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興軍
一
當阿軍帶著連自己也莫名的焦灼和不安,一口氣趕了十多里綿延的山路后,他只覺得頭昏腦漲,腳下蹣跚。
這會兒,他使勁驅趕著反復糾纏著自己的煩惱,抬頭四下望去,透過紛紛飄落、雜亂飛舞的雪花,只見高聳的雙場嶺就橫在眼前。他思量著,如果走山腰那兒蜿蜒曲折的大路,時間肯定來不及了。他決定抄近道,攀緣陡峭的山路,于是,在還沒有人走過的雪坡上,留下一串大腳印,直沖山梁。
雪花飄落在他穿著風雪衣的背上,遠看白刷刷的,像罩著一件白霜衣。二十四歲的阿軍,一米七五的個頭,年輕干練,他那經受了關山日曬雨淋的臉上,泛著淡淡的黝黑。
陡峭的山路又逢雨雪交加更是泥濘,一腳踩上去,滑得寸步難行。阿軍早已走得汗流浹背,心怦怦直跳,好像要從胸口跳出來似的。
“堅持吧,堅持就是勝利!”他顧不上停下腳喘口氣,只顧拼命地攀向山頂,一心要在班車到來之前趕到鄉政府所在地——店子上。
肖淑芳今天要回隴州城,永遠離開這巍峨的關山。這消息來得很突然,使阿軍感到遺憾,甚至不滿,雖然他自己也說不清這不滿是從何而來的。
今天早上,他頂著灰蒙蒙的晨霧,剛從山坡上拾回一捆干柴,村會計雷雙武就急火火地對他說:“你咋才回來?我一大早就到處找你,誰知學校門鎖著。”
雷雙武是韓家山村的村會計,住在村小學的所在地——兔家溝。雖說他們住在同一個地方,但由于這里地廣人稀,所以即便他家是離學校最近的,也有四五里路遠。他三十五六歲,平日跟阿軍相處得很親密。可這會兒看著他神情嚴肅,阿軍一面拍打著身上的柴草,一面驚疑地問道:“出了什么事嗎?”
“嗯,是這樣的。昨天我到鄉上參加了個會,會上鄉教育專干傳達了上級文件精神,說從今年開始要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讓各村認真貫徹實施,特別提出并批評了咱們村小學的學生入學率不夠,要求在近期內狠抓一下。”
“喔,是這樣啊。”阿軍邊點頭邊回答道。三年前,他高中畢業招考到這里時,就覺得這里雖然山大溝深、地廣人稀,但畢竟人口還是挺多的,可這幾年入學率就是不行。就拿他所在的韓家山村來說吧,五百八十多口人的村子,適齡兒童至少有六七十個,但每學期來村小學報名上學的學生,一直只有十幾個。他曾經做過努力,但收效不大。
“那怎么辦?”就在阿軍感到為難的時候,雷雙武有些悵然地說:“等飯后我去與村支書和村主任商量一下再做打算。”沉默了片刻,又接著說,“喔,對了,聽說鄉衛生院那個打針取藥的女醫生今天就要走了,再不回來了。”
得知這個消息阿軍連早飯也沒顧上吃,揣了兩個冷饃就上路了。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完這十多里山路的。
剛才在山麓還是雨夾雪,但到了山腰,大片大片的雪花就迎面撲來,緊緊貼著面頰。越往上走,雪大風也大,但已經沒有刺骨的寒意,大概過不了多久,山上的積雪就要融化了。
阿軍走到一個轉彎處,冷不防打了個趔趄,兩只腳好像被一雙大手往前拽去,而脖子又像被什么拖住了。他想站穩,用腳尖使勁摳著地,兩臂在空中亂劃著,一把抓住了一縷荊棘,可是荊棘承受不了這突然的重荷,咔嚓一聲折斷了。阿軍的身子失去重心,摔了個仰面朝天,笨重的身體順山坡滑了下去,滾了一身雪。阿軍的臉都要氣歪了,紅得像個紫蘿卜,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突然感到膝蓋一陣疼痛,不由得呻吟著蹲了下去,疼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活見鬼,什么破地方!”他惱怒地嘟囔了一句,“淑芳,你就是因為這個破地方,才堅決要走的嗎?”他的嘴唇顫抖,鼻子陣陣發酸,心底里猛然沖出一股怒火。他想到兩年來把淑芳當作自己最知心的朋友看待,而她竟然不辭而別……他這才明白,為什么從清早起自己就一直心情不舒暢。
四周出奇的空蕩,他的心境卻很悵然。
三年前的這個時候,他嘗到的也是這樣的孤獨。當他打定主意應招來到這偏僻的山村,在關山鄉韓家山小學開始工作之后,接踵而來的困難和苦惱使他懊喪,甚至失望。那時,他還是個學生氣十足的新手,卻要在學校獨當一面,肩負一所學校的全部責任。要知道,他所在的學校是復式教學,只有一名教師管理和任教。
他時常收到朋友們的來信,他們曾經在一起熱烈地爭論過理想、生活、愛情……常常吵得面紅耳赤,不亦樂乎。有一次,阿軍在給他們的信中談到這里依然不通電,只有鄉政府有一臺柴油發電機能發電,也僅供鄉機關的照明和工作用。于是,朋友們的信就來得更勤了,還給他寄來許多文學書籍,這使阿軍對他們又是感激,又是想念。
一年過去了。
他的生活中突然闖進了初中時的同學肖淑芳。他萬萬沒有想到她會出現在這里,當時阿軍真的不敢相信。
在初中的校園里,肖淑芳是最引人注目的校花。可能因為家長是老師的緣故,耳濡目染,她身上也具有知識分子那種文雅的氣質,兩片紅潤的嘴唇永遠掛著微笑。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她都應該留在縣城工作,但命運卻讓她來到了這山大溝深的關山。
她和阿軍并不在一個地方,也不是同一個行業。阿軍在深山溝教書,肖淑芳在店子上鄉衛生院做醫生,負責打針取藥。然而,她的到來使阿軍感到欣喜,一種風雨同舟的感情,似乎縮短了他們住地之間的距離。曾有多少個節假日,他們面對面坐在一起,盡情地傾訴心懷,他們談文學、談關山的風土人情,也訴說生活中的苦衷和樂趣。
天長日久,阿軍隱隱約約感到,“淑芳”這珍貴的名字,正在充實他心靈上的空缺。她的容貌依然嬌美,是他喜歡的那種嬌美。
還在不久前,阿軍向她吐露了自己扎根山區教育的決心,她說“我理解”。阿軍還向她吐露了自己在文學創作方面的決心,記得她當時聽得很激動,以至于雙頰都緋紅了。
但是,她突然要走了。
阿軍想到這些,氣惱得想立刻扭頭回去。可他又轉了念頭,竭力消了消氣,覺得起碼應該去送送她。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還攥著那折斷的荊棘,于是沒好氣地抬手把它狠狠地扔了出去。然而,他突然看到村里的篾篾匠何老漢就站在不遠處,他消瘦的臉上帶著冰霜,正瞅著阿軍狡黠地微笑著。當他們的目光碰到一起,阿軍羞得滿臉通紅,像著了火一樣。
“哦,走山路還是不行啊!你到哪里去?”何老漢肩上挎著一摞編好的背篼、簸箕,邊說邊走近他。阿軍忍著膝蓋的疼痛,若無其事地從地上爬起來。何老漢雖說已年近六旬,但身體好,聲如洪鐘,他要去店子上趕集,碰上個大雪天,只好半路又折回來。他走到阿軍跟前,臉上帶著微笑,使勁地搓著凍僵的雙手。
“上鄉里去一趟。”
“趕巧啦,你到鎮上,順便替我瞧瞧我家丫頭。人都大了,還總不放心哩。”
“是在上班嗎?”
“是的!在鄉中心小學實習。”
他說的是他女兒蕓蕓。何老漢早年喪妻,身邊只有一個女兒陪著他。蕓蕓今年二十一歲,是個體格健美、上進心強的姑娘,她在縣城讀完幼師中專后,就到鄉中心小學實習。阿軍答應何老漢之后,就與他分開了。
阿軍重新攀登陡坡,心里仍是怏怏不樂。他爬到山頂,這里狂風呼嘯,大雪飛舞。山下,深淵似的溪谷,風雪彌漫,透過一片銀色的帷幕,依稀辨認出那條像根細線似的公路就“躺”在下邊,連房屋都顯得那樣渺小,像博物館里沙盤上陳設的小模型似的。
他站了一會兒,趁風勢稍停便匆忙下了山。慣性使得他腳步入飛,身子只顧往下滑溜,山坡好像把他整個身體高高托起,又狠勁兒地往下拋甩似的,連他心頭的雜念都不翼而飛了。
轉眼間,他到了山腰,原先瞧著像細線似的公路和小模型似的房子,也漸漸露出了真面目。他清晰地看見一輛黃色的大客車緩緩駛來,停在鎮子上。阿軍加快步伐,當跑到關水河上的時候,他聽見了客車上不耐煩的喇叭聲。這兒離客車還有一段距離,在光滑的冰面上他艱難地走到了對岸。
他握緊拳頭剛跑上公路,無奈,班車早已鳴著喇叭緩緩開動了。因為這里沒有客車站,每天兩趟客車都是由縣城發往甘肅張家川的過往車,清早一趟,下午一趟。所以客車在鎮子上只是捎帶拉客,最多也就停幾分鐘。阿軍氣喘吁吁地尋找淑芳,終于看見她站在靠近車門口的那個窗戶旁,她穿著顏色炫目的大紅色上衣,顯得格外引人注目,也格外美。
阿軍邊跑邊揮手,淑芳從人群中發現了他,她憂郁的臉上頓時泛起迷人的微笑。她用力拉住車門把,上身往前傾斜著,想盡量靠近阿軍,大聲喊道:“我的信,放在鄉教育組……”
“再見,淑芳,多來信!”阿軍邊跑邊沖著遠去的客車高喊,慢慢地他站住了,拼命地揮手致意。車輪飛快地滾動帶著客車消失在白色的霧氣中,他仿佛看見淑芳把白色的頭巾舉到眼角,然而,很快又什么也看不見了。
此刻,使他痛心的是,兩年來那依然嬌美的淑芳已經在他的眼前消失了,留下的只是對未來不可知的迷惘。
鎮子上行人稀疏,凜冽的朔風卷著陣陣雪花,像銀蛇在地上滾動。
二
阿軍來到鄉教育組時,太陽已經偏西,像一個圓圓的火球掛在遠山的樹梢上。
阿軍來到鄉教育組辦公室,碳的煙火味直鉆鼻子,屋里的氣氛是那樣冷清,讓他有些拘束。面向門口坐著的是鄉教育組專干閻存錄,向來一副和善但嚴肅的面孔。他對面的沙發上,背對著門口也坐著一個人,好像是因為工作上的問題,閻存錄在正言厲色地對那個人說著什么。見阿軍進來,便說:“噢,阿軍同志,你來了,班車開走了?”
“走了。”
“你還是沒有把她留住……噢,你看看這個。”
閻存錄從壓著玻璃板的辦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遞給了阿軍,“這是今年咱們鄉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的計劃。你先看一下,然后順便送給村支書趙文貴,你們好好籌劃一下你們村小學的工作。”
閻存錄五十歲出頭,與阿軍是一個村子的老鄉,早年教過阿軍小學語文,對寫作公文有一定的研究,之前還在《陜西教育》雜志上發表了兩篇較有影響的學術論文。
阿軍拉過把椅子在爐火邊坐下來,點了一支煙。
“現在肖淑芳走了,但你不要泄氣,主動一點,也許還能追求到她。”說著,閻存錄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交給阿軍,“這是肖淑芳同志叫我轉交給你的。”閻存錄說完,也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阿軍握著信,有點心慌意亂,急忙告辭離開了鄉教育組辦公室。
阿軍在關山的三年,也是他的事業剛剛起步的三年。他憧憬著能為山區的教育事業做一番業績,還想在文學創作方面能有所突破。想法雖好,困難卻很大……
因此,在平日的生活、工作中肖淑芳用她的柔情默默地溫暖阿軍的心。雖然這只是一片小小的樹蔭,阿軍卻把它當作依靠,當作力量的源泉。然而,如今連這點樹蔭也消失了,無情的烈日火辣辣地炙烤著他。他感到孤獨,甚至想現在就離開關山。
他離開鄉政府大院,在公路邊就急忙拆開了肖淑芳的信。
開頭是一番溫柔的話語,什么“原諒我不辭而別”“心里難過”,等等,實在不值得一讀。但是在最后的信尾部分,阿軍從這些匆忙中寫成的十分潦草又不連貫的字句中,才看出她離開的苦衷。
“……滿懷希望想為關山醫療事業的改善,貢獻出自己的一腔熱血,但事實證明,這真比在沙漠里建筑高塔還要難啊!盡管我們的理想和愿望是那樣的美好……”
阿軍把信胡亂揣進口袋,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便默默地往回走。阿軍漫不經心地走到了雙場嶺下,濃濃的暮色吞沒了雪景。阿軍曾走過無數次夜路,就像今天這樣,朦朧的天空高掛著下弦月,廣漠的大地靜悄悄地沉睡,在海闊天空的幻想中趕路,這是多么的愜意啊!但是,在今晚,面對此情此景,他再也沒有往日那種詩情畫意,只覺得這高山溪谷與自己無關,連生活也好像一下子離自己遠了許多。
他下了山,來到與兔家溝交界的矮坡,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個黑影,還在微微地活動。他想,難道遇見了野獸?
他定了定神,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往那邊走去。過度緊張,使他脖頸發硬,兩眼發直,只瞧見自己的鼻尖。走到一排灌木叢邊時,他瞥見在銀色的月光下,那個黑影突然站了起來。
他嚇得一激靈,正準備撒丫子跑開時,突然從那個黑影處飄來一陣女人的歌聲:
“從來不怨,命運之錯,
不怕旅途多坎坷,
向著那夢中的地方去,
錯了我也不悔過……”
婉轉的歌聲,在林中回蕩,阿軍仿佛身臨另一個世界,一切都變得迷茫、朦朧。歌聲是那樣清晰地隨風飄來,使人更覺得害怕了,先前因為不知是什么,而現在卻知道那是個人,他從空幻的恐怖到被現實的恐怖所籠罩。
他覺得不能就這樣離開,于是朝那黑影喊了一聲:“誰在那兒?”
歌聲戛然而止,月光下露出一個女人的身影,原來她也被嚇壞了。
“你是誰?”阿軍又喊了一聲,但她沒有回答,“我是韓家山村小學的教師,你是誰?”
“哎呀,是你!”女人說完便朝阿軍跑過來。
阿軍也大步迎了上去,當他走近這個女人時,這個女人在驚喜交加、化險為夷之后的激動中喊道:“郭老師!”喊完一下子就扎進了阿軍的懷抱,阿軍不知所措,頭“嗡”地響了一下。“我是蕓蕓,你怎么在這兒?”
“哎呀,嚇死我了。我不知道是你……你準備回家嗎?”阿軍輕輕地挪開她死死抓著自己的手,略帶慌張地問了一句。
蕓蕓向后挪動了一下身子,喃喃答道:“是呀!我都有一月多沒有回家看我爹了,今天有空就回來了。那你……”
“從鄉教育組回來,路過這里……嘿,瞧我這記性!中午你爹還讓我去看你呢!現在碰到你,正好。”
蕓蕓認真地聽著,一臉稚氣的笑容。這是多么爽朗的姑娘啊!修長的身材,一張被關山的北風吹得黝黑的圓臉,在月色下光彩照人,她那雙大眼睛灼灼地燃著熱情的火花。阿軍覺得今夜她格外嫵媚!
蕓蕓從小沒有娘,與爹相依為命,里里外外的家務事都是她一人擔負著,做事干脆利落。她爹何喜娃,村里人都叫他篾篾匠何老漢,為人耿直、豪爽,把蕓蕓當命根子待。
蕓蕓的秉性像她爹一樣,她幼師畢業后在鄉中心小學實習,實習期滿準備勤勤懇懇地獻身家鄉的教育事業。
三年來,雖然他們見面機會不多,但阿軍還是得到過她許多關照和幫助。從前,阿軍只認為她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姑娘。但是在這個夜晚,正當他準備毫不留戀地離開這里的山山水水的時候,卻從這個姑娘身上發現了一種他從未覺察到的崇高的精神境界。想到這里,阿軍的心頭涌起一股熱流。
蕓蕓轉過身,準備回村。
“等一等!”
“嗯?”
“把這戴上!”他取下自己的皮帽子,扣在蕓蕓的頭上。
阿軍給蕓蕓戴好帽子,自己取下圍巾包好耳朵。蕓蕓在前面默默走著。夜晚的山林寂靜,天上繁星璀璨,好像撒了一地好看的碎玻璃,下弦月即將消匿,寒氣更加逼人。積雪在他們的腳下發出有節奏的聲響,使這寂靜的夜晚顯得更加寂靜。蕓蕓忽然想起了什么,轉過身眨著眼睛俏皮地問:“你到鄉上去干什么?”
“辦點事兒。”他因為在這個白紙一樣純潔的姑娘面前隱藏了自己的心事,而感到臉紅。他機械地踩著蕓蕓的腳印,仍然默默不語地走著。一會兒蕓蕓又開腔了:“我很快就實習完了,等一分配,今年可要好好干一番!”
“是呀!山區現在正缺少像你這樣的幼兒教師呢!”阿軍深有感觸地附和著。
“不過學生入學率還是關鍵。對了,我告訴我爹,今年要動員村里的適齡兒童入學。你猜,他怎么說?”
“反對吧!”
“光是反對還好說呢,他說:‘哼,你們要讓以后的娃娃都上學當干部,那誰來種地呢?你說氣人不氣人?他見我冒火了,又說,‘讓娃娃整天坐在教室里有啥收獲?每天讓娃娃去放牛,還能頂半個勞力呢!如果勤快些,順便還可以挖藥、拾木耳,換幾個油鹽錢。說著,他還搖頭咋舌,真叫我哭笑不得。”
蕓蕓邊走邊說,阿軍卻在思量著自己無耐的心情。末了他問道:“他那么不支持教育,你當初咋能上完初中又上中專呢?”
蕓蕓不好意思地說:“還不是我哭鼻子鬧騰的。”說完這話,蕓蕓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腳步,回頭問道,“你聽說了嗎?鄉衛生院那個女醫生走了。”
“我去送她了。”
“哦,原來是因為這個。那么你也要走了,是嗎?”他不回答,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蕓蕓有些難過地低著頭,慢慢走了幾步又說,“啊,你也要走了,那我們怎么辦呢?”
阿軍剛才稍稍輕松了一會兒的頭腦,現在又沉重起來,感到心煩意亂,他不聲不響地只是悶頭走路。
“才回來啊?噢,還有蕓蕓。”在離村子不遠的地方,從轉彎處又跑過來一個人,驚喜地喊著。是村會計雷雙武。
“這么晚,你上哪兒?”阿軍不解地走過去問雷雙武,他發現雷雙武肩上背著一桿獵槍,是一身出門的打扮。雷雙武望了望兩個人,好像了卻了一件心事,松了一口氣說:“嘿!你們這些人,真是急死人啊!我尋思著,一定是出事了。現在好了,總算放心了。不過,你們告別沒少流眼淚吧?”雷雙武笑瞇瞇地說著,用帶著棉手套的大拳頭朝阿軍的胸膛輕輕地捶了一下。阿軍強擠出一絲笑臉,喉頭卻因為心底涌出的一股熱流哽咽了。
因肖淑芳離去而產生的焦灼和懊惱,以及雷雙武友好的“煽風點火”下,阿軍驚訝地發現自己正在“十字路口”彷徨。然而,解除這一切苦惱的廣闊道路的是,只要他沿著自己三年來所走的道路走下去,就可以做出宏偉的事業。這里有蕓蕓這樣酷愛家鄉、愿意獻身教育事業的旅伴,還有因自己的晚歸而不放心,深夜出來尋找他的村會計雷雙武!
但是,阿軍覺得,這條道路依然艱難。
三
三月上旬,隨著驚蟄節令的臨近,關水河上的冰面開始消融。河岸上,高大的紫柳,枝條紅中帶紫。低矮的白楊樹上滿枝花絮,像嬰兒的拳頭般白胖可愛,它們有的剛剛探出頭來,純凈如白雪;有的早出來幾天,多經歷了幾場春風和陽光的洗禮,渾身毛茸茸的,逗人喜愛。這紫柳和白楊高低相間,紫紅與淡綠交相輝映在關水河兩岸,為關山姍姍來遲的春天,送來了最早的春汛。
與此同時,村上就解決九年制義務教育工作中最重要的學生入學率問題,專門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在種種措施下,會后不久,村小學的學生由原來12人,增加到28人。學生分學前班、一年級、二年級和三年級四個檔,而上課則是二、三年級分別上課,一年級和學前班學生同上一節課。如此下來,阿軍的工作量大了許多,但他因為升學率的提高從心里充滿了喜悅和干勁。
給這些學生上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隨著教育體制的改革,學生學習的科目豐富多了,從一到三年級,都有語文、數學、自然、勞動、圖畫、思想品德、體育、唱歌等。除了圖畫、體育、唱歌課幾個年級可以放在一起上之外,其余科目就得分開上。由于這些學生全部坐在一個教室里,給三年級上課時,阿軍就讓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學生預習新課,給三年級上完之后,讓三年級學生寫作業,他又給二年級上課,二年級上完之后,又給一年級和學前班學生上課,其余兩個年級的學生依然做作業。這種奇特的復式教學,最初給他帶來了非常嚴峻的考驗。不過,三年后的今天,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這天,天氣突然熱得出奇,人們穿了一冬的棉衣,忽然就像增加了幾倍的重量。而在厚厚的冰層下,好像涌動著一股巨大的噴泉掀開了冰層,冰排在水面上相互撞擊著,爭先恐后地順流而下。像山洪暴漲,一塊塊大如屋頂的冰排奔騰在渾濁的水面上,撞倒了岸邊的柳樹,順著湍急的河水向下沖去。對岸被去年的洪水沖倒了的白楊樹,像攔河壩一樣阻攔了冰排的去路,于是,河水開始泛濫。
“是個好年成的兆頭!”何老漢在整修村小學的圍墻時,興奮地說。
阿軍用鐵锨在翻騰一堆稀泥,沒有停下手,不經意地回答道:“嗯,是個好年頭。”
“哎,郭老師,你說我們這里幾十年了,沒考出過一個大學生,讓娃娃成天坐在教室里胡寫亂畫,那是糟蹋錢呢?”
“胡說!”阿軍顯然被何老漢的話給激怒了,所以他才冒出一句不禮貌的氣話來。也許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冒失,才又軟下口氣來說,“沒出過大學生,那是教育質量沒跟上去。不說別人,就你家蕓蕓,那腦瓜并不比縣城的大學生差多少。”
聽阿軍這么說,何老漢嘿嘿地笑起來。
阿軍至今仍感懷萬分,猶記得肖淑芳離開的那天他走的那程夜路,若不是蕓蕓的《人在旅途》、不是雷雙武那親切而詼諧的一拳,他一定早就離開了,而給關山人留下了永遠的口舌。一時的激動,使他險些拋棄了三年多努力的成績,他所教過的學生中,已有五名三年級學生,于年前升到了鄉中心小學去讀四年級,有兩名學生也在年前升入縣城的隴州中學。而他的業余文學創作,也已取得了豐碩的成果,至今已在省市報紙雜志上發表詩歌、散文和小說一百多首(篇),并有一首詩歌在去年年底榮獲市文聯舉辦的“波紋管杯”全國詩歌大賽二等獎。一想起這些,他的心中百感交集。
他深深知道,自己不能離開關山,不能離開正在緩慢前進,但尚未走上正軌的教育事業。
這時候,蕓蕓實習完了,被鄉教育組分到了阿軍所在的韓家山小學。
阿軍將學前班和一年級的學生交給蕓蕓代課,他則一心一意狠抓二、三年級學生的升學率。
每逢節假日,阿軍就帶著蕓蕓深入學生家里,去苦口婆心地做家訪。雖然累,但他感到生活很充實。
一天,雷雙武找到阿軍,還是那副笑瞇瞇的樣子說:“你說,咱學校今年的升學率能上去嗎?”
“要保證學生在家自學的時間,要告訴家長,不要用繁重的家務活去剝奪學生學習的權利。”阿軍沒有正面回答雷雙武的問話,而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雷雙武沉思了一會兒,認真地點了點頭,“好,這一點村上會考慮的。”
連續上了一個月的課,阿軍和蕓蕓經過商量后,對學生進行了語、數兩科單元測驗。測驗的結果令人振奮,各年級學生的成績普遍提高了,而且卷面的整潔度也提高了。阿軍知道,這里面也浸透著蕓蕓辛勤的汗水。
四
又一次單元測試完不久,阿軍根據學生的學習情況,針對同年級學生的成績進行了座位交叉,以便于學習成績好的學生能夠起到帶動作用。為此,他還在學生之間展開了“互助學習小組”活動,使學生的學習積極性得到空前提高。
而蕓蕓也不甘落后,她上課時,為了提高學生的隨機應變能力,常常將學生叫到黑板上去答題。班上有一個叫張三德的一年級學生,他每次考試成績都不錯,就是答題速度很慢,為了訓練他,蕓蕓常常叫他到黑板上去答題。
有一回,蕓蕓等了老半天,一道數學加法題張三德還沒有列出第一道算式。蕓蕓忍耐不住了,就走上講臺嚴厲地批評了他,蕓蕓失望得臉都變了形。張三德轉過身,把粉筆擱在講桌上,跑下來之前,迅速地瞟了一眼教室里的同學。同學們都望著他,證明大家都聽到了老師的話,他的臉一下子紅得像一枚大紅棗。
這樣的事發生了五六次之后,蕓蕓就不再叫張三德上黑板答題了,而張三德的成績很快就出現了下滑。知道這個情況后,阿軍找蕓蕓談心,就學生的自尊心問題與她做了廣泛的交流。蕓蕓承認在全班學生面前傷了張三德的自尊心,并決定在以后的課堂上以鼓勵為主。不僅如此,還在班會上與學生一起唱歌、做游戲,很快就消除了老師與學生之間的隔閡。慢慢地,張三德的成績又趕了上來,而且答題速度明顯提高了。
這天晚上,阿軍在煤油燈下閱讀函授教材,不覺打了個盹,等他驚醒時燈已熄滅了,黑洞洞的屋里更覺得冷颼颼的。他起來開了門,剛要邁腳,卻愣住了。乍醒來,迷糊中看見屋外通亮,還以為是月光照的。可是,當雪花落到他臉上,冷風從耳邊呼嘯而過時,他才明白過來,事情不妙。
他急忙跑到院子里,看著院子四周晾曬著的《學校九年制義務教育實施細則》等牌匾,不由得慌了手腳。原來,近些日子阿軍和蕓蕓利用課余時間制作了許多牌匾,由于油漆未干,就放在院子四周晾曬,誰知好好的天氣,竟然下起雪來。
阿軍手足無措地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急得團團轉,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因為這些牌匾只鑲了木邊,面上都只在紗布上糊了一層紙,又大又軟,一個人要挪到屋里去是很困難的。情急之下,他跑回屋里拿出床單被套蓋在牌匾上,但由于是六月間,氣溫高,雪花一飄落下來即刻就融化了。牌匾上的用廣告漆寫的字還未干,他擔心弄壞了版面。
就在這時,蕓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了,剛好和打算出門的阿軍撞了個滿懷。
“哦,蕓蕓,你來得正好!”
他們兩個一人抬一邊,很快將所有的牌匾都抬進了教室。阿軍沒有戴帽子,沒有穿外衣,但早已熱得濕透了內衣,頭發黏黏糊糊地貼在前額,樣子很狼狽。
“我知道你會來的,蕓蕓!”他松了口氣,這一瞬間,他覺得在他眼前,不,在這天地間只有蕓蕓一個人!而且她是那么的美!
雪,在不停地飄落著,天地間一片蒼茫。
五
七月,高原的夏天,簇擁著炎熱和潮濕一起來到了關山。
對面濃郁的赤松林里,也許雌雉都在窩里抱蛋了,那震蕩山谷的雄雉的啼叫已經消失,只有此起彼伏的知了在聲嘶力竭地鳴叫。
高原的天氣是變幻莫測的,有時,吹來一股干燥的風,天旱了好一陣子。有時,一陣瓢潑大雨,濃霧籠罩了整個關山,難得一個大晴天,見到太陽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夏至一到,鵓鴣那流暢的歌聲已經聽不到,取而代之的是杜鵑得意的啼叫聲。像高原嚴寒的冬天一樣,這里的夏天也性格突出,悶熱異常。
豎立在學校門口的“韓家山小學”的牌匾已經重新刷上了油漆,一座三間大瓦房的校舍內外粉刷一新,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教室里,學生們坐得整整齊齊,正在認真聽課,而蕓蕓那抑揚頓挫的講課聲,像山間潺潺流動的清泉,悄悄流進了學生們的心田。
宿舍里,阿軍臥病在床,讀著肖淑芳剛寄來的信,心里久久不能平靜。
“等了整整四個月,等我?難道我曾經說過我也要回縣城?不,不可能!”
阿軍挪了挪沉重的身體,讓自己躺平,那粗糙的天棚映入眼簾,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他細細地回味著肖淑芳離開時的情景,大雪紛飛的那天所發生的一切。他想著想著,竟然忘了自己正躺在病床上,一時覺得整個身體好像在空中飄蕩。他依稀記得自己跟著客車飛快地奔跑,也記得汽車喇叭發出的嘶啞的叫聲,但是不曾記得他說過要回去啊。
阿軍睜開眼睛。他清晰地回憶起那個雪夜,在路上遇到蕓蕓時,蕓蕓那光彩奪目的形象。唔,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不覺間咧嘴笑了。
阿軍的病是勞累過度,加之精神上種種煩惱折磨而病倒的。他扁桃體發炎,全身酸痛。這時,他想念起母親來,懷念著那個曾經讓他任性撒嬌的溫暖的懷抱。真的,如果這里沒有雷雙武和蕓蕓他們無微不至的照顧,他會感到寂寞和孤獨的。
還有昨天,何老漢不知從什么地方釣來一條鱒魚,做了魚湯,但他只喝了兩三口就放下了,覺得嘴里像黃連一樣苦。這時,門外傳來噔噔噔的腳步聲。蕓蕓頭戴草帽匆匆走進來,汗珠掛在她紅潤的臉上,她那穿著襯衫的身段,線條更顯鮮明,還仿佛從屋外帶來一股少女的芳香,“閻存錄專干來了,在我們學校轉了一圈。”
阿軍剛要起身,準備迎接,閻存錄已經邁過了門檻:“你躺著,別起來,我來看看你。”
閻存錄進屋,一邊說話,一邊拽住阿軍的手,拉著他和自己一起坐下,然后就四下張望起來。墻上、天棚上,還有用木板釘成的書架上,到處都堆滿了書籍。閻存錄環視了一番,然后對阿軍說:“我們把你累壞了。可我總脫不開身,別見怪呀,才來看你。”
“讓您為我費心了。”
“咱們就不來這些客套了吧,身體怎么樣?”
阿軍剛想回答說已經全好了,蕓蕓在一旁搶著插嘴,把病情如何嚴重,又怎么吃不下飯……都一一告訴了閻存錄。
“是嗎?糟糕!”閻存錄一邊聽著,一邊咋舌,耐心地聽完蕓蕓的話之后就打開帶來的紙包,“病急亂投醫,帶來這些藥,說不上適不適合你的病癥,你先吃著看吧。我看,你的身體不成樣子了!”
阿軍不知如何是好,只覺得心里熱乎乎的,又像是做錯了什么事似的感到歉意。
后來,閻存錄推心置腹地說:“剛才我檢查了你們的校容校貌,發現變化很大。又看了你們的檔案,覺得你們這個學校越來越有希望。別的不說,光學生人數就已經有40人了,簡直是大大破了歷史記錄……”
阿軍默默地聽著,越聽心里越覺得溫暖。
六
再有一周多時間,學生就要放暑假了。為了節省時間,蕓蕓每天放學后,加完夜班,就到兔家溝的雷雙武家搭鋪,與他女兒住在一起。這樣,她與阿軍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他倆的心也越貼越近。
入夜,阿軍坐在校門外的田棱上,潮氣和陰涔涔的冷風直撲向他。深邃莫測的夜幕,像只巨大的猛獸,張大了嘴吞沒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響。
他的外衣被夜晚的露水浸濕了,但他不想回宿舍,他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坐一坐。
他聽見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接著,便看見蕓蕓朝這邊走來。明天她要去縣城開會,阿軍早已叮囑她做些準備,再睡個安穩覺,好去開會。
“你該去睡了。”黑暗里傳來蕓蕓的聲音。
“我不累,你去睡吧!”
“我也不累。”蕓蕓并不想早早就去睡覺,她準備陪阿軍坐一會兒。
阿軍說:“我準備好了柴火,咱們生一堆火吧?”
“好!”蕓蕓興奮地回答道。
他們在柴火堆跟前,阿軍劃火柴點火,可柴火濕了,沒點著,他又翻口袋找出幾張紙來,挑了些干的樹枝放在上面,才把火點著,冒起的白色煙霧刺得眼睛生疼,火苗從幾處竄了上來,照得四周也亮堂了一些,煙貼著地皮慢悠悠地移動。阿軍像急不可耐似的在火邊烤著被夜露打濕的衣裳,身上蒸騰著水汽,一股溫熱使他暖洋洋的。他轉過臉瞧著坐在身邊的蕓蕓,問了一個早已想問但一直沒有問的問題:“你將來打算怎么辦?”
蕓蕓知道他是問自己結婚后的去留,但她裝作隨意地說:“留在關山。”
“留關山?好,這個好!‘月是故鄉明嘛!”阿軍打著哈哈。
“那么你哩?”
“我?”阿軍忽然收住話頭,低下頭去,用短木棍撥弄著火,紅紅的火焰,映紅了他那年輕英俊的臉龐。篝火周圍,一圈橙黃的火影隨著火焰飄忽,兩個人的身后,影子一會兒長、一會兒短,變化無窮。
頭上暗藍色的天空,莊嚴地伸展著。
忽然,蕓蕓羞怯又遲疑地問道:“縣城的女醫生,信里說了些什么?”
阿軍這才想起,白天自己來不及看,胡亂塞進衣袋里的信。他急忙搜口袋,可什么也沒有找著。阿軍先是詫異,但馬上醒悟過來,是剛才用來引火的那張紙,早已扔到火堆里了。他有些遺憾地望著前面那吱吱作響、發出紅黃顏色的熊熊火焰。阿軍覺得這熊熊烈火正把那既不是扎根在生活和工作中的友誼,也不是同志間的愛,而是由于虛榮心而苦惱、憂郁過的日子,一并燒成了灰燼。火呼呼地吼叫,愈燒愈旺,那封燒掉的信,卻絲毫也不叫他留戀。
他抬頭看著蕓蕓:“好像燒掉了!”
“就在這兒?”
“嗯!”
“哎呀,怎么辦?好像比哪一次都厚呢,你不心痛?”
“不!”
篝火燒得更旺,兩個人的心激烈地跳動著。他們兩個人就這樣肩并肩坐在一起,而且是在更深夜靜的深山里,一切是這樣自然和理所當然!阿軍抬眼瞧著蕓蕓,喃喃低聲道:“我為什么要心痛呢?蕓蕓,難道你真不理解我的心?”
“我……我不知道!”她站起來,羞澀地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只是覺得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一樣怦怦亂跳。她轉過身背對著篝火,低著頭嘴里輕輕咬著衣帶,眼睛里掛著晶瑩的淚花。阿軍抑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激情,用一只棍子慌亂地撥著火。
夜深了,空氣甜津津的,有一種醉人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