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生
最初知道陶亢德先生寫有回憶錄,在距今四十年前。
一九八一年前后,我著手從抗戰時期報刊上收集其中刊載的與“孤島”上海有關的作家書信工作。到一九八三年初,這項工作大體完成,便逐步轉為訪問或致函有關作家或報刊編者,向他們了解有些書信在報刊登載時被刪節的文字,以及當事人一看即知而外人不諳其詳的人物或事件。因為在一九四0年初接連兩期《宇宙風·乙刊》中,分別刊載了郁達夫、老舍致陶亢德的信,其中一信中有文字刪節,另一封信中有人物需要確認,于是,在一九八三年一月的一個下午,按照得知的住址,我拜訪了陶先生。
陶先生的家在膠州路一條弄堂樓舍的三層。時隔四十年,當時的詳細情況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陶先生消瘦衰弱,臥病在床,倚靠在床頭上為我解疑釋惑。現在翻查《“孤島”作家書信集》(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上海文學研究中心二00六年內部資料),其中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十七日郁達夫致陶亢德信中一段省略號的注釋為“由《宇宙風·乙刊》編者所刪”,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老舍致陶亢德信中“向兄”的注釋為“即王向辰”,均得于陶先生親口所告。這天還見到陶夫人,她個子不高,清癯干練,不時為陶先生送藥端水,又管迎來送往。我還問起與《宇宙風·乙刊》有關的事,陶先生說,他可以幫我介紹一位朋友,但先要征得這位朋友的同意;如果這位朋友同意,你盡可向他請教。看到陶先生病體虛弱,我沒有多留,很快就告辭了。
此后沒幾天的一月二十七日,我接到陶先生的信。陶先生在信中說:“ 承枉訪甚感幸! 妄言廢話,必甚可笑。”又告訴我:“××處已去信,告以若愿意,徑函足下。”出于謹慎,也可見陶先生對朋友的尊重,他在信中沒有直接寫出友人姓名,而以“××”代之。第二天,我接到周劭先生的信,說:“頃接陶亢德君來信,知您要打聽柳存仁致某某信一事,宇乙雖由我編輯, 至今已四十余年,不能記憶,倘您能攜同該刊惠臨,當可告知。若無該刊,倘示其詳,或亦可回憶。”信中還告訴我他的電話號碼。陶先生比我年長四十多歲,與我素昧平生,而給我的援助這么快捷有效, 讓我意外,也非常感動。
周劭先生此前來過幾次文學所,參加“孤島”文學史料征集會議,我們已經相識,經過陶先生的介紹,我向周先生請教遂更加方便。后來見到周先生,他告訴我,陶先生保存了老舍《駱駝祥子》的手稿,還在撰寫回憶錄。這年六月下旬,我又接到周先生的信,告訴我陶先生“已于五月廿三日逝世,終年七十六歲,他寫有半部回憶錄,都是文壇秘聞,惜無處發表”。我聞訊致信請周先生向陶先生家人轉達哀悼,隨即再次得到周先生復函,說:“您如有便,去看看陶夫人也好,她雖然是荊釵布裙、賢妻良母型人物,但學問非常之好,稱之為才女無愧。尤其熟于近代文壇掌故,有許多您所不知的事,可請教她。”我自忖與陶先生無多交往,又是才疏學淺的晚輩,就沒去看望陶夫人,也喪失了寶貴的聆教機會。
得知陶先生寫有回憶錄后,我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曾同從事中國現代文學史教研工作或從事出版事業的好幾位前輩、同輩師友說到過這件事,幾乎一致的反應是“恐怕難以出版”。如果回憶錄內容確實有價值,也不能出版嗎?回答是“也難”。
前些年,有幸結識幾位從事出版編輯工作的年輕人,從他們那里, 感受到新的氣息和作為。其中一位幾年前寄贈我一套《陶亢德文存》,它由編者歷經多年翻尋陳舊報刊,細心搜集整理作者文章匯輯而成。他們與時下不少盡力收羅民國書刊的書商不同,書商看重的是民國書刊的增值價值,而他們是一批真正熱愛傳承民國時期中華文化的接棒人。在我電話致謝時,又說到陶先生寫有回憶錄事,得知此書也在籌劃出版,盡管遇到一些坎坷,但家屬和友人仍在努力, 還有希望。作為一介閑居鄉間的老夫,無職無權、無才無能,對待此事也如同對待所有事一樣,只能懷揣夢想,做無待之待。
想不到,好事真從天降。疫情封控間隙,得到宋希於惠寄的《陶庵回想錄》,書的裝幀首先令眼前一亮,然后立即翻閱作者有關如何接管太平書局的章節,因為這涉及他在上海淪陷期間“落水”原因和經過,是我最想知道的。再之后,在這個上海有氣象記錄史以來難得一遇的酷暑日子里,利用接送、陪護外孫女參加各種不輸在起跑線活動的間隙,從頭到尾通讀全書,歷時兩個多月。書里的內容確如當年周劭先生所言,披露了不少有價值的史料,連帶作者的編輯理念與方法等等,都具有參考價值;就是他對于幾位文壇人物的評價,作為一家之言,也不妨兼聽—盡管我未必全部贊同。
陶先生參與太平書局的事,在《抗戰時期的上海文學·淪陷編》中,沒有回避,戰后他被國民政府法院判刑也有交代。不過,陶先生當時為什么會留居上海并介入太平書局的原委,我是讀過《陶庵回想錄》才知道的。一九八三年拜訪陶先生時,我還沒有研究淪陷時期上海文學歷史的打算,那時也就沒有當面問過陶先生這類問題。對于陶先生在回想錄中有關滯滬和加入太平書局原因的自述,我相信是真實的;對于他“為了九口人吃飯”而誤入歧途,也予以理解。陶先生說到太平書局有日軍背景,盡管他當初并不了解內情,但一旦涉足其中,也就導致陶先生作為書局主事者在戰后被中國政府追究。陶先生獲罪,這也可算一種情有可原,法理難容吧。
回想錄中陶先生還提到,他的一位朋友在汪偽政權中擔任有一定職務。我也看到過由周佛海簽署的相關委任狀影印件。然而這位朋友戰后居然太平無事,棄文從商,還能出庭為被審“漢奸文人”辯護。這類事件至少反映了當時國民政府懲辦漢奸的敷衍潦草,或者就是看人下菜、按需擇人定罪,這就將本應正義威嚴的國家法律當成隨意捏弄的橡皮泥了。
閱讀《陶庵回想錄》, 除了其中的種種文壇史料及趣聞軼事,我更關注的,還是作者的命運和他對待所處境遇的態度。如果要我用一句話概括讀后感,就是“心情沉重”。
陶先生不是政治人物,他一生的興趣與志向,就是讀書、編刊、著譯、出書。盡管出身貧寒,但依靠勤奮用心的自學,終有所成。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得到鄒韜奮先生的賞識和提攜,加上他自己的努力,展現了編輯刊物的出色才華,造就了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影響廣大的特色刊物, 也達到他人生的高光時刻。抗戰時期,一步不慎,使他跌落泥潭蒙羞,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咎由自取”。再后來, 他想重新奮起,卻不由自主,發配荒山野嶺,失去工作,有家難回,凄惶度日。誰都知道,他后半生的苦難經歷,實際上很大程度上都受歷史舊賬的牽累,是無罪得咎,為此他說自己是“忍辱偷生”。河清海晏,他的冤假錯案幸獲“平反”,而他的人生也如日薄西山,行將落幕。
在“ 忍辱偷生” 的歲月里,陶先生堅持翻譯外文書籍,而選書嚴格則顯現他“竊取普羅米修斯之火”的良苦用心。他極為反感靠“走后門”取得發表、出版譯著的機會,一如他畢生不屑于攀附權貴,越是在境遇困苦的時候,越是耿直地恪守這樣的品格。他的勉力譯著,與其說是為了換取稿費緩解一些生活困窘,不如說是為了堅持自己一生的志向。而臨終前留下的《陶庵回想錄》,恰如他人生的殘照余暉,把最后的光留給人間。
柳雨生先生是陶先生熟識的朋友,由于淪陷時期的表現,戰后被國民政府判刑收監。出獄后他先到香港,再赴澳大利亞,得入高校任教,終成著名學者柳存仁,回國講學,備受禮遇,此間一家出版社還請他授權為他出版文集。
對比陶、柳二人各自后半生的不同境遇和情況, 堪比天壤,這就是閱讀《陶庵回想錄》之后使我心情沉重的原因。
人類社會歷史總是在坎坷曲折中前進。每個生活在特定社會歷史階段的人,都經歷了那個階段的風霜雨雪、日暖夜寒。陶先生自不例外。《陶庵回想錄》記錄了陶先生一己與家庭的一些經歷,也保存了一段中國歷史有血有肉的鮮活場景。借用一位我尊敬的作家所說:“書籍的命運,常常是測驗社會文明的標尺。”《陶庵回想錄》能夠出版,說明歷史畢竟在進步。《陶庵回想錄》能夠出版,還在于它值得閱讀。
(《陶庵回想錄》,陶亢德著,中華書局二0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