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

肖啟路

兒時朋友

春天，燕子如期回到我家，輕車熟路找到自己在房梁上的巢。人工巢也被燕子自己重新裝修。這次燕子較多，并不總待在窩里，大部分時間在飛，飛累了就一溜并排臥在房梁上，露出小腦袋，唧唧啾啾地交流。

飛來飛去的燕子讓我家的院子顯得格外生態和諧，相映成趣的是兩邊的院子，東邊磨豆腐的驢時而啊呃啊呃叫幾聲，西邊籠子里的公雞鴨子也咯咯嘎嘎，看似羨慕我家自由飛翔的燕子了。

因為燕子，我有了人生的第一個朋友。

幼兒園放學，都是家長來接，家長來得早放學就早，否則只能坐在教室里看書或折紙。

一天放學，別的小朋友全都陸陸續續被接回家了，只有我和志鵬在小桌椅上坐立難安。要知道，小孩子想回家、想逃離教室、想玩耍那是天性。每個小朋友在放學時都把自己的家長當成救星、英雄一樣，那是一種多么熱烈的期盼啊，可能很多家長不太重視。過了很久，家長沒來，志鵬扭過頭來對我笑嘻嘻地說道：“嘿嘿，我倆是最晚回家的?！彼謴臅锛鼻械靥统隽艘粋€玩具，我并不認得，我就問：“這是啥？”“鐵甲小寶！你沒看過嗎？”我搖搖頭表示沒有看過，他就給我講鐵甲小寶的人物和故事。他問我有什么好玩的，我說我家有一群燕子，還有兩個燕子窩。

我們交流甚歡，老師有點著急。天快黑，我們忙忙碌碌的父親騎著自行車同時到達。家長用自行車帶著我們，竟是同路。家長在前面聊他們的，我們在后面聊我們的，到了分手時，志鵬對我說：“你是我第一個好朋友，我想去看你家的燕子！”“好朋友！我請你去看！”

志鵬后來經常到我家看燕子，他一進我家，燕子便集體飛出，鳴叫歡實，他說燕子喜歡他。后來我發現一個規律，不是只歡迎他，誰從下面走過，都會引來燕子集體飛翔鳴叫，很有儀式感，后來我更知道，它還有預警的效果。

在爸爸媽媽單位同事中，我們家是第一個買電腦的家庭。臃腫且笨重的主機箱是銀色的，被稱作大屁股的顯示屏也很是魔幻。那個年代作為工薪階層的父母工資并不高，買一臺電腦需要很大的魄力，后來聽說買一臺電腦是父親四個多月的工資。買這臺電腦，有幾點原因，一是我母親要學計算機，搞不懂國企運輸行業學這玩意干嗎，最后發現只是新奇而已，想學門手藝；二是父親要用來查資料，寫文章寫劇本。之前寫文章和劇本都是用信箋紙，寫完后還要進行修改，改的次數多了，字面就顯得亂七八糟。我母親根據這些亂七八糟的信紙上內容，幫我父親再重新抄寫一遍，下面墊上復寫紙，一次能復寫四到五份，多了就不清楚了。不知道他們怎么那樣默契，父親的字寫得不清楚母親也能看得懂。一個劇本近兩萬字，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寫，聽著就累。有了電腦，這也算是解放了勞動力。三是為了我，不得不說我父母的前瞻性很強。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肯定是電腦辦公，現在買了提前學習！我也不負眾望，不用任何人教，我自己就會開關機了，并且打開了掃雷等各種游戲。父親開關機全是我教會的。

到后來我越來越會使用電腦了，這一定是小孩的天賦。最近有個玩笑，如果你計算機有個文件打不開，就告訴旁邊的小孩千萬不要把它打開，過一會兒你會驚訝地發現這個東西被打開了！

我用電腦除了打游戲就是打游戲，打游戲還必須叫上志鵬，這叫雙倍的快樂。志鵬來我家玩游戲的理由是看燕子。我和志鵬已經上小學了，雖在不同的班，但上下學都是一路同行。到周末我反而不睡懶覺，因為周末父親要去看學員練功，我媽的工作是兩班倒也不分周六周天。我有大把的時間玩游戲，醒來后用座機給志鵬打個電話，他就立刻跑到我家，是真的跑到我家，氣喘吁吁的。我們就這樣在電腦里尋找著各種感興趣的游戲，玩得忘乎所以，渾然不知時間飛快，直到聽到開門的聲音，才發現已經來不及了，迎接我們的只有教育加訓斥。后來，燕子幫了我們！

大人是反對孩子這么玩電腦的，尤其是一玩就半天的那種。因為這個我沒少挨收拾，包括志鵬也跟著我被一起收拾。

后來電腦被設置了密碼，只可惜過于簡單被我輕松破解，可能到現在父親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破解的，畢竟我是他親生的，還是了解他的，只不過在我那個年紀能思考并且猜到密碼應該是一件神奇的事情，當時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我們依舊繼續著驚險卻又快樂的電腦游戲……

到了暑假，瘋狂玩耍的時間更多了，這時燕子成為我們的好幫手。大門有動靜的時候，沒長大的小燕子就開始唧唧啾啾，這種聲音很有穿透力，我和志鵬聽到后立馬關閉電腦，凳子放回原位，兩個人從電腦的房間狂奔到客廳假裝寫作業，這套動作可謂是一氣呵成！只不過還是太嫩了，要說姜還是老的辣。有一次父親下班回來，徑直走向電腦，這直覺！好家伙！用手一摸，顯示屏是熱的，這時我們已經意識到免不了一頓責罰。

志鵬在的時候，懲罰就是中午父親做飯我們幫忙，大家吃完我們刷碗。志鵬的父母工作也忙，他經常在我家吃午飯。有時候志鵬逃得快，只剩我一人的時候，懲罰可能就是挨揍，我父親可是武生出身……

我們的父母都很看重我們的學習，小學就要很用功了，到后來覺得我們這樣休息日和放假太能玩了太鬧騰了，我父母上班時候干脆就把大門鎖上。以為這樣就能阻止我們玩耍嗎？小孩子為了玩，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有天我正在玩，忽然發現志鵬大搖大擺走進我們房子，我驚訝地問：“你怎么進來的，大門不是鎖了嗎？”他說：“我從東面那一家翻進來的?！?/p>

我又問：“旁邊那家鎖了門也沒有人，你怎么進去的？”

“順著門外的楊樹爬到房頂上，再跳下來，再從圍墻翻進來，厲害吧！”

我雖貪玩但還沒他那么敢，聽他這么一說差點驚掉了下巴。小朋友之間就是要相互學習和模仿?。哪侵笪乙矊W會了飛檐走壁。附近一大片的房頂和樹都被我們爬了個遍。唯獨到我家房頂的時候我對志鵬說：“咱們不要爬我家的房頂，你別忘了房頂底下有燕子，把他們的巢震掉了燕子就沒家了，燕子幫過我們的忙。”

因為我們經常施展輕功，這下倒好，把周圍的小孩都教會了，從哪里能爬樹，哪里能上房頂都被其他的小孩知道了，我家的房頂果不其然慘遭毒腳！那些小孩根本學不來我們的凌波微步，只會又笨又重地在房頂上咚咚地踩跳。這下給我氣的，沒少跟他們干仗！

燕巢在某一天真的被震掉一大塊，幾個不會飛的小燕子掉在地上，粉嘟嘟的，很可愛。如果把燕巢比喻成水壩，這樣的一塊缺口足以造成決堤。當發現這個情況后，老燕子小燕子都不見了。父親將小燕子放進我們人工搭建的小窩內，并對燕巢進行修復?？紤]到飛走的燕子無家可歸，巢里的燕子無依無靠，我們家及時進行了分工，我去屋外的雜草地撿干草和細小的樹枝、母親負責混合水土、父親充當瓦匠站在梯子上等待我們上料由他再次混合成形。不到半小時，修復完成。新修補的地方顏色深，因為還潮濕著，父親就拿了把蒲扇不停地扇，加速風干。扇得手也酸了肚子也餓了，飯也正做好了，母親說：“先進屋吃飯吧，自然會干的。”

“唧唧……啾啾……”吃著飯的我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打開門發現燕子叼著樹枝回來了。原來它們也去找修補的材料了。父親開玩笑說：“燕子心里一定很奇怪，自己的房子又完好如初了，自己也沒動手啊。”母親說：“它應該會開心的吧，要是我們房子缺個口什么的，有人默默地幫我們修好了，我們當然會很開心和感激的?！蔽也恢姥嘧有睦镌趺聪氲模残藓昧耍湍芾^續和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了。

去他鄉

二〇〇七年，我十一歲。七月份的一天，我跟著父親來到石河子，他在這里有部戲要排練。暑假，媽媽要上班，我爸要是不管我，我就成了脫韁的野馬，經常會上房揭瓦，身上常常碰得少皮沒毛的。爸媽一商量給我說，帶你出去見見世面。其實是在爸爸跟前，我還能老實一些安全一點。我母親告訴我她就出生在現在石河子市團結商場那塊兒，一歲多離開，后來從事客運，經常跑石河子這條線。她告訴我石河子很美，也是她想經常去的地方，所以我更加憧憬這一次的旅程。

坐上大巴車，翻山越嶺，歷經六個多小時，才到達石河子。雖說之前去過烏魯木齊這樣的大城市，但石河子給我的第一感覺是人也不少，建筑很多，整個城市充滿著花草樹木的鮮綠和艷麗。夏天的大太陽被枝繁葉茂的樹木遮擋，站在底下竟瞬間降溫，涼了下來。這樣的城市景色是我以前沒有見過的。

汽車站門口就是公交站臺，父親帶著我坐上了一輛公交車，他投進去了一元錢，而我不需要掏錢，是不是因為個頭比較矮，還把我當小小孩，可我都五年級了??！在九師上學不想走路了坐個小面包車都要一塊錢。我就悄悄跟父親說：“石河子太好了，坐車都不要錢，要是以后在這里生活就好了?！?/p>

沒想到心想事成！二○○八年，父親工作調動，我們全家搬到了石河子。母親為了我的成長，毅然地辭去了她熱愛的工作。辭職的時候，哭了好幾天。爸爸經常給我說，你媽媽為了這個家付出最多！

我們準備搬家的時候正是秋天轉涼，燕子已經舉家南遷。房子要轉讓，我不是太關心，我關心的是到石河子會有什么樣子的房子。父母總會對看房的人說：“門口房梁上有兩個巢，那是燕子的巢，一個是人工修的，一個是燕子自己筑的，現在燕子去南方了，春天會回來的，有它們在房子很有生機的。還有那棵杏樹看到沒，今年才結果，之前都沒結過。還有那棵桃樹結的桃子可甜了……”

房子院子就那么大，三分鐘不到就可以把屋里屋外看完，給人家介紹竟用十來分鐘?？傊呛芏嗟牟簧?，對房梁上燕子的不舍、對桃樹的不舍、對杏樹的不舍，更是對這個承載著一家三口十幾年生活的院子的不舍。母親說她最害怕搬家，小時候全家從石河子搬到九師一六八團，上小學從一六八團搬到九師師部，在師部也是根據單位情況不停地搬家。每次大人帶著搬家，她都不情愿，就跟在大人后面大哭。這次不一樣，是因為父親工作調動她作出的選擇，縱有諸多不舍，也是流著淚自己咽了。這種不舍是刻在心頭的，帶點痛，有點甜，現在成為一種回憶，常在我的腦海里出現。

每年見證著燕子的遷徙，這一次輪到我們家遷徙了，這是在我第一個本命年的時候。再見了，燕子；再見了，桃樹；再見了，杏樹；再見了，門前的大楊樹，再見了，我的朋友……

燕子冬去春歸。兩年后的暑假期間，我們一家回到了九師，與舅舅聊完家常后，我提議去我家看看。舅舅說：“你們家那邊都拆了，聽說要蓋樓房！”我的臉上瞬間錯愕，父母的反應還算是淡定，不過還是能看到他們的眼睛瞪大了一下。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慢慢地接受了這個現實。時代在發展，小城蓋高樓似乎成為一種趨勢。當年居住過的地方已成為一塊平地，那幾棵楊樹還在，當年我們曾借它為梯上房戲耍。依據樹的位置，我準確找到我住了十多年的家，曾經的房子院子都沒了，只是在心里留下的一個位置！走在空地上，走到了曾經的家，走到門口的楊樹跟前，心酸一下。門前最大的楊樹桿上多了幾道傷疤，想必是拆房時機械造成的吧。桃樹、杏樹不在了，可能和建筑垃圾在郊外一起被掩埋了吧。

我抬頭看燕子曾飛過的天空，它還在這個小城嗎？

父母也跟著抬頭看，說：“燕子不知搬哪兒去了，應該找到合適的地方了吧?！?/p>

住上樓房

家搬到石河子后我住進了樓房，買的是一個二手房。用母親的話說，住樓房有N多的好處，洗澡、上廁所都不用出門了！我忘不了住平房的時候，父親大冬天騎個三輪車拉著我和母親去郊區的一個澡堂洗澡，還要排隊，洗完澡后把我裹得里三層外三層，母親的頭發上結著冰凌，父親把三輪車騎得飛快，趕緊回家防止感冒。獨居小樓成一統，吃喝拉撒不用愁。冬天，父親再也不用提著煤燒爐子，提著煤灰倒出去了，也可以在房子洗澡了。房子的溫度三九天也可以穿短衣短褲了。生活品質提升了，但我覺得很不自在。一個單元十二戶人家，出出進進從一個門走，直到我們家從這里搬走，也沒有一個我能叫出名字的鄰居，總以“叔叔”“阿姨”“爺爺”“奶奶”為稱呼。鋼筋水泥包裹著的樓房總給我一種壓迫感，在這里無法像在九師平房的院子里那樣瘋著跑著玩，樓上空間很小，聲音大一點下面鄰居就會上樓敲門，弄得我天天不敢大聲喊更不敢上下跳。樓房一共六層，我家在五層，開始睡覺的時候，看著天花板，眼前總有個畫面：一個又一個一模一樣的盒子，裝著一個又一個長得不一樣的男男女女，平躺側臥的姿勢不一，晚上進門，早上出門，像覓食的小鳥，不管是盛夏還是寒冬，不論是頂風還是冒雨，天天在高樓大廈中穿梭。樓下的樹很高，樹尖已經高五樓了，擋住了我家的窗戶，打開窗戶能伸手揪著樹上面的枝條葉片，閑得無聊的時候，我就會推開窗戶去揪外面的樹葉，看枝頭跳動的小鳥。想著自己要是一只小鳥多好，可以在枝頭亂跳。母親嚇唬我不讓我開窗戶，因為沒有防護窗怕我不小心摔下去。

新環境要逐漸適應，生活的樂趣也要不斷尋找。會不會養花不重要，重要的是搬進去沒多久，我家房子很短的時間內就有了很多綠的紅的黃的植物，能開花的不能開花的都有，在街上賣的，或父母從同事家要的那種一插就活的都有，總之房子里擺了很多花，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以至于再次搬家，給后面房主留下了很多的花和花盆。能開花的植物開花后會讓人有成就感，仿佛自己的孩子長大成人了那般。除此之外母親還養了小金魚，不同種類、不同花色的小金魚在魚缸里游來游去，不僅給干燥的房間增加濕潤，更是帶來了更多生機。

陽臺處在裝修時做成了榻榻米，被陽臺上的植物半包圍著，用于喝茶看書曬太陽。父親在上面放了一個小茶桌，雙腿盤坐上去，很是新奇，不過后來完全充當了擺放雜物的地方。

有一天，是個周六，學習了五天的我一般周六要睡個懶覺，這是父母默認的。但這個周六我被他們叫醒了：“快起來看看，咱們家陽臺外面是啥，還挺大的?！蔽覐谋桓C里爬起，爬上榻榻米望著窗外的墻角?！笆茄嘧痈C嗎？不是，太丑了吧！”

“是蜂巢！”父親說。

“蜂巢怎么這么丑？也不規則，不如燕子窩好看！”我迷迷瞪瞪看了一眼說道，隨后倒頭就睡了個回籠覺。

睡醒以后還是好奇，從樓梯間觀察，從房子里觀察，終于搞清楚那就是個馬蜂窩，馬蜂是那種黑黑的大大的那種，從窗戶飛過有嗡嗡的聲音！他在外面飛著，我在房子里害怕，萬一它進到房子蜇著我咋辦？從此我走過道，在室內都非常小心，更不敢去捅馬蜂窩！到了冬天，再也看不見馬蜂，一場大風過后，馬蜂窩也不見了蹤跡。

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在城市的樓宇中，我們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但在城市里一直再沒有見著燕子，是鋼筋水泥的城市沒有了木頭房梁，少了燕子的落腳之地，還是霓虹閃爍的城市迷了燕子的雙眼，讓它不敢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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