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珺 吳心玥 鄭欣妍 甄 瑞(杭州師范大學經亨頤教育學院,杭州 311121)
近年來,我國中小學生校園欺凌事件頻發,引起了社會各界廣泛關注。在2017 年底教育部等十一部門聯合印發的《加強中小學欺凌綜合治理方案》中,校園欺凌(school bullying)被定義為發生在校園內外學生之間,一方(個體或群體)單次或多次蓄意或惡意通過肢體、語言及網絡等手段,實施欺負、侮辱,造成另一方(個體或群體)身體傷害、財產損失或精神損害等的事件[1]。根據實施欺凌的手段不同,校園欺凌可以分為言語欺凌、關系欺凌、身體欺凌和網絡欺凌[1]。校園欺凌不僅會影響學生的生理健康和生長發育,而且可能會使欺凌雙方產生消極人格特征、出現學業適應困難和社會化障礙[2],最終對學生的身心健康發展造成極大的負面影響。
校園欺凌現象在全球范圍內都十分普遍。加拿大的一項調查研究顯示,在64174 名中學生中,受欺凌的發生率為22.6%[3]。意大利的一項研究顯示,中小學生受欺凌的發生率為29%[4]。另外一項來自全球42 個國家的調查研究顯示,中小學生身體受欺凌的發生率為13.3%,言語受欺凌的發生率為36.8%,關系受欺凌的發生率為34.9%[5]。我國學者張文新[6]的研究顯示,我國中小學生受欺凌的發生率為14.9%。謝家樹等[7]的研究顯示,我國學生受欺凌的發生率為21.77%。由于各國家或地區在欺凌研究中對欺凌發生率的界定標準不同,欺凌的發生率存在差異,但在大部分研究中,欺凌都具有較高的發生率。
為防治校園欺凌,相關研究者從社會和家庭的角度提出了建議。在社會層面,研究者提出要控制社會暴力文化,改善文化氛圍;完善社工服務,構建支持網絡,幫扶欺凌者和受欺凌者;整合社會多主體力量,建立不良行為矯正教育制度;加強群防群治,推進安全保衛,提高社會控制力等[8]。在家庭層面,研究者提出家長要轉變教育方式,重視子女的認知及規則教育;重視對學生優良品質和健全個性的培育與引導;對家庭教育立法,明確家長在子女教育上的責任。此外,家庭與社會也要形成合力,使教育保障更有力[9]。但由于一些欺凌行為具有高隱蔽性,如關系欺凌,除外界幫助之外,受欺凌者自身的求助意愿也非常重要。有研究就發現,求助是校園受欺凌以及相關心理問題的保護性因素[10-11],但研究也發現只有30%~50%的學生在受欺凌后會進行求助[10,12]。年齡、性別、是否獨生子女、戶口所在地和父母教養方式等是影響受欺凌者求助意愿的重要因素。
目前,關于受欺凌者求助意愿的研究相對較少,研究人員多傾向于對中學生學業求助行為以及心理求助行為進行研究,較少關注其受欺凌后的求助意愿和行為及其影響因素,這不利于對受欺凌者進行求助指導,也不利于降低受欺凌發生率和緩解受欺凌者所受到的身心損害。因此,為了拓展現有研究并為校園欺凌防治提供建議,本研究將對中小學生受欺凌以及求助意愿的現狀進行調查,并進一步探究個體因素和環境因素對受欺凌和求助意愿的影響,為制定減少校園欺凌發生、發展的有效對策提供方向,為促進中小學生心理健康提供依據。
本研究的研究對象為浙江省麗水市和福建省漳州市2 所小學和1 所中學五年級至初三的888 名中小學生。其中女生439 人(49.4%),男生444 人(50.0%),5 人未報告性別,平均年齡14.09±3.51歲。父母婚姻狀況為已婚的有820 人(92.3%),離異70 人(7.8%),喪偶或其他8 人(0.9%)。自評家庭經濟情況為較差59 人(6.6%),良好747人(84.1%),富裕67 人(7.5%)。父母外出情況為父母均未外出619 人(69.7%),父親外出125人(14.1%),母親外出19 人(2.1%),父母均外出90 人(10.1%),其他46 人(5.1%)。每日親子相處時間不足一小時80 人(9%),1~2 小時99 人(11.1%),2~3 小時111 人(12.5%),3~4 小時99人(11.1%),4~5 小時134 人(15%),5 小時以上349 人(39.3%)。
1.欺凌受害量表
采用特拉華欺凌受害量表(學生卷)(DBVS-S)2016 年中文修訂版[13]。該量表總共有17 個條目,分為言語欺凌、身體欺凌、社會/關系欺凌和網絡欺凌四個維度,每個維度下各有四個條目,其中第13 條“我在這所學校被欺凌了”作為篩查條目,不計入數據分析。量表采用6 點計分,“0”表示“從來沒有”,“5”表示“每天都有”,得分越高說明被欺凌現象越嚴重。此外,被試只要在任一條目得分≥2,即選擇“一月一兩次”及以上的選項,就認為受到了該條目所在維度所代表的欺凌。在本研究中該量表的Crobach α 系數為0.93。
2.求助意愿問卷
采用自編求助意愿問卷,為被試提供包括身體欺凌、言語欺凌、關系欺凌和網絡欺凌在內的四個情景,調查被試在不同情景下求助家長和教師的行為、期望,對教師或家長的信任程度。采用5點計分,“1”表示“完全不符”,“5”表示“完全符合”,得分越高說明求助意愿越強烈。在本研究中該問卷的Crobach α 系數為0.98。
3.自尊量表
采用Rosenberg 編制的自尊量表(self-esteem scale,SES)[14],該量表共10 個條目,用以評定青少年關于自我價值和自我接納的總體感受。例題如“整體而言,我對自己感到滿意”,采用5 點計分,“1”表示“完全不符合”,“5”表示“完全符合”,得分越高自尊水平越高。在本研究中該量表的Crobach α 系數為0.90。
4.心理距離量表
采用心理距離量表測量被試的人際關系,量表分為父母、老師、朋友三個維度七個等級。測量中,兩個圓圈的重疊程度反映了自我與他人心理距離的遠近,從1 完全不重疊到7 幾乎完全重疊,重疊程度越大,代表兩者的心理距離越近,等級可加總作為人際關系總分[15]。
5.班級歸屬感量表
班級歸屬感量表選用鞠艷[16]編制的中學生班級歸屬感量表,該量表共有20 個題目,包含三個維度,分別是角色意識、參與意識和服從意識。角色意識有8 個題目,如“我很關心我們班級的榮譽”,參與意識和服從意識均有6 個題目,如“每次參加班級活動時我都很愉快”和“班規是為了讓大家更好地在班級中學習和生活”。本研究采用5 點計分,1 代表“非常同意”,5 代表“非常不同意”,除題項1、3、5、6、14 以外,均進行反向計分。最終總分越高,代表對班級的接納和認可度越高。在本研究中該量表的Crobach α 系數為0.89。
采取整群取樣法對學生進行調查,調查在學生、教師等知情同意的情況下,采用不記名的方式進行。調查以班級為單位,在教師組織協調下施測,對被調查人員解釋本次調查的目的、意義和注意事項,問卷當場填寫回收。錄入時對問卷再次進行復核,剔除前后有明顯邏輯錯誤或漏填率較高的問卷。總共發放問卷916 份,回收有效問卷888 份,有效率96.9%。使用SPSS22.0 進行數據的統計分析,采用t 檢驗、方差分析、回歸分析等分析方法。
由表1 可知,受欺凌總發生率為43.13%,男生(46.40%)高于女生(39.64%)。從欺凌類型來看,言語欺凌的發生率最高,占36.82%,其次是身體欺凌,占24.77%。男生受到言語、身體和網絡欺凌的比例均高于女生,女生受到關系欺凌的人數比例高于男生。

表1 中小學生受欺凌發生率
由表2 可知,中小學生的求助意愿在不同形式、對象以及不同欺凌情景下都具有中高水平,在各求助意愿題項上的平均得分均在3.8 分以上(1~5 點計分)。在主動告訴成年人這種求助形式上,中小學生告訴家長的意愿得分顯著高于告訴教師的得分(t=2.95,p<0.01)。不同欺凌情景下,中小學生的求助意愿存在顯著差異,在身體欺凌和網絡欺凌情景中的求助意愿顯著高于在言語和關系欺凌中的意愿(F=16.99/19.92/8.83,ps<0.001)。

表2 中小學生求助意愿現狀
首先以受欺凌分數作為結果變量進行線性回歸分析,結果顯示個體因素:性別、年級、成績排名和自尊對受欺凌具有顯著預測作用,結果見表3。相比于女生,男生受欺凌的水平更高(p=0.018)。相比于初中生,小學生受欺凌的水平更高(p=0.000)。成績排名越靠后,受欺凌水平越高(p=0.042)。環境因素:家庭經濟情況、親子相處時間、人際關系和班級歸屬感對受欺凌具有顯著的預測作用。家庭經濟狀況越好,親子相處時間越長,受欺凌水平越低(p=0.013,p=0.019)。人際關系越好,班級歸屬感越高,受欺凌水平越低(p=0.001,p=0.000)。戶口所在地對受欺凌沒有顯著的預測作用(p=0.724)。

表3 中小學生受欺凌的影響因素回歸分析
以求助意愿分數作為結果變量進行線性回歸分析,結果發現個體因素:年級、成績排名和自尊對受欺凌具有顯著預測作用,結果見表4。相比于初中生,小學生求助意愿更高(p=0.000)。成績排名越靠后,求助意愿越低(p=0.005)。自尊水平越高,求助意愿越高(p=0.000)。性別對求助意愿的預測作用邊緣顯著(p=0.062),相比于男生,女生的求助意愿更高。環境因素:戶口所在地、親子相處時間、人際關系和班級歸屬感對求助意愿具有顯著的預測作用。相比于城鎮地區的中小學生,農村地區中小學生的求助意愿更低(p=0.000)。親子相處時間越長,求助意愿越高(p=0.000)。人際關系越好,班級歸屬感越高,求助意愿越高(p=0.000,p=0.000)。家庭經濟狀況對求助意愿沒有顯著的預測作用(p=0.518)。

表4 中小學生求助意愿影響因素回歸分析
調查結果發現,欺凌受害總發生率較高(43.13%),在四種欺凌受害類型中,言語欺凌的發生率最高(36.82%),其次是身體欺凌(24.77%)、關系欺凌(22.52%),網絡欺凌的發生率相對較低(4.05%)。這一結果與謝家樹、魏宇民等[17]的研究結果較為一致,其對我國初高中生的調查研究發現,言語欺凌發生率為31.53%,身體欺凌為20.55%,關系欺凌為19.60%,網絡欺凌為4.3%。本研究中各欺凌類型的發生率較其研究結果稍高一些,可能是因為本研究納入了五六年級的小學生,這一階段是欺凌的高發階段[6],進而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欺凌的發生率。
中小學生整體求助意愿處于中等偏上水平,相比于主動告訴教師自己的受欺凌情況,中小學生更愿意主動告訴家長。這一研究結果與陳小龍和周凡等的研究結果一致[10-11],他們對中學生的求助意愿進行調查也發現,中學生整體求助意愿處于中等偏上水平,且向家人求助的得分高于向教師和朋友求助的得分。這一結果也與Spears 等[18]開展的一項針對青少年網絡欺凌的研究結果一致,其研究發現父母是青少年處理問題時求助的關鍵對象,48%網絡受欺凌者表示會向父母或照顧者求助。因為父母是兒童、青少年最主要的支持來源,通常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系比較親近,因此,能夠討論一些比較敏感的問題,且不害怕被泄露出去[19];另外,學生也會覺得父母更有能力去幫助他們,因此,向父母求助的意愿較高。相比之下,學生對于教師可能不夠信任和親近,羞于向他們訴說,也害怕報告欺凌情況后,事情變得更糟或不受控制[19],因此,向他們求助的意愿相對較低一些。
另外,本研究發現在不同欺凌類型情景下,中小學生的求助意愿存在顯著差異,在身體和網絡欺凌情景中的求助意愿顯著高于言語欺凌和關系欺凌情景中的意愿。這可能與不同欺凌類型的特點有關。身體欺凌情景伴隨激烈的肢體沖突,兒童、青少年面臨身體受害的風險[20],這種情況下光靠自身的力量很難抵抗,因此,需要尋求幫助。而在言語和關系欺凌情景中,欺凌行為不會帶來直接的身體傷害,危害相對較小[20],學生靠自身力量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應對,所以在這些欺凌情景下其求助意愿相對較低。
本研究還發現網絡欺凌情景下中小學生的求助意愿也比較高,這與以往的一些研究不太一致,以往的研究發現,青少年在網絡欺凌情景下的求助意愿較低。因為與傳統行為相比,大多數網絡欺凌行為的危害性可能更小,受害者本身也認為自己比家長或教師可能更具有應對這些行為的技能[21]。而本研究發現網絡欺凌中求助意愿更高的原因可能是本研究的研究對象包括年齡相對較小的中小學生,其相關網絡技能還不是非常熟練,不知道可以通過哪些方式處理網絡欺凌。且網絡欺凌通常具有匿名性,中小學生也無法具體和有針對性地去處理這種問題,因此,求助意愿較高。更重要的是,本研究的結果也說明了,我們需要關注受欺凌者在隱蔽性較強的關系欺凌以及看似危害較輕的言語欺凌情景中低求助意愿情況,更為有力的求助鼓勵和應對指導需要聚焦于此。
來自個體的性別、年級、成績以及自尊水平等因素,來自環境的戶口所在地、家庭經濟條件、親子相處時間、人際關系和班級歸屬感等因素都會對中小學生受欺凌和求助意愿產生影響。在受欺凌問題中,本研究發現男生的受欺凌程度都顯著高于女生,這可能與處于青春叛逆期的男生容易產生逆反心理,且男生情感發生時,強度高、變化大、易外露,帶有較多的沖動性,其行為易受感情支配有關[22]。
此外,小學五六年級的學生比初中生更容易受到欺凌,這與以往的研究一致,欺凌和受欺凌發生率會隨年齡增長而降低[6],因為小學高年級學生面臨升學壓力,且進入青春期,容易產生學習焦慮且沖動傾向較高[23],進而容易發生沖突事件,包括校園欺凌。調查還發現,學習成績也是受欺凌的一個預測變量,學習成績不佳的學生更容易卷入校園欺凌中,成績不佳使其得不到教師的重視,經常被教師訓斥,進而導致其受到同學的歧視和欺凌[20]。自尊水平顯著負向預測受欺凌,這與現有的研究結果一致,自尊水平低的兒童通常比較膽怯、退縮,自我效能感低,社交能力弱,進而容易受到欺負[24],但也有研究發現中學生自尊水平和其遭受各類校園欺凌的頻次呈現U 型關系[25]。
家庭經濟條件越好學生的受欺凌分數越低,這與孫曉雪[26]的研究一致,其可能原因是在良好的物質基礎之上,形成了良好的親子關系,父母具有積極的教養方式,給學生傳遞了適當的社會規范和人際交往技巧,從而降低了學生在學校受欺凌的概率。此外,親子相處時間也顯著影響著學生的受欺凌分數,這可能是因為更長的相處時間有利于形成更加良好的親子關系,進而減少學生的校園受欺凌[27]。除了親子關系,良好的師生關系和同伴關系有利于減少校園欺凌的發生和降低校園欺凌的危害[28]。班級歸屬感也是受欺凌的影響因素,國內研究表明,校園欺凌與學生班級歸屬感呈負相關,被欺凌學生的班級歸屬感均值顯著低于未被欺凌的學生[29]。
關于中小學生求助意愿的個體影響因素,本研究發現相比于男生,女生的求助意愿相對較高,可能是因為男生的自我表露和情感表達水平都比較低,且他們容易將求助與弱小聯系在一起,所以求助意愿較低[30]。相比于小學生,初中生的求助意愿更低,這可能是因為隨著自身發展,認知和問題解決能力提升,獨立意識也不斷發展,因此,他們更不愿意向他人求助[31]。此外,研究發現成績排名越靠后,求助意愿越低,這可能是因為成績排名會使中小學生產生羞怯心理,羞怯水平越高求助水平就越低。另外,高自尊個體的求助意愿更高,髙自尊個體在有求助需求時,求助概率更大,而低自尊個體則不會,因為他們更容易感知到求助給自身帶來的威脅感[32]。
關于中小學生求助意愿的環境影響因素,研究發現相比城鎮學生,農村學生的求助意愿更低,這可能與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相關,城鎮學生在良好的文化和物質基礎之上,建立了更高的自尊水平和安全感,因而求助意愿也更高[26]。親子相處時間和良好的人際關系也顯著正向預測求助意愿,良好的親子關系和其他人際關系給個體提供了高水平的社會支持、安全感和效能感,使其在面對困難時更愿意向他人求助[28]。班級歸屬感也能正向預測求助意愿,因為班級歸屬感與安全感呈顯著的正相關關系,更強的安全感有利于中小學生在遇到校園欺凌時選擇向周圍尋求幫助[32]。
總的來說,本研究通過調查發現,中小學生校園欺凌仍具有較高的發生率,其求助意愿在一些欺凌情景下仍需提高。而如何降低青少年受欺凌發生率,提高其求助意愿,需從個體、家庭、學校多方面出發。例如,教師應注重培養學生的自我認同感和正確的自我概念,開展自尊培養教育,樹立積極的核心信念,關注自尊偏低的學生,積極科學地評價每一位學生,促進學生自尊水平的提高。家長要重視良好親子關系的培養,更新教育觀念,通過親子雙方良好的陪伴和溝通,提高學生對家庭的信任,在遇到欺凌行為時能夠選擇主動求助,減少最終受到的影響與傷害。學校應注重培養學生的班級歸屬感,通過開展班級活動,進行班級文化建設,鼓勵學生參與班規制訂執行等方式,提高學生對班級的認同感和團結意識。
值得注意的是,本研究將被試統稱為“中小學生”,但調查對象并未包含高中生群體,這是本研究的一個缺陷,其他研究者在解釋和推廣這些研究結果時也須考慮這一點。此外,本研究只考察了中小學生的求助意愿及其影響因素,未來可對其實際的求助行為進行探討,為教育實踐提供進一步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