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榮
自20 世紀80年代起,婦女與發展一直是我國婦女理論研究界的重點關注議題,也是被納入如何構建以人為本的現代國家的實踐議題。自從性別與發展相關理論在90年代初進入中國,農村婦女和流動婦女問題吸引著學界和實踐領域的關注,也因此在結合中國特色、講述中國故事方面形成了初步的成果。[1]但隨著國家提出新時期新發展觀以應對發展不平衡不充分與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的主要矛盾,婦女與發展的實踐與理論需要跟上時代步伐,進行更加深刻的總結和思考,特別是要超越中西的話語限制,直接面對問題提出明確的方向[2],并以此推進中國性別社會學的學科發展[3]。而這對于當前社會工作聚焦問題以及更高質量地回應性別議題,也是刻不容緩的時代任務。
在城鄉循環流動的大背景下,婦女是備受影響的巨大群體。但回顧相關文獻,對這個群體的研究相當不足,如果有,也是基本集中在流動婦女方面,而農村婦女所受的關注是有限的。這導致對占人口比例巨大的農村婦女的認識不是碎片化,就是不夠全面。理論研究尚且如此,在實踐領域,專業社會工作回應廣大婦女流動以及留守議題就更加薄弱,甚至該議題長期被忽略。
在我國主流話語中,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對農村婦女與外出打工或流動之間關系的認識:一方面,主流社會認為人口流動普遍對婦女的生活起著積極作用,因為它給婦女提供經濟獨立的機會,將農村婦女從貧窮和傳統父權控制中解放出來[4]23;但另一方面,人口流動的負面作用是以犧牲婦女婚姻和未來為代價的,并使她們處于一個在城市中地位卑微的暫住者或是回到鄉村簡單生活的兩難的選擇中[5]60-81。兩種認識的具體闡述如下。
作為經濟改革的結果,開始于20 世紀80年代末期和90年代早期的大規模人口流動,被看作是改革中的中國快速工業化和城市化的方法和結果。政府官員、學者和專業工作者大都將人口流動看作是一種把中國農村婦女從貧窮中解救出來、達到經濟獨立和擺脫傳統父權控制的積極方法。
具體而言,對于農村留守婦女來說,其個人和家庭得益于在外打工的丈夫所寄回家中的匯款。同時,當她們的丈夫遠離時,婦女不得不承擔起家庭的責任,包括就某些重大事情做決策,并且不得不與外人接觸,通常還要在社區中代表其家庭參加一些公共事務,如村民大會等。而這類事情如果丈夫在,是由他作為“一家之主”完成的,沒有她的機會。再有,為了與在外的丈夫保持聯系而常去郵局和銀行,還需要婦女掌握一些書寫和計算的基本技能,所有這些都有益于留下來的那些婦女。有研究觀察發現,那些新近富起來的并有能力負擔“在村子里蓋新磚瓦房的”,通常都是那些有家人到城市里打工的家庭。[6]182
對于直接參與到人口流動中的農村婦女,她們通過學習城市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轉變,成為一種新型的“現代女性”,不論是在經濟上還是在生活的選擇上都有了一定的獨立能力。有研究指出在掙脫了傳統父權制的控制后,年輕的未婚女子對她們的配偶選擇、求愛方式等有了更多的決定權,已婚婦女的生育率也比村子里的已婚婦女要低,而她們對孩子的教育期望也要高些。[7]41
評估了外出流動對婦女普遍積極的影響之后,有的研究提出這些積極的影響背后并不是沒有代價的。這些代價反映在安全感的普遍缺乏,并且導致單身流動婦女超過了可結婚的年齡,“大齡婦女”和已婚仍未生育的婦女大量出現,導致家庭成員的分離和最終傳統的平靜感和滿足感缺失。因此,外出打工生活只是流動婦女生活過程中的一個階段。在有些地方,外出流動看起來不僅對婦女沒有好處,甚至是有害的,因為它將農村婦女置于來自父權制國家和資本的雙重壓迫之下。所謂“代價”,更多表現在當丈夫和妻子不得不離開的時候,流動對婚姻產生的壓力。戴文(Davin)討論了在非洲,相似的移民模式導致了以婦女為首的單親家庭(female-headed households)數量的增加。[8]57-66
在筆者看來,盡管上述對農村婦女與外出流動的認識存在著不同,但卻有著共同的問題。首先,一方面是研究者自身的反身性問題(reflexivity),另一方面是再現的問題(representation),主流社會在論述有關中國農村婦女時,是在缺乏對自身反身性的認識情況下擬定中國農村婦女的范疇的。其次,這些論述普遍沒有關注到農村婦女之間的差異性(diversity)。當被稱作“農村婦女”這個普遍性范疇時,農村婦女的身份、聲音、位置和情境的多元性被掩藏了起來。筆者認為注意到這些方面會帶出一個豐富的圖景,從而顯現出關于中國農村婦女的認識并不是那么輕易就可以概括的。最后,這種討論并沒有力圖尋找婦女的主觀能動性(agency),而這卻是不同的中國農村婦女群體,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對形塑她們日常生活的更大的社會力量的應對(coping)。為了突破以往認識的局限性,筆者認為,參考批判性后結構主義理論(critical post-structural feminism)會加深對婦女與外出流動的認識,突破以上所說的二元認識論。正如簡·帕帕特(Jane Parpart)等學者所指出:
批判性后現代女性主義的思考,帶著對西方霸權的懷疑主義的態度,特別是對南北等級劃分的假設的懷疑,提出了對婦女發展的新的思考。它歡迎多樣性,承認先前受控的聲音和知識,并鼓勵發展工作者與他們的當事人之間對話。[9]38
自20 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關注農村外出流動的學者開始將社會性別納入研究范疇。例如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組織學者對性別與外出流動進行了相關研究,并于2000年出版了論文集《農民流動與性別》。這本書第一次把性別放入農村流動的研究視野中,可謂是一個重要突破。但同其他后來很多相關研究一樣,它也有著以下幾個方面的理論問題。
在一些學者的分析中,他們贊賞現代性特征、生活方式和現代的價值,以此作為概念性的框架來闡釋農村遷移婦女的變化。例如,郭振林和周大鳴在湖南嘉禾村的調查報告,以勞動力遷移和農民現代性的獲得為子標題。作者認為,勞動力流動使得農村從閉塞走向開放,從傳統走向現代。人口流動將會使外出打工者成為改變他們家鄉落后狀況的代表,而婦女的社會地位也會在其對性別平等的追求中得以提高。對于那些欠發達的農村社區,只有通過勞動力流動才能讓農民經歷工業文明、現代生活方式,從而提高他們現代化的程度。[10]119-126在他們筆下,農民被描述為改革的受益者,婦女尤其受益。這種對現代性的不加批判的接受,同樣是建立在關于現代化對農村婦女的普遍積極影響的認識基礎上的,并將提高農村婦女的知識水平作為改變的重要手段,因為“現代化的首要要求就是知識和技能”,“有能力的婦女可以以自己的知識和能力來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11]80-97除此之外,其積極影響還表現在農村婦女擺脫傳統的束縛,追求婚姻自主、戀愛自由、晚婚晚育以及注重兒童教育等方面。[5]93諸如此類的論述比比皆是,舉不勝舉。
最初,西方女權主義者不僅致力于研究他們西方的性別等級系統,還致力于理解世界上其他地方婦女的經歷。其“目的有幾個方面:揭開那些使婦女處于次要地位的普遍性根源……找到對婦女的生活產生基本變化的因素;創立一個國際性的婦女運動”。[12]5但是,這種知識生產后來被指責為“在某個地方構建一種大一統標準卻指導世界其他地方的女性主義實踐……這樣的結果便是忽略了婦女生活的差異性以及她們在各自處境中發揮其主觀能動性以構建適合她們的性別關系及其意義”。[12]5
筆者認為,對西方女權主義者忽視婦女差異性的批判,同樣適用于中國以城市為基礎的女性主義精英對農村婦女的知識建構。中國農村婦女面臨的問題常常被歸因于農村與城市的不可改變的差異,城市依然被作為標準來衡量它們之間的差異。例如,以“傳統文化”為框架來解釋中國農村婦女的從屬地位,而沒有充分考慮到歷史的偶然性;當與城市婦女相比時,農村婦女太多地與“不足”“缺乏”等負面詞語相連;不僅將她們塑造為受害者,而且不清楚受害的實質,執拗地認為只有通過現代化,才能將婦女從傳統的桎梏中解救出來。在這些論述中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城鄉二元體制是農村婦女問題的重要根源之一。這種以城市為本的普世性的知識建構在學術界乃至實踐領域相當普遍。
以恩人自居和以城市精英形象研究農村流動勞動力,將后者建構成初期的“盲流”或現在通用的“弱勢群體”,話語經歷了從“可惡的”到“可憐的”變化。早期甚至有專家忽視公平、平等原則,提議政府實行“選擇優秀移民”的政策吸引農村精英,將他們的經濟和人力資源帶到城市中來,而不是“選擇低素質的流動人口”和允許窮困和“低素質”的農民進入城市。[13]28-49并指出外出流動的積極方面在于婦女經濟利益得以提高,她們的“人力資源得到了發展”,“農村婦女學到了技術和文化知識、城市文明,她們的價值和意識也改變了……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城市打工的經驗教會了她們只要努力工作,婦女一樣能像男人樣掙錢……改善她們的生活”。[5]93
大部分對農村婦女和外出流動的研究,只是把參與外出打工的婦女當作主要的研究對象,而其他留守婦女,包括妻子、母親、孩子等都是有著同樣貢獻的群體,卻持續不被關注或不被同等程度地關注。同時,在對了解她們生活的研究方法的運用上,大量使用的是問卷和訪談,并且大多基于城市的和回流到農村的婦女。筆者認為這對于外出流動與婦女生活關系的認識不僅是不充分的,而且是不足的。那些留守婦女同等重要,因為她們留在后方,承擔了雙倍甚至是三倍的生產和再生產負擔。這些留在后方的婦女涵蓋的范圍很廣,包括年老的和年幼的,富足的和貧困的,健康的和殘疾的,等等。為了理解農村婦女、農村流動和發展這些問題,將婦女置于其具體處境中很重要。為了糾正對農村婦女的認識,卡洛琳·沙克斯(Carolyn Sachs)對農村婦女進行了一個有著更多細微差別的研究,她在具體環境中定位她們,同時對結構性的變化給予特別的關注。她這樣寫道:
農村高程度的貧困常常因為城市的主導而被忽略。環境惡劣給農村老百姓帶來更大壓力,而農業高強度生產改變他們以往的生產方式。全球性結構改變將新的工作機會帶去農村。這些都為不同農村帶來不同社會以及性別關系提供了舞臺。[14]3
沙克斯認為,農村婦女的生活不同于城市婦女之處,是農村婦女在與土地、植物和動物的聯系中與自然有著特殊的聯系。這就使得以城市為基礎的女權主義精英在認識農村婦女和人口流動時,常常很難聽到后者真實的聲音,這樣的不對等條件下產生的知識必然使婦女間的不平等關系更久地存在下去,并加劇城鄉差距。
雖然宣稱聽到了婦女的聲音,但貫穿整個研究過程,從提出研究問題到收集資料和確定抽樣的方法,由于在研究者和婦女研究之間,研究者缺乏對話語立場上的自我反身性的批判,婦女的聲音便被有效地抑制了。大多數研究采用調查的方法從在城市中流動的婦女那里收集資料,正如簡奈特·湯圣德(Janet Townsend)指出的那樣,這種研究方法可能的代表性是一種局外人的觀點,而不是婦女的觀點和聲音。[15]4一些訪談能提供有關婦女的詳盡的故事,然而,即使是在這些故事中,研究者聽完陳述、經過思考后所做的筆記,仍然有以恩人自居、邊緣化甚至抑制婦女聲音的傾向。這里有一個極端的例子,一名學者在收集了一個年輕保姆的完整故事后,說這個保姆因為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里工作,改變很大,變得不再純樸,原因是這個保姆兩次要求核查記錄的細節,并要求擁有這本記載著她的故事的復印本。特別是當學者從保姆的雇主那里得知她的真名與她本人提供的不一致的時候,表示震驚并在文章中指責保姆不應該撒謊而置保姆感受于不顧。我們需要警醒的是,到底是什么給了我們研究者權利去進入別人的生活并加以評判?研究者的位置應該在哪里?當我們宣稱正在傾聽婦女的聲音時,我們真的是在這樣做嗎?到底是什么阻礙了我們以平等的關系為基礎來進行對話的?
針對以上批評,筆者認為批判性后結構主義理論對農村流動婦女的社會建構會有所突破。當政策制定者和實施者以及學者們對婦女發展和農村流動形成主流論述時,另一些學者,如潘毅和李敬君對形成流動婦女生活的結構性力量進行了分析,認為正是社會結構性力量限制或促使了農村婦女的流動,如國家戶籍政策、國家的和全球性產業結構調整、市場擴張等。[16][17]20潘毅在出口制造業工廠中對“打工妹”的研究,揭示了國家、資本和父權制三重結構性張力導致了“打工妹”這一身份的形成。
基于對社會性別與發展理論過于強調社會結構和制度對婦女的控制,并把婦女當作受害者來對待而產生的不滿,另一個理論范式逐步被發展起來,婦女、文化與發展理論視角同時將婦女的生活經歷作為考察和分析的中心內容。在學術界,婦女、文化與發展或WCD 的方法定位于三個邊緣跨學科領域的接合之處,這三個學科分別是女性主義研究、文化研究和批判性的發展研究(即通常所說的第三世界的研究)。芭娃妮妮(Bhavanini)、佛蘭(Foran)和庫麗安(Kurian)寫道:
將文化作為生活經驗來考察,婦女、文化與發展框架將婦女的主觀能動性帶到前臺,作為一個了解不平等是如何被挑戰以及復制的手段,它鑲嵌于文化、社會、政治以及經濟等領域里,又與它們同等重要。以主觀能動性整合了生產與再生產,該理論能夠對族群、性別、宗教、性以及生活方式同時提出質疑,從而為檢視社會過程提出一個更為精細的方法。通過婦女、文化及發展理論視角,族群、宗教、年齡、性取向,包括階級和性別成為婦女生活的各個方面而不能從分析和實踐中刪除。該理論提出文化囊括了第三世界婦女日常生活的種種,從日常經驗、實踐、意識形態到政治,從而可能為一個轉變式發展提出相對清晰的藍圖,這個藍圖中的發展關乎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不僅僅是經濟方面。[18]
基于批判性后結構主義的婦女、文化與發展理論視角對農村婦女的普世性和二元制的知識結構,以及新自由主義理論所提到婦女是受益者或社會主義女性主義把婦女當作受害者的人口流動理論提出質疑。受到該理論的啟發,筆者認為采用農村婦女的情境敘述(situated narratives)可以超越這種二元結構。這種方法關注婦女的內心渴望、所遇挫折以及基于不同年齡階段的婦女的處理機制,把有關流動過程中婦女的生活軌跡和家庭收入及其在生產與再生產之間的家庭與田地關系的不同生活經歷聯系在一起,即把微觀的生活經歷與既限制又促進婦女發展的宏觀結構聯系在一起。筆者認為通過參與式觀察和口述歷史的積累過程,可以更好地理解農村婦女及其外出流動的議題,并在此過程中,為農村婦女的外出流動提供一個可選擇的分析框架。該理論框架包括以下幾方面內容。
受后現代主義者視角影響的學者們對主流發展觀的本質進行了挑戰。他們對普遍的現代性主張以及同時體現自由主義和結構主義研究的歐洲中心主義的事實表示懷疑。他們指出,大部分這方面的論述夸大了西方知識的潮流,使來自第三世界國家的知識逐步消逝乃至無聲,進而鞏固了第一世界國家的“專家型”的知識。因此,不少學者努力尋找當地和本土的知識來削弱現代性理論的基礎,以此認識到并非所有的社會都會向西方的發展模式和意識形態屈服,而這種認識在研究中相當重要。我們必須努力地去看、去理解并對農村婦女的生活做出反應。因為很多時候,現代性理論并不能給我們太多空間去避免采取單一政治態度來檢視各種開發性項目和政策,而這樣的開發常常在“經濟發展等同一切”的措辭下被遮掩。
長期以來,農村婦女被描述為同質性的群體。這種呈現的問題在于其不能說明不同的婦女群體差異,抹殺了大量婦女的知識和經驗,從而造成只有一小部分婦女群體,通常是年輕的、受過一定教育的婦女的聲音才能獲得傾聽,因為她們是最可能參與流動過程的群體。差異性概念能夠使研究者的視角放在更廣泛的農村婦女群體中,而不僅僅是年輕的、相對精英的一小部分婦女。通過呈現農村婦女的差異,研究者能夠把以往文獻研究中被忽略和輕視的婦女的聲音和經歷帶回來。這其中包括不同年齡段的、受過教育的和未受過教育的、已婚的與未婚的、留守的與流動的,以及家庭貧困的和經濟條件相對較好的婦女,并將她們置于以親屬關系、族群、階層或其他分析范疇為基礎的本土的處境之中來加以考察。
為了超越女性主義立場的普世性知識主張,海拉薇(Haraway)提倡情境化知識的視角,認為知識是在特定情境和具體情境中生產的,并將之稱為“位置政治和知識論”,這需要理解具體情境中所呈現的立場。然而傾聽的前提不是什么納入普世性的知識體系,反而是通過編織零碎性的知識來理解其中的行動和情感邏輯,從而形成特定的“知識拼圖”。這樣的“知識拼圖”是來自農村婦女的日常生活的,是來自身體的,總是復雜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這樣的“知識拼圖”與主流話語那種由上而下高度簡化的知識演繹邏輯不同,情境化知識有的時候不知道來自何處,或沒有起點,與主流話語有著鮮明的對比。[19]情境化知識觀是引導研究者接近農村婦女的一個強有力的思維方式,它使得研究者更充分和更加敏感地理解農村婦女的生活情境和反應,并促使我們反思自身基于城市、教育、階級和民族的知識立場,警惕以此形成對農村婦女的成見。
雖然女性主義研究起初提倡把傾聽婦女聲音作為一種揭示長期被抑制的聲音的反應,然而,由于受主流話語的影響,容易選擇符合主流話語的農村婦女聲音,排斥那些偏離了主流話語的婦女聲音,或忽視那些沒有途徑發聲的人。因此我們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實現讓農村婦女真誠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或去聆聽不同婦女的聲音。雖然圍繞描述婦女的聲音語言的本質產生了許多的爭論[15]7,但事實上仍舊是精英研究者在描述農村婦女的聲音。
1.農村社區家庭中的婦女
以城市為中心的女性主義者往往把女人是一個個獨立主體作為假設和標準,然而在農村環境中,婦女自身的主體性或許與她們的家庭和社區整合在了一起。也就是說,她們的經歷以及看問題的方法深深地植根于她們所屬的家庭和社區中。基于對個人主義假設的質疑,我們需要更細致地思考特定的農村婦女個體和群體是如何界定個人與她們的家庭和社區的關系的,以及她們的經歷和她們對生活的看法,尤其是外出流動的經驗如何影響著她們對家庭和社區的再定義。
2.婦女的雇傭勞動與工作
自由主義女權運動和新古典經濟學往往認為雇傭勞動才是有價值的工作。然而,大多數農村婦女卻忙碌于非雇傭勞動,即維持生活的農務工作、家務工作和生育活動。農村婦女如何理解和看待這些不同的勞作呢?她們認為自己所忙碌的哪些活動才是工作呢?有些觀點認為,農村勞動的性別分工正從傳統的“男耕女織”變為當代的“男工女耕”形式,但重要的是我們需要觀察和探尋婦女是如何看待這些變化的。
3.家庭和社區內的權力關系
男人和女人是如何在家庭與社區內互動的呢?誰掌控資源?除了性別,還有其他哪些因素在成人的家庭決定中相互影響呢?比如教育成就、年齡、婆媳關系、宗族紐帶、政治聯系,等等。
4.團體與抗衡
當農村婦女逐漸發現她們處于不利的環境中,她們會采取什么策略來與主導權力談判/ 磋商并與之抗衡呢?這些策略是由政治力量、性別、教育成就等決定的嗎?她們又以何種方式來展現自身的團體力量呢?
女性主義研究者普遍沒有反思和批判自身的社會位置是在什么條件和權力關系中形成的,以及會進一步形成和農村婦女的哪種權力關系。[20]當研究者沒有反身性地探究她們的個人位置、職業地位和結構位置如何形成其研究視角時,就不可避免地會再建構出具有支配地位的性別、種族和階級的偏見。[21]布拉瓦(Buraway)把對話視為提供了一種方法/ 策略來提高和加深對人類學的理解所必需的一種反身性。[22]然而在所屬的主體位置(在田野和田野后)上進行多大程度的反思,對研究者而言依然存在著巨大的挑戰。
婦女、文化與發展理論無疑對當下社會工作理論與實踐提出了挑戰。此理論視角對發達地區的、城市的、精英的專業社會工作者普遍存在的對于農村婦女和進城婦女的刻板印象提出了警醒:需要看到每一個婦女獨特的生命歷程和脈絡,在服務過程中應真正聆聽她們的聲音,以及她們表達聲音的不同層次。只有這樣,才能夠真正貼近服務對象。社會工作者本身要具有同理心和對話能力,能夠開放地接納并欣賞差異。基于文化的同理心就是專業文化能力,社會工作者必須要勇于面對自己的局限與限制,打破刻板印象,將自己也置入服務對象的同一個情境中,讓自己從經歷到再塑造、再成長,與服務對象經歷共同的成長、賦能、釋放乃至解放。在這個過程中,社會工作者的專業性體現才能夠真正發揮其“助人自助”以及“生命影響生命”的作用。
本文主要針對主流社會性別論述對農村婦女外出打工或外出流動的理論偏見,如:外出打工好,因為給農村婦女提供了經濟自主的機會,并使她們接觸到現代文明,從而激發她們對性別平等的訴求,以此促進社會進步;外出打工不好,農村婦女看似擺脫了父權家庭的控制,但卻陷入父權制國家與資本的雙重壓迫中。這兩種婦女與外出流動的認識不僅未能將社會性別與發展問題認識透徹,反而折射出更多的“問題話語”。
筆者認為,批判性后結構主義理論視角揭示了這些主流話語背后對發展主義或現代性的預設,指出其企圖對中國農村婦女建構出一個“放之四海皆準”的普世性知識,同時進一步揭露研究者以恩人自居和城市精英式的偏見。發展主義的預設和主體位置的偏見不僅漠視了農村婦女的多元環境和差異化情境,還容易帶來忽視和歪曲農村婦女多元聲音的危險。
筆者主張建構一個跨學科視角,即整合女性主義理論、發展研究和文化研究的理論視角,以農村婦女的主觀能動性為核心,考察她們對自身生活經驗的反思,從而解構發展主義或現代化理論論述。這個視角特別關注農村婦女之間的差異,并把她們的多元聲音置于工作、家庭與社區內部權力關系的脈絡中加以審視,理解她們的適應、妥協乃至抗爭等,從而探究和構建鄉村婦女的情境化知識和聲音。情境化知識觀質疑和顛覆普世性知識,讓我們看到農村婦女的多樣性,以邊緣群體的視角和聲音重新建構對農村婦女的認識。而這樣的解放性知識建構需要的是研究者自我反身性地在研究過程中誠實地、真實地解剖自己,勇敢反思各種知識力量和主流社會性別話語對自身關于農村婦女認識的形塑與束縛,并在知識構建過程中不斷保持對自身知識論和權力位置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