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非

一
有人說第一滴春雨是從茶尖上灑落的,古人稱茶為“先春”自有一番深意。
幾場春雪的褥蓋,幾番曉霧的撫摩,幾度春雨的沾濡,幾輪春暉的溫潤,湘西茶瞬間換上春天的盛裝,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閃爍著翡翠般的光澤。一時間,撲面而來的茶綠裹滿了湘西的山山水水、溝溝岔岔,讓人如置身鮮麗的翠窟,梯土環繞的山巒,溪流蟠紆的河谷,田塍勾勒的平疇,吊腳樓飛檐的半坡,無不流淌著盎然醉美的綠意。沁人心扉的茶香塞滿了湘西的村村寨寨、家家戶戶,茶香飄過,驚落了最后一瓣梅花,沉醉了一枝紫荊,熏染了一樹桃紅。
保靖的黃金寨、國茶、排吉,古丈的牛角山、青竹山、田麻寨,吉首的隘口、花垣的大貓村……山環水抱煙嵐云岫長滿茶樹的土寨苗鄉綠濤騰涌。
茶樹成了畫家的水墨,茶芽變成樂師的音符。從山陬水涯汲取天地靈氣的茶樹,一行行,一道道,一壟壟,在一灣灣、一坡坡、一山山中龍行飛舞,將古典的夢想與田野的希望連成優美無塵的風景;土家的阿達阿娘,苗家的阿雅阿婆,頭戴斗笠,腰挎竹簍,在茶園優美的弧線上輕巧優雅地采摘鮮芽,如伯牙撫琴,古老的采茶曲在裊娜翠煙中婉轉悠揚。
湘西茶在彌漫傳奇載滿憧憬的流年中歡樂生長。湘西茶似乎更懂得“天地轉,光陰迫”的急切,好像沒有經過太長的日子,就已葳蕤成近百萬畝的茶海,聲名鵲起,古丈毛尖、保靖黃金茶完美入列中歐地理標志產品。
湘西在漫山遍野的綠茶中潑墨成一幅生機勃勃的畫卷,綠茶在旖旎神奇的湘西長河中凝結成一尊蒼勁陽剛的雕塑。
二
“天育萬物皆有至妙。”這是我國茶圣唐代陸羽在探索萬物生長時悟出的一句心得。陸羽還很形象地概括了茶的至妙:茶的樹形像瓜蘆,葉片像梔子,花瓣像白薔薇,種子像棕櫚,果柄像丁香,茶根像胡桃。相似越多,越是兼容了眾物所長,越成就了自身的獨一無二。湘西茶不僅具有《茶經》所說的茶的精妙之處,更有自己卓爾不群的奇妙所在。
二十多年前,吉首大學的張永康教授針對湘西資源提出一個著名論斷:湘西在地球上所處的特殊地理位置和獨特生態環境,構成了湘西三個自然帶——“氣候上的微生物發酵帶,土壤中的富含硒帶,植物群落間的亞麻酸帶”,恰是這種自然環境孕育的生物多樣性與歷史文化衍生的文化多元化的融合鑄就了神秘湘西的根脈。湘西“三帶”生就了古丈毛尖無與倫比的特質——緊細圓直、色澤翠綠、清香馥郁、味濃耐泡、明目清心,賦予了保靖黃金茶無出其右的優越——“四高四絕”(高氨基酸、高茶多酚、高水浸出物、高葉綠素,香濃爽醇)。
沈從文大師對湘西茶的特有印象,都寫進了《白河流域的幾個碼頭》:“保靖出好茶葉,和鄰近山城那個古丈縣的茶葉比較,味道略淡。然而清醇之中,別有一種芳馥之氣。”話語簡練,卻道出了保靖黃金茶與古丈毛尖各自的脾性。
如果說獨具特色的“三帶理論”造就了湘西茶不可替代的骨血和成色,那么悠久延宕富有內涵的茶文化史則鍛造了湘西茶的精神和靈魂。有人說湘西茶歷史與《華陽國志》記載的巴國以茶向周武王納貢有著微妙關連,這充其量只能給人一種雞肋式的遐想。上世紀80年代初,在古丈白鶴灣戰國古墓群考古發掘,出土了大量的茶壺茶皿,說明當時酉水沿河一帶已經有了煮茗啜飲的習慣,湘西茶歷史暫可上溯至戰國時期。就此而言,我倒覺得我們應該有足夠的底氣。
陸羽《茶經》敘述茶事提到《坤元錄》:“辰州溆浦縣西北三百五十里無射山,云蠻俗當吉慶之時,親族集會,歌舞于山上,山多茶樹。”從載述的地理方位和里程來看,啟發我們形成了一個共同的印象:無射山就在湘西州域,唐朝貞觀年間無射山上長滿了蓊蓊郁郁的茶林。
與陸羽同時代的杜佑在《通典·食貨六》中稱:溪州靈溪郡貢朱砂十斤,茶芽一百斤。北宋《新唐書·地理志五》道:溪州靈溪郡土貢丹砂、犀角、茶芽。溪州在唐朝中前期都是朝廷管轄的經制州,其核心區大致在今天的永順、龍山、保靖、古丈等地,地盤不小,人戶極少,唐開元時候在冊戶數不過四百余家(《元和郡縣圖志》所載,應該有所隱漏),茶芽能夠成為邊遠溪州給唐王朝的每年常貢,足以見得茶業在溪州已具有相當的規模,更顯示出溪州鄉野對朝廷的闊氣和誠懇。
三
素錦流年,萬物有序。茶最初是藥,茶的本質是苦。茶無疑是不斷進化的產物,從苦茶到香茗的過程,是一個瀝苦漫長的歷程,也是一個芬芳四溢的征程。這個歷程滋生了若琛出浴、焚香靜氣、精妙雅致的茶藝,釀就了清心、清靜、清純、清淡、清明的茶道,凝聚了不可勝計的感人至深蕩氣回腸的茶苑故事。湘西茶從重崗復嶺掩翳蓊郁的大山深處走出,從變幻莫測浪花飛舞的歷史長河中走來,俗氣散去,浮華落盡,渾身散發著耳目一新神奇奧妙的茶藝茶道,一身掛滿了素樸清爽坎坷滄桑。
保靖黃金茶“一兩黃金一兩茶”的故事,在湘西幾乎家喻戶曉,外界熟知的人也越來越多。明嘉靖十八年(1539)農歷四月,巡撫湖廣右副都御史陸杰巡視兵防,途經保靖宣慰司轄境時,隨行人員突染瘴氣,多人生命垂危。苗族老阿婆見狀熱心相助,采摘當地老茶樹葉,沏湯喂服患者,瘴癘才得以去除。陸杰慶幸,當場答謝老阿婆一條黃金,還將此茶上報為貢品。本地老茶頓時身價倍增,“一兩黃金一兩茶”之說漸漸聲名遠揚,黃金茶由此得名。
古丈毛尖與保靖黃金茶猶若孿生姊妹,美美與共,身世照樣充滿著傳奇色彩。漫話古丈茶史,無論如何都繞不開清代古丈坪楊占鰲家族。楊占鰲是古丈史上鳳毛麟角的大人物,二十出頭就參加了曾國藩的湘軍水師,追隨楊岳斌、左宗棠征戰南北,力援收復新疆,戰功彪炳,官拜甘肅提督。長年鎮守邊疆,楊占鰲眼界開闊,領略了北方茶馬互市的炙熱場景,洞察南茶北銷的巨大經濟價值。楊占鰲因傷病復發辭官還鄉,就在古丈坪沿河建府置田,帶領子女開辟茶園,精專茶業。數十年間,浙江杭州、洞庭君山、沅陵界亭等地優良茶種陸續引進,楊府茶業名滿三湘。民國年間,古丈縣縣長看好楊家秘制的一批新茶,特意選送參加國際博覽會,獲評金獎,湘西茶第一次登上世界舞臺。
楊府造茶的帶動,市場茶利的驅動,大批農家像被一股強大的磁力吸引,植茶如雨后春筍,古丈茶業一度紅火如霞香遠益清。史稱“古丈茶,出古丈附城數里之四周,乃近三十年來之名產”。很長一段時間里,古丈坪廳茶號林立,商家云集,茶品競秀。許介眉的正味茶園,伍滌塵的青云茶社,劉紫珊的龍潭茶莊……一批茶社各精制法,各顯神通,久負盛名。
歷史就是這樣,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俗物常常因為一些名人雅士的青睞而獲得華麗蝶變或涅槃重生,其實華麗風光下面莫不是苦的攢蓄。歷史之所以恢詭譎怪,之所以柳暗花明,之所以耐人尋味,大抵如此。
四
縱觀湘西茶文化史,我有一種感覺越來越強烈:湘西茶文化史遠非是一個歲月更替持續敘事的過程,更是一次次茶技茶藝的沉淀積累,一次次茶道精神的和合升華。“物固莫不有長。”任憑風雨如磐,湘西茶基因不僅固元如初,新的養分還源源不絕地得到注入,在一路餐霞飲露兼采眾長中蔥蘢茂盛,湘西茶就是這樣負氣含靈。
古丈默戎鎮翁草村——一個極富詩意的村名,以前遍村不見一棵茶樹,才幾年的光景,卻種上了千畝白茶“白葉一號”,一眼望去,云邊邊、山尖尖、水灣灣全浸沒在一川綠浪之中。這正是2018年浙江省安吉縣黃社村20名黨員給習近平總書記寫信,捐贈給西部貧困地區的那一批白茶。不忘初心,千里搭橋,湘西何其有幸,點燃了一片暖融融綠瑩瑩的新希望。
翁草白茶,在這里再一次傾訴了湘西茶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