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大廠后，他開始在街頭搭訕陌生人

文｜鄒帥

他決定辭去大廠的工作，做搭訕路人的嘗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懷念跟“人”的互動。他現(xiàn)在更愿意花時間去做一期“看似荒誕，細(xì)品又有味道”的節(jié)目

地鐵站進(jìn)出口前的空地，穿過它，只需幾秒。這里能和陌生人發(fā)生的對話，要么是問路，要么是推銷。除了趕著上班的人可能會在進(jìn)站前吞咽完一個包子，沒有人會在這里進(jìn)食。如果有個陌生人突然邀請你吃飯，那多半會覺得他瘋了，或者是不懷好意。

一個年輕人決定打破這一切。工作日的傍晚6點，北京望京南地鐵站A出口前，他搬來白色的小長桌，鋪上深紅色桌布。向日葵、紅酒，音響，餐盤和叉子，擺好這些東西后，他在椅子上坐好。

年輕人的打扮并不尋常，頭發(fā)、衣服、鞋子，甚至襪子，都是一半黃一半藍(lán)。這是當(dāng)下最常見的兩種外賣品牌的配色，融為“一體”后，怎么看怎么扎眼。想用這種方式引起圍觀？那還不夠。大部分人的腳步依舊穩(wěn)定向前，最多腦袋轉(zhuǎn)過來，眼神駐足兩秒。終于，一個西裝革履的大哥停了下來：“這是要做什么呀？”

“等會兒在這里吃牛排，邀請您，吃嗎？”

“抱歉，我等不及了。”穿西裝的大哥說。他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又沒忍住繼續(xù)發(fā)問：“這是推薦牛排呢，還是推薦餐具呢？”

外賣員把牛排送到，年輕人用大菜刀而不是西餐刀，一點點劃開，主動跟路人打招呼：“吃嗎？現(xiàn)切的特別新鮮！”“別著急啊，吃點再走。”沒人理他，年輕人自己開始吃，吃得怡然自得，好像這件事如此順理成章。

終于開始有人接受邀約。首先是地鐵站門前的清潔大叔。左手提著袋子、掃帚和簸箕，右手接過年輕人遞過來的牛排。“太大了，沒吃過。”吃完，大叔又去掃地了。

戴著頭盔，全身裹得很嚴(yán)實的一個中年外賣員，放慢腳步走了過來。這個時間也是送餐高峰，他另一只手始終舉著手機(jī)，隨時可以看到點餐動態(tài)。吃完牛排，外賣員用手比畫出杯狀，和年輕人碰杯。

被拒絕，也有善意

太陽慢慢落山，巡邏的保安在周圍走來走去，沒有任何上前阻止的意思。再回憶起那天，年輕人沒有什么刺激的感覺，好像在餐廳吃了頓飯一樣平淡。但在網(wǎng)絡(luò)的另一端，從視頻里看到這件事的陌生人，心里卻被猛烈觸動了一下。

一個大廠白領(lǐng)等待開會的間隙，在廁所刷到了這個視頻，他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早起上班更是一路狂奔，但在看視頻的那一刻他是松弛的。那位穿西裝的大哥雖然急著去工作，沒有接受邀請，但那句“抱歉，我等不及了”，讓人感受到了善意和禮貌。

這一幕也治愈了一個社恐女孩。她平時發(fā)條朋友圈都要字斟句酌，生怕說錯什么話出丑，而視頻里年輕人的自在令她羨慕，可以不在意他人的眼光。

視頻里的年輕人叫馮小崗，今年27歲，他做過的“奇怪”的事情不止這一件。還是在人來人往的地鐵站，他突然攔住一個50歲左右的陌生大叔說：“我一個人不敢坐電梯，您能抓住我的手嗎？我害怕。”大叔愣了一下，還是伸出了手，在扶梯終點處，給他示范腳該怎么落地。

去年從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離職后，馮小崗時常在街頭和人搭訕，有時早上吃了飯就出門，在路上逛幾個小時，看看人，看看店，靈感突然來了——問廣場舞大媽要不要組個女團(tuán)，問買菜的大爺能不能去對方家里洗個澡。看到車子停在路邊，里面的人把腳蹺出來，他走上前輕輕撓一下。他喜歡用這種“冒犯”的方式，觀察陌生人的反應(yīng)。

插圖：張維

大多數(shù)人拒絕，或是無視，有時他也覺得身心俱疲。今年年初，有一天下著雨，他買了一份雞爪，給街邊一家房產(chǎn)中介送去。天已經(jīng)黑了，又很冷，看到還有工作人員沒下班，馮小崗就想到了個主意——假裝成“總部來慰問的”，手機(jī)里同時開著直播。雞爪遞了過去，對方問道：“需不需要寫個回執(zhí)？”

馮小崗覺得很有意思，他說“你寫個感謝信吧”。寫的過程中，對方發(fā)現(xiàn)不對，打電話叫來店長。馮小崗反復(fù)解釋，自己沒有惡意，就想送他們一份雞爪，只是帶個搞笑的由頭逗大家開心。他關(guān)了直播，刪了回放，但店長還是報了警，調(diào)解后事情才結(jié)束。

但一個特別的回應(yīng)又讓馮小崗信心倍增。可能是意料之外的幽默，一個外賣員在街頭躺坐在自己的電瓶車上玩手機(jī)，馮小崗?fù)蝗簧锨鞍阉念^盔面罩拉下來，說天冷了，帽子戴好。外賣小哥看了他一眼，又把面罩扒開，模仿宇航員說了一句：“我已出艙，感覺良好。”

有時是陌生人的善意。有一次，馮小崗拿著一根幾米長的橡膠管，問在胡同里遛彎兒的大爺：“您的水能給我喝一口嗎？”大爺立馬脫口而出：“我給你買一瓶不得了？”這個回答讓馮小崗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我小氣還是什么，反正挺意外的。”他后來自嘲。

他攔住了要去買水的大爺，繼續(xù)“冒犯”，說要用橡膠管插進(jìn)大爺?shù)乃坷锖取Ψ揭荒樌Щ螅€是按他的意思辦了。

（圖片來源：CFP）

這些讓馮小崗感到意外的互動，他都做成了短視頻，傳到了網(wǎng)上。23歲的北漂女孩王雨涵是他的鐵粉，幾乎每期不落。2021年夏天，她大學(xué)畢業(yè)，只身來到北京，在一家公司做會計。從這些視頻里，王雨涵讀出了意義和價值，有些是馮小崗自己都沒有想過的。

又神經(jīng)又暖

在這座一線城市，王雨涵認(rèn)識的人屈指可數(shù)，倒是還有個同學(xué)，本來說好一起租房。但最終，一個人的工作地點在西二旗，另一個在東三環(huán)，距離跨越大半個北京城。她們也想過找個中間點再努力一下，還是因為通勤時間太久而放棄了。

和大多數(shù)年輕人一樣，王雨涵最終住在了長租公寓的一個房間里。三室沒有廳，室友是陌生的一男一女，她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全名。盡管住在一起，生活卻沒有交集，每天下班回來，大家都待在各自的房間里。

通信工具幾乎消除了一切需要面對面講話的需要，交電費、水費，衣服忘記收了，大家只在微信群里發(fā)個消息。有時出來拿外賣碰到了，彼此會說聲“嗨”，但也就到這里了。有時可能連這句也不說。

這種距離感仿佛成了一種約定俗成，打破它需要很大勇氣，有幾次王雨涵想著跟對門的女生聊聊天，但最終還是沒去敲門。

白天，王雨涵和城市里的打工族一樣，早起擠地鐵，腳步匆匆。忙起來晚上要加班，就算準(zhǔn)時收了工，她也只能待在房間里看劇。她的那個同學(xué)，因為距離遠(yuǎn)，時間又總難對上，兩人半年只見了一次，一起看了場電影。

認(rèn)識新朋友好像也很難，同事們還算和善，中午有時會一起吃飯。但王雨涵總覺得彼此之間有一條線，到了周末，她想約同事出來一起玩，對方的回應(yīng)總是很冷淡。

“冷冰冰的”，她這么形容在異鄉(xiāng)的感覺。后來，王雨涵在網(wǎng)上刷到馮小崗的視頻，一開始覺得“有點尬”，呼吸一下子屏住了，腳指頭也蜷縮起來，總覺得下一秒，等待馮小崗的就是對方的一句罵或者白眼，她差點就關(guān)掉了。但再往后看，陌生人的反應(yīng)同樣給她帶來驚喜。

王雨涵最喜歡的一期視頻里，馮小崗先是跑到服裝店要買“隱身衣”——當(dāng)然沒有這件商品，他掏出一卷透明膠，讓店員幫他打圈纏在身上。隨后，他又跑到大街上，攔住了一個女生，讓對方給他“穿”一下。女生的反應(yīng)是，“這么酷嗎”，還跟他一起一邊纏膠帶一邊跳著轉(zhuǎn)起了圈。

膠帶纏完之后，馮小崗來到超市，看到想買的食物，跟一位陌生顧客說：“能幫我粘在身上嗎？”最后，馮小崗帶著一身食品去結(jié)賬，收銀員“撲哧”笑出了聲，她先拍了張照，再把商品撕下來結(jié)賬。

“又神經(jīng)又暖”，王雨涵看到有人這么評價。她笑著笑著突然哭了，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一開始她以為自己是被馮小崗打動的，后來才意識到，陌生人也是關(guān)鍵的一部分。

城市里的人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冷漠，還有點可愛，王雨涵說，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居家隔離的那段日子，她好多天都不能跟人面對面講話，這些視頻她看了很多次。就算知道是篩選過的“好的結(jié)果”，但現(xiàn)在走在路上，她還是覺得周圍氛圍親切了一些。

不停地被拒絕，又不斷走上前

這種帶點黑色幽默的街頭“冒犯”，馮小崗已經(jīng)做了一年多。在這之前，他在大廠做運營分析，每天加班到凌晨兩三點，計算每個新上線的節(jié)目數(shù)據(jù)，分析用戶年齡段，用什么機(jī)型，多少分鐘退出，為什么看不下去了……在父母、同學(xué)眼里，這是一份光鮮體面的工作。馮小崗老家在山西一座小縣城，從一所普通大學(xué)的編導(dǎo)系畢業(yè)，接到大廠offer的時候，他也享受著那種光環(huán)。

但這份工作讓馮小崗越來越痛苦，好像身體被壓榨得一分不剩，人也變得消瘦。每天盯著數(shù)據(jù)，沒有跟人互動的機(jī)會，這不是他喜歡和擅長的領(lǐng)域，對生活的熱情也在漸漸消失。有時腦子也會靈光一現(xiàn)，想跟同事開個玩笑，但想到繁重的工作，一下子就泄了氣。這好像又回到了讀大學(xué)以前。那時候，他成績普通，在老家一所評價體系單一、只看分?jǐn)?shù)的縣中，馮小崗沒有自信。他曾把自己包裝成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好學(xué)生”，埋頭做題，不茍言笑。高二時，他想去讀文科，但因為一百多人的大班級幾乎沒有人這么選擇，最后也放棄了。

可以輕松談笑、顯露自己的人，在馮小崗眼里只有兩種。要么成績很好，要么成績很差但有個不錯的家庭，他都不是，覺得自己沒有這個資格。當(dāng)個語文課代表，在走廊上發(fā)卷子收作業(yè)，他都緊張到流汗，感覺被很多人盯著。

現(xiàn)在被看成“社牛”的技能，是讀大學(xué)后才慢慢習(xí)得的。相比縣中，大學(xué)里的評價體系變得多元，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的第一節(jié)課上，留學(xué)回來的老師讓做自我介紹，怎樣都可以，最好幽默一點。馮小崗加入了家鄉(xiāng)方言，押了韻，還調(diào)侃了老師當(dāng)天的樣子，把全班都逗笑了。

那種感覺馮小崗太喜歡了。之后的課堂上，他總在鉆研，怎么不過分影響課堂秩序，又能回答問題把全班逗笑。來到陌生的城市上學(xué)，沒有一個認(rèn)識的人，好像真的可以從頭再來。加入社團(tuán)，組織晚會，拍視頻節(jié)目……自信在慢慢建立，他發(fā)現(xiàn)自己實際是外向的，只是以前被壓抑了。開心的時候，他想和門口的保安大叔擁抱，看到地鐵安檢員也想擊個掌。

每天中午12點下課，電梯里人會特別多，馮小崗和另一個男生在三樓，雖然知道擠不進(jìn)去，但他們會按下電梯按鈕。等到門開的時候，兩個人站在門前像兵馬俑一樣一動不動，突然表情夸張地笑一下，把所有人逗笑。后來，他決定辭去大廠的工作，做搭訕路人的嘗試，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懷念跟“人”的互動。他現(xiàn)在更愿意花時間去做一期“看似荒誕，細(xì)品又有味道”的節(jié)目。

同在大廠工作的趙陽經(jīng)常看這些視頻解壓，時常想起早些年在美國灣區(qū)出差的日子。作為一個程序員，趙陽不太會社交，沒有幾個朋友。但早上出門總會遇到一些晨跑的人，經(jīng)過的時候會對他微笑，會說“Hi，Morning”。這些簡單的瞬間，讓趙陽感到心情舒暢。

這種陌生人之間的互動，讓趙陽覺得好像城市變成了一個彼此連接的大社區(qū)。他尤其喜歡馮小崗展示出來的輕松、自洽，“如果他自己都畏首畏尾，那可能就看不下去了”。

馮小崗把節(jié)目推薦給同事，同事總會質(zhì)疑，這是不是演的？是不是擺拍？趙陽喜歡“蹲”他的直播，在那些即時播放的畫面里，他看到這個男生確實經(jīng)常在街邊和陌生人搭話。馮小崗說，他不喜歡事先想好要表達(dá)什么，只要在合理范圍內(nèi)制造沖突和矛盾，人們總會讀取出意義，可能是某種生活方式，也或許是人的豁達(dá)。

趙陽的小兒子去年出生，患上了一種基因?qū)е碌暮币姴。瑫绊懰纳眢w發(fā)育。孩子現(xiàn)在1歲多了，連頭都抬不起來。趙陽和妻子跑了好幾家大醫(yī)院，醫(yī)生明確說，沒有治療方法，只能日常做些康復(fù)訓(xùn)練。老家的父母還不知道這件事，他們一直瞞著。妻子沒有工作，平常在家照顧孩子，趙陽在公司拼命賺錢支撐家庭。今年年初有段時間，他夜里睡不著，一直看馮小崗的視頻。

看到那些在新冠肺炎疫情下店鋪倒閉的老板，躺在街邊休息的外賣員，趙陽又哭又笑。覺得大家都很不容易，但又很豁達(dá)，自己心里好像也沒那么煎熬了。盡管兒子生病的事仍然壓在他身上，但趙陽想，人的一生幾十年，生物技術(shù)也許會有大的突破呢？

還有些故事在視頻記錄之外。有個在路邊平板車上躺著的大叔，視頻里只有十幾秒，大叔說他累了，馮小崗接了句“你從來不是我的累贅，你是我的寶貝”。“我是你的寶貝嗎？”馮小崗問。大叔緩慢地說“是”，抓了下他的耳朵。

那天，他們聊了很多大叔的生活，大叔是收廢品的，每天要喝很多酒。一個人在大城市很孤單，但他不想回老家去，讓孩子們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廢人。

馮小崗喜歡聽這些故事，盡管它可能不會帶來什么。這種“冒犯”在現(xiàn)實中還是有些另類，很多人不能接受。私信里總有人罵他嘩眾取寵、弱智。被罵多了，馮小崗總說，自己做的事情就是沒有意義，“簡單低級的快樂就足夠”。

不過這沒有影響他的街頭行動。最近他想做一個“離婚儀式”：很多人覺得離婚是遺憾，但對一個豁達(dá)的人來說，也可能是第二個春天。他蹲守在民政局門口，看到走出來的人就上前詢問。不停地被拒絕，又不斷地走上前。（本文由“極晝工作室”特約供稿，文中趙陽、王雨涵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