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弈 董廣偉
(曲阜師范大學傳媒學院 山東日照 276826)
圖書館作為公共文化機構,承擔著參與地域文化建設,傳播弘揚地域文化的職責,這一職責既是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表的《公共圖書館宣言》的嚴格遵循,又是對“文化自信”這一時代呼喚的真切回應[1]。目前,諸如印度、澳大利亞等國均將公共圖書館作為傳承鄉土文化的重要機構[2]。我國學界對于公共圖書館參與地方文化建設的研究業已展開,且現有研究主要將傳播弘揚地域文化的主體聚焦于官方主辦的公共圖書館。此外,高校圖書館因其具有的資源優勢、人才優勢、科技優勢、學術優勢[3],在傳播弘揚地域文化時所起的作用也受到廣泛關注。相較而言,非官方主體創辦的民間圖書館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中所受到的關注較低,但民間圖書館作為公共圖書館體系中的組成部分,在傳播弘揚地域文化方面仍發揮著重要的補充作用。因此,充分關注民間圖書館在地域文化建設中的角色與作用,不僅有利于民間圖書館自身可持續發展,亦對建立健全地方公共文化體系起到促進作用。
基于以上研究現狀,本研究擬從文化人類學的角度探討我國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路徑與意義,為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提供多學科理論支持。文化人類學是人類學的主要分支之一,是研究社會與文化的應用性學科,關注文化的“普世界性、一般性和特殊性”[4]。在文化人類學視閾下,地域文化被學者定義為“在一定空間范圍內特定人群的行為模式和思維模式”,這意味著地域文化具有符號性、系統性及獨特性等特征[5],因而呈現多樣化的復雜形態。因此,文化人類學的諸種觀點為尊重、發掘、保護、弘揚地域文化貢獻了理論基礎,也為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提供了路徑指導。本文采用這一研究視角正是基于文化人類學獨特的學科關照,以文化人類學視角審視我國民間圖書館目前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主要路徑,可以發現眾多民間圖書館在此方面已做出了自我發展的實踐,而將此類實踐加以類比、整合,并作“從具體到一般”的科學性歸納,從而提煉出目前我國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路徑,以為其他民間圖書館建設提供規律性指導,這正是本研究的旨趣所在。在對民間圖書館實踐的研究中引入文化人類學的理論視角,能夠充分關注民間圖書館實踐中的“文化要素”,而這正是目前我國民間圖書館建設中的短板。具體而言,從地域文化本位出發,檢視目前我國民間圖書館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中的得失,促進地域文化的保護與傳播;而從民間圖書館本位出發,則能夠以弘揚地域文化為契機樹立民間圖書館的獨特風格,為民間圖書館的發展提供方向性參考。同時,這一圖書館學與文化人類學的跨學科對話,亦有利于充實圖書館學理論,并為圖書館實踐提供多元指導。
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依據可從主、客觀兩方面探討。客觀方面,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合理性與必然性源于對公共圖書館文化職能的繼承;而民間圖書館自身面向基層的屬性及靈活性強的辦館風格等主觀因素則為傳播弘揚地域文化提供了有利契機。
2018年1月起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圖書館法》第一章總則中第四條規定:“國家鼓勵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自籌資金設立公共圖書館。”[6]這一款目對辦館主體為非官方的民間圖書館進行了屬性的劃歸與確認,即具有“向社會公眾免費開放,收集、整理、保存文獻信息并提供查詢、借閱及相關服務,開展社會教育”性質與功能的民間圖書館處于公共圖書館體系之中;同時,這也意味著符合條件的民間圖書館也相應地擁有了公共圖書館服務大眾的社會屬性[7]及與公共圖書館平等的法律地位與發展權利[8]。在這一法律背景與邏輯前提之下,《公共圖書館宣言》中所規定的包括“促進文化間對話和文化多樣性;發揚口述傳統”[9]在內的傳播、弘揚地域文化的職能也同樣被民間圖書館繼承,民間圖書館應予以遵循。而這一文化服務向度也應成為民間圖書館在滿足社會大眾基礎閱讀需求之上的發展目標與使命擔當。
民間圖書館作為來自民間、服務基層的公共文化設施,因其辦館主體的非官方性,故而天然具有“草根性”[10]。一方面,非官方主體推動建立的民間圖書館在資金、資源、場地等問題上存在劣勢,這在一定程度上了限制阻礙了民間圖書館的發展;另一方面,民間圖書館植根基層,有利于調動本地資源,開展特色文化服務。民間圖書館浸淫于所在地的文化場域之中,與他者介入式的文化服務設施建設相比,民間圖書館與地域文化“親緣”更近,具有因地制宜吸收、傳播、繼承地域文化的“基因”,“草根性”的劣勢轉換為“在地性”的優勢,能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方面發揮自身價值。
與官方主導的公共圖書館相比,民間圖書館在營建方面靈活性更高,體現于民間圖書館具有空間形態、資源形態和服務形態方面的多樣性[10],此種多樣性實際上決定了民間圖書館風格創設的“靈活性”。由于辦館主體的多樣性與非官方性,圖書館建設者、運營者往往依據自身愛好、專長、目標、資金狀況及輻射群體的個性化需求而建設場館。正因如此,民間圖書館在吸收地域文化方面具有較強自主性,客觀上的束縛與限制較少。而民間圖書館的“靈活性”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公共圖書館的補充,以“小而美”的面貌呈現。
從現有建設成果來看,公共圖書館和民間圖書館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實踐方面呈現總體方向目標一致,而實踐方式、規模及側重點上存在差異。我國公共圖書館弘揚地域文化的主要途徑包括對地方文獻的收集、整理與開發,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挖掘以及開展地域文化主題活動等[1],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實踐包括東莞莞城圖書館和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聯合主編的《東莞歷史文獻叢書》[11],首都圖書館建設的“北京記憶”專題地方文獻資源網站[12],杭州圖書館主辦的集杭州歷史文獻及特設工藝展示傳播為一體的“杭州匠人”項目[13],等等。總體而言,公共圖書館,尤其是省級公共圖書館在建設地域文化建設時往往依據自身技術、人才、資金等優勢,開展規模較大、周期較長、內容較為多樣的相關實踐,且弘揚地域文化往往只是公共圖書館的服務項目之一。相較之下,我國民間圖書館因自身特點及資金、資源等條件限制,開展的地域文化建設實踐規模相對較小,但靈活性更強。同時,在文旅融合的時代趨勢下,多數民間圖書館對地域文化的依賴性相對更高,換言之,對于我國民間圖書館而言,參與地域文化建設既是時代賦予的歷史使命,也是其自身謀求發展的必然需求。因此,探討我國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具體路徑具有實踐上的必要性。
如前文所述,我國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路徑與公共圖書館有所不同,民間圖書館因其自身特質,在傳播、弘揚地域文化方面呈現出獨特風貌。本研究引入文化人類學視角,不僅能夠拓寬認識我國民間圖書館與地域文化間互動關系的視野,而且可從孤立的實踐案例中歸納出我國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主要路徑,以作未來發展之參考。
對地域文化的討論無法剝離社會環境,其中生態環境、歷史傳承、制度習俗等因素都對地域文化的形塑發揮重要作用。文化整體論是文化人類學的最具代表性的理論之一,即以整體的目光看待人類行為,強調與其相關的自然形貌、物質空間及人文環境等諸要素不可分割、相互協調[14],應將其視作有機的系統加以整體看待。
民間圖書館作為負載文化職能的實體空間,亦身處地域文化的整體系統之中。民間圖書館融入當地自然與人文環境而不顯突兀,且能與周邊環境相得益彰甚至凸顯和諧之美,這正是文化整體論在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中的集中體現。文化形態學認為,文化有層次之別,大致可劃分為物態文化層、制度文化層、行為文化層及心理文化層[15](見圖1),此四層次由表及里地展現了人類文化實踐中的不同維度,為整體地看待人類文化活動提供了認識工具。對于地域文化而言,物態文化層主要指當地的自然景觀及民居、代表性建筑等人文景觀,制度文化層包含了村規民約等規定性內容,行為文化層涵蓋了當地的生活方式、習俗禮儀等慣習,而心理文化層則指向當地居民特有的審美意趣、宗教信仰、價值觀念等心理要素。

圖1 人類文化結構的四個層次
部分民間圖書館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時呈現出遵循文化整體論的傾向,在此方面具有代表性的民間圖書館如福建省的月溪花渡圖書館。該館的主體建筑由當地的廢棄水電站改建而成,承繼并保持了其原有的中國傳統建筑工藝的夯土木結構形式,以“融入”而非“介入”之姿匯入當地地域文化系統中;且圖書館內部裝置基本以木材為主,貼近閩地多林木的生態環境;外壁夯土墻之上加裝的玻璃窗,則為讀者提供了欣賞月洲村山水景觀的自然窗口,實現了圖書館空間與自然環境的溝通,使得圖書館空間不再孤立于自然環境之外,而是與其共同構成一種“連續交互的人文體驗”[16],從而形成整合自然與人文的整體系統,呈現了民間圖書館積極融入當地文化系統中物態文化層的努力。同時,該館位于福建省永泰縣嵩口鎮月洲村,該村歷史悠久,文化氛圍濃厚,在宋、明、清三朝誕生了數位通過科舉考試躋身仕途、光耀門楣的文人,有“八閩文化第一村”的美譽[17]。月溪花渡圖書館選址于此,精準契入當地重視讀書修身的共有文化觀念,呈現出對當地整體文化結構中心理文化層的深入把握。再如位于漳州平和縣崎嶺鄉下石村的橋上書屋,該圖書館的空間主體為聯通兩座客家土樓的由木條包裹的橋梁,橋梁中部的小型圖書館主要面向當地村民、兒童[18]。橋上書屋因其建筑材料就地取用的環保特性及融入地域文化自然形態而廁身于《衛報》評選的2021年世界八大環保建筑之一,其對當地物態文化層的吸收與再造受到認可。此外,書屋架起的橋梁聯通了互有隔閡的兩岸異姓村民,成為兩岸村民相互走動的物理實體,進而削弱偏見、增進交流,這一功能則彰顯了民間圖書館能夠深入地域文化結構中的行為文化層、心理文化層,甚至對當地社會傳統、居民心理結構產生積極影響。再如坐落于浙江省桐廬縣莪山鄉戴家山村的先鋒云夕圖書館“嵌入”當地鄉村庭院,以當地閑置院落為圖書館空間主體,在保留傳統山鄉自然、社會空間格局的基礎上,營造一處公共文化場所。先鋒云夕圖書館還呈現了對當地畬族社會風貌的尊重,圖書館修復了傳統的黃泥土坯墻、小青瓦屋頂等建筑構件,在圖書館內閱讀即被斑駁的土墻體環抱,傳承畬族“誠實建造的樸素美學”[19],使館內閱讀不僅成為讀者吸取知識的過程,更成為深入體驗莪山畬族文化的路徑。由此,可以看出先鋒云夕圖書館在參與莪鄉文化時“表”(還原建筑構件)“里”(傳承美學價值)并重,從當地物態文化層逐步深入心理文化層的整體性實踐思維。
以上案例均體現了我國民間圖書館在空間實踐中以柔性姿態融入當地社會環境的有益嘗試,致力于實現民間圖書館與當地人文環境與自然生態的和諧共生、有效互動。民間圖書館在融入地域整體社會環境的實踐中,多以建筑設計為切入點,從當地自然與人文環境中擷取營建材料或設計靈感;強調將民間圖書館的兩重屬性,即延續當地歷史記憶的“時間性”與向大眾傳播文化的“公共性”[19]相結合,使民間圖書館在時間、空間的雙重維度上實現對地域文化的吸收與再造。從文化整體論角度出發,民間圖書館依托所在地自然、人文要素而誕生,其空間實踐必然在此基礎上實現。具體而言,就是深入當地地域文化肌理,通過展示、借用、還原等方式嵌入當地的地域文化結構之中;同時,民間圖書館的文化資源滿足了當地讀者的閱讀需求,甚至成為當地的文化地標而吸引外來讀者,拉動地區經濟,使當地地域文化進入公眾視野,在此意義上實現了民間圖書館對當地社會的反哺,使民間圖書館真正為地域文化建設施加正向影響,從而成為地域文化整體中的重要組成。
尊重文化多樣性是文化人類學的普遍關懷,且不同的地域文化自有其發展的獨特歷史脈絡,這也使得承認文化的差異性成為研究一地文化的前提。人類學家博厄斯(Franz Boas)提出了“文化相對論”,認為不同地域的文化沒有高下之分,“文化必須就它本身特有的歷史過程來了解”,將文化人類學的使命定位為通過考察、構擬一地的歷史脈絡,從而了解當地獨特的地域文化[20]。這一觀點充分肯定了挖掘當地獨有的人文歷史內涵在認識地域文化中的基礎性作用和重要價值,也為民間圖書館的文化實踐提供了思路。
如前文所述,我國民間圖書館自身具有“在地性”“靈活性”等特點,因而地方獨特的文化土壤可以視作民間圖書館的生長源泉,民間圖書館更需依賴地域文化澆筑自身發展根基。從目前實踐成果來看,部分民間圖書館已意識到挖掘地域人文歷史內涵的重要性,譬如位于山東省濟寧市梁山縣的青山書院是一家以“弘揚傳統文化、地域文化和傳播現代文明”[21]為宗旨的民間圖書館,書院得名于當地著名歷史人物——明末農民起義領袖李青山;同時,書院背靠梁山,水滸文化也成為其文化養料。故而青山書院從李青山文化、梁山文化乃至齊魯文化形貌中挖掘、提煉出“忠義文化”作為地域文化傳承的核心概念。為傳播、傳承忠義文化,青山書院多次舉辦主題研學、讀書交流、書畫征集、院刊編纂等活動,并以“迎接新中國成立和慶祝梁山建縣七十周年,弘揚傳統文化,傳承忠義精神;提倡全民閱讀,共建書香社會”為目標,于2019年舉辦以“愛祖國·愛家鄉·愛閱讀”為主題[22]的主題朗誦會,充分概括了青山書院倡導的忠義文化的價值取向。對忠義文化的傳承是青山書院得以立足的根基,而青山書院回溯、整合、提煉了植根于當地歷史脈絡的忠義文化的內核,取其精華,將“忠義”落腳于熱愛祖國、傳承文化,并與閱讀修身相結合,使之與時代精神相契。蘇州吳中區的運河圖書館是以企業為辦館主體的民間圖書館,該館以發源于蘇州的昆曲文化為主題,將昆曲名家、研究者捐贈的昆曲珍本和大量昆曲文化書籍作為特色館藏,并邀請專家開展蘇州文化專題講座,傳播昆曲文化[23]。在圖書館的空間再造中則融合了蘇州典型的昆曲元素與園林元素,借鑒月洞、海棠門等園林元素及昆曲的劇場性表現形式[24],使圖書館的形式與內容自洽,再現了蘇州深厚的藝術文化傳承脈絡與婉轉精致的獨特文化風格。而位于北京市房山區的賈島圖書館,則以唐朝詩人賈島為名,選址于為紀念賈島而建立的賈公祠內[25]。房山作為賈島故里,該民間圖書館將詩人賈島及中華詩詞文化作為核心概念,將偏小眾的詩人及其故里文化引至臺前。此外,四川省瀘州市的蘇佐先生收藏5萬余冊與瀘州歷史文化相關的書籍,開設蘇佐歷史文獻圖書館,并向市民免費開放[26]。以挖掘地域文化為宗旨的民間圖書館雖大多規模較小,但也在客觀上實現了圖書館“專門化”傾向,成為傳播傳承地域文化的公共文化空間。
我國民間圖書館在弘揚地域人文歷史方面主要從傳承歷史文化及挖掘“文化盲點”兩個層面著手,這正反映了民間圖書館對地域獨特歷史文化的重視,呈現出文化相對論的實踐邏輯。在這一過程中,民間圖書館多采用如下措施:①圍繞歷史文化名人設定民間圖書館主題,開宗明義地傳播特色地域文化,如賈島圖書館等;②收藏展示地域文化主題文獻,集中展現當地特色文化資源,如運河圖書館、蘇佐歷史文獻圖書館等;③舉辦主題活動,拓展民間圖書館文化職能,提升地域文化傳播效能,如梁山青山書院等。從文化相對論的視角出發,民間圖書館挖掘人文歷史層面的地域文化的諸種舉措就是參與擬構地域歷史脈絡、豐實地域文化肌體的方式。此外,從提出之日起,文化相對論便承載了反對文化中心主義的使命,從文化內部來看,文化相對論的觀點則提醒人們尊重、理解不同地域的獨特文化。我國地大物博,各地文化差異較大,民間圖書館積極挖掘地方獨特人文歷史內涵,呈現地域文化的獨特性,亦有利于幫助大眾深入理解文化多樣性。
信仰與習俗是地域文化鏈條中的重要組成,是地域自然與社會風貌在人類精神領域的呈現。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提出了地方性知識理論,學者認為地方性知識是一種“具有本體地位的知識”,不可脫離“特定的情境(context)”[27],也即“由特定的歷史條件所形成的文化與亞文化群體的價值觀,由特定的利益關系所決定的立場和視域等”要素。換言之,地方性知識誕生于特定歷史脈絡,且適用于當地民族或社區。了解地方性知識是承認文化多樣性,理解、尊重、包容其他文化的關鍵環節。
地方性知識的重要性毋庸贅言,作為公共文化機構,民間圖書館同樣具有對以地方信仰、習俗為代表的地方性知識的傳承使命。玉樹藏族自治州擁有悠久的藏文化淵源,當地宗教文化信仰多元,藏傳佛教、伊斯蘭教、天主教等在此匯聚。2017年竣工落成的諾林圖書館即發揮了傳承和弘揚地域風俗信仰的職能。諾林圖書館的十一個部門中有四個部門專事收藏展示當地宗教、語言、信仰、社會風俗的文獻,文物展覽館則擁有眾多藏文書法作品;除音像室、電腦室等功能空間外,諾林圖書館還設有提供藏式奶茶、印度甜茶等特色飲食的茶歇區域[28],潛移默化地展現當地特有的風俗習慣。蘭州穆斯林圖書館同屬對地域信仰風俗展示與傳承的民間圖書館的實踐典型,其藏書包含豐富的伊斯蘭史、穆斯林史、回族史等信仰與民族的典籍文獻,以及眾多不易獲取的民族文化類非正式發行刊物;此外,圖書館還以公益慈善方式回饋社會,成立諸如“蘭州穆斯林婚介所”“穆斯林婦女慈善會”等組織,以穆斯林身份組織慈善活動服務大眾,成為社會認識、了解穆斯林信仰文化的窗口,因其無分民族的公眾服務性質,被王子舟教授稱為“沒有圍墻的穆斯林大學”[29]。對于少數民族地區而言,其獨特的民族文化與信仰就是地方性知識,其中集中展現了民族獨有的文化風貌,民間圖書館以挖掘、呈現地方性知識為途徑,充當了民族文化的展示窗口。
除傳承民族及宗教信仰外,還有以地方風俗為主要傳承對象的民間圖書館,如廣東省開平市的關族圖書館。這是一家坐落于僑鄉的宗族圖書館,由關姓宗族出資興辦,以服務社會為宗旨。關族圖書館除承擔圖書館的文教功能外,兼有溝通鄉里、聯絡宗族的職責,其主要表現于編印寄往海外僑胞的《光裕月報》以傳達家族信息,編制族譜,紀念展示宗族優秀先人,組織祭祀等活動[30]。關族圖書館對傳統宗族文化的把握可謂射中鵠的,我國傳統文化滲透著宗族文化的烙印,“敬宗法祖”“家國同構”的觀念深入人心。宗族文化也成為研究者的關注重點,如人類學家莫里斯·弗里德曼(Maurice Freedman)立足中國東南的自然地理與民眾生存需求提出宗族文化的重要意義,構建了中國宗族模式[31]。從學界的關注視野來看,廣東是宗族文化研究的重要區域,這也證明了宗族文化是廣東重要的地域文化形態。因此,關族圖書館所呈現的重視宗族組織、傳承宗族文化的實踐,實際上起到了展示廣東乃至華南地區在宗族文化統攝下的民俗風貌、呈現當地地方性知識的重要作用。
我國民間圖書館在地方信仰風俗傳承的實踐方面體現出兩種路徑:①展示體現信仰習俗的物質載體及儀式。如諾林圖書館的典籍及民族飲食,關族圖書館修撰的族刊、族譜,祭祖儀式等。物質載體與儀式是地方信仰與風俗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對兩者的展示是最為迅捷的傳承地域文化的方式。②以與地域文化適配的運營模式揭示所蘊含的風俗文化。如以關族圖書館為代表的宗族圖書館,宗族圖書館多通過聯絡宗族獲得持續運營的資金支持,并通過族刊向宗族成員傳遞宗族近況,實現信息暢通;主動承擔聯絡宗族的責任,凝聚宗族向心力。而讀者通過參觀,也能從這一特殊的運營模式中把握宗族文化的內涵。
總體而言,我國民間圖書館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實踐中,體現了以文化整體論適應融入當地文化系統,以文化相對論擬構地方歷史脈絡,尊重、重現并展示地方性知識以傳播弘揚地域文化的路徑。且以上文化實踐的達成均與民間圖書館自身特性息息相關,民間圖書館的草根本色與靈活風格為其參與地域文化建設奠定了基礎。
檢視并反思現有我國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經驗、案例,可發現民間圖書館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中呈現出三重價值。具體而言,即對民間圖書館自身生長的價值,對地域文化記憶生成的價值,以及對地方文化事業發展的價值。
印度圖書館學巨擘阮岡納贊在“圖書館學五定律”中特別提出了“圖書館是生長的有機體”這一屬性[32],以此肯定了圖書館不斷生長更新的必然性與必要性。對于目前我國民間圖書館而言,除資金、規模、人才等客觀因素外,缺乏個性化風格也成為民間圖書館生長發展的制約因素。獨特的地域文化資源是一地發展的寶貴財富,處于地域文化系統中的民間圖書館同樣受惠于地域文化的滋養;而通過主動發現、吸納、融合地域文化資源,形成“人無我有”的獨特風格,則是民間圖書館得以在競爭中突圍的內在動因。
文化相對論對小眾文化的現實關懷啟示民間圖書館運營者,應積極把握地域文化中能夠為我所用者,以“差異化”思維樹立獨特辦館風格,從而形成自身發展的內驅動力。如運河圖書館就是充分運用“差異化”理念的案例,運河圖書館在蘇州眾多文化資源(如園林文化、蘇繡文化、評彈文化、吳門畫派文化等)中選取了昆曲文化作為自身主題,不求全而求精,精研深挖;且圖書館各類空間實踐均圍繞這一主題開展,有的放矢,從而形成自身生長發展的內驅動力,成為民間圖書館得以存續、生長的內在機理。
杜定友先生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發表了圖書館“是社會上一切人的公共記憶,實際上就是社會上一切人的公共腦子”的著名論斷[33]。這一論斷也使得圖書館與保存社會記憶的職能緊密聯系。在文化記憶理論的框架下,圖書館成為了文化記憶的媒介[34],承擔了地方“記憶空間”的文化價值。
與官方主辦的公共圖書館相比,民間圖書館作為地方“記憶空間”的獨特性體現于挖掘、傳承地域文化的過程由民間主要推動,因此能夠較多呈現貼近當地的、個性化的“地方性知識”,從而形成對公共圖書館的所展示的地方“集體文化記憶”的補充。如梁山青山書院挖掘的“忠義文化”,是具有濃厚儒家傳統氛圍的齊魯文化的重要分支;且梁山縣因《水滸傳》中梁山泊所在地而聞名于世,具有深厚的“忠義文化”資源,因而青山書院發揮了保存與弘揚這一地方性文化記憶的功能。此外,民間圖書館在發揮“記憶空間”功能時,實際上整合了紀念館的部分功能,從而形成“圖書館+紀念館”的職能創新,如關族圖書館在進行族譜編制、祭祖等儀式性活動時,同時承擔了“文化展演”功能,和讀者共同參與到這場文化記憶的“社會劇”之中[35],從而為讀者的文化認同與集體記憶的生成、鞏固奠定基礎。
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是主動將自身嵌入地方文化事業總體格局中的舉措。從“文化整體論”角度出發,民間圖書館無法剝離地域文化環境而單獨存在發展,地域文化環境勢必對民間圖書館產生影響。對民間圖書館自身而言,參與地域文化建設是“文旅融合”的時代背景下民間圖書館發展的必由之路,能在一定程度上改變民間圖書館“孤島式”的發展模式,增強民間圖書館的“社會聯結”[36],從而有助于其獲得來自官方或其他社會機構的資源支持。如弘揚藏地文化的諾林圖書館在建設之初受到了自治州文化局的支持;以“健全房山文化旅游連接線”為宗旨的賈島圖書館獲贈來自故宮博物院的2 000余冊書籍[37]等。而對當地文化事業而言,民間圖書館參與到地域文化建設中,使官方與非官方機構協同配合,形成地方文化事業的復合式發展格局,從而擴大服務半徑,為讀者提供更為多樣的文化選擇。
文化人類學觀點的引入,為厘清民間圖書館與地域文化間的關系,從而進一步指導民間圖書館參與地域文化建設提供了理論依據。民間圖書館作為公共圖書館的有力補充,因規模、選址及建設規劃方面“靈活性”等較強的優勢,便于對所在地特色地域文化加以吸收、融會,且“在地性”優勢有利其貼近所在地風土人情,挖掘潛在的“地方性知識”,以此打造自身的獨特風格,充當地方“記憶空間”,最終納入地方文化發展的總體格局中,以獲得文化、資金、技術等方面的扶植,從而進一步開發民間圖書館的服務潛能。此外,部分官方主辦的公共圖書館,以及具有地方特色的書店(如北京正陽書局、廣州楠楓書院、濟南阡陌書店等)都日益成為參與地域文化建設的重要力量,民間圖書館應借鑒不同類型主體之所長,與其他主體展開廣泛合作,在公共閱讀空間系統中形成弘揚地域文化的合力,充分發揮文化機構傳承地域文化、凝聚文化認同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