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春天的火車（短篇小說）

Z384/5（Z383/6）次旅客列車曾經是東北開往三亞的唯一一趟旅客列車，全程4625公里，沿途經過11個省、1個直轄市，行駛時間50小時55分鐘，全程室外溫差高達50℃，堪稱穿越四季的列車。自它開行后，幾乎每年一入冬，這趟車的車票就十分緊俏，從白雪皚皚的白山黑水出發，到鳥語花香的天涯海角，途經瓊州海峽時列車還要以輪渡的方式過海，旅客能體驗到乘坐“輪船上的火車”所帶來的樂趣，兩天內可以感受到冬秋春夏四季的變化，這趟列車被旅客稱為“開往春天的列車”。

臘月廿九，17時，年味正濃

她，是值乘長春至三亞Z384/5次旅客列車乘務二組的乘務員，佇立在長春始發站的車廂門前，熱情地迎接旅客上車。

她頭戴鐵路制服藍色無檐帽，帽子上的路徽在她白皙亮麗的面容映襯下熠熠生輝，身穿鐵路制服紅色束腰長款羽絨服，足蹬長筒皮靴，更顯亭亭玉立。

深冬時節，天色已然昏暗，遠處偶爾傳來的爆竹聲預示著年關已近。長春當天下了場大雪，極目眺望，霓虹燈光中的建筑物完全被冰雪籠罩，晶瑩剔透，閃亮發光。

她所在的第二乘務組早上7點從錦州接班出發，經由四平、沈陽北，中午到達長春后開始整備，直到臨近傍晚才迎來旅客登乘，即將啟程奔向海南省的三亞市。

他，Z384/5乘務一組列車長，此時正在車廂里檢票。春運正是人們趕赴回家過年的時候，列車過道上擠滿了旅客。

他與乘警、驗票員一道，迎接著旅客急切而渴盼的目光，緊張又快速地核對著車票信息。鑲嵌著路徽的大檐帽下，青春的面孔上布滿了汗水，滴落在靛藍色的路服上，他卻顧不上擦拭一把。

乘務一組值乘的列車行進在江西省內，此時夕陽正紅，陽光從車窗涌入，火一般的熱烈，照映出每個歸心似箭的旅客的笑靨。

乘務一組值乘的列車比乘務二組值乘的列車要先行一天，江西省具有深厚的紅色底蘊，從八一起義的南昌到革命根據地井岡山，一路走來，時刻承載著紅色基因。

他和她的戀愛緣于他們共同值乘的旅客列車。

她很自豪，能從鐵道職業技術學院直接招聘到錦州客運段，這并不只是因為她的學習成績優異，還有她形象上的優勢，列車客運乘務員的身高體重長相都有標準要求。

他很驕傲，他曾經是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從部隊轉業后來到鐵路客運段工作，參軍的經歷鍛造出他軍人的剛毅，還有嚴謹務實的作風。

她來到客運段報到后，人事科安排她在通往內蒙古地區的直快列車上當實習乘務員。人事科干事帶著她們幾個新入職的乘務員來到乘務室，告訴她們即將值乘的這個班組正在這里學習。

她從走廊的窗戶上看到乘務室內二十多人隨意地坐在折疊椅子上，有穿路服的，也有穿便裝的，還有人交頭接耳地說著話。

當她們來到乘務室門口時，看到一個穿著路服的年輕人站在前面，拿著一沓材料，正對大家說著什么，他聽到動靜將頭轉向門口，看到人事科干事和來報到的新職工，馬上回過頭嚴肅地說道：“都坐好。”

他話音剛落，屋內立即響起一陣噼里啪啦的響聲，變戲法一樣，幾乎瞬間座位陣型就發生了變化，一下子排列得整整齊齊，大家也都挺直腰板，精神抖擻地面向門口。

這讓她們這些新來的職工驚訝不已，不由得發出贊嘆聲，人事科干事對她們說：“這個班組多是部隊轉業兵，他們一直保持著訓練有素的軍人作風。”

這時，那個年輕人走向人事科干事，問道：“是不是給我們送來了‘新鮮血液啊？”

“是啊。這些都是分配到咱們段的大學生。”人事干事一邊應著，一邊把她們叫了進來。隨后，拿著名單第一個便喊到她。

她走向他，兩人握了下手，她覺得他長得很“中國”，臉龐天庭飽滿、地正方圓，手掌寬厚有力。她說：“我是高職畢業的大專生。”

他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笑著說：“統稱還不都是叫大學生嘛。”

他隨意的一句話，讓她輕松愉快，便說：“是的，車長。”

她的話引來一陣哄笑聲，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尷尬地望向他。他臉色通紅，扭過頭低聲吼道：“笑什么笑？”

看到她一臉茫然，人事科干事便介紹說：“他的職務是補票員，過去稱為甲列，就是除車長以外的負責人。”

她恍然大悟，原來他不是車長，因為自己的莽撞，他被大家哄笑了。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對他的好感，甚至覺得他們似曾相識，這可能就是緣分吧。

她很羨慕那些能夠值乘在高鐵動車上的乘務員，她們的制服時尚大方，而她值乘在直快列車上，只穿著慣常的鐵路制服，工作任務也重，心里不免有些失落。這些落差讓她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便對工作也有了抵觸情緒。

他在檢查工作中看出她情緒低落，便給她做思想工作，但并沒有跟她講“干一行，愛一行”這樣的大道理，而是像職場前輩一樣安撫道：“剛到客運段上班，不管是大學生還是轉業兵，都要先安排到這樣的列車上來鍛煉一下，因為這里才是培養人、鍛煉人的地方，與各種各樣的旅客打交道，是乘務員的必修課。”

可他的話并沒有讓她感到安慰，反而對他有了不好的印象，然而，一次遭遇，讓她對他有了新的認識。一次她在車上遭到幾個流氓騷擾，正好他經過，便展示出他當特種兵時的風采，三下五除二便將那幾個人制服。可因為這個行為，他被段里通報批評。并不是見義勇為不對，而是在車上這不是他的職責，他應該及時交由乘警處理。

過后，他傻笑著對她說：“一不留神，‘越權了。”

她被他逗笑了，也對他萌發出一種暖暖的愛意。

除夕清早，7時，晨曦微暖

她，站在聊城站站臺上，天早已破曉，行進中列車迎來晨曦的第一縷曙光，旅客熙熙攘攘，基本都是短途，為的是趕上除夕夜與家人團聚。

她值乘的是臥鋪車，前半夜休息，后半夜接班，接班之后的休息時間從早8點開始。值乘分兩班倒，每個車廂有兩名乘務員，輪換著值乘和休息。

山東大地魯西平原，一地枯黃，正等待被春天喚醒。列車到達的聊城，黃河與京杭大運河在這里交匯，與河南、河北毗鄰，獨具“江北水城”特色。

列車一路行駛，橫跨華東、華中、華北，在這個車站上車的旅客很多，臥鋪車的邊座也都坐滿了人。

他，此時正躺在宿營車的臥鋪上，下意識地看了看手表，知道列車快到肇慶站，再有一個小時就準備接班。中間他醒過一次，那時列車剛從廣州站出發。

他起床收拾起臥具，悄悄地走出宿營車，洗漱完畢后，將路服穿戴整齊，對著鏡子正了正大檐帽，整理好自己的儀容，便到宿營車叫醒即將接班的一組其他乘務員。乘務員們開始穿著打扮，整理內務，有條不紊地各行其是，一切井然有序。

列車進入廣東的肇慶站，肇慶是遠古嶺南文化的發祥地，這里有著輝煌的歷史和文化，也有著無與倫比的絕美山水。

她值乘的列車，如同邁著追逐的步伐跟隨在他的身后，即使兩人同在一片天空下，卻享受著不一樣的陽光。

他和她戀愛了，可沒想到會遭到他母親的極力反對。

他的母親是從鐵路客運段退休的。父親也是鐵路職工，在電務段任通信工長，早些年在巡查通信線路時，因車禍不幸罹難。母子倆人相依為命，高中畢業就去當了兵，轉業后被分配在客運段工作。

他的母親退休前就是乘務員，當然了解客運段職工的辛苦，她不希望兒子找個鐵路客運乘務員，怕將來成了家、有了孩子，都出乘在外。若是跑長途車可能幾天都回不了家，很難照顧到家里，而她自己的身體又不好，也無法給予很多幫助。這些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不能不考慮的實際問題。

一段時間以來，他與她在一起時，總是郁郁寡歡，不像以前那樣開朗。其實，她早看出了問題，卻不想戳穿，因為她真的太愛他了。

可這是他們之間無法回避的問題，于是她主動提出分手。

“為什么？”他詫異地問。

她說：“我知道你家里人不同意，我不想你這么為難，也不想拖累你。咱們就此分手，各奔前程吧。”

他乜斜著眼睛說：“你還能看出我母親的意見？”

她被他不以為然的態度惹怒，憤憤地說：“你是個男人，就應該快刀斬亂麻，當斷則斷，免得讓別人看笑話。”

“唔，你知道我是個男人啊。”他嬉笑著說。

她沒好氣地嚷道：“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那好，咱們認真起來。”他嚴肅地問道，“你誠實地回答我，你愛我嗎？”

她一時語塞，看著他真誠的目光，許久，才深深地點下頭，鄭重地答道：“當然愛！”

“我也愛你！”他摟過她的肩膀，讓她依靠在自己強壯的胸膛上，她感到一種強大的力量托起了她，頓時有了支撐下去的勇氣，她聽到他說，“既然我們真心相愛，還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難！”

她囁嚅著說：“我只是怕失去你，才提出分手的。”

他憨憨地笑了，說：“遇到這么點阻力你就打起退堂鼓了？要知道我曾是名軍人，我相信沒有我攻不下的堡壘。”

她輕聲對他說：“你也應該尊重家人的意見。”

他卻堅定地說：“我會做通我媽媽的思想工作。”

那一天，她出乘時沒有看到他乘務接班，問車長后，才知他調了班，聽到是他家里發生了事情，她心急如焚。交班后，打聽到他家地址，便匆匆趕了過去，可他家中無人，她就一直等候在他家樓門前。天色很晚，終于盼到他回來，看到在樓門前等待著的她，讓他非常感動，他說：“我媽媽跌傷了腿，住進了醫院。”

“那你怎么不告訴我呀？”她埋怨地說。

“我知道，要是告訴你，你一定會來幫助我，可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她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問道：“你是不是真的愛我？”

“當然！”他的回答斬釘截鐵。

她粲然一笑，說：“這不就得了，我當然要珍惜這次機會呀？”

他帶著她上樓回家，做了晚飯，又一起去了醫院。

從那天起，她主動擔負起照顧他母親的責任，專門跟段里請了假、調了班，一直在醫院精心照料他的母親，這讓同病房的病友們十分羨慕和贊嘆。

“這是你女兒啊？”

“不，是我兒子的女朋友。”他母親驕傲地說。

病友向她豎起大拇指，說：“有這樣的兒媳婦，真是難得。”

“是啊，是啊。這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們一家子都是鐵路人。”他母親頻頻點頭說。

跨年之夜，零時，花爆彩天

她，正在餐車上參加聯歡。為了迎接新一年的到來，從衡陽發車后，乘務員和車上僅有的十幾名旅客集中在一起，將餐車布置得喜氣洋洋，大家歡歌笑語地迎接新春佳節。

此時，她值乘的列車正運行在湖南省衡陽與郴州之間，大家都盯著手表一起開始倒數，直至零點，大家歡呼雀躍，互道新年問候。車窗外，火樹銀花綻滿天。

衡陽，古稱衡州，有著2000多年歷史，古為“三苗故地”，有“寰中佳麗”之譽，相傳“雁不過衡陽”，故衡陽城亦被稱之為“雁城”，南岳衡山享有“五岳獨秀”的美稱。

郴州，“郴”字，意為“林中之邑”，自古稱之為“北瞻衡岳之秀，南峙五嶺之沖”。這里山川秀麗，集山、水、林、洞、佛為一體，聚雄、奇、險、秀、巧為一身。有養在深閨無人知的美景。

他，20時到達三亞終點站，排隊來到三亞鐵路乘務員公寓。稍做休息后，于零點前，與同事們相約在乘務員公寓門口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食品，以飲料代酒，慶祝新春的到來。

他在零點到來時，與同事一起打開手機的鞭炮聲效，在城市五彩斑斕的夜光燈的映襯下照向天空，搖晃出一派璀璨絢麗。他猜想，此時的她也在遙望夜空，與他同享新年喜慶的時光。

客運人最怕過年，因為在他們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別人過年，我們過關”。這對于他們這對乘務情侶來說，卻要在這“關口”上相遇，綻放出愛情的火花。

這是一場特殊的跨年夜，兩人如銀河一般分隔在兩地，鋼軌好似為他們搭建的“鵲橋”。他為她唱出一首串燒歌：“星星還那那顆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你也思念我也思念。”

他和她，喜結連理，順利地走入婚禮殿堂。

在酒店婚禮大廳主席臺的墻上，掛著一個紅色的愛心，中間嵌著一塊彩色屏幕，里面播放著這對新人相擁相吻的照片。屏幕上方標有兩人的姓名，下面寫著“婚姻美滿幸福”的字樣。主席臺邊緣，花籃里的鮮花正艷，簇擁著11顆心形紅色彩燈，閃爍著艷麗的光彩。

大廳里高朋滿座，有雙方的親朋好友，也有同班的乘務員，都是來見證他們的婚禮，趕來為他們祝福的。

主席臺左下方的第一桌，坐著他的母親和她的父母，家人的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

主持人宣布婚禮開始，《婚禮進行曲》隨之奏響，伴著優美的音樂，來賓們迫不及待地把目光投向大門，迎接著一對新人步入結婚禮堂。

他身著黑色西裝，昂首挺胸，顯出一副雄壯的身姿。

她穿著白色婚紗，亭亭玉立，略顯羞澀，婚紗長長的裙擺由一對花童托著。

一對新人牽著手走向主席臺，臉上都流露著幸福的笑容。他們經過之處，來賓都給以熱烈的掌聲，迎賓員也不失時機地放射出一桶桶彩花，滿天飛舞，一片片降落在他們的身上，異彩紛呈。掌聲中，兩人緩緩走上主席臺。

主持人向大家介紹這對新人在列車上相識相知的愛情經歷，然后祝賀他們踏上紅地毯，千里姻緣一線牽，心心相印。主持人的祝福把婚禮烘托得熱烈非凡，最后，還讓新郎對婚后的生活表態。他接過話筒，憨憨地笑著說：“那我就表個態，我倆是自愿結成夫妻的，我堅決擁護老婆的領導，遵守老婆的章程，執行老婆英明的決定，嚴守老婆‘打是親罵是愛的宗旨，對老婆忠誠，永不背叛老婆，履行夫妻義務，為老婆的幸福奮斗終身。”

他幽默的話語，引得臺下一片歡樂的笑聲和沸騰的掌聲。

隨后，雙方老人上臺，婆婆激動得不停地流淚，哽咽得說不出來。她善解人意地遞上紙巾，讓婆婆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

婆婆說：“從今天起，我又多了一個女兒。”

她給婆婆一個擁抱，說：“我也多了一個媽媽。”

他將她摟過來，面向她的父母，情真意切地說：“她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

婚假后的第二天，兩人一起牽手值乘同一班次列車，同事把這次值乘比喻為“幸福浪漫的婚慶之旅”。

結婚后的頭一年春節，按女方家鄉的習俗，新婚夫婦必須要回門，給親屬鄉親拜年，為此，兩人早早準備好回娘家的各種禮品。

鐵路春運正是最繁忙的時節，春節期間客流集中，客運段臨時加開了幾列客車，用來緩解緊張的客運壓力。乘務人員的定編本就是可丁可卯的，多出的幾次列車造成了值乘人員緊缺，客運段希望休班職工能盡義務做貢獻，保證旅客春運的順利進行。

他跟她商量，打算報名，義務參加春運的值乘任務。

她有點報怨地說：“今年是咱們結婚頭一年，就是不報名，大家也會理解的。”

“可我是黨員，應起帶頭作用……”他深情地說。

她點點頭說：“我明白！春節休班，我先回去，跟爸媽解釋一下，他們也知道鐵路的工作性質，能理解。”

他值乘臨時客車回來后，來不及脫去路服，便登上了去她娘家的長途汽車，雖然一路顛簸，卻擋不住他的困頓，上車便在座位上睡著了，直到終點站，汽車司機叫醒他時，他還驚奇地問：“下一組來交班了？”

他風塵仆仆、一臉疲憊地出現在岳父家門前，迎出來的岳母竟一時沒認出他來，還問他找誰。聞聲趕出來的她一邊流淚、一邊呼喚他的名字，還不斷地責怪他，說：“干嗎非要過來呀？再過兩小時咱們就要返回去接班出乘了。”

他傻笑著說：“這不是為了不破壞你們家鄉的習俗嘛。”

“那你也要休息啊。”她心疼地說。

“嘿嘿，我在汽車上睡了一路，回去還可以睡呀。”

“那怎么睡得好啊。”她用拳頭輕捶了他一下。

“我曾是一個兵，這點困難怎么會難倒我這個‘英雄漢。”他驕傲地說。

新年伊始，5時，旭日東升

她，準時從車上走下來，踏上廣州站的站臺，金色的陽光撲面而來，洋溢著詩意，暖融融照耀著她。她向著旭日敬禮，默默地祝福家人，在新的一年安康幸福。

她帶著新年的喜氣，熱情迎接旅客。大年初一旅客不多，每節車廂里只有十幾名旅客，多是近途的，都是按過年習俗，帶著年貨去走親戚拜大年。

有個旅客認出了她，驚喜地說在新聞報道里看到過他們小兩口，說他們的奉獻精神讓人感動。旅客們紛紛問她是不是今天也要隔空會面。這讓她感到羞澀。

原本他們準備要孩子，可被新聞媒體報道后，他們覺得這份榮譽不僅屬于他們兩人，也屬于全國鐵路客運職工。她和他商量好了，推遲了要孩子的計劃。

他，從三亞出發后，列車車次改為Z386/3。列車分上下行，前往北京方向為上行列車，車次為偶數，從北京發出后列車為下行列車，車次為奇數。Z386過了北京就成了Z383次列車。

他望著車窗外，心里想著下次休假一定要一起帶著雙方父母到三亞觀光。時有旅客跟他談起三亞著名的景點和風光景色，他總是搖著頭遺憾地說沒去過，這讓旅客很詫異。

無論誰都知道，三亞位于海南島的最南端，別稱鹿城，是中國四大環境優美一線旅游城市“三威杭廈”之首，擁有全島最美的海濱風光。

盡管他們每隔十天就會跟車過來一次，但抵達三亞時都在深夜，列車始發時間則在黎明時分，所以他每次值乘來到三亞都是帶著遺憾離開的。

他們從相愛到結婚，也曾有過很多浪漫的想法，也想像其他情侶一樣，花前月下耳鬢廝磨。可因為鐵路客運工作的性質，他們哪能有那么多溫情時刻。作為客運人，不但要學習技術業務，還要承擔起更多的責任。

錦州客運段擔負起剛剛開通的長春至三亞的值乘任務，該次列車值乘時間長、任務重，需要年富力強的乘務員來擔負這份責任。

他與她商量，說：“咱們段的年輕人不多，那些具備條件的同事都有家有業的，這樣一走就是幾天，困難可不少。我想咱倆再晚幾年要孩子，等以后有年輕人補充上來，咱們就可以輪換下來了。”

她低著頭，沒吱聲。

他又做動員工作，說：“而且趁咱們還年輕，還可以再奮斗幾年嘛。”

她抬起頭，滿臉的顧慮，說：“報名去跑這次長途車，我倒是沒意見，但是你考慮過媽是怎么想的嗎？”

“我已經做過咱媽的思想工作了，她是老客運人，支持我的想法。”他坦然地說。

她露出笑臉，說：“那我也要報名。”

于是，兩人一起報了名。

隨后，他調入該車隊擔任列車長，為了錯開值乘班組，她則調到另一乘務組擔任乘務員。這樣的做法主要是為了能盡量照顧到家庭，也避免了在同一個班組工作的不方便，還可以讓小兩口共享三天的美好時光。

正如人們所說的“夢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一趟值乘往返需要七天時間，而小兩口每個月在一起的時間不足十天。經常是她在家的時候，他不在家；他休班時，她當班。自從兩人值乘長春至三亞的車次，相聚日子兩只手就能算得出來。

他們也是年輕人，也需要浪漫。他們總想把錦州周邊的世博園、觀音洞、筆架山那些名勝風景走一走、看一看。可這么簡單的愿望卻難以實現，他們最浪漫的事就是一起上下班。

尤其是節假日到來的時候，他們常常不能團聚，兩人只能通過手機通話或是視頻連線的方式進行問候。

他跟她開玩笑說：“火車才是咱們的家，而家只是一個咱們臨時休息的驛站。”

她心里充滿了酸楚，說：“你啊，就是心大。你也不想想，以后我們有了孩子該怎么辦。”

他卻樂觀地說：“那還不好辦，你就跑短途唄。”

兩人在兩車交會時的見面，成了他們獨特的愛情禮物，每次幸福的一瞬間過后，他們也會產生些許無奈和遺憾。

這是他們結婚后第一次春節在列車交會時的見面，兩人出乘前就約定在大年初一那天兩列車交會時，要同時拜年，為新的一年祈福。

他們都很興奮，這是他們的跨年之約。

頭一天晚上零點過后，他與同事們共慶新年，回到宿舍仍難抑興奮，沒有睡意。他從保溫飯盒里拿出從餐車上帶回的餃子皮和肉菜餡，一個人包起了餃子。

晚餐前，餐車主任讓休班的乘務員都到餐車包餃子，然后大家一起吃熱氣騰騰的餃子。這是列車上歡慶新年的重要節目，除夕夜吃餃子也取“更年交子”之意。

待大家心滿意足離去后，他悄悄地到餐車主任那里要了些包餃子的材料。餐車主任很是不解，說：“你就拿些餃子唄，剛才還剩下那么多呢。”

他面帶羞澀，紅著臉，笑著說：“那不一樣，我要自己動手，這要分清楚的……”

餐車主任笑了，明白了年輕車長的心思。

他婉拒了餐車主任的幫忙，自己切了肉和菜，攪拌成餡，然后放入保溫筒里。又取來面，加上水和好面，揪成一個個面劑子，搟成圓圓的餃子皮，再撒上面粉一層層地隔離，整齊地壘成一摞，也放入保溫筒，最后將保溫筒一起放入餐車的冰箱中冷藏。

到三亞站時，他從冰箱里取出保溫筒帶到乘務員公寓。到午夜時已過去了五個多小時，他拿出準備好的材料包餃子。這里有一點技術含量，面皮儲存時間長了會有些發酵，容易粘連，他在面皮中間撒的面粉就起了防粘連的作用，有保溫筒做隔離，還在冰箱里冷藏儲存，這個時間拿出來正是包餃子的最好時候。

他往杯子里倒些水，用手指蘸上水，將面皮邊緣涂抹上一圈，把餡放在面皮中央，然后順著面皮濕潤的邊捏合出花邊，瞬間便包好一個元寶般飽滿的餃子。一會兒工夫，桌面的玻璃板上就排列起寓意著幸福的餃子。

他將自己精心制作的餃子，交給乘務員公寓管理員幫忙放入冰箱儲存，并請管理員在她到達后轉交。

管理員早就在電視上看過他們小夫妻的事跡了，接過餃子不禁感慨地說：“這就是客運乘務員的浪漫愛情啊。”

新歲之元 14時，燦若驕陽

她，雙手緊緊地扒在車窗上，盼望最浪漫時刻的到來。他們要在新的一年，再現兩人在中央電視臺播出的“天涯重逢，隔窗相望”的溫暖故事。她與他開啟行程千里的跨年之約，他們分別值乘在各自的列車上，在海安南站交會相遇。

她，跟隨列車沿著湛海鐵路從湛江西站開往海安南站。海安南站位于廣東省湛江市徐聞縣南山鎮，它只是粵海鐵路線上一座普通的三等車站。正是有了這兩列相交的列車載著一對愛人在此重逢，海安南站便有了愛情的特殊意義。

他們因列車結緣，是為鐵路而生的客運人。夫妻倆很難像常人那樣朝夕相伴，總是聚少離多，這樣的途中相遇顯得彌足珍貴。

他，值乘的列車正從上行的徐聞站出發，一步步駛向海安南站，如瓊州海峽波濤洶涌的海水一樣，他心潮起伏，激動不已。

他的思念也流露出些許傷感，短暫相逢卻顯溫暖，用新聞上的話說，就是“渺小而偉大，平凡而震撼”。他心懷美好，隨值乘列車乘粵海鐵路輪渡跨過瓊州海峽。

列車往返于廣東與海南之間，是通過輪渡的方式讓火車“坐船”跨越瓊州海峽，輪渡線全長40余公里。艉端開敞式渡船從下到上三層甲板分別用于裝載24節火車車廂，車廂裝載上船后，車鉤與船艙內的車鉤相連掛。兩臺內燃機車同時把列車拆成四段，再經由棧橋推上船。“火車坐船過大海”成為旅途中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今天將是他們跨年之約即將到來的時刻。

兩人出乘前便相約在列車交會時見面，為了讓彼此看得更真切一些，兩人定好在11號車廂中間的車窗貼上一個紅紅的大大的福字，再襯上一圈紅紅的窗花，這樣會更加醒目。

兩人通過擦肩而過的列車約會，這種獨特的方式，引起了宣傳部門的重視，中央電視臺將兩人的事跡以《從北到南，滿載思念出發》為題在《新聞聯播》播出，平凡鐵路職工舍小家為大家的真情故事，打動億萬國人的心。

他們天涯相逢、隔窗相望的溫暖故事自從在央視播出后，又連續六次亮相《新聞聯播》，并十八次在中央電視臺的《朝聞天下》《焦點訪談》《東方時空》《新聞1+1》等主要新聞欄目中播出，《人民日報》《工人日報》等各大報紙媒體也進行了集中報道，熱門網站還競相轉載，產生了強烈的社會反響。

“我們最浪漫的時刻就是值乘途中的相遇，哪怕這相遇只有短短的十幾秒鐘，哪怕這相遇距離十幾米，哪怕這相遇沒能說出一句話，只要能朝對方笑笑，就足夠了。”這樸實的話語，讓人們看到新一代鐵路人的成長進步。

以前人們只看到這些因鐵路結緣、為鐵路而生的客運人靚麗的一面，卻不知他們堅守奉獻的真情大義，其甘苦只有寸心知。

媒體的宣傳，讓他們夫妻倆成了觀眾眼中的“名人”，常常有旅客認出他們，與他們合影留念，并豎起大拇指為他們“點贊”，他們知道這是對鐵路職工的贊頌。

新春佳節有幾十萬一線行車工作人員、客貨運服務人員放棄在春節期間與家人團聚，在崗在位、值班值守、加班加點，大力開展設備設施質量檢查維修工作，他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確保春運返程旅客的一路平安。

他們知道，他們倆只是春運期間眾多鐵路職工的代表，是眾多鐵路職工堅守崗位的一個縮影。

每逢春節的臨近，都會讓身處異鄉的人們對于故鄉和親人多了份更深的思念和牽掛，回家團圓是他們的最大心愿。當萬家團聚、闔家歡樂，親人舉杯共酌的時候，是否會想到這份溫暖的陪伴，就是鐵路人的堅守，這份堅守讓那些回家團聚的旅客的歸鄉之路多了一份踏實和從容。

新春伊始，列車駛向14時。

兩列火車休班的乘務員都聚集到各自的11號車廂，他們如開啟一場盛大的派對，歡天喜地，用載歌載舞的形式來迎接兩人的見面。

他們之所以選擇11號車廂，是為了表明對彼此的一心一意，這是出乘前的約定。他笑著對她說：“劉歡那首歌怎么唱來著？對了——‘千萬里我追尋著你。”

“這哪里有‘千萬里啊，還不是我追尋著你。”她嗔怪他說。

“那就是千里等一回唄。”他嬉笑著改口說。

“你怎么隨便改歌詞啊，這是人家高勝美唱的《千年等一回》啊。”

這是他的習慣，總喜歡這樣串燒歌詞，他憨憨地說道：“要是真的千年等一回，咱們還不都成‘老妖精了。”

她撒嬌，說：“你才是‘老妖精呢。”

兩人在打情罵俏中相互擁抱后，他才戀戀不舍地離去，她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角處。

在海安南站，兩列火車相向駛來，高聲鳴笛以示新年祝賀。此時的兩人，心里也格外緊張，因為有時貨車會從中間的通過線上駛過，阻礙兩人的視線。

兩人分別趴在各自車廂貼福字的車窗旁，眼睛一眨不眨，緊張地盯著駛過的車廂號，越是車廂號臨近，他們的心跳得越厲害。

“我看到她了。”他一邊激動地喊道，一邊深情地望過去。

“他在‘福字那兒站著呢。”她朝著窗外喜悅地笑著。

兩車交會的一瞬間，僅一秒鐘便一閃而過，看到的只有對方模糊的身影。

他張開雙臂……

她也張開了雙臂……

兩人同時朝向窗外，通過天地之間的空氣傳遞著彼此——千里相約跨年的隔空擁抱。

作者簡介：力歌，本名張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錦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教授。1988年開始發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十月》《青年文學》等報刊上發表中短篇小說400萬字，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等報刊轉載，多次入選年度文學選本，著有長篇小說《世紀大提速》《官殤》等5本，小說集《兩個人的車站》《家在遠方》等8本，其他文集6本，曾獲遼寧文學獎及國內各種文學獎30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