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益
團場人家
初春,團場的陽光一天天燦爛起來。應鄭大成之約,我驅車去看他。鄭大成是當年我在連隊勞動時的忘年交,小我十來歲,高中文化,喜愛文學,人也機敏。我們一起種棉花,操持棉事,朝夕相處,早晚都有說不完的話。后來我進了城,他仍在連隊,但來往不斷,常相探望。
鄭大成家是個小院落,一畝多地的面積,當年鼓勵職工自建住房時連隊給劃撥的。院門朝東,貼有大紅春聯,上聯“四時耕風雨”,下聯“三秋收明月”,橫批“農墾人家”。主房是三間堂屋,另蓋有廚房和倉房,院中還搭有一個大倉棚,倉棚下停放著一臺輪式拖拉機和一輛電動摩托車,還堆放著滴灌用的水管、水帶及一些農機配件。鄭大成一家四口人,一雙兒女都在外地工作,他和媳婦田敏這時正在倉房里檢修農具和拖拉機零件,聽我敲門,忙起身相迎,把我往堂屋里讓,我說倉房里好,干這些活我還能幫幫手。
這些存放了一冬天的農機具和滴灌用具,都要一一檢查,壞了的修好,銹了的磨利,零件破損的更換上新的。特別是滴灌用的滴頭至關重要,漏檢一個被堵的,將來會誤一片棉花,絲毫不能馬虎。接著要預定地膜、化肥、農藥等物資,并要備好資金。
鄭大成說,改革開放到如今,比起過去備耕省事多了,種子不備,有種子公司供給工廠統一生產的標準化種子。化肥取代糞肥,糞肥和運送糞肥的車馬、爬犁子也不備……以往需要花力氣準備的事,現在只需用心去謀劃,去預訂、購買、約請,有些在網上進行,有些去跑動跑動就完成了。
看得出來,鄭大成做著手上的活,心里卻很是暢快。這些年承包棉花地的收益不錯,手里存了些錢。但他也有不少感慨和煩惱,最大的感慨是心累,干著今天的活,還得想著明天的事。最大的煩惱是事繁,大事小事都得自己辦。眼下的備耕,看起來不出大力,身子也不累,但它累你的心。花錢買農資是件輕松事,可做起來并不輕松,如同有塊石頭懸在頭上,逼得你樣樣謹慎處處提防。現在的市場復雜,有些人變著法子坑咱種地的,稍一疏忽就會上當受騙,弄來一堆假冒偽劣產品。他說,咱們那時候種地哪管這些事,白天干活,晚上睡覺,什么心都不操。
鄭大成說的那時候,是指實行土地承包制前吃“大鍋飯”的時候。那時的心由連長操,職工跟著連長的指揮轉。每年備耕的時候,連長安排男工班在院子里掃凈一片雪,燃一堆火,抱來紅柳、白蠟和紫穗槐樹條子,放在灰火里烤軟,編成籃、簍、抬把子等農用工具和耱地的耱子。安排女工班選棉花種子,從數萬斤棉種中剔去破子、爛子和癟子,然后交給植保班作硫酸脫絨處理。這項作業技術要求高,每年連長都要派技術員坐鎮指導,教他們測硫酸濃度、用量、腐蝕時間以及漂洗、晾曬等,至于其中的科學道理,他們不問,技術員也不講,雙方都覺得沒有必要。
萬事靠連長,我們的心自然不累。心不累的結果是種了多年棉花,竟不知道地溫幾度時播種,播幾厘米深,每畝播幾斤棉種,畝保苗多少株等等。坦白地說,我們只會干農活,不會種棉花,天天從事“棉事”活動,卻不懂多少棉事中的科學道理。實行土地承包責任制后,輪到自己種棉花,連長、技術員不得不從頭培訓我們這些農工。
團場實行土地承包制,將農工變為棉農,一直走到今天,兵團又推進團場綜合配套改革,實施職工身份地劃分,連隊全方位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民選“兩委”,成為土地真正的主人,這才一步深似一步地感覺到種地的大不易與大學問。只憑力氣不行了,還得有知識、懂科學。以往一些平平淡淡、看著不起眼的人,一經承包,心胸城府、山水頭角都顯露出來了。棉農們的差異反映在能干和會干上,力者能干,智者會干。能與不能,會與不會不好去量化,體現在每株棉花上也就是一兩個棉桃的差異,今年你多結兩個,明年我多結兩個。這差異充滿魔力,年年鬧得棉農們激情燃燒,總想自家棉株上多結幾個桃子。有差異比無差異好,倘若大家種的棉花都一個樣,平靜的團場田野將索然無味了。
鄭大成屬于能干又會干的人,是棉農中的聰明人。說他聰明,不是他發明創造了什么,只是接受新技能比別人快半拍,如什么葉面施肥、化控、化學除草等,別人觀望時,他已經動手做了。他得益了,別人來學他,他也不保守,全盤告訴人家。僅這“半拍”之快,成了全連的聰明人,大家公認他棉花種得好。
鄭大成對田間澆水的變化感受最深,跟我講起來滔滔不絕,回味無窮……
澆水是一項非常重要的田間作業,從大水漫灌到溝灌、噴灌、膜下滴灌,變化多大呀!遠去的漫灌不堪回首,不說它了。溝灌你是知道的,澆灌坡度大的地塊,水在棉田溝里跑得比兔子還快,追趕一天累得精疲力竭,結果是低處淹高處旱,惹得排長訓罷連長訓。你該不會忘記吧,那次連長訓過了開飯時間,弄得我們每人多吃了一個大饅頭,連長說我們還好意思吃。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一沒偷懶,二沒耍滑,多吃饅頭是澆水累的。可也得把話說回來,訓人是當領導的一項任務,他得去完成呀!因而我們也臉一紅就算過去了。于是乎,我們就辛辛苦苦地澆,他們就稀里糊涂地訓,沒法子,當時的條田就是那么個高低不平的條件,誰心里都明白。
澆水的活不好干,又苦又累,常常吃力不討好。水在田里淌著,人得跟著水轉,你耍滑,它立馬積一汪水鏡子,照得你原形畢露。那時連隊有句口頭禪:“農活有譜,澆水最苦;瓜果糧棉,澆好最難。”澆水人鐵锨一把,膠筒一雙,馬燈一盞,破棉襖一件,白天黑夜,水里泥里滾,滾到棉花吐絮,身上的皮都滾厚了一層。那時沒人愿意澆水,聽說編到澆水班,連媳婦的臉都拉得好長。澆水黑天白晝兩班倒,她一個月得守半月空房。
自從有了噴灌和滴灌,澆水成了愜意的農活,“愜”到什么程度?跟你這么說吧,那不叫勞動付出,叫勞動享受,它有著把人的勞動細胞默化為藝術細胞的感覺。我跟你說的是噴灑過程,但是干噴灑前插布水管與噴頭,噴灑后回收水管和噴頭的活,還是很辛苦很累人的。
當你把噴灌按鈕一摁,水“唿”地一下從噴頭噴出來時,你不需要再做什么,盡可坐在或站在地頭欣賞你的棉田,欣賞一幅輕靈多彩的圖畫好了。你會看到一場無云而降的綿綿細雨,看到旱苗得雨勃然興旺的樣子,還可以在水霧中看到長短不一的彩虹忽隱忽現。我印象最深的是啟動閘門的一剎那,手觸心動的滋味讓人忘乎所以,狂妄之心油然而生,不禁想對天大喊:我是播雨的神仙!
噴灌剛開個頭,未及大面積推廣就被滴灌代替了。噴灌雖然比漫灌、溝灌先進,但趕不上滴灌科學、節水。它落水均勻,但濕透不均勻,落到高處的水會流入低處。還有,它噴出的水一部分被陽光直接蒸發,翼然升空云游而去。滴灌則不會,滴灌的水在地膜覆蓋下的輸水管中流動,從滴頭一滴一滴地滴出,每一滴水都慢慢地浸潤土中,地澆透了,地表卻看不到一絲水流。它的內在更豐富,滴入土壤中的水分蒸發到地膜上結成水珠,水珠聚大又落入土中,如此往復,一滴水能滴多次。滴灌的水,要回到空中,只有一條路,經棉株的根系吸入,由株體輸送,從葉面“排出”。滴灌的水,從水源地到葉面排出,是在一個龐大的、精密的、自然和人工相結合的封閉系統中運行,眼睛看不到它,心能感覺到它悄悄潛入地、“潤物細無聲”的境界。
在干旱地區務農,說到底務的是水,與其說種地不如說種水更為貼切,只要水能種進地里,石頭縫里都能結出棉桃。要是無水種進地里,多么了得的農藝農技,哪怕是搭乘人造衛星在太空轉了七十二圈的“太空種子”,也種不好。
記不得我們在這方土地上將水種了多少遍,捫心自問,有幾次真正種“活”過?幾乎是零,那是因為沒有一次水是完全按照人的意愿澆入禾下土的,是讓整塊條田均勻受水的!非多即欠,總有不如意的地方。所以,不敢說把水種活了,充其量是不死不活。說“不死”,他年年滋潤土地,讓我們獲得不少收成;說“不活”,卻因為我們的不當,誤了它盡力盡心地作為,減了不少收成。水無過,過在我們。我們把水從遙遠的天山上引下來,卻不能均勻地澆到地里,此咎難辭。
我以為有了滴灌,有了地膜覆蓋以后,有了這“一滴一蓋”的結合,才算把水種活了,這種結合叫“膜下灌”。膜下灌,是將明渠改作水管,把明水納進水管,播種的時候,和種子一起把水管“播”入土中,地膜覆蓋其上。澆水時,水管接通水源,水便緩緩流進水管,然后滴入土中。
水種活了,莊稼自然長得好,你看,田里還有旱點和澇點嗎?還有旱得像小老頭一樣的棉株嗎?還有以往我們常說的“高的高,低的低,騎著駱駝趕著雞”參差不齊現象嗎?沒有了,這些都沒有了。更重要的是它節水,比裸地溝灌節水百分之六十,也就是說溝灌一畝棉田的水,現在可以澆兩畝半的棉田。這多出來的一畝半地,哪來的?是種水種出來的。水種活了,不要說莊稼旺盛,就連土地也都“長”大了。
我從來沒聽過鄭大成把澆水的事講得這么入神、深透、淋漓酣暢過。這次聽他說澆水,猶如吃了一粒新熟的葡萄,開始有點酸澀,后來頓覺清醇甘甜,回味悠長。
八月初,鄭大成打來電話說,你不來看看我的棉花?接著將他種的棉花長勢描述一番。這讓我想起他畝產千斤的驚人指標,那可不是個小數目,無論如何得親眼去看看。
鄭大成的棉花果然長得好,一株株一行行,一般高矮一樣茁壯,綠油油的,開著黃紫相間的花。百畝棉田整齊劃一,如田園詩人寫的格律詩,平平仄仄,不枝不蔓。
鄭大成不在棉田,外出聯系葉面施肥的事去了,下午才能回來。田敏領著幾名雇來的女工在給棉花整枝。
整枝又叫“打群尖”,將所有果枝上的生長點剪掉,這是棉花管理上的一個重要環節。田敏告訴她們:今天紫花前留一個蕾,黃花前不留蕾,再過幾天也就是立秋以后,留花不留蕾。這個要求必須執行,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了棉桃不能成熟,少了會降低產量。她反復強調,整枝是個細致活,腳要輕,手要準,多剪一個花蕾必定少結一個棉桃,將來就少收三克重的籽棉,要是剪斷一枝呢,算算是多少?
聽了田敏的要求,我說棉枝是不是整得太狠了,應該多留一個花蕾確保千斤指標。田敏說我思想陳舊,觀念沒有轉到優質上來。接著她給我算了一筆賬:“花見花,四十八(天)。”立秋前后的黃花桃子九月底才能成熟,如果“十一”以后下霜,它吐一朵霜前花;若“十一”以前它吐一朵霜后花。要是多留一個秋后蕾,它肯定吐一朵霜后花,甚至吐不出花絮,只能收四瓣不入等級的剝桃子花。剝桃子花有產量意義而無經濟價值,如今誰還去貪它呢?她還告訴我,這個要求是鄭大成按畝產千斤籽棉設計出來的,要不走樣地執行。
務棉是功夫活,三分靠種七分靠管,種得好還需要管得好。鄭大成的棉花有田敏照管著,年年長得好。田敏十七八歲來到連隊,一踏進棉田再也沒有離開過。早期的定苗、中期的打杈、整枝,后期的收獲采拾,以及中耕除草、打藥治蟲等田間管理的活,樣樣嫻熟。她干活手腳麻利,又肯用心,是連隊有名的巧媳婦。她拿出女人做針線活的功夫侍弄棉花,從棉苗出土到捋棉桃、砍棉稈,一直守在棉田里,沒有一天離開過,每株棉花都是她看著長大的。沒有她,單憑鄭大成腹中的底氣,他也不敢制訂畝產千斤的指標,這個千斤重擔,田敏擔著五百斤。
田敏領著女工們游走在棉田里,尋找瘋長的棉株,找到后咔嚓就是幾剪刀,動作敏捷,下剪準確,然后接著再找。這與我記憶中的整枝相比,悠然如閑庭信步,不可同日而語。
在我記憶里,整枝是一項工作量大、時間性強的田間作業,每年都要調集全連職工參加,五至七天完成。整枝時節,棉田里布滿人,剪刀聲響成一片,嚓嚓嚓如急雨聲。整枝作業定額每人每天兩畝半地。我的手慢,緊剪慢剪僅能完成定額,遇到瘋長厲害的地塊還完不成定額。田敏手疾眼快,每天能完成三畝多到四畝。那時沒有化控技術,棉株盡情地生長,每株長有七到十個數量不等的果枝,除去基部老化的,株株都有四五個尖要剪,一畝地七八千株需要剪多少,三畝四畝呢?沒整過枝的人都說這是個不費力氣的輕巧活,拿一把小剪刀去剪嫩嫩的棉花生長點,比掄鐵鍬坎土曼挖渠平地輕松多了。我對這話很不服氣,如果要我挑選,寧愿去掄坎土曼挖渠,也不愿握著輕巧的小剪刀去整枝。在整枝作業中,累腫胳膊的、磨破手指的大有人在。田敏每年都腫過胳膊、磨破過手指。鐵打的剪刀把子和肉長的手指,整天放在一起不停地摩擦,它能不破嗎?農活沒輕重,就看你怎么干了!
煩瑣的整枝,簡化到今天的程度,全靠有了飛機噴灑矮壯素這項化控技術,它把整枝作業量減少八成以上,人工只需做些彌補工作,把沒有控制住的頂尖剪掉。這些年來,棉花整枝作業發生這么大的變化,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原本地面上的人工作業,竟可以用飛機在空中完成。
現在的田間管理省事多了,實行精準窩播,棉花不需要間苗、定苗;推行藥劑除草,草不需鋤;實行飛機化控,棉枝不需要大整;有了采棉機,再不需要搞“人海戰術”,舉全團之力實施人工拾花……哈哈!改革開放帶來的大好時光,全被他們趕上了。
遠去的連隊
20世紀50年代開荒建場初期,我們團場叫農八師機耕農場,后來更名為石河子總場。那時候,我所在的五連規模較小,深藏在葦湖荒漠里,風吹草低時才能看見葦棚宿舍和半露地面的地窩子。連隊雖小,但什么都有。有食堂、庫房、馬號、水井、露天廁所,還有一盤叮當作響的鐵匠爐。
那時連隊戰士多來自昨日戰場,文盲半文盲居多。為此,上級決定每個連隊配一名文教,開展掃盲工作,于是我便從團機關調到五連當文教。文教是文化教員的簡稱,農忙季節不開課,冬閑和夜晚上文化課。文教工作龐雜,除協助連隊領導撰寫文字材料外,平時還要搞宣傳鼓動,讀報、出黑板報、公布勞動競賽成績、宣揚好人好事等等。天天拿著喇叭筒滿田遍野喊,哪里有人干活我就得喊到哪里,不然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勞動效率。
連隊的業務干部不脫產,除干好本職工作外,還要下到班里參加勞動。司務長編在炊事班,衛生員編在后勤班,文教、會計、統計員到大田班,我編在二班。我到連隊干的第一項農活,是割麥田周邊雜草。一人發一把大彎鐮刀,這樣大的鐮刀我從未見過,更不要說使用了。第一次用它割草,一不小心把腿割了個血口子。這里的草和老家的草不一樣,像草不是草,一人高的甘草棵儼然一叢小灌木,你力量不濟就割不掉。芨芨草堅韌綿軟得像一團麻,鐮刀不快割不斷。還有野紅柳、鈴鐺刺、苦豆子都不是好剃的頭。我甩開膀子干了幾天后,雙手打滿血泡,鐮刀全線卷刃,功效遠遠落在后面。班長周志龍看了我的手和鐮刀說,血泡我來給你調治,鐮刀你去找鐵工班班長石老三修。
鐵工班設在馬號旁邊,馬號在西排干渠邊的一塊高地上,距連部三四百米。馬號有五間土木結構平房,一間住人,四間住馬,住人的叫宿舍,住馬的叫馬廄。鐵匠爐不占房屋面積,盤在門旁的葦棚下面。爐旁堆一些舊鐵件、空彈殼、舊炮座等破銅爛鐵,墻角放一大堆焦炭。
鐵工班班長石老三,出生在河南宜陽縣一個石姓貧苦農民家庭,因排行第三取名石老三。他十四歲上跟本村一個鐵匠師傅走西口,到陜西寶雞塬上打鐵謀生。西府戰役后參加解放軍,隨部隊進新疆,在平叛剿匪戰斗中負過傷,立過功。團長在祝捷大會上親自獎給他一把馬刀,這是他在剿匪戰斗中的戰利品。
石老三是我們連馬號班長,也是鐵工班長,人說他是兩個頭銜三個人,擔當兩項大任務。一是放馬喂馬,教戰馬耕地;二是打制和修理連隊的手工具。班里分工是,人高馬大的王長順管馴馬喂馬;身強力壯的肖栓柱跟著班長打鐵。一個班長帶倆兵,石老三一年四季馬上爐前忙得不亦樂乎。
我每天下田都從馬號門前經過,老遠就聽到鐵錘敲擊鐵砧的聲音,叮叮當當讓人耳目一新。久居葦湖荒野,聽多了風沙聲,雷雨聲,雪打門窗聲,牛羊吼叫聲,但這些聲響總帶一層“野”味。自從有了鐵錘聲,感覺便不一樣,可以聞到火的熾熱,察覺出人的思維,聽到金石的鏗鏘,它時時催發人們激情燃燒,銳意進取。
我愛看他們打鐵,覺得那是一種改頭換面的、又是脫胎換骨的創造性勞動。石老三將燒熟的鐵塊鉗到鐵砧上,肖栓柱停下拉風箱的手,舉起大錘等候指令。石老三一聲“看準了”,肖栓柱的大錘便追著他的小錘,狠勁地砸向那燒熟的鐵塊。需要重復擊打的地方,石老三的小錘第一下點到,接著在鐵砧上當當當地空敲,小錘敲幾下,肖栓柱的大錘就擊打幾下,錘起錘落,火星四濺,鮮紅的鐵塊像一朵含苞的金菊,在大錘小錘擊打下越放越大。鐵塊在爐火中蛻去銹皮,在擊打下拋去銹渣。除盡銹污的鐵塊,光鮮得如膛火里的火焰,沒有了一點雜質。燒熟的鐵塊讓他們擺弄的跟面團一樣,被鐵錘揉來搓去,不斷地改變形態。我猜想,石老三就是在這個時候,將他的思維揉進鐵塊的,一把鐮刀,一把鐵鍬,一把坎土曼,一把鋤頭,一個馬掌,一個抓釘,或者別的什么。
石老三拿起我讓他修理的鐮刀,用火燒紅,展平,淬火,重新磨出刀刃,儼然一張新鐮遞到我手上。我想它再也不會出問題了,就大膽地割,使勁地砍。然而,沒幾天又卷刃了。我再去找他,他問我第二天干什么活,我說鋤地。他讓我把鐮刀留下來,三天后來取。三天頭上我從他手里取來一把嶄新鐮刀,刀身暗藍,刃口青白,用手指一試,刃口透著寒氣。實踐證明,這把鐮刀雖非削鐵如泥,但砍雞蛋粗的樹枝便是迎刃而斷。
后來,肖栓柱告訴我,在給我打鐮刀的那天晚上,石老三陪著他那把馬刀喝了半夜酒。他喝一杯,就往馬刀上倒一杯,接著用袖口擦掉。然后翻過馬刀,喝一杯,再往馬刀上倒一杯,又用袖口擦干。最后把半瓶酒淋滿刀身,擦亮。接下來虎虎生風地持刀舞了一番劈砍套路,高喊,肖栓柱生起爐火……你知道嗎?那把刀是我們班長在戰斗中的戰利品,平時掛在墻上,視如珍寶。我說班長,毀了馬刀打一把鐮刀可惜了,他罵我:你栓柱腦子一根筋呀,以后需要的時候,可以毀鐮刀打馬刀嘛!
我當文教時,在田間地頭廣播,用的喇叭筒是老文教用舊報紙糊的。他將舊報紙浸濕,一層一層糊在一個木制圓錐體上,報紙干后蛻去錐體,上面再裝個口型嘴兒,喇叭筒就做成了。紙質喇叭不結實,怕水怕雨淋。我在一個月內被雨水淋壞過兩個紙喇叭筒。沒辦法呀!要是天一下雨你就拿著喇叭跑回連部,在田間干活的戰士們不笑你當文教的嬌氣!
有一次,我從馬號旁邊經過,石老三喊住我,從宿舍里拿出來一個鐵皮喇叭筒遞給我說,你看看這個東西怎么樣?我一看高興地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要去買兩瓶酒謝他,他說酒就不喝了,你把喇叭喊得響一點就行了。那時白鐵皮奇缺,做喇叭的白鐵皮是他托戰友從烏魯木齊買來的,又特地從石河子請人做成的。
春節前幾天,石老三踏著沒膝深的積雪,來連部找我給馬號寫一副春聯,不要老詞要新詞,最好是部隊屯墾生產的。我一口應承下來說,你容我好好想想,寫好后送去。我給他寫的上聯是:教戰馬耕地;下聯是:鍛軍刀作鐮。橫批用他說的:屯墾生產。
兩年以后,我調回總場政治處組織股工作。離開五連前,我將那個擦得锃亮的鐵皮喇叭筒,鄭重地移交給下一任文教。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