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　角（微小說）

沒有不想當主角的演員。

譚四的夢想就是在舞臺上當主角。

為了當主角，譚四真是吃夠了苦。唱腔表演的那份苦不用說了，我們說說練功吧。練毯子功時，他翻、騰、撲、跌、滾、摔，經常弄得鼻青眼腫；練把子功時，刀、槍、劍、戟、斧、鉤、叉、棍，幾次差點被對練戳瞎眼睛。苦盡甘來，他終于練出一身好本事，小快槍、大快槍、小五套、大刀槍、雙刀槍、十八棍等，精益求精、爐火純青。

這樣的好苗子自然是擔當主角的人物。但他到了劇團后，一直都在跑龍套，連個有分量的配角都沒扮演過。

這事怨不得老團長，老團長是真心喜歡他、欣賞他，安排他擔任了幾個大戲的主角，可惜他都不適應，老團長又安排他擔任有分量的配角，他還是不適應。怎么說呢，在舞臺下他的表演收放自如瀟瀟灑灑，一登臺就完了，一招一式一本正經，程式古板缺少靈動，硬腔硬斗做功難受。老團長愛戲如命，只好狠下心讓他去跑龍套。心想，跑跑龍套練練膽，興許就好了。譚四也毫無怨言，臺上跑龍套，臺下練主角。臺下的主角練得倒是很有特色人人叫好，待到帶彩走臺時銅器一響，他就亂了陣法，連個龍套也跑得叫人不敢恭維。用他的話說，他終于沒有辜負老團長的失望，徹底失去登臺唱主角的機會。

但他還是想在舞臺當主角。

劇團紅火幾年后，就很少演戲了，不說演主角，跑龍套的機會也沒有了。老團長帶人外出跑歌舞團時，他干脆請了長假不上班了。

譚四能吃苦，和媳婦在縣政府對面開了一間涼皮店。譚四勤快，店面收拾得清清亮亮，很是干凈。他家皮子蒸得軟和又筋道，吃涼皮的人很多，我也常常去他店里吃涼皮。每次去了，都是他親自制作，他把一撮豆芽、一撮黃瓜絲、一把油光發亮的面皮，放在一個油潤潤的水瓢里，“唰唰唰”三勺鹽、“唰唰唰”三勺醋，然后把水瓢湊近那個碩大的辣子碗，撈起三根面皮在辣子碗一蘸，辣子油跟著跳進水瓢，接著再搲一勺辣子傾入水瓢，再掂起水瓢抖幾抖，一盤美味可口的涼皮就做好了。

我說：“涼皮你都能玩兒得像行為藝術，舞臺上咋就……咋就……”

譚四說：“我也說不清呀，我也勸自己要好好表演，添光彩。可銅器一響，手腳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不聽使喚。”

我說：“不過也好，主角也沒戲演了，咱在生活里當主角。”

譚四說：“我還是喜歡在舞臺上演主角。”

他真的還想在舞臺上當主角。買煤、買米，磨米漿、蒸皮子，切皮子、拌皮子，擦桌子、抹板凳……一天忙到晚渾身疲倦，而譚四還要繼續練功，唱功、毯子功、把子功……他每一項都不偷懶，總想著有朝一日在上舞臺唱主角。

譚四又回到劇團，繼續實現他的主角夢想。可是再有機會上臺時，他還是當不了主角，本身的毛病沒有克服不說，現在的舞臺已經是年輕人的天下，他們玩的都是顛覆傳統的那一套。偶爾輪著他上臺跑回龍套，不說別人，他自己都覺得難受不自在。

妻子讓他調到文化館。他不，他說：“我是演員，我到文化館弄啥？”他仍然做著當主角的夢，繼續在劇團跑龍套，也在涼皮店跑龍套——給妻子打下手。

待到劇團又招來一批小演員時，不說當主角，龍套都不要他跑了，新團長讓他帶薪離職。譚四心有不甘，看看漂亮的女兒，他想讓女兒考藝校，將來代替自己在舞臺上當主角。妻子怎么會答應呢，他就和妻子鬧，誰勸都不聽。

后來聽說譚四離開了甕城，再也沒有了他的消息。

十幾年過去，人們都快忘記他的時候，譚四突然出名了，省報用半個版的版面介紹了他的事跡。我們才知道他離開甕城后，被省城一個有名的藝校聘請當了藝術指導，他在那里不僅培養了幾百名的戲劇藝術人才，還培養出兩個“梅花獎”得主、五個“戲劇新秀”得主，培養出無數個主角……報道說他是“主角背后的主角”。

當我在省城一家茶館見到這個“主角背后的主角”時，他惋惜而又自豪地說：“我當不上主角，總有人會替我當主角！”

那一刻，他的眼里迸發出一束光，那是主角眼里才有的光。

作者簡介：劉立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入選第一期“陜西百優作家計劃”。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萌芽》《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報刊，曾獲小小說金麻雀獎等。出版有《永遠的隔壁》《最美的教師》等小說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