救濟途徑的規定,包括投訴、報案、提起民事訴訟等在內的明確的救濟途徑。第25 條不僅列舉了受害者的救濟途徑,還規定了接受投訴的有關單位和國家機關應當承擔及時處理的責任,處理后還要向受害婦女書面告知處理的結果。如果接受投訴的機關及工作人員有推諉、拖延、壓制、不予查處等失職或違法行為的,根據第84 條的規定將追究其行政責任與法律責任,以確保受害婦女能夠真正有效行使投訴的權利,使法律的規定落到實處。但是,這一規定對于受害婦女可以向哪些有關單位和國家機關投訴,未做進一步的具體規定,建議在本條規定中列舉主要的受理單位和國家機關,以便受害婦女投訴有門,權利落地。
《一審稿》根據校園性騷擾和職場性騷擾中學校和用人單位在防治性騷擾方面的不同特點,對學校、用人單位防治性騷擾的責任分別做出規定,以確定和強化各自不同的防治責任。
各級各類學校作為負有教育、保護學生職責的特殊主體,應當為學生提供健康、安全、平等的校園環境,承擔預防性騷擾、性侵害等嚴重傷害學生事件的義務。《二審稿》在《一審稿》的基礎上,增加了學校入職查詢的義務。“學校聘用教職員工或者引入志愿者、社會工作者等校外人員時,應當查詢上述人員是否具有性侵害、性騷擾等違法犯罪記錄;發現其具有上述記錄的,不得錄用或者引入。”增設學校入職查詢制度,杜絕曾有性騷擾、性侵害等違法犯罪記錄的人員進入學校的相關崗位,作為學校防治性騷擾的事前措施,可以從源頭上防范校園性騷擾事件的發生,非常必要。
但是,校園性騷擾的防治還有需要完善之處。首先,《二審稿》取消了《一審稿》中對學生進行性教育的內容,建議第26 條恢復《一審稿》中性教育的內容,并將所有“女學生”的表述統一修改為“學生”。因為預防性騷擾的措施和教育不應僅局限于女學生,單純強調提高女學生的自我保護意識和能力,不僅無法消除性騷擾,還容易固化現有的性別刻板印象和偏見,有違保護女學生的初衷。其次,建議《二審稿》第26 條第3 款將“學校應當建立預防性侵害、性騷擾的工作制度”,修改為“學校應當建立預防、受理投訴、調查處置性侵害、性騷擾的工作制度”。學校防治性侵害、性騷擾的工作制度應當貫穿事前、事中及事后全過程,而不能僅局限于建立預防工作制度。
《一審稿》對用人單位應當采取的預防和制止性騷擾的措施做出了明確具體的規定:(一)制定禁止性騷擾的規章制度;(二)明確負責機構或者人員;(三)開展預防和制止性騷擾的教育培訓活動;(四)采取必要的安全保衛措施;(五)設置投訴電話、信箱等,暢通投訴渠道;(六)建立和完善調查處置程序,及時處置糾紛并保護當事人隱私;(七)其他合理的預防和制止措施。這一規定總結了處置性騷擾的中國經驗,符合中國國情,涵蓋了對性騷擾的事前、事中和事后的預防和制止措施的主要環節。但是,這一規定僅僅是為用人單位制定相關的具體防治措施確定和搭建了主要框架,還需要各個用人單位根據本單位的具體情況,制定具體的預防和制止性騷擾的措施和方法。《二審稿》對《一審稿》中“互聯網平臺企業組織勞動者進行平臺用工的,參照適用前款的規定”的主語進行了拓展性的修改,改為“平臺經濟等新業態用工”,使得參照適用的外延更加開放全面,便于應對我國快速發展的社會經濟形態的不斷變化。
對于性騷擾行為人,以及未采取必要措施預防和制止性騷擾的學校和用人單位,《一審稿》以專條規定了法律責任。在性騷擾行為人的法律責任中規定由公安機關出具告誡書是非常必要的。將性騷擾情節較輕、依法不給予治安管理處罰的實施性騷擾的行為人納入告誡范圍,為公安機關依法處理情節較輕的性騷擾行為人提供了法律依據。同時,也向社會表明,法律禁止一切形式、各種程度的性騷擾行為,輕微的性騷擾也是違法行為,也要接受相應的處罰。
法律責任是禁止性騷擾的規定得以落實的重要保證。目前法律責任的規定還是過于抽象和概括,對于實施性騷擾的行為人“由所在單位依法給予處分”,但對給予何種處分未明確規定;對于學校和用人單位未充分履行預防和制止性騷擾職責的,由上級機關或者主管部門“責令改正”或“給予相應處分”,但如何改正、給予何種處分也不夠明確,在實踐中難以操作。可以參考國外經驗,在法律中明確規定處分措施,例如公開道歉、訓誡、降職降薪、辭退,等等,這樣才能依法有效規制行為人和單位的主要責任人。
證據確鑿是追究性騷擾行為人和相關責任人法律責任的前提。但是,性騷擾行為所具有的隱蔽性特點,使得證據的搜集和認定具有相當的困難,完全由指控者承擔舉證責任或者完全由被指控者自證清白均不公平。因此,在大多數國家的司法實踐中,對性騷擾并不完全采用“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證據規則。建議在“法律責任”一章中增設有關證據的規定,對于校園性騷擾、職場性騷擾采用更有利于受害人的證據規則,并有條件地適用品格證據,由法官在審理案件時在合理范圍內分配舉證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