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母親

許新杰

1

母親離開我們之后，那些和母愛相關的書籍，再也不忍心去讀。至于那些寫到一些母親有著城市小市民的俗氣或者屬于農村的精明，生活中耍些小聰明的，更不愛去看。

只因為母親給我們的愛太深太厚，厚重得讓我無法承受不敢回想；母親留給我們的樸實善良太真太濃，讓我們容不得那些偷奸耍滑的行為，更讓我不愿去了解那些褻瀆母親形象的人和事。在我的心里，母親是完美的化身。

小時候母親給單位雞場喂雞，所有的雞飼料都是自己種植。我一直記得母親在大大的雞圈的一個角落圈出了一個小雞圈。大雞圈里養(yǎng)的全是公家的雞，小雞圈里是自己家掏錢買的雞。每到黃昏我去撿雞蛋，都是按照母親的吩咐，先提著大筐子去公家的雞圈撿雞蛋，放在固定的大盒子里，然后提個小籃子去自家的雞圈，撿了雞蛋放在一個小盒子里。兩個盒子相隔甚遠，想搞混弄錯都不可能。喂養(yǎng)的飼料也是兩種。公家的雞喂養(yǎng)的是大庫房中的飼料，還有我們去地里拔的苦苦草。自己家的雞沒有飼料或者少有飼料，只有吃草。兩邊的雞只有草吃的是一樣的。很多年的記憶里，都是下課回家先搬個小凳子在院子里把作業(yè)寫完，然后拿個袋子去地里拔苦苦草，拔回來后一刀刀切碎，然后去喂雞。

喂草也是先喂公家的雞，剩下的撒在自家的小雞圈里。我從小手就笨，每天給雞切草也沒練出一手好刀功，左手大拇指和食指中間卻留下了許多的刀疤。至今看到那些疤痕，就會想起那段給雞拔草的時光，更能想起家里大小兩個雞圈被外人嘲笑的情形。

那時候，連隊到“六一”會給全連隊的孩子分雞蛋，逢年過節(jié)給全連職工分雞蛋，都是到我家雞圈來拿，一個一個數(shù)出來，沒有不夠分的。母親得到通知會提前數(shù)一遍，如果差幾個，一定會從自家雞蛋里拿出來補上。而自家雞如果有一段時間下蛋少了我們沒有雞蛋吃，無論怎么饞，她也不會把公家的雞蛋給我們吃。

母親用她的誠實取得了周圍人的信任，更讓我們耳濡目染了心底無私的品質。母親一直告誡我們，不是自己的東西絕對不去拿，看都不要看一眼。小時候雖然貧窮，但是我們家孩子都沒有占小便宜的毛病，一直到長大成人，都懂得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貪不饞不要，坦坦蕩蕩光明磊落。正如那句老話，心里沒鬼，不怕半夜鬼敲門。

后來母親退休了，換了別人去喂養(yǎng)那些雞。連隊分雞蛋的時候經(jīng)常不夠數(shù)了。沒多久，雞場的雞也因為種種能說得過去和說不過去的原因，變成了空蕩蕩的幾間房屋。公家養(yǎng)雞就成了歷史，從此連隊再也沒有辦過雞場。

母親是聰慧的、心靈手巧的，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再窮的日子，她也沒讓我們挨過餓受過凍。辛苦種出來的蔬菜，那些尋找來的野菜，渠溝里捕撈的小魚，都成了我們的美味佳肴；那些野外荊棘上撿拾的掛掉的羊毛經(jīng)過捶打清洗紡編，變成了一件件毛衣一條條毛褲；路邊林帶撿拾的掉落的棉花絮成了一件件小棉衣，溫暖著我們童年的每一個寒冬。別的孩子都在游戲玩耍的時候，我們最常做的就是春夏秋三季在地里幫母親干活，冬天去樹林里撿柴火，堆成高高的一座柴山，夠燒一年，第二年冬天再去撿拾。那時家里的錢很少，母親卻每年拿出一部分去訂閱報刊。一天的忙碌后，晚上的煤油燈下，是她和我們看書的時候。更多的時間，是我們在看書，母親還在忙碌。年輕時候的母親，愛讀書看報，愛唱歌，還會寫順口溜編歌詞。

我想，我現(xiàn)在的寫作愛好，以及我的姐姐兄長所擁有的那些堅忍善良真誠等一切美好的品質，都是得益于母親的遺傳和熏陶，讓我們行走在人世間，任何時候都心底坦蕩不卑不亢。這受益終生的品格是母親在人間留給我們的最珍貴的禮物。

2

母親離開我們六年了。每日里，看著月亮，我就會想起母親離世的那個夜晚，深秋露濃，明月高懸。身邊所有的秋菊都盛開了，在瑟瑟的冷風中，散發(fā)出清冷的幽香，繚繞在寂靜的秋夜里。

母親生前，是愛花的。曾經(jīng)的田間地頭，后來的陽臺窗邊，都種滿了花。都是簡簡單單的花種，在母親的精心侍弄下，長得茂盛開得艷麗。她不能明白為什么有些花賣價動輒上千上萬。她說花是大自然給人的最美麗的恩賜，而大自然給人類所有珍貴的恩賜都是免費的，比如陽光、空氣，花草樹木，人卻給它們定了價格，分了三六九等，這是違背自然的本意的。人是平等的，這些花草也是平等的。母親對花草的態(tài)度，其實也是她的人生態(tài)度。母親一生與人為善，事事替別人考慮，從不抱怨生活的苦與累。無論以前的日子多么苦累，她都那樣堅忍頑強地生活著，努力給我們營造最溫暖的成長氛圍。

在很小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許多花草。那時候即使不知道花名，也知道哪一種花耐寒哪一種耐旱，哪一種在夜間悄悄開放香氣四溢，哪一種在清晨盛開艷麗無雙。母親說，每一種花都有它的習性，按照它的習性去種植，都能長得很好，都會盛開。所以，當我也和姐姐一樣選擇了教師這個行業(yè)的時候，母親給我們說得最多的就是，要對那些孩子好，尤其是貧困或者單親家庭的孩子，他們缺愛。對那些學習不好的孩子要有耐心，他們也許開竅比較晚。就像那些花兒，有些開得早，有些深秋才開，但是只要開花，就是獨特的美麗。

我常想，母親是樸素的，在她的身上最能體現(xiàn)中國母親的形象，有善良的品行包容的胸懷吃苦耐勞的精神任勞任怨的堅忍。她對我們的言傳身教，對我們的影響和教育，勝過任何一個教育家、任何一本哲學書。

母親病重的時候，起初還能坐在輪椅上推著她到處走走看看，那時，小區(qū)里花壇的花全開了，到處指點著給母親看，她說真好看，以前南方才有的花，電視里才有的花，現(xiàn)在都種在房前了。病情日益加重，母親癱瘓在床再也出不去時，我們在窗臺上擺了幾盆花，就是普普通通的月月紅、山丹丹。它們也仿佛懂得我們的心，努力地盛開著，每日里，母親躺在床上也能看見一簇一簇的花開。在我的心里，如同歐·亨利的最后一片藤葉，只要花開，母親就有希望。而最終，花未謝，母親就走了。隨后，那盆月月紅就枯萎了，山丹丹沉寂了好久，不再開花。

母親節(jié)，我獨自守著母親的相片，燃起一炷香，把重新盛開的鮮花擺在旁邊，抱著吉他，為母親唱她生前愛聽的那些歌。窗外圓月高懸，我仿佛看見母親在對我微笑，她一直在我身邊。

3

記憶中的母親沒出過家門。我們任何時候回去都不用拿鑰匙，仿佛母親在家里等著我們回家是天經(jīng)地義。母親出門散步都在小區(qū)里的房前屋后。她不敢過馬路，偶爾要獨自去對面市場，看見來來往往的車輛，站在斑馬線上不知所措。每次過馬路，我都要緊緊地牽著她的手，看著她緊張走路一臉恐懼，很是心疼。她沒有任何不良嗜好，不會扎堆說三道四，說話和氣有理，從不亂發(fā)脾氣說粗話，待人真誠友善，和左鄰右舍都相處很好。偶然遇到鄰居，都會主動對我說：你媽媽是個好人。

工作原因，回家看母親的時間很少。即使回去或者打個電話，也只是關心著她的冷暖飲食和身體，從沒有想過母親年輕的時候也是個漂亮的姑娘，那一條大辮子又黑又亮，牽動了多少人的心；從沒有想過母親年輕時候也多才多藝，唱歌舞蹈編寫詩文；從沒想過體弱多病的母親在生活的重壓下承受了多少痛苦和磨難，卻只能一個人悄悄咽下苦水，連個傾訴的地方都沒有。

我們自以為是的孝順就是隔十天半月回去看一次，買點吃穿用品帶父母下個館子，塞點錢完事。卻完全忽略了母親也有她的精神世界，也有愛的需求，也需要給我們述說，也需要我們的一個擁抱。

嫁給了父親，有了我們，從此母親的世界只有這個家。可是這個家給她的溫暖和關愛太少太少，我們卻不自知，總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母親給我們的關心，就像任何時候回家，知道有母親在從不用鑰匙那般地習以為常。我們不知道她的無助她的痛苦她的孤獨。我們任何一個人工作生活中的風吹雨打，都深深牽著她的心，她牽掛家里的每一個成員，牽掛每一個人的點點滴滴。我們卻只要知道她身體還好就萬事大吉。

其實她的身體從未好過。如果不是頑強的意志和生活中太多的牽掛支撐，或許我在年幼時就成了孤兒。可是這么多年我完全沒有想過母親會有離開我們的那一天。

多年來我感謝母親的頑強，讓我一直是有媽的孩子。可是我又一直在痛恨自己，在悔恨中不能自拔。我痛恨自己為什么沒有早一點接母親在身邊好好照顧她，為什么沒有早一點聽她給我說這一生的痛與苦，讓她有個傾訴之地而不至于一生內心憤懣，積郁成疾。

母親離世的前幾年，我去看她，逢年過節(jié)，都會象征性地買一枝花送給她。若買多了，她定然會罵我浪費。僅一枝，插在花瓶里，也足夠她開心很久。離世前的半年，母親在我這里，新建的花園式小區(qū)，我每天帶她出門，開始是牽著，后來是輪椅推著，到處花團錦簇，慢慢看，慢慢品，那一刻，母親是開心的。

如今，母親出遠門了，再也不會回來。她的鑰匙串留在我這里，一根紅繩子拴著幾把鑰匙。以前，任何時候，她都習慣把鑰匙掛在脖子上，生怕不小心把自己鎖在門外，沒有人給她開門。母親給了我們所有人所有的安心，可是，家里那么多人，沒有一個人能給她一點點安全感……如果有一天，她忘記了帶鑰匙，連打電話的手機都不會用。即使打了，這個電話能打給誰？讓上班的哥哥回來給自己送鑰匙？這電話母親是絕對不會打的，她從不在我們上班或者午睡的時間給我們打電話。迫不得已的時候也是匆忙說完匆忙掛斷，帶著內疚，還抱歉給我們添亂了。打給外出溜達的父親？誰知道他逛到哪里去了能不能聽到電話呢？可是母親如果進不了家，她要在不同的時間段里吃終身不能停的藥，或許家里的煤氣灶上還煮著什么……

現(xiàn)在，我拿著鑰匙，也常常茫然，不知道怎么去打開那扇沒有母親的家門，看著鑰匙串孤零零地躺在我的柜子里，我知道母親真的出遠門了，遠到超出她活著時走過的最遠的路……

周邊花圃的花越來越多，在不同的季節(jié)爭奇斗艷。我再也不能陪著母親慢慢欣賞，只能像以前一樣，送一枝花給她，放在她的照片前。不知道這枝花母親能不能看見，還能不能換回她的笑臉，換回夢中的那個日夜思念的擁抱。

4

那一年，生活處于低谷，我就想在外面暫時租一住處，一個人療傷或者遺忘。

母親擔憂地看著我說：“”回家來住吧。”

受傷的孩子最渴望的就是母親的懷抱，不管這個孩子年齡幾何，只要母親還在，家就是最溫暖的港灣，就是所有境況退無可退最強有力的后盾。

可是，我不敢回家居住，即使把痛苦埋到最深，在母親面前，怕也是藏不住的。我不敢看年邁而多病的母親還要為已成人的孩子擔憂心疼，原本，母親是該安享天倫安度晚年，而不是繼續(xù)為孩子操心她的家庭她的未來。想到她會為我心疼，我更是心痛難忍。

我以母親的住所距離單位太遠為由拒絕回家。母親小心翼翼地說：“早晨我早點起床給你做飯，你吃完就去上班。晚上我做好飯等你下班回來就吃，不會耽誤你工作。”

我強裝笑顏：“來回跑太麻煩了，現(xiàn)在工作又忙，單位有食堂吃現(xiàn)成。我會隔三岔五回來看你的。你在家好好保重，我沒事，我好著呢。”最終，我沒有回家住，托朋友在單位不遠處一所偏僻的半封閉的大院中尋了一住處，走過花紅柳綠的花壇，是一幢辦公樓，樓后面隱著一排低矮的陳舊的平房，是以前的員工宿舍，我住在其中一間。辦公樓幾乎終日鎖著門，據(jù)說是一家公司搬遷，里面還存著些未來得及搬走的物品。那排宿舍卻是許久沒人住。在樓的背后，終日不見陽光，房間很小，但是水暖電還算齊全，長長的一排，在樓后隱著。下雨時，淅淅瀝瀝滴滴答答的，頗有點江南雨巷的味道。大門口終日守著一個保安。院里有一個老人，沒什么表情，不定時四處溜達，打掃一下衛(wèi)生或者巡視一下角角落落。除此以外基本無人光顧。朋友說怕我是要孤獨了，我卻覺得這份冷清與孤寂正合適一個人獨處。正如一匹受傷的狼，獨自躲在某個草叢或者山洞里，沉默不語舔舐傷口，偶爾在有月亮的晚上，對月哀嚎。待傷口愈合，走出暫居地，便恢復了敏捷矯健。

避開一切人的尋找與詢問，我安靜地上班，下班后迫不及待回到大院，穿過花壇，回到那幽暗的小屋，我的心一日日回歸平靜。

一周去看母親兩三次，不談任何煩心和苦惱，一再描繪我的陋室多么雅致溫馨。母親漸漸放了心，反教我如果工作忙就少回去兩次，她一切都好。

那個4月的黃昏，才待了半個小時，母親又催我回小屋，說要刮風了，趕緊回，明天還上班。

牽著母親的手，她送我到小區(qū)門口。我走了兩步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母親還站在那里看著我，頭發(fā)花白，眉頭緊皺，身體微微佝僂，眼中有亮光閃動。母親見我停了腳步，抬手擦了一下眼睛，笑著對我說，快走吧，刮風了。我要回去吃藥休息了。母親轉身走了。看著她蹣跚的步履，強裝的笑臉，我知道，母親的心有多痛。彼時母親早已病魔纏身，但在我們面前，她從不說苦不說痛，只是牽掛著每一個孩子。如今，我卻這般不爭氣，還在讓她操心，她卻怕我傷心，不敢問，不敢說。這份隱忍的痛，對母親是多么大的傷害啊！

回到院里，起風了，滿樹的海棠花那潔白的花瓣紛紛揚揚地飄灑，漫天飛舞，無邊無際，落在了我的發(fā)梢，肩上，腳下，鋪滿了小徑與花池，瞬間又隨風起舞。站在這花瓣雨中，我想到了黛玉《葬花吟》中的句子：“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想到自己的處境，想到命途多舛、坎坷多病一生堅忍的母親，倍感凄涼與悲傷，再也忍不住地那忍了許久的淚，與花瓣一起，在風中墜落。

最深的痛，莫過于感受到了母親的痛，卻無能為力。

前幾日各種花都開得熱鬧，爭奇斗艷、春意盎然。幾天工夫，便凋謝了枯萎了，蒙了灰塵失去了蹤影。原來那所有的熱鬧，都是為了謝幕那一刻，在短暫的一生中留下最后的美麗和壯觀。如荊棘鳥的絕唱，在天地間留下最后的強音與悲壯。

那一天，我在樹下在風中站了許久，看著細雨般的花瓣漫天飛舞，飄飄灑灑飛向四面八方，飛舞著奔向一個個未知的未來。就如人生，昨天還在舞臺綻放華章精彩絕倫，明天或許就因了一夜北風而零落成泥。“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用太多的時間去自怨自艾，實在是浪費生命，辜負春光。自己的那一點傷，瞬間蕩然無存。

掏出手機，鈴聲只響了一下，那邊就傳來母親的聲音。我知道，她一定是在電話機旁守著。我說：“媽我到了，我很好你別擔心，明天下午休息了我還回去，住家里。你們想吃什么我買了帶回去。”母親歡快地說：“回來住吧，你啥也別買，你想吃啥，讓你爸去買，我給你做……”

如今，那些痛苦或者美好，都已成回憶。母親離開我六年了。這六年的每一個春夏秋冬，每一個花謝花開的日子，我都會想起母親。

我知道，母親的愛，早已如同那年那月的那場花瓣雨，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綿延不絕。人生向來如此：母親在，生活再壞，都不會最壞。母親不在，生活再好，也多了份缺憾。

樂觀面對，認真生活，珍惜眼前人、身邊事，才是對逝者最大的安慰，才能對得起他們在你身邊時給予的所有呵護與關愛。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