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赴
我流逝的全部歲月,也未能在南疆這片養育了我的土地走出多遠。
十四歲那年,在舅舅家麥場上磕青了腿部、腳踝的結果,便是得以騎著輛二八杠的自行車和一群親戚遠足至十四團,據說是離沙漠最近的團場。那時候老人們正年輕,以姻親結成的群體散落在塔里木河沿岸的各個角落,節假日孤獨又熱鬧。隨處可見邊緣粗糙的水泥橋,杵著粗大螺栓的閘口,紅柳扎成的籬笆,紅磚鋪地、泥皮剝落的磚房,以及干渠兩邊大片的田地、果園、灌渠,渠畔環抱垂柳,皸裂挺拔的胡楊樹上溢出焦褐的樹脂,勞碌的昆蟲排成隊,濃蔭里一兩只鳥雀撲簌鳴叫。孩子們在午休或周末樂此不疲地渡過水泥砌筑的橋洞,或趴在滾燙的沙岸上晾曬,小狗頭、鯽魚在河岸的蘆草叢中亂躥;而連隊和團部的禮堂、影院、涼棚、照相館、書店仍然保留著蘇式建筑敦實、粗壯的開花柱頭和油漆剝落的門窗。唯有逐漸活泛起來的市場,張掛著衣物、鞋帽、墨鏡,書攤上疊放著金庸、梁羽生、古龍、諸葛青云,還有錄放機里的鄧麗君、張帝等和原本屬于自留地里的新鮮蔬菜,部分肉食、野味,打破了原有的單調、貧乏、困窘。
回程照例是避開大車碾成粉末狀車轍深陷的路面,在林帶間人、車碾成的小路騎行。陽光焦灼,林蔭里枯葉夾雜著或干或濕的土層,偶爾一兩只蜻蜓離開搖晃的蘆葦、灌木,蚊蟲嗡營,蟬鳴聒噪,布谷聲聲。田埂下的渠水扯著細紋,柳樹枝葉拂向水面。那些生動的場景沒有因為路途的坎坷減色,我甚至在遠離之后更為長久地眷戀吐著濕腥氣息的渠水,落日里沒入叢林的鳥雀,地頭吐穗的苞谷和向日葵燦燦的花盤,木軸大門的吱扭聲,白楊樹梢的圓月,靜夜里一兩聲狗吠所醞釀的夢幻和意境。
沿阿塔公路前行,塔里木河流域曾經廣袤的牧羊人行吟千年的戈壁至今仍是條田、干渠、支渠和村鎮不斷延展抵御風沙的模式,父輩們20世紀六七十年代建成的幾座水庫調節著大小徑流,養殖著天山雪蟹、鰱魚、草魚,水雞、野鴨、野豬在湖心的沙洲上出沒。天穹蔚藍,云彩飄散,地平線的盡頭,沙丘起伏。近處的池塘映著天光,周圍防護林帶縱橫交錯。太陽西沉時緋紅的霞彩會幻現出各種形狀,胡楊、梧桐林的干枯或蓬勃都靜默無聲。窄長生銹扯著鋼纜的木棧橋,被拱形橋洞鼓脹的水流,橋基茸茸的青苔和褐色飄搖的水草,水底粼粼泛白的條石……蚊蟲的叮咬,柳蔭下水漩的汩汩靜流,一只暗藏蘆叢的受傷的白鷺,閘口逐食的銀魚,水鳥、蜻蜓的翻飛和聚集,柴堆旁懶洋洋的藏獒、黑背、土狗……這部沾帶詩意與活力的戲劇每天下午日落之前都要持續幾個小時,沒有恰當的詞語可以為它們各自的角色定位,演出沿水渠上下縱橫飛掠,揮灑自如地鋪排及至輝煌落幕。
燠熱的田野,因為苫網可撈的魚群、土埂上碩大的西瓜和口感極佳的雞肉、菜蔬而化為夜幕的濃重和習習涼風中的家宴。你很難在那些歡笑的臉上或者黑黝黝的膚色里尋找某種傷逝、失落甚至疲憊、厭倦殘留的痕跡。眼前的景象喚起了悠久的回響——枝葉繁茂的田地、躬身打頂的農工,漁舟唱晚里滿載的漁獲,壩體高處游人的遼闊眺望。炊煙彌漫,涼棚旁伸長脖子的鴨鵝,鄰居煙頭點亮的臉,大鐵鍋鏟子的刮響和敲打,周圍響徹天南海北的口音,以及孩子們夸張的尖叫聲,女人趿拉著拖鞋潑水的舉動,渠水里光膀子的清洗,休息時刷抖音時的調侃,都歸于濃重的夜色和窗內的鼾聲。直到汩汩的水聲、發白的天際、葉尖的露水和一兩條游魚的躥跳迎接又一個黎明。
如果把幾十年幾代人為這片土地的付出和更迭徐徐展開:無數延伸的渠流如血脈澆灌到每一個角落,各式各樣的植株作物、家畜和貓犬充實著綠洲。桑園沁甜,野兔覓食奔跑,長尾的野雉離人越來越近。沙丘鋪上綠色,遷徙而來的候鳥不失時機地在濕地落腳。棗園、核桃園、棉田、農家門前的葡萄架、李子樹,木架上青紅的西紅柿、頂著黃花的黃瓜和垂掛的茄子、辣椒。草叢里一兩顆艷紅的草莓。頑強延伸的電線桿、鐵塔。長橋上渴望與決絕的夕陽,河堤里奔淌向遠方的濁流。這些碎片式的記憶、歲月的回聲和拋灑的汗水、智慧,一再搬上舞臺,無需節略、扭曲或者縮減,傳統的流逝與無奈,生生不息的更迭與新生,更像是三河匯流之地浩蕩的疾風,堅定坦率地撫慰與來去。
那些深淺濃淡的流云,那些傍晚飛回棲息地的鳥雀,那些悠然自得的魚群和摘下風帽、穿著時尚的人們,紛紛停落在一座座蔥蘢掩映的孤島上,高處懸掛的燈裝點黑暗里一兩株柳樹,灶膛里火焰畢剝。沙瓤的西瓜、咧開嘴的甜瓜、牛角酥盛在大盤里,狗搖著尾巴等待雞羊的骨頭。嘆息在這里毫無意義,遠處城市的燈火和鄉野里鮮活的生命力糅合在一起,令人神往的田園無疑已經是風光的一部分,盡管這之后有著一言難盡的城鄉差別和境遇期許。
我們不必過于重視傳統的放棄與消融,在偏僻的南疆能同時感受雪山、草原、荒漠和綠洲是一種幸運。四周逶迤的沙包、村路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里,遼闊的圖景由生靈扮演,鳥雀、昆蟲的聲帶循著他們的愛好和本能。沒有什么值得回憶的失落和向往,迸發活力的存在才值得傾心——人們從未真正認識這一點。
歡樂敞開窗口,抑揚頓挫的十二木卡姆和手鼓繃緊的擊響、天空掠過的雁陣、田野里秘藏的野物、濕腥的水汽,應該成為寥廓天地里神圣的儀式。無數人煞費苦心地收集生活的原味、本真,尋求破碎遠方和詩意的原材料——那些湮沒、口傳、書寫下來的占有一定地位的歷史風云和現實詞匯的碎片,固然有超拔于原先群體的資本。但車輪碾起的煙塵和流淌的汗水,額頭雨滴的清新,葦葉的刺拉,剪枝拉伸,打埂播種的日常,才能把自然景物和人的今昔加以結合的同時,讓時代的脈搏如河水的奔涌蜿蜒無盡。
南疆帶風沙氣息的腔調、詞匯直爽而抑揚頓挫,根本不理會其他這樣那樣的措辭。令人耳目一新的群體的開闊、塑造,鹽堿的冷硬堿澀和熱情奔放的節奏的凝聚,發掘并豐富了亞洲中心古老的史跡的片段,龜茲、昆崗文化與當代縮小中西部差距的宏略重新契合。來自陽關外祖籍的積淀和傳承著南方海域與北方中原的印記的佳肴、習俗,由于路途遙遠,逐漸混雜、改良,互通有無。地域的民族風情、原生態的地貌景觀、遺忘大半的游牧野性,黏合、雜糅的力度非但沒有衰退,反而十分強烈,這就是綠洲的閱歷。它們經歷了數千年絲綢之路的興衰和塔里木河的改道而幸存下來,當初那些沙漠之舟和曲折古道、新路,把軍人、囚犯、知青、盲流一批批收留下來。一個個連隊、團部、城鎮、牧業隊,成了歷史的基礎與總和。各種文化薈萃一堂,人種混雜,語言繁多,沸騰的生活大潮和戰天斗地的豪情讓甘苦、甜蜜成為后人的蔭庇和風骨。
之后的幾十年里,一代又一代人,在日月不變又截然不同的輪回下,看到更迭高度和厚度的泥坯、磚瓦、混凝土墻壁,屋頂的椽子、編織的天花板、石膏線甚至多元化層次、塊壘地拷貝、砌筑。周圍的樹木逐年枝葉茂繁,一只只燕子撲棱著翅膀飛到屋檐下,鴿群的哨音悠揚。一排曾經躍出地面,如今雨漬斑駁、傾屺的地窩子兀立偏遠,通向田間地頭的小路淹沒在蘆叢、紅柳的靜寂里,更多更寬敞的大路卻是車流日益川流不息。
下雪的日子里,陽光寬闊,陰冷的寒涼在劈柴的烘熱和嗞嗞暖氣的抽響里,周圍的自然和起伏的田地一樣,厚重無聲卻保持著隨時欣欣向榮的一種狀態。這種固有的單調與蓬勃摒棄了單純以天時為基礎的淺薄,四季分明的凝重感甚至相對地嚴酷,甚至重塑了綠洲文化甘苦豁達的底蘊。就季節這個詞的真正意義來說,這里更懂得一年里樹葉有凋零的時候,收獲會因為不期而遇的冰雹或霜凍減少,路途會因為遙遠而產生額外的成本。而熱與旱、晴與雨、光與影、日與夜,受到時序多重的限制,與其揣測市場與需求的矛盾的微妙性和想象的復雜性,不如埋頭耕耘順其自然,而不自我滿足或自怨自艾。
南疆鄉村與傳統意義上的鄉村不同,更多時候它是以改變、改善環境決定自己的規模,因此它們不是根基穩固地緬懷宗族的族群、院落以及短小精彩的斷章,不是喧鬧和熙攘的農耕的模板和原型,不似其他省份所屬平原上恒久的村落,更像是一種荒旱孤寂的邊緣生態的補充與平衡。它是在兩千多年的歲月里戍守、聯結、打磨、融合灌注成得天獨厚的雄渾氣度。
在每一個路面泛白發燙的下午,門前的柴棚、涼傘撐開涼蔭,茂盛的菟絲子攀緣到了籬笆的角落,渠畔白亮的水色和蠟質葉面泛白的楊樹,遠處朦朧的空曠,叫人想起那個墾荒年代獨有的簡單的風琴的伴奏聲和肩挑手推的體力極限的磨礪。今天的人們(包括當年的)很難再把那種苦中作樂看成是荒涼:五湖四海的源源匯入,充滿一個民族投入農耕生活的那種堅韌、耐性和不茍同于苛刻環境的雄心壯志。
還有人常常把那個時代看作冷漠、嚴酷、千篇一律的統馭和放逐。那時候,這里沒有什么書籍,相距很遠的俱樂部、電影院和連隊之間是望不到盡頭的土路。殊不知匱乏的好處之一就是在鋪天蓋地的平庸與退縮面前,適用于全新的視野造就邊塞獨有的文化。從地下到地上,從無到有,從荒涼到繁盛,從青春到暮年。理想始終在搭建交通方便的鄉間和樹木成排的林帶。遼闊的平原和純白縹緲的雪冠,沙漠腹地干枯焦渴或挺拔粗壯的斑斕胡楊,周圍洐生出郁郁蔥蔥的公園、濕地、湖泊。成群結隊的、慕名而來的候鳥飛過,日出時分菜園里裊裊升騰的霧氣,鄉村集市彌漫的人間百態、手勢比劃的交易、艾德萊斯綢的絢麗,烤肉、拉面和河南燴面、甘肅面旗子、川味小吃、湘菜粵菜,斗雞、歌舞、木卡姆——古老的風俗和人情合乎尺度地和諧、妥協,居民們逐漸悠然自得地駐足停留,或把奔波勞碌重新定義。
城市后面是廣袤的平原,公路旁邊是村落。提起南疆時,我指的是陽光、色彩、甜度、噴香和生存的現狀,指的是生命的困厄之后的蓬勃,和令人耳目一新的堅韌不拔和拓寬視野的勇力:當許許多多事物由于精神的執著和持續,升華出足以顛覆時代認知的力量時,才能用這個詞來概括。
如果你還想了解人們從書冊里看待這些印記時所懷的安慰憐憫的心情,不妨看看現實當下這一片角落特有的原生樹種、野生植物、特色農作物,以及產業鏈、網絡形成的疆域版圖,它們整齊規范。別處移栽過來的、勁挺茁壯的荷花、郁金香、牡丹、月季和南方景觀樹,供人漫步或者駕車觀賞的沙海、胡楊林、濕地公園、月亮泊。在不毛之地構筑這些景物時,支配他們的工具、材料、規劃和心勁是一種對湖光水色的江南園林式的或者叫古典文化的人文向往。
這個現在郁郁蔥蔥的地方,出于對過去的緬懷撿拾起的一些地名:如三五九旅、南泥灣、昆崗文化等,已經把耀眼的強光推到特定的位置,把荒旱少雨的標簽加上了灌溉之外開始多雨的特征,把產業升級視為推動。從種族的遷徙繁洐到定居融合,每一種努力都因為地域的先天不足以及后天一連串的徒勞無獲而令人沮喪,因此文化的形成和存續常常難以想象。那些敗落的古道、墓地和殘破低矮的烽燧使人感到時空的無奈和前人的壓抑,而綠洲無數次的崛起、消歇和它養育的充滿活力、種族多樣的人群都曾認同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因荒寂而恒久這個觀點。你走近一處枯絕的胡楊林就會不由自主地站停腳步聽它體內的轟響,在很大程度上仍像是處于幾個甚至十幾個世紀前的節奏之中。這種挽歌式的悲愴色彩,綿綿不絕的憂傷,足以勾起塞外的人們的悲哀、黃昏的肅殺、高懸的塵柱、瘋長的草木和遠離中心話語權的虛榮攀比的態度。在那些城市里,現代化建筑的庸俗的復制品同奔淌的思緒和馳騁的悵惘形成強烈的反差。
不妨往前回溯一些流傳已久的漢唐開疆拓土的片段,其中有邊境柵門吊橋開啟的咔嗒聲,有寸草不生的戈壁深谷,泛著泡沫、瘴氣升騰的湖泊,沙暴中裹緊頭巾和大氅的騎手,駝鈴聲聲的駝隊,那些以考察為名的搶掠和某些層面上對文化的搶救和發掘。事隔幾千年,遠隔萬里的絲綢之路,就是帶著類似部落神話的片段從這里、從海上有了雄心勃勃的貿易之風和文化碰撞。
不可否認,迄今為止對自然力的敬畏仍是不夠的,初露端倪的原生文化和中西方文化在南疆的一隅匯集多個族群的風情、浪漫和絢麗多姿的建筑、音樂、文字、語言,在試探、講述、膜拜,在血與火的熔煉中一枝一葉地逐漸形成。適逢其時的人們,喜歡向初升的太陽頂禮膜拜,熱衷和富庶繁華的東方大國交往,而北方不斷崛起和衰落的草原民族疾風般的搶掠和奴役選擇的角逐場恰恰在此。然后南疆那些部族和城郭像水面泛起漣漪,那些延展拓寬的綠洲筋骨和部落組成的歌謠和故事,蒙受著朝代更換、水流改道、貿易阻斷的侵蝕,最終被趕進羊腸小徑盡頭的綠林深處,或者沙海腹地的廢墟供人憑吊。
今天,史冊里尚未完成的抱負,在沒有說教式的墾植屯戍里,以人進沙退的頑強或執拗,在更廣大沙漠的邊緣延展星星點點的綠色。枯干和死寂的一成不變有了全新的內容,地上、地下延伸的脈絡已經形成規模。在這個農耕游牧和產業鏈接一體的舞臺上,風景改觀的歷史終于得到了承認。這不是遷就,是隨處可見的汗水和智慧改造成就的特色,是斑斕綠色朗誦的詩歌,是群體理想的不斷深入。名不見經傳的南疆一角終于有了柯柯牙、空臺里克、塔河源這樣的創作和天地間獨有的立體驚嘆號。
田園詩里的那些臉龐,那些勞作、艱辛與收獲持有的單純的歡樂,終于在真實的存在里,在颯颯的和風里與可觸摸的禾稼、田地、果實里領略到屬于自己的章句和段落,這個平凡角落里千年光陰留下情感印記,物種的豐富,讓歸屬的諾言、泥濘和冰雪暗藏我們的故鄉綿長熾熱的含義。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