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村
1
我舅舅馮天慕的電話,是在立冬那天打過來的。那天,陰冷灰暗的燕城上空開始飄落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電話里,舅舅連咳帶喘地說,這幾天我正歸置老屋里的物件,準備搬到縣城去過冬。你兩個表兄弟都在縣城叫什么水岸國際的地方買了樓,死活讓我去那里。我想,我這一去,不定啥時再回來,走前得好好把老屋收拾一下。你猜怎么著,正收拾著,窗臺下的一塊墻皮就開裂了,裂縫里一下又掉出個油紙包兒,我覺得奇怪,就把這紙包兒打開了,原來是一個藍皮子的小本本……
小本本?我一下子覺得有些蹊蹺。
是一個小本本,螞蟻爪子般地寫了很多字。舅舅接著說,我估摸著,它可能是你姥姥留下來的。你說,她怎么會把個小本本糊在墻皮里呢?這小本本里又都寫了些什么?你是文化人,我想讓你給看看……
舅舅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民,到現在,已經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了。
舅舅說的姥姥早就不在了。
姥姥給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模糊。記憶中僅存的一幕是,有一天,母親背著我走了十幾里的山路,到牡丹江畔的馮家屯看望她。留著齊耳短發、又瘦又小的她,見了我,喜歡得不行,她一邊使勁親著我的臉蛋,一邊把一塊沒舍得吃的水果糖填進我嘴里,問我,甜嗎?后來,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變成了一張掛在墻上的肖像畫。那張肖像畫,實在畫得有些不盡人意,除了一如既往的一頭齊耳短發和一張瘦削臉孔,眉眼之間一點兒神采都沒有。不知道舅舅請的是哪一位鄉村畫匠畫下的。但是,就是這樣一張肖像畫,至今仍掛在老屋的那面墻上。
大學畢業后,我就遠離了家鄉,在繁華熱鬧的燕城定居下來。盡管如此,幾十年來,卻一直沒有間斷與舅舅的聯系。
舅舅的這個電話,似乎一下讓我預感到了什么。想來想去,我很快決定放下手頭的工作,回到老家去看看他。當然,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能夠見到那個小本本。
說話間就是幾天后了,那天,我從舅舅那雙粗糙的大手里,把那個被他重新裹好的油紙包接了過來。小本本被厚厚的黃油紙包了整整三層,但是,當我一層一層小心翼翼地將它打開之后,又終于一五一十地辨清了封皮上的那個字跡已模糊不堪的簽名時,突然之間,我還是真切地感覺到一顆心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撞擊了一下:李桂香——那正是姥姥的名字。
2
抗聯西征前,如果那個鄂倫春老獵人真的把小天賜接走了的話,這個故事就該是另一種講法了。實情是,盡管抗聯交通員老許頭事先百般叮囑,可那個鄂倫春老獵人還是沒有如期出場。眼看預定的出發時間就要到了,始終等不到老獵人的蹤影,于是,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皺著眉頭不停踱步的團長馮壽山,不得不對六歲的兒子小天賜重新做一番安排。
只能帶上他了!馮壽山低頭望著小天賜,對站在一旁的李桂香說。
那就讓他跟著我吧,李桂香說,你放心就是了!
馮壽山想了想,說,婦女團這些人,老弱病殘孕,個個需要人來照顧,你就多受點累,時時處處當心著點兒。
我不會有事的,李桂香使勁點了一下頭,又把頭抬起來,想朝他笑一笑,卻沒有笑出來,認真地望了他一眼,說,關鍵是你,子彈不長眼,你別讓我們娘倆擔心就好!
馮壽山淡淡地笑笑,說,又不是第一回了,再說,還有那么多人呢,都不會有事的!一邊說著,馮壽山隨手把一塊軍用毯遞給了她,天冷了,這個你拿著!
李桂香接過那塊軍用毯,看了看,說,還是你留著吧,我用不著它!
馮壽山說,我好說,你和天賜兩個人呢,一早一晚會用得著的。
李桂香抱著那塊軍用毯,猶豫了一下,說,那好吧,咱們一人一半!說著,就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把那塊軍用毯扯成了兩半,一半留給自己,一半遞給馮壽山說,這下總行了吧!
馮壽山笑著朝她搖搖頭,說,你可真有辦法!
小天賜站在一旁,專注地看著他們在那里收拾行軍的背袋,突然意識到什么,問道,我們是不是又要走山了?
李桂香朝他點點頭,微微一笑說,對,天賜是個聽話的孩子,這一回,咱們要走很多大山呢!
馮壽山摸了摸小天賜的腦袋,轉身走了出去。
此時,屋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還不到中秋,雪就不知不覺下起來了,這多少讓人有些猝不及防。這些雪一旦落在地上,一場跟著一場的雪就會接二連三地落下來。大雪一落,抗聯人的日子就更難熬了。
隊伍是在凌晨三時出發的,敢死隊和騎兵連在前,婦女團和總部隨后。浩浩蕩蕩七八百人,開始沿著一條下山的道路往前行進。由于擔心被敵人發覺西征動向,對于這次大規模的行動,指揮部事先進行了消息封鎖。但是,不知怎的,大部隊剛剛走出第一道卡子,就突然遭到了一支來路不明的討伐隊的堵截。好在這支討伐隊戰斗力比較弱,在他們的增援大隊趕到之前,經過一番激烈的槍戰,西征軍很快沖出了包圍圈。戰斗結束后,隊伍清點了一下人數,所幸沒有多少傷亡,于是,他們又開始沿著既定的路線,馬不停蹄地繼續向前推進。
半月后的一天正午,抗聯軍正準備橫穿一條大峽谷,不幸又與一大批討伐隊狹路相逢。
多年以后,當李桂香再次回想起那一場混戰時,不由得還會感到心驚肉跳。驚慌失措的馬嘶聲、憤怒的吼喊聲、馬刀的碰撞聲以及冷兵器劈砍到肉身上的慘叫聲,頃刻之間亂紛紛攪在一起,巨浪翻滾一般在左沖右突的人群里涌來蕩去,偌大一條荒涼的山谷里,到處血肉橫飛……
在這樣一場兵力懸殊的遭遇戰中,西征的抗聯軍明顯處于劣勢。眼前的處境迫使他們必須拼盡全力,盡快撕開一道口子,殺出一條血路突圍出去。只有這樣,他們才不至于全軍覆沒,獲得一線生存的機會。
這場天昏地暗的混戰一直持續了大半個下午,敢死隊與騎兵連的戰士使盡渾身解數,才交替掩護著大部隊突圍到對面山上的密林里。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有些發暗了。
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又下起來了。
簡玉秀的初痛,就是在這個時候發作的。疼痛很劇烈,像是五臟六腑猛地被人剜了一刀似的。簡玉秀忍不住喊叫了一聲,緊接著,她便下意識地捂著大肚子,順著身邊的一棵大橡子樹,渾身癱軟地斜倒在了那里。
婦女團隨軍西征的隊員有幾十號人,如果不是簡玉秀的這聲叫喊,也許李桂香早就把她忽略了。簡玉秀這聲不合時宜的叫喊,就像是突然發出的一個信號,讓剛剛結束了一場激戰的隊員們立刻又警覺起來。
當時,李桂香正在為一個受了傷的小戰士包扎。那個小戰士只有十五六歲,傷得很厲害,他的一只肩膀被敵人狠狠地砍了一刀,一股熱氣騰騰的血腥氣正從受傷的地方噴出來,刀口處涌出的血,把半截子棉衣都浸透了。整個包扎的過程里,小戰士自始至終沒喊過一聲疼,也沒說過一句話,他只是閉著眼睛,牙齒咬得咯咯響,兩行淚水卻從他的眼角冒了出來。
簡玉秀的那聲喊叫,讓李桂香不由得回了一下頭。
一直等到處理完小戰士的刀傷,李桂香才慌慌張張地跑過去。小天賜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后。這孩子很聽話,他目睹了剛才發生在峽谷里的那一場混戰,雖然現在仍然感到心有余悸,但他并沒有被嚇壞。
此刻,簡玉秀額角的頭發已經被汗水打濕了。
玉秀,你怎么了?李桂香一邊扶著她,一邊下意識地問道。
簡玉秀望著李桂香,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無驚慌地說道,大姐,我怕是不行了!
簡玉秀的話讓李桂香忽然之間就明白了什么,她一邊握著簡玉秀的手,一邊安慰道,你放松點兒,沒事的,不要緊張,我們會幫你的。
不要離開我。簡玉秀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惴惴不安地說,大姐,你答應我。
簡玉秀握著李桂香的那只手,一直沒有放下來。
李桂香不覺苦笑了一下,點點頭,你放心吧,我答應你……
說話間,馮壽山帶著一隊戰士,清理完混戰現場,從山下的谷底走回來了。
馮壽山的神情有些凝重,像布滿了烏云的天空。他一手牽著一匹棗紅馬,一手托著一頂灰布帽子,一邊在有些散亂的隊員們中間往前走,一邊尋找著簡玉秀。
當他終于在簡玉秀身前停下來時,她心頭頓時涌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在李桂香的攙扶下,簡玉秀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她的目光,一直盯著馮壽山手里的那頂灰布帽子。
老高他……她不覺愣在那里,沒有把要問的話繼續問下去。
馮壽山最終把它交到了她的手里。
旋即,她就一切都明白了。
沒錯,這頂帽子正是騎兵連連長高宏野的。帽子上的那顆紅五星,正是西征前她親手從自己的紅手絹上剪下來,又一針一線縫上去的。
和馮壽山站在一起的那匹棗紅馬,以及從它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她比誰都熟悉。現在,它正低垂著腦袋,眼睛里不住地淌出淚水。顯然,在那場驚心動魄的混戰中,它受了重傷,一把馬刀的利刃險些砍斷它的脖子,傷口處的血已經在它的鬃發上凝固成了烏黑的一團。
停了好大會兒,馮壽山才終于說,簡玉秀同志,高連長他為了掩護……
可是,話剛說到這里,就被簡玉秀一個手勢打斷了。
你什么都不要說了。簡玉秀說,我都看見了……
她本來不想哭的,她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可是,此時此刻,緊緊攥著那頂綴著紅五星的灰布帽子,擁擠在嗓子里的嗚咽聲,還是如一道山洪般涌了出來。
恰在此時,肚子里那個小生命突然扭動了一下身子。一陣鉆心的劇痛襲來,讓單薄瘦小的簡玉秀差點兒昏厥過去。
李桂香一把將她扶住了,轉頭望著馮壽山,慌亂地問,也許這孩子很快就要生了,老馮,你說怎么辦?
馮壽山不覺皺了一下眉毛,朝簡玉秀打量了一眼,又看了眼李桂香和身邊的兒子小天賜,接著把目光移向了密林深處。一時間,他有些左右為難。
猶豫片刻,馮壽山終于打定了主意,猛地回轉頭來,望著李桂香急促地說道,時間不等人,隊伍必須馬上離開這里,你和天賜留下來吧!
李桂香不覺怔住了。
你要照顧好玉秀。馮壽山繼續說道,那是玉秀和高連長的孩子,也是咱抗聯的孩子,是咱們的根,咱不能斷了根呀!
你要時刻記住,無論如何都要保證他們母子的安全。想了想,馮壽山又叮囑道,等孩子生下來,你們就按原定的路線,繼續朝前走。我會在必要的路口留下事先約定的記號……
片刻的騷動之后,隊伍再次集合起來。
馮壽山把那根馬韁交到李桂香的手里,順勢把她的一雙手攥緊了。
李桂香不舍地望著他,深深地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馮壽山轉過身,正要向隊伍走去,突然又想起什么,便從衣袋里摸出一樣東西來。
槍!小天賜見了,眼前一亮,不覺又驚又喜。
那是一把做工精巧的木制手槍。
馮壽山一邊愛憐地摸了摸小天賜的頭,一邊探身說道,好孩子,你要好好聽媽媽和玉秀姨的話。爸爸在前邊給你們引路,等過了這片密林,咱們就能在山那邊見面了!
小天賜順著爸爸手指的方向張望著。密林里的那些樹木,遮住了他的視線。可他還是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重新集合起來的隊伍,在暮色降臨時,又繼續上路了。李桂香有些悵然地站在那里,直到目送馮壽山和隊員們的身影漸漸隱沒在密林深處,這才大夢初醒般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媽媽,我們和玉秀姨怎么辦?小天賜突然抬頭問道。
小天賜的話,讓李桂香一下子感覺到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傷。
是啊,大姐,我們怎么辦?一句話沒說完,簡玉秀就哭起來了。李桂香知道,隨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是沒辦法從失去丈夫的悲痛里走出來了。
哭有什么用,你要能走,咱們就走!李桂香心里很亂,聽上去,她的話里有些憤怒,像吼一樣。可是吼完了這句話,李桂香就后悔了。
天,黑下來了;雪,還在下著。
3
應該說,李桂香對簡玉秀是有些看法的。或者客觀一點兒說,她對她的印象并不算好。她覺得這個女孩子身上,總帶著一種脂粉氣兒,張口閉口的學生腔挺招人煩的。好像除了行軍打仗,平日里,她還總喜歡來點兒小浪漫。如果放在鄉下,肯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主兒,就像某些大戶人家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一樣。其實,西征以前,雖說兩個人都在婦女團,可婦女團那么多人,兩個人并不在一個大隊,除了開全員大會和集體學習外,她們照面的機會并不太多。
李桂香第一次見簡玉秀,是兩年前的冬天。那個時候,大雪已經封山了。簡玉秀與她的戀人高宏野就是在這個時候,蹚著沒膝深的大雪,被交通員送到密營來的。兩個人不畏生死追隨抗聯一同抗日的愛國行動,感動了軍部領導,為此,部隊為他們舉行了一場隆重的歡迎儀式。歡迎儀式很熱鬧,很多隊員都參加了,李桂香自然也來了。軍部領導發表了重要講話之后,讓高宏野和簡玉秀也講幾句。于是,兩個人就并排站了起來。高宏野是個瘦高個兒,人長得很英俊,他筆直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一棵迎風傲立的白楊樹。與他相比,簡玉秀自然顯得柔弱了許多,就像是一棵還沒有經歷過風雪洗禮的小白樺。顯然,兩個人并沒有做好臨時講話的準備,一下子面對那么多雙隊員的眼睛,他們的臉上如同被一陣疾風吹過一般,不約而同就紅了。但是很快,稍稍顯得有些慌亂的高宏野就鎮定了下來。片刻,他從大東北滾滾洪流一般的抗日浪潮,說到了和簡玉秀兩個人志同道合,毅然離開大學校門,投身到抗日隊伍里來的初衷,并發誓甘愿為東三省早日光復英勇殺敵,甚至犧牲。高宏野的話,說到了每個人的心里,贏得了一片暴風雨般的掌聲。
輪到簡玉秀時,簡玉秀扭頭看了眼身旁的高宏野,突然舉起一只細瘦的胳膊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愿意與高宏野一起共赴國難,同生共死。不把日本子(日本鬼子)趕出東三省,誓不罷休!
李桂香忍了半天沒有笑出來。簡玉秀的語速很慢,一字一句咬文嚼字的,聽上去,還有那么點兒嗲嗲的,這么有力道的話,居然能從她的嘴里說出來,這多少讓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歡迎儀式結束后,簡玉秀就被分在了婦女團。而她誓愿同生共死的戀人高宏野,卻被分在了騎兵連。不久,在征得上級組織的批準后,兩個人喜結連理。說起來,這本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可還是讓很多人深感意外,覺得他們二人并不般配。
高宏野從小就喜歡馬,他曾一度立志成為一個橫刀立馬的將軍。這也正如了他的愿,此后,他便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刻苦練習,并且很快掌握了一套克敵制勝的馬上功夫與作戰技能。隨后的幾次作戰中,高宏野每每沖鋒在前,和眾騎兵一起,用快速沖擊的戰法大破敵陣,一連打了幾個漂亮仗,由此引起了上級領導的注意,獲得了很多榮譽。只短短一年工夫,就被委以騎兵連連長的重任。很多人推測,如果照此發展下去,他一定會有一個輝煌的前程,要想實現將軍夢,自然也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可是,戰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戰場上的生死,也只是瞬間的事情。誰能料到,西征沒多久,就出了那檔子事兒,經過一場你死我活的血戰,人說沒就沒了。
其實,在西征開始前,醞釀參征隊員時,團里和軍部領導進行過一番斟酌。考慮到西征軍長途跋涉,會苦吃很多,也會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難,所以,隊伍中的重傷病號和需要特殊照顧的人,很大一部分都被留下來歸置到留守處里,一來他們可以牽制敵人的兵力,策應西征軍的行動,立足根據地進行游擊作戰,二來他們也能在休養生息中做些力所能及的后勤準備工作。
本來,簡玉秀也被劃進了留守處,可是,當她得到消息后,立刻沒完沒了地哭起來。隊員們不住地勸她,說,你這樣可不行,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呀,哭壞了身子可咋辦?簡玉秀聽了,想想,果然就不哭了,卻挺著個大肚子,直接找到了軍部領導,紅腫著一雙桃子似的眼睛說,我不能留下來!軍部領導不解地看著她,問道,咋了?她說,我丈夫到哪兒,我就到哪兒!這是什么道理呢?軍部領導說,簡玉秀同志,你已經是一名戰士了,戰士就得服從命令,你留下來,是上級研究決定的。簡玉秀說,那你們再研究一下,個別情況應該個別對待。軍部領導說,正因為你有個別情況,所以我們才考慮把你留下來的。簡玉秀說,我還是懇請領導再為我考慮一下,我要和我的丈夫一起去戰斗,有我在,對他來說是個安慰,他會更有信心,更加英勇;有他在,我就沒有任何牽掛,只有一個必勝的信念。我早就說過,我要和他生在一起,死在一起,即便付出再大的犧牲也在所不辭……
簡玉秀還是輕聲慢語的,可她的表情卻是那么認真、嚴肅,不摻雜一絲一毫玩笑成分。
可是現在,她曾經那么深愛著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4
簡玉秀第一次想到了死。那個一直以來被她深深依靠和深愛著的人,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現實未免太殘酷,又怎么能夠讓她接受得了呢?忽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當生命唯一一點希望破滅之后,所有的理想與憧憬,都一下子失去了本來的意義。轟隆一聲,她的世界就坍塌了。
簡玉秀渾身癱軟地倚靠在那里,目光凄然地望著密林深處。半晌,就像聽到了某種召喚似的,回頭望了一眼山谷的方向,突然說道,大姐,我不走了。
李桂香怔了一下,沒聽清她在說什么。
你和天賜快去追趕隊伍吧。簡玉秀說,我不想走了!
簡玉秀異常平靜。李桂香不覺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問道,你想干什么?
簡玉秀說,他不走了,我也不走了!
說著,就把那支小馬槍抱緊了。
李桂香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立刻便猜測到了什么,問道,怎么,你想做傻事?
簡玉秀沒有說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小天賜不明白她們在說什么,眨巴著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李桂香把小天賜拉到了懷里,說,你這是在逼著我和天賜跟你一起做傻事嗎?
簡玉秀無力地搖了搖頭。
你總要替我和小天賜想想,如果你真的做了傻事,我們怎么向抗聯交代?李桂香狠狠地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簡玉秀像個木頭人一般喃喃地說,你用不著拿這個嚇唬我,我已經決定了,你們還是快走吧,也許,一切還來得及。
李桂香聽了,鼻子里突然哼了一聲,不無輕蔑地說,我真是搞不明白,那個高宏野是怎么喜歡上你的!他要知道你這個樣子——
你不要再說了!簡玉秀打斷了她的話,喊道,你的話,我不想聽。
李桂香苦笑了一聲,半晌,終于有些失望地說,我早就知道,你并不是真的愛他!
簡玉秀抬起一雙含淚的眼睛,吃驚地說,你怎么會這樣說?
你如果真的愛他,那你就該設身處地為他想想,就該好好地把他的孩子生下來,然后去為他報仇,用不著在這里哭天抹淚做傻事給我看。你這樣做,只會讓我更瞧不起你!
李桂香實在不想為她費太多口舌了,猛地抖了下馬韁,把那匹已經受傷了的棗紅馬牽過來,喊道,起隊(準備出發)!
她的聲音很大,把簡玉秀和小天賜都嚇了一跳。
玉秀姨,起隊了!小天賜見狀,忙走到簡玉秀身邊,把她攙了起來。
片刻之后,李桂香把簡玉秀扶到馬上,又把小天賜抱了上去。這一支小小的隊伍,就這樣追隨著遠去的隊伍,繼續向密林深處走去。可是,李桂香沒想到,在無邊無際的夜色里,只走了短短的一程,他們就再也走不下去了。雪,到這個時候,竟是越下越大了;森林里的風也越刮越緊,一聲連著一聲,狼嚎一樣。如果這是一個有月光的夜晚倒也好些,可以借著雪光和月光向前行走,哪怕走得再慢一些,都是能夠堅持下去的。但是,沒有。路,越來越難走,更何況是要從沒路的地方走出一條路來。
無奈中,李桂香牽著馬韁,不得不在一棵大樹跟前停下來,透過樹隙,抬頭望著大雪紛飛的夜空,埋怨道,這鬼天氣,真是糟糕透了!
媽,不走了嗎?坐在馬前的小天賜問道。
只好在這兒露營了!說著,李桂香又把簡玉秀和小天賜從馬上扶了下來。
簡玉秀沒有答話,像已被凍僵了似的,臉上的表情十分僵硬。
李桂香搓著手說,堅持一下,堅持一下就好了!說著,便忙著把樹前的一小片積雪清理了,片刻,又從一旁的大樹下抱來一堆枯木,小心地把它點燃了。幾個人這才圍坐下來,把手伸出去,在那堆噼啪燃燒的篝火上烘烤著。
隨后,李桂香就從隨身攜帶的背袋里,取出一只豬腰子飯盒和一穗苞米來,自言自語地說,人是鐵,飯是鋼呢,一天沒吃東西了,都該打打牙祭了!
那只豬腰子飯盒是在一次作戰中從一個死去的日本兵身上繳獲的,現在已被她盛滿了雪,架在了篝火上。那穗苞米,還是在西征之前統一配發的口糧,一人四穗,概無例外。現在,就剩這最后一穗了。李桂香端詳著那穗閃著金光的苞米,好大會兒,才小心地捻搓出小半把苞米粒兒,順手遞給簡玉秀,說,來,吃了吧!
簡玉秀沒接。她看都沒看一眼。
快吃了!李桂香一下子不高興了,下達命令般地說。
我不餓。簡玉秀把頭別向一邊,小聲補充道,我吃不下。
李桂香慍怒了,大聲呵斥道,吃不下也得吃!說著,一把將簡玉秀的手拉過來,把那些苞米粒兒硬塞進她的手里。簡玉秀的手很小,很冷,像一塊冰,不禁讓李桂香心頭一顫。不吃點兒東西怎么能行呢?李桂香說,不然,怎么會有力氣?
簡玉秀妥協了,眼睛卻一下子濕了。
當李桂香把接下來的小半把苞米粒兒遞給小天賜時,聽見一旁的棗紅馬輕輕打了個響鼻,便下意識地側過頭去,發現它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不覺笑了笑說,等著!
李桂香把屬于自己的那份苞米粒兒遞給了那匹棗紅馬。棗紅馬在她伸過去的那只手上嗅了嗅,旋即便伸出溫熱的舌頭,一口將它卷進嘴巴里,十分響亮地咀嚼起來。李桂香順手撫摸了一下它受傷的脖子,想說點兒什么,不知怎么,鼻子卻跟著酸了起來。
它可真是一匹好馬!雖然受了傷,但它仍然還要在這個風雪之夜,忠心耿耿地履行著作為一匹良馬的使命。此刻,它靜靜地蜷臥在那里的樣子,就像是一堵墻,又在為他們遮風擋雪了。
豬腰子飯盒里的雪化開了,冒著絲絲熱氣,很快又咕嘟咕嘟地冒起泡兒來。少頃,三個人你傳給我,我傳給你,捧著飯盒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它喝完了。霎時,他們感到正有一股暖流在身體里緩緩涌動著,一點點地把彌漫在這個雪夜里的所有寒冷都驅散了。
三個人緊緊偎在一起,慢慢躺了下來。
接著便是無邊無際的沉默。
5
睡在里面的簡玉秀,挨著那匹棗紅馬。她手里一直緊緊攥著那頂綴著紅五星的灰布帽子。那上面有高宏野的味道。那種親切而又熟悉的味道,現在正與馬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相互沖撞著,糾纏著,讓簡玉秀一時分不清哪是棗紅馬的,哪是高宏野的。
簡玉秀學會騎馬和打槍,還是上隊(參加抗聯,到隊伍上來)之后的事兒。
抗聯戰士哪有不會騎馬和打槍的?高宏野說,騎馬和打槍,本來是男人干的事兒,可是,戰場上是不分男女的,只分敵我。所以,男人干的事情,女人也必須學會。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保護自己,消滅敵人。
看著高宏野那副認真的樣子,簡玉秀一個勁兒地想笑。
這是生死攸關的事兒,你不要拿著當兒戲。高宏野一下子嚴肅起來,厲聲道,你不會,來,我教你!
于是,高宏野就手把手地教會了她。
教她騎馬的時候,高宏野一直坐在她的身后,一雙胳膊鐵箍一樣環繞著她。有他在身邊,簡玉秀自然不用擔心身下這匹坐騎會沖她發脾氣、尥蹶子了。棗紅馬在無邊的林地間奔跑著,簡玉秀聽到從耳邊掠過的呼呼的風聲,同時真切地感受到高宏野強勁有力的心跳聲。這些美妙的風聲和心跳聲,常常會讓她心潮激蕩。
和騎馬相比,打槍讓簡玉秀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恐懼。在她的意識里,槍聲與死亡總是離得那么近。但是,在高宏野一遍遍的示范和指導下,她還是學會了。雖然學會了,可還是怕。后來,在經歷了一次小規模的作戰后,她就不怕了,一下子就不怕了。當真正你死我活的現實來到眼前時,她只能而且必須選擇活著。敵人不死,你就得死。除此之外,沒有第三種選擇。在敵人面前,她要讓自己活下來。只有活下來,才能看到更多的美好的事物,才能看到一個新世界的到來。
可是,這一切還是太短暫了,就像夢一樣短暫。眼睛一睜開,就都消失了。
簡玉秀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自拔的悲傷。這種悲傷,一浪一浪,正排山倒海一般向她壓來。在如此巨大的現實苦難面前,她感覺自己快要坍塌了。
就像高宏野一樣,蜷臥在身側的這匹棗紅馬,不久之后,會不會也將離她而去?想到這匹失去了主人又受了重傷的棗紅馬,簡玉秀不覺心中一顫。
一陣猝不及防的隱痛襲來,肚子里的那個小生命又開始不安分了。簡玉秀使勁咬著牙,竭力忍受著,好大會兒,總算慢慢恢復了平靜。汗水濡濕了亂作一團的頭發,很快又凝成了冰涼的一片。
肚子里的那個孩子,忽然踢醒了她。這是高宏野的孩子,是他和她的骨血。如果連她也沒了,那他(她)怎么辦?這可真是一道難題。
簡玉秀輕輕嘆了一聲,翻了下身子。心,一下又亂了。
摟著小天賜睡在外面的李桂香,警覺地問道,怎么了?
小天賜早已睡著了。在這個大雪紛飛的暗夜里,這個可憐的孩子有沒有做夢?有沒有夢見不知身在何處的爸爸?
沒怎么。片刻,簡玉秀回道。
我知道,你又在想他了。李桂香說。
簡玉秀抽動了一下鼻子,算是回答了她的話。
這樣可不行。想了想,李桂香說,你不能總是這樣,這對你沒好處,對肚子里的孩子也沒好處。要知道,一旦走上了抗聯這條路,犧牲也就成了家常便飯,每天都會發生的。
李桂香接著說,每個親人的犧牲,對我們來講,都是一座山,一旦橫在心上,就再也移不走了。它會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但是,在還沒有徹底趕跑日本子之前,說什么咱也不能讓心上的這座山先把我們自己壓垮了呀!
李桂香又說,如果不想被這座山壓垮,咱就得想方設法成為另一座山,另一座像它一樣高的山。
簡玉秀嗯了一聲。
李桂香把簡玉秀的一只手慢慢拉過來,一邊給她暖著,一邊繼續說,要想趕跑無惡不作的日本子,光復大東北,接下來,抗聯還會有更多惡仗要打,自然,也還會有接連不斷的犧牲。既然犧牲是不可避免的,那就讓我們從現在開始振作起來,做好最后的準備吧。做不好這樣的準備,又怎么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戰士呢!
李桂香的話,讓簡玉秀感到很吃驚。如果不是親耳所聞,她真的不敢相信這樣的話,竟然是從李桂香的嘴里說出來的。
我是一個粗人,沒有多少文化,但你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李桂香說。
簡玉秀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突然哭出聲來。她一邊哭著,一邊喃喃地說,大姐,我記住了,咱要報仇,殺日本子!
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下來,雪也小得多了,稀疏的落雪掉在篝火的余燼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黎明就要到來了。擔心被敵人的瞭望哨發現目標,李桂香沒敢再往那堆漸漸熄滅的篝火里添續木柴。她一邊給簡玉秀的那只手哈著熱氣,一邊說,好,殺日本子……
整座山林沉默下來。
好大一會兒,簡玉秀才又小心地道,大姐,你再跟我說說話兒吧!
李桂香下意識地應了一聲,卻說,日子長著呢,以后咱再慢慢說!現在,咱最重要的是養足精神。天就要亮了,快睡會兒吧!
簡玉秀沒再說啥,像一個聽話的孩子一樣閉上了眼睛。但是,眼睛閉上了,睡意卻又完全消失了。眼前晃動的,都是高宏野的影子。她想,西征之前的那個夜晚,高宏野在冥冥之中一定是有某種預感的。當她把那個紅五星一針一線地縫到他那頂灰布軍帽上的時候,他一直專注地看著她。末了,她把那頂綴著紅五星的軍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了他的頭上。高宏野一把把她抱在了懷里。他抱得那么緊,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她卻一臉幸福地笑成了一朵花兒。后來,后來他就慢慢把手松開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一個藍皮子的筆記本和一支鉛筆送給了她。他說,我要給咱們的孩子起一個最好聽的名字,看著他一天一天長大成人。但是,如果我不能天天陪著他,不能天天在你們身邊,那么,就請你把你們所經歷的一切都寫下來吧,我想,它應該是你為我,同時也是為將要到來的新世界準備的一份最珍貴的禮物。她琢磨著他的話,使勁點著頭,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6
三天后的黃昏時分,李桂香牽著那匹棗紅馬,終于在一條已經封凍了的小河邊停了下來。三天來,幾個人順著隊伍行走的方向,又翻過了一座陡峭壁立的高山,走過了一片長滿荒草的塔頭甸子,穿過了一片闊大無邊的原始森林。遇到地勢相對平坦的林地,李桂香會讓簡玉秀和小天賜騎在馬背上,自己則在前面牽著馬韁慢慢走。遇到地勢險要處,她又不得不緊緊攙著簡玉秀,步步驚心地往前走。每當這時,小天賜就會很聽話地牽著馬韁,一步一步緊跟在她們身后。
整整一路上,那匹棗紅馬一直都乖順地伴著現在的主人,只是,時至今日,它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
就這里吧!李桂香說。她朝四處看了看,接著小心地把簡玉秀從馬上扶下來。
我自己來!話音未落,小天賜已經抓著馬鬃,從那匹棗紅馬上跳下來了。
簡玉秀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在李桂香的攙扶下,她一邊拖著笨重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往一棵倒木跟前走,一邊有氣無力地道,大姐,我怕是真的撐不住了!
再堅持一下就好了。李桂香不住地安慰她。
在小天賜的幫助下,李桂香很快在那棵倒木旁攏起了一床厚厚的落葉,又手忙腳亂地從背袋里扯出那半塊軍用毯鋪上去,說,這地方避風,你就踏踏實實把孩子生下來吧!
小天賜站在一棵黑樺樹前,問,媽媽,我們要在這里過夜嗎?
李桂香向他點了一下頭,那孩子立刻就明白了,便不再問啥,自顧自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那支木頭槍,饒有興味地把玩起來。
夕陽如血,染紅了整個山巒。
簡玉秀明顯地感覺到,分娩前的陣痛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強烈了。每一次陣痛來襲時,豆大的汗珠子就從簡玉秀那張瘦黃的臉上滾下來。但是,一次又一次,除了輕輕地呻喚幾聲,她只能這樣強忍著疼痛。
山嶺上的暮色是突然之間降臨的。蒼茫的暮色如同一道幕布,一下子隔斷了白晝的光明。
從叢林深處刮來的山風,又變得冷硬起來。簡玉秀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下意識地裹緊了身子。
李桂香立刻意識到了什么,起身從小河里砸冰取水,又很快生起了一堆篝火。擔心被敵人發現,李桂香刻意把它打成了很小的一堆。篝火很小,很紅,也很暖。
李桂香把僅剩下的半捧高粱米熬成米湯時,簡玉秀已經連一點兒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幾個人傳來傳去地捧著那只豬腰子飯盒,喝了幾口熱湯,小天賜卻突然問道,媽媽,我們為什么總是在山里跑?什么時候能見到爸爸?什么時候能一起回家?
小天賜這一連串的發問,讓李桂香一怔。她鼻子不由得酸了一下,一把將他抱在了懷里,說,傻孩子,我們哪里還有家呢?
你是說,家沒有了?小天賜有些不解,抬起頭來望著媽媽。
是,沒有了!李桂香重重地說。
家怎么會沒有了呢?小天賜還是不明白,又追問道。
因為被人搶占了!李桂香憤憤地說。
誰?
日本子,還有跟在日本子后面的幫兇,靖安軍、興安軍、偽警察、叛徒、漢奸、走狗……
他們的人很多嗎?小天賜睜大了眼睛問。
很多,他們強迫我們順從他們,當亡國奴。我們不從,與他們反抗,所以……
媽媽,我還是不明白。小天賜想了想,搖搖頭說。
現在你不明白,因為你還小,就像不明白狼為什么要吃人一樣,等以后長大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小天賜撲閃著兩只大眼睛,琢磨著媽媽的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忍不住又問,那咱們到底什么時候能見到爸爸呢?
李桂香一邊在他的臉上親吻著,一邊說,快了,很快就能見到爸爸了!
那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對面的山嶺上傳過來的。少頃,山嶺間狼嚎聲四起,在無邊無際的暗夜里回蕩著。
小天賜下意識地抱緊了媽媽,有些膽怯地說,媽媽,我怕!
怕什么,有媽媽呢!李桂香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朝篝火里續了幾根柴。
簡玉秀躺在那半塊軍用毯上,動了一下身子,不覺呻吟了一聲,有些著急地埋怨道,你說這孩子,咋就這么難纏呢!
李桂香知道她說的是那個還未出世的孩子,苦笑一聲,便把話接過來說道,這炮火連天的日子,他(她)也是不愿意早些來到呢!該來的時候,他(她)自然就會來了!告訴他(她),我們隨時都在準備迎接他(她)呢!
簡玉秀聽了,想笑,再想想,忽然間啜泣起來。
李桂香握著她的手,不解地問,玉秀,咋了?
沉默了一會兒,簡玉秀終于鼓起勇氣說,大姐,我想好了,這孩子咱還是不能要,到時候,你就把他(她)處理了吧!
李桂香大吃了一驚,喝道,又在胡說!
真的,是真的!簡玉秀強調。
李桂香的心里很清楚,孩子是不懂事的,他們說哭就哭,哄都不好哄。以往,為了不因為孩子而暴露目標,引起敵人的注意,婦女團那些背著孩子參加行軍的年輕母親不得不忍痛想出一個個辦法,有的把事先備好的大煙膏往孩子嘴里抹,把孩子折騰得昏昏沉沉一個勁兒地打瞌睡;有的為了不拖累大伙兒,狠狠心就把孩子給扔掉了。這荒郊野外的,什么野獸沒有。孩子扔了,哪個做母親的不是哭得死去活來?自然,還有一些孩子有幸找到了下家,被好心的老鄉撫養。可是,日本子到處都在歸屯并村,接下來孩子的命運,誰又能說得清呢?
不行!李桂香強硬地說,孩子是咱們的奔頭,這可是咱抗聯的根,是咱的未來呢!沒有孩子,抗聯奔個啥?
你就不怕他(她)把我們都拖累死嗎?簡玉秀說。此時此刻,她感覺無比痛苦,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糾結過。
不會的。李桂香堅決地說,我們總能想出辦法來。
……
李桂香憤憤地說,日本子不是一直想要對我們斬草除根、趕盡殺絕嗎?你想想,如果我們真的把這孩子處理了,那不正好稱了他們的心?
……
要死,我們就死在一起……
夜,漸漸深了。
這是一個月光明亮的夜晚。天空藍得像一塊冰。月光靜靜地潑灑在冰凍的小河上,映出連綿起伏的山嶺輪廓,以及小河兩岸的一草一木。不知過了多久,隨著一陣濃重的困倦襲來,幾個人就在這無邊的月色里,不知不覺走進了寒冷的夢境……
突,突——
那匹棗紅馬不安地打著響鼻,聲音傳進李桂香的夢里時,李桂香心中一驚,立刻睜開了眼睛。在一片熹微的光線里,她吃驚地看見,那匹馬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從蜷臥著的地方站起來了。此刻,它正支棱著兩只大耳朵,好像在專注地聽著什么。少頃,它又一連打了兩個響鼻,隨后騰起兩只前蹄,焦灼不安地刨動起來。棗紅馬的這種異常舉動一下子讓李桂香緊張起來,她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急急地喚了聲玉秀,又喚了聲天賜,伏身趴在地上仔細聽了聽,突然壓低聲音喊道,不好,快起來,有情況!她一邊這樣喊著,一邊把手槍抽了出來。
簡玉秀有些驚慌地望著李桂香,很快就大夢初醒般明白了什么,情急之下,她喊了一聲大姐,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就被隨之而來的一陣更加猛烈的劇痛擊垮了,我不行了……你們快,快跑!
難道是昨夜的篝火暴露了目標,把討伐隊引來了?事到如今,李桂香已經顧不得細想了。這時,一隊紛亂的馬蹄聲已經由遠而近傳過來了。同時,她似乎還聽到了有人在嗚里哇啦地喊叫著什么。憑著那聲音和多年來與敵周旋的經驗,她能斷定,正朝這邊奔馳而來的那隊人馬,毫無疑問就是討伐隊巡山的馬隊了。
媽媽,怎么辦?小天賜不無驚恐地望著媽媽。
李桂香匆匆看了眼簡玉秀,又看了眼小天賜,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尋找藏身之地,或者一起逃走,都已經來不及了。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個待產的孕婦和一個孩子。打,寡不敵眾,必然會全軍覆沒。不打,又無異于束手就擒,坐以待斃。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突然浮現在了李桂香的腦海里。那個念頭,讓李桂香不禁猶豫了一下,一顆心隨之劇烈地顫抖起來。但這是眼下唯一的辦法,或許也是最好的辦法了。
想到這里,沒等小天賜完全明白過來,李桂香已經一把將他抱在了懷里。緊接著,她一邊指著遠處,一邊急促地說,好孩子,快,快去找爸爸……
說著,李桂香一把拉過棗紅馬,順勢將他抱上馬背,催促道,快,抓緊馬鬃,別松手,順著河邊一直跑,別回頭……
話音未落,狠狠地一掌下去,那匹棗紅馬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旋即像一道離弦箭般向前奔去了。
媽媽,媽媽……小天賜一定是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他一邊隨著那匹高頭大馬往前跑,一邊不住地失聲大喊起來。
那喊聲像一道閃電,頃刻間劃破了黎明的天空。
隨即,李桂香猛地拽起簡玉秀,拽著她雙雙跌進了落滿積雪的倒木坑里。同時,她們聽到那一隊亂紛紛的馬蹄聲和嗚里哇啦的喊叫聲順著河岸遠去了。
很快,在一陣噼噼啪啪的槍擊聲中,遠遠傳來了棗紅馬令人心痛欲裂的悲鳴。李桂香不由得抖了一下身子,感到一顆心剎那間就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掏空了。她好像直到現在才終于明白過來一樣,一邊趴在那里朝河岸的遠處張望著,一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道,我的孩子……
那個名叫高小簡的孩子,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人世的。
在李桂香的引導下,簡玉秀緊咬著牙齒,嘴里發出一陣又一陣難忍的嗚咽。血,不停地從她的身體里流出來,就像是一個汩汩噴涌的泉眼,捂也捂不住,這讓李桂香一時變得手忙腳亂起來。再加把勁兒,就好了,就好了!李桂香一遍一遍地鼓動著簡玉秀,淚水,雨一樣從她的臉上滾滾而落。
足足過了個把時辰,孩子總算生了下來。李桂香終于從那片血泊里把那個瘦小得可憐的女嬰抱在懷里的時候,不禁悲欣交集。
她不知道在接下來那些艱難的日子里,該如何才能把她養活下來。而為了生下這個孩子,簡玉秀卻耗盡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把力氣……
那個倒木坑,無意間變成了簡玉秀的產房,卻最終又成了她的墓穴。李桂香把那座墓穴一把一把填平之后,又慢慢把它堆了起來。
那是一座雪墳,山一樣長在茫茫山嶺里,也沉沉地壓在了她的心上。
那天,在清理簡玉秀的背袋時,李桂香無意中發現了那個藍皮子的筆記本。筆記本里沒寫一個字,空空蕩蕩的,就像一片連著一片的雪野。她癡癡地朝它端詳了好半天,心想,簡玉秀一定是準備寫些什么的。但是,接下來的一切,就都應該由自己來替她完成了。
7
再次上路時,天上又開始下雪了。白茫茫的山嶺上,已經迷蒙成了一片。往常,每到這個時候,抗聯隊伍就會從密營出發,下山執行軍事任務。為了保存力量,更好地生存下去,他們必須不斷地采取措施,主動下山出擊敵人,想方設法搞些糧食和彈藥回來。紛飛的大雪毫不間歇地從天上飄落下來,很快掩埋掉了他們的腳印,抹掉了他們的蹤跡,讓那些一路追趕的討伐隊暈頭轉向找不到目標。
現在,這支小小的隊伍就只剩下她這最后一名戰士了。不,還不能叫最后,李桂香搖著頭說,看,不是還有高小簡嗎?李桂香低頭看著被她肉貼著肉裹在衣襟里的那個新生兒,繼續說,我們是兩個人,兩個人呢!我們這就出發,尋找我們的大部隊去了!這樣說著,她竟然汪著兩團淚水笑了起來。
走過那條小冰河的時候,不知怎的,李桂香忽然又停住了腳步。冰凍的河床上,空空蕩蕩的,除了滿眼的飛雪,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
李桂香朝著遠處失神地張望起來,好半天,直到眼睛都酸了,滿心滿懷的期待才一點點地落空了。當確信奇跡不會出現時,她忍不住又回頭朝岸邊的那座雪墳匆匆望了一眼,然后邁開堅定的步子,向著對岸的大森林走去。
腳步經過的地方,長滿了樹木,那些樹她大都能叫得出名字,柞樹、白樺、黑樺、松樹、橡子樹、黃菠蘿樹、老鴰眼樹……自然還有數不清的雜木棵子和叢生的荊棘,相互糾纏著、撕扯著,讓人束手無策,拔不動腿腳。
她就這樣一步一步有些吃力地向前走著。可是走著走著,她就感到有些吃不住了,兩條腿酸軟得像一攤爛泥似的。她知道,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停下來的,一旦停下來坐在那里,就再難站起來了。于是,每當這個念頭從腦子里冒出來時,另一個更加強烈的念頭就小草發芽一樣從心里瘋長出來了。是的,她想唱歌了。跟著丈夫馮壽山到了抗聯以后,她和婦女團的姐妹們一起,已經學會了很多的歌子,什么《國際歌》《紅旗歌》《義勇軍歌》《推翻“滿洲國”歌》《四季游擊歌》,那么多歌子,三天三夜也唱不完。現在,就先唱個《露營之歌》吧!這樣想著,她就一邊邁開步子往前走,一邊自顧自哼唱起來:“鐵嶺絕巖,林木叢生,暴雨狂風,荒原水畔戰馬鳴……”那歌子也真是奇怪,一句一句就像是施了魔法,唱著唱著,身上就又長出了勁兒,就又有了一股股的力量。可是,一連唱了幾遍后,再往下唱時,淚水卻不知不覺從眼睛里涌出來了。
你們到底在哪兒呢?她心里呼喚起來。
她開始思念她的丈夫馮壽山。
丈夫原是東北軍的一名排長,九·一八事變東北軍潰敗之后,他就毅然帶著他的幾個弟兄,一起投奔了王德林的國民救國軍。可誰承想,不久之后,救國軍就連續遭到了大批關東軍的圍攻。在經歷了大大小小許多次慘烈的戰斗之后,救國軍元氣大傷。萬不得已,王德林只得帶著隊伍一撤再撤,直到最后撤退到了蘇聯境內。過界前,王德林對他百般勸說,應以保存實力為重,要馮壽山隨他一起越境入蘇。可是馮壽山死活不從,便私自率其殘部隱蔽下來,并發下毒誓,一定要與日本子死磕下去。后來,在茫茫山嶺里四處游擊的那些日子里,馮壽山與周保中的抗日同盟軍偶遇,從此,一顆腦袋別在褲腰上,緊緊跟隨著周指揮,一仗接著一仗地與日本子打了下去。
為了把這些抗日武裝趕至絕境,繼而將他們一網打盡,日本子絞盡腦汁,幾乎想盡了一切辦法。先是歸屯并村,保甲連坐,建立起了集團部落,割斷了他們與老百姓的聯系。后又成立了規模龐大的討伐軍,采取篦梳山林的策略,對抗日隊伍不分晝夜地圍追堵截。那些不幸掉隊的戰士和行動困難的傷病員,一旦被他們捉住,不是被拖下山去嚴刑拷打,就是被填進冰窟窿里。這種情形下,山上的形勢也愈來愈困難起來,沒有果腹的糧食,也沒有御寒的棉衣,又冷又餓難煎難熬……
馮壽山喬裝打扮下山回到家鄉馮家屯時,抗聯剛剛改建不久。
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馮壽山戴著一頂狗皮帽子,腰里扎著根指頭粗的麻線繩,眉毛胡子上亂蓬蓬結了一層厚厚的霜花。打開房門的一剎那,李桂香不覺吃了一驚。她怔怔地朝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終于確認站在面前的這個人正是她的丈夫馮壽山時,猛地撲進了他的懷里,心頭一時悲喜交加,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她已經有半年多沒有見到他了。
馮壽山摘下帽子,朝她笑笑。這下,李桂香總算又看清了他那雙剛毅不屈的眼睛和那張越來越瘦削的臉頰,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馮壽山說,你跟不跟我走?
馮壽山的話,有些沒頭沒腦的。她愣在那里,半晌,焦急地問,到哪里去?家呢,家怎么辦?
沒有國,還有什么家?馮壽山憤憤地說,日本子來了,腦袋都得搬家。只要有人就行了!
丈夫的話,她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她想,作為患難與共的夫妻,他的話,是不會有錯的。
我跟你走。她望著他,使勁兒點了點頭,說,你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馮壽山也朝她點了點頭,說,那就走吧!
李桂香很快收拾好了幾件簡單的隨身用品,把小天賜抱在懷里,就跟上丈夫,坐進了他事先備好的一架牛車里。
那架牛車冒雪走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天亮時分,才在一座大山前停了下來。隨后,一家人又走了很遠一段山路,最終走進了密林深處的一座抗聯密營。直到這時,李桂香才知道,原來,密營里還有那么多女戰士。那些女戰士一個個留著齊耳短發,束著腰帶,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就是從那天開始,李桂香也像她們一樣拿起了槍桿子,真正成了婦女團的一名戰士。
8
冷。從沒有過的冷。她一邊往前走著,一邊下意識地裹緊了衣服。但是,還是冷。她感覺自己和小簡兩個人,正囚困在一個闊大無邊的冰窟里,帶著冰碴的水流一刀一刀地割著她的臉、她的身子、她的腿和腳。她清楚,冷到了一定程度,就會產生痛感,再之后就會變得麻木起來,就像一截冰凍的木頭,失去知覺,到那時,一切都完蛋了。她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自己凍僵,她如果凍僵了,小簡怎么辦?唯一的辦法就是往前走,必須往前走,哪怕是一步一步往前爬,也要迫使身上的血液流動起來。
可是,肚子里沒有食物,她又怎么能走得動呢?隨身帶著的糧食早就吃光了。沒有糧食對她來講其實也算不了什么,大不了尋些干癟的野果子、野橡子,或者挖些草根、剝些樹皮。可是,小簡就不行了。小簡還小,還沒長出牙齒,不會咀嚼和吞咽,她怎么辦?她還太小,一餓起來,就哭得沒完沒了,一聲一聲搗得她心都快碎了。慌亂之中,她不得不把干癟的乳頭填進她的嘴里,試圖讓她吮吸出一種乳汁樣的東西來。但那孩子咂摸幾下,覺出了什么,很快就不干了,緊接著又哇哇大哭起來。沒有更好的辦法,她只得把一些上好的小樹嫩皮兒剝下來,熬煮出黏稠的汁液來,再一口一口含在嘴里,一點一點地喂給她吃。可喂著喂著,她自己心里就承受不住了,緊緊裹著孩子,和她一起絕望地大哭起來。
哭完了,想想,還得往前走。
很多年后,李桂香還在想,多虧有小簡在她懷里,如果沒有她,自己怕是早就撐不住了。
再往前走時,李桂香就不再沉默了。她開始跟小簡說話,不停地跟她說話。她發現,每當她跟小簡說話的時候,小簡就會表現出一副很專注的樣子,有時還會哼呀啊呀地應和幾聲。她說,小簡,你看,這是一棵什么樹?大山里的這些樹木,每見到一棵值得注意的,她就指給她看,介紹給她聽。看到一片白樺樹的時候,她說,小簡,你看,這是白樺樹,它們長得有多美,像一群小姐妹一樣,你就是我的一棵小白樺呀!對于她的話,小簡是聽不懂的。慢慢地,小簡聽得不耐煩了,就又無所顧忌地哭起來了。
在這座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里,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一天黃昏時分,剛剛走到一道山崖邊,她突然感覺有些不對勁兒,猛一回頭,不覺大吃了一驚。幾米外被雪壓倒的草叢里,站著一只狼。那只狼毛色灰暗,尾巴耷拉得老長,正齜著尖利的牙齒望著她。那只不知已經尾隨她走了多遠的老狼,讓她立刻緊張起來。她覺得,如果今天不幸葬身在它的腹中,未免太不劃算,于是便強作鎮定,緊靠著一棵大樹,一下子把槍掏了出來。不巧的是,懷里的小簡似乎也預感到了什么,突然扯開嗓子哭了起來。小簡的哭聲引起了那只老狼的注意,也讓她更加不安起來。只見那只狼低聲朝她嗚咽了兩聲,卻一屁股坐在了那里。它是打算就這樣一直和她耗下去嗎?她知道,狼比狗要兇殘得多,一個跳躍撲上來,她和小簡可能瞬間就會被它撕成碎片。她想,如果真到了那時,她是絕不允許槍里的子彈沉默的。而現在,她就那樣隔著幾米遠的距離,一動不動地與它對視著。直到這時她才發現,這只一直尾隨著她的老狼,是瞎掉了一只眼睛的。是誰把它的眼睛弄瞎的?是槍法臭到了家的獵人,還是它的同伙?就這樣不知對峙了多大會兒,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只老狼慢騰騰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大概是由于很久以來饑腸轆轆得不到食物充饑的緣故,抑或是它真的已經老得不像樣子了,起身的時候,它整個身子明顯晃動了一下,險些摔倒在那里。總算站穩腳跟后,它朝她又認真看了好半天,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老狼轉過頭去,一步一步悻悻地朝著遠處的一片雜樹叢走去了。一直望著那只老狼沒有了蹤影,李桂香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順著身后的那棵大樹,撲通一聲癱坐在了那里。
在山林里行走的時間長了,意外收獲當然也是有的。這天正午,在山腰處一片茂密的紅松林里,李桂香正身心疲憊地往前走著,突然抬頭發現,幾米外一棵巨樹下,此時已是一片狼藉。在血跡斑斑的積雪里,她又十分警覺地往前走了幾步,接著,她便發現了那一堆凌亂的骨骸。她只朝它匆匆瞥了一眼,就又驚又喜地辨認出了那原是一只野山羊。那堆骨骸令她激動不已,她幾乎要大聲驚呼起來了。看上去,它還那么新鮮,像是剛剛被一群不知名的獸類饕餮過。這可真是天賜的美味,她想。隨后,她看了一下四周,確定并不存在隱伏著的危險了,旋即用隨身攜帶的一把刀子,把那只斗大的羊頭剔卸下來,用石頭把它砸碎了。做完這些,她又把它平均分成了兩份。她用其中一份熬煮了一缽鮮美的羊湯,另一份則收拾到了背袋里,留作后面的日子里享用。湯煮好后,她忍不住先品嘗了一口,剎那間,一種鮮美得幾近陌生的滋味在她的口腔里漫卷開來,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感覺,一時快要使她暈眩過去了。小簡,快,開飯了!她說。以前,天賜在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喚他的。現在,她把天賜喊喚成了小簡。小簡在她的喚聲里張開了粉嫩的小嘴,開始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樣一頓飽飯了。她吞咽起來的樣子看上去有些貪婪,李桂香望著她,眼里的淚水又不知不覺淌出來了。她一邊淌著淚水,一邊喃喃地說,小簡,娘只能給你這些了。后來,那只被她用石頭砸碎的羊頭骨,小簡吃了好幾天。
自然,還有更值得慶幸的事情。這天,當她準備經過兩山夾峙的一條山路時,碰巧看到兩個進山打柴的人正趕著一架破舊的牛車從路上走過來。她猶豫了一下,便大起膽子在路旁站住了。等那牛車慢慢走近了,她突然跳到路上,一下子把它攔住了,說,給口吃的吧!荒僻的山路上突然出現了這么一個人,牛車上的兩個人被嚇了一跳。牛車上坐著一老一少,看上去像是一對父子。坐在車前板上的那個年齡大的,頭上戴著頂狗皮帽子,手里握著根指頭粗的柳樹棍,見她蓬頭垢面,懷里還揣著個吃奶的孩子,忙從車上跳下來。給口吃的吧!她以為那人沒有聽清,又重復了一遍,把一只臟兮兮的手伸了出去。那人朝牛車上的少年看了一眼,想了想,猶豫片刻,便把手伸進懷里,掏出了一塊苞米餅子。只有這些了!他說,話里似乎還帶著一種歉意。她把那塊苞米餅子接了,想說聲謝謝,話到了嘴邊,還是停住了。那人再次跳上那架破舊的牛車繼續趕路時,忍不住又朝她看了一眼,善良而又憂戚的目光卻落在了她懷里的小簡身上。他像忽然間想起了什么似的,很快便把身上的一件外套脫下來,順手扔給她說,這冰天雪地的,你就不怕凍死!他的話冰冷生硬,她聽了,心里頭卻像喝了一碗熱湯似的。
讓她感到疑惑和蹊蹺的那件事就發生在這天傍晚。那個時候,太陽快要落山了,她剛剛走出一片塔頭甸子,就看到一個十幾人的馬隊從眼前的一片林地里鉆了出來,隨后,他們便沿著林邊的那條小路向她奔馳過來。躲開自然是來不及了,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一顆心卻突突地慌跳起來。她心里想著,也許這并不是討伐隊的人,一只手卻下意識地伸進了懷里,把那只手槍握住了。接下來,就只能聽天由命了。令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那伙騎在馬上的人經過她身邊時,只是輕描淡寫地朝她看了一眼,就旁若無人地策馬而去了。她望著那隊人馬的背影,不覺松了一口氣。可就在這時,讓她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正當她準備加快腳步離開時,那個尾隨在馬隊后面的人,好像猛然間意識到了什么,竟自顧自策轉馬頭跑了回來。來人是個絡腮胡子,一雙眼睛有些陰鷙,就像一只饑餓的禿鷲。他看了她一眼,問,你是抗聯吧?她定定地望著他,他的語氣讓她很快斷定,他并沒有把握認定她的真實身份。她搖了搖頭,又搖了搖頭,沒有開口。那人一下子不耐煩了,又問了一句,說,你們的隊伍呢?她還是搖了搖頭,不停地擺著手,開始向他胡亂比畫起來。那人終于耐不住性子了,有些惱怒地罵了句,真倒霉,還他媽是個啞巴!他沒再繼續糾纏,失望地抖抖馬韁,轉頭又去追趕他們的人馬去了。馬蹄聲漸漸遠去了,她這才感到懸在嗓子眼里的那顆心終于落了下來。她很慶幸自己的機智反應,讓她和小簡僥幸躲過了一劫。她猜測,匆匆而去的這隊人馬,肯定是一幫為非作歹的綹子(聚眾掠奪民財的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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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李桂香并不知道,馮壽山帶領的那支西征軍已經被打散了。
不久前的一天,彈盡糧絕的西征軍為了及時補充給養,并借此鼓舞士氣,決定采取速戰速決的戰法,向山下一個叫白家樓的小鎮日軍實施突襲。行動是在這天深夜進行的,整個突襲過程順利得幾乎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他們兵分幾路,餓虎撲食一般沖進小鎮之后,擊斃和俘虜了一批守城的日軍和偽森林警察,同時收繳了大批糧食和軍需物品。這讓很久以來沒有大獲全勝的抗聯戰士一下有了底氣。可是,麻煩事兒也就在這時尾隨而來了。白家樓一仗,就像是捅了一只馬蜂窩,由此徹底暴露了他們的行蹤。隊伍撤出白家樓的第二天,日本人的大批援軍就趕到了,隨之而來的圍追堵截,讓西征軍再難有片刻喘息的機會。絕境之中,隊伍不得不臨時決定化整為零,兵分幾路,一路原地折返總部,一路繞道繼續西進,一路則直取西征目的地。到這時為止,由于長期以來的決戰與饑餓,騎兵連的戰馬早被殺光了,西征軍的騎兵也早已變成了步兵,如此情形之下,要想殺出一條血路,繼續西進以至達到最終的目的,幾乎已經沒有任何希望了。
原路回返的途中,馮壽山心情沉重得就像是壓了一座山,他的眼睛里卻始終有一團烈火燃燒著。一路上,他一邊帶著隊伍往回走,一邊不停地催促傳令兵,使用棍語呼叫那些西征時沿途失散的戰士。梆,梆梆;梆,梆梆……小個子傳令兵的手里,握著一根胳膊粗的木棒子,隔一會兒,他就要在路經的一棵大樹上敲擊幾下。這“棍語”原是麻達山(在大山里迷路)了的跑山人慣用的,現在卻被他們借用了過來。那些因故走散了的抗聯隊員,一旦聽到這種只有在特殊情況下才能使用的秘語,就如同聽到一種召喚,就能在茫茫大山里找到自己的隊伍了。
梆,梆梆;梆,梆梆……敲擊聲有些沉悶,卻很有節奏,一聲長帶著兩聲短,在山嶺之間回響著。
最初聽到叫樹(用木棍敲擊樹木)聲的時候,李桂香正坐在一棵柞樹下捆綁雙腳。到現在為止,她套在腳上的那雙水襪子(一種膠鞋)已經徹底開裂了,鞋底和鞋幫分了家,又紅又腫的腳趾毫無顧忌地從鞋子里探了出來。如果再繼續走下去,鉆風灌雪的,這雙不知已經走過了多少山路的腳怕是真的要凍壞了。以往,每到冬季,總會有一批戰士,由于得不到很好的保護,就把一雙腳凍爛了。腳凍爛了,就再也不好愈合,再也沒辦法行軍打仗了。為了保全一條性命,迫不得已,他們只能請隨軍的醫官幫忙,拿鋸子一下一下把它鋸下來。麻藥自然是沒有的,為了止疼,只能揪塊黃豆粒大的大煙膏咽下去,嘴里再咬上根棍兒,淚花子卻一個勁兒地在眼睛里亂閃。那罪受的,呼天號地的。
李桂香先把腳在雪窩子里搓了半天,直到感覺慢慢恢復了知覺,這才打開隨身的背袋,把那半塊軍用毯掏出來。抱著那半塊軍用毯,她想了好大會兒,終于狠狠心,把它割扯出兩片來,緊緊裹住了雙腳。隨后,她又在自己的褲腿上,割扯了兩根布條,與水襪子一起捆綁起來。
梆,梆梆;梆,梆梆……叫樹聲隱隱約約從遠遠的地方傳了過來。聲音傳進了李桂香的耳朵里,她不覺愣了一下,以為是自己聽錯了,起身再聽時,那聲音一下子把她喚醒了。
小簡,你聽,我們的人……李桂香不由得一陣激動,心里忽然滾過一道熱浪,嘴唇不住地顫動起來。當她最終辨明了聲音傳來的方向時,立刻興奮起來,一邊不停地用木棒敲擊大樹,向那聲音回應著,一邊踉踉蹌蹌地朝它奔了過去……
李桂香筋疲力盡地終于找到馮壽山他們時,暮色已經悄然來臨了。在林間幽暗的光線里,當她從十幾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堆里一眼看到自己的丈夫馮壽山時,一句話還沒說出來,就像一攤爛泥般地倒了下去。
后來,李桂香粗略算了一下,從在山間那條大峽谷分手,到現在終于又能見到他們,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月。
接下來,懷揣著小簡的李桂香和大部隊——這哪里還像個大部隊的樣子呢——一起,又經歷了近一個月的山林跋涉,終于回到了軍部密營,回到了他們西征出發的地方。
隨后,部隊便進入修整狀態。
就在那段日子里,李桂香卻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事不湊巧,這時,大部隊下一次的西征計劃已經醞釀成熟。他們分析并接受了上次西征途中所引發的諸多教訓,在經過一番縝密的研究和部署之后,對將要進行的下一次西征行動充滿了必勝的信心。啟程日期指日可待,但是在擬定西征成員之前,馮壽山考慮再三,不得不派人將懷有身孕又帶著小簡的李桂香送回了牡丹江畔的老家馮家屯。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后來,李桂香肚里的那個孩子如期降臨,那是一個男嬰。嬰兒一落地,哭聲響亮,這哭聲,給李桂香帶來了極大的安慰。當即,她就給他取定了一個名字——馮天慕。
再后來的那些日子里,李桂香一邊含辛茹苦地撫養著兩個孩子,一邊等待丈夫馮壽山歸來。
一個偶然的機會,聽人說,馮壽山一直帶著抗聯和日本子死磕,在一次作戰中,不幸被討伐隊打散了花,馮壽山因此受了重傷,一連昏迷了好幾天,萬不得已,隊友們只好抬著他過到了蘇聯。
等來等去,好不容易等到了東北光復,等到了在蘇聯休整的抗聯和蘇聯紅軍一起打了回來,李桂香還是沒有等到馮壽山的影子。有人說,過到蘇聯后,馮壽山死在了的集體農莊里;也有人說,過到蘇聯不久,他就被蘇方遣送到了新疆,是死是活,沒有下落,也無人知曉。
這些消息都不知真假,但李桂香卻一直在等著他。在相當長的一段日子里,馮家屯的人們發現,每當暮色來臨時,她總是帶著小簡和天慕兩個孩子,來到村頭的路口上,不管刮風還是下雪,一站就是老半天,直到夜色一點一點將她完全湮沒之后,這才一步一步像拖著兩坨鉛一樣,帶著兩個孩子轉回來。而關于她自己在抗聯里的那一段經歷,則從未向人提起過。
10
上面所講的這個故事,都是那個藍皮子的小本本里寫到的。我只不過在整理它的時候,稍稍進行了一番加工和潤色。
我的母親高小簡猜測,那個小本本,一定是李桂香藏進墻縫里去的,她說,這事兒也只有她才能做得出來。
母親掰算來掰算去,想了好半天,終于對我說,李桂香沒了的那天,距她那次帶著我去看她時,大概還不到半年的時間……
后來,舅舅馮天慕果然搬到了縣城里。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的他,并不適應那里的生活。剛在縣城落腳沒幾天,他就死活鬧著要回去,我的兩個表兄弟怎么勸說也不頂用,實在拗不過他,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便只好依了他。
只是,讓人更沒有想到的是,回到老家馮家屯不久,舅舅馮天慕就一病不起倒在了床上。不得已,我的兩個表兄弟只得輪流回家照顧他。這天早晨,大表兄做好早飯,把碗端到他的床頭,喊他吃飯時,突然發現,他再也不能回應他了,一摸,整個身子已涼了。
再后來,那個藍皮子的小本本,在征得其家人的同意后,最終被我捐獻給了省城里的抗戰紀念館,并被紀念館的人精心擺放在一面玻璃柜里,供絡繹不絕前來參觀的游客觀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