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東之韻

我一踏上水東老街的胭脂石板，就后悔這么一個近在咫尺的小鎮(zhèn)竟到現(xiàn)在才來一訪。于是，在這個夏日一連去了兩次。

古鎮(zhèn)依山傍水，始建于1300年前的隋唐時代，興于明清，長江支流水陽江由南向北傍鎮(zhèn)而過，因鎮(zhèn)處江東，故名曰水東，曾作為明清時期重要的水運碼頭而名震皖南。

古鎮(zhèn)的井很有特色，不在街市中心，也不在住戶庭院，卻是俯首于古鎮(zhèn)下方，依鎮(zhèn)腳一字排開。井計五道，且為獨特的正方形，井水終年不涸，冬天溫氣蒸騰，夏日涼意襲人。最有名的當然是一道井，又稱乾隆御井。相傳當年乾隆微服私訪，曾在此飲用過這清凈甘甜的井水，迄今，這井水依舊汩汩滔滔。到此，我還是忍不住掬一捧而飲，一股甘洌之氣直沁心脾，整個人清爽起來，仿佛萬千雪花胸間漫舞，內(nèi)心便有了思接古人，源頭活水的澎湃。難怪小鎮(zhèn)人如此珍惜，它應是這古鎮(zhèn)的生命之源。

與井相連是青石板砌成的渠埠，仍然在使用，小鎮(zhèn)居民飲水、淘米、洗菜、槌衣，順井水自上而下流淌，依次定位，絕無錯位。陪我們一道的向?qū)Ы榻B說，這是小鎮(zhèn)人共同遵守的規(guī)矩，不須監(jiān)管或司法介入，執(zhí)行得很到位。記的我的老家每個家族的家譜中也都有這種沒有外力干擾，能自我管理、自我約束的規(guī)矩。人們對這種規(guī)矩的遵守甚至上升到敬畏的程度，且一代一代延續(xù)。還記得我小時候，我們村子前的飲水塘是嚴禁洗涮生活用品的，否則要受到老人們嚴厲的呵斥（那時已沒有族長和祠堂，也不再處罰），朝夕相處的人們在這種敬畏中構(gòu)建了規(guī)矩。從這清冽的井水中我仿佛品味到小鎮(zhèn)豐富的人文內(nèi)涵。

由一道井向上，有十八級臺階，全是青石壘筑而成，古樸蒼勁，當?shù)厝私凶鳌笆颂ぁ保呱鲜颂ご┻^一條一米多寬的樓下門廊就是青石板街面了。兩排青磚灰瓦、飛檐翹角的徽派建筑延伸出一條狹窄的街巷，微風輕襲，清代詩人馬文開低吟之聲仿佛從街巷的深處清晰地傳來，“水東林靄接長堤，屋宇鱗鱗比戶棲。谷口蕘兒君斧入，溪頭釣子一桿攜。千家村戶春啼鳥，津里人煙午唱雞。翹望前途驚突兀，通天獻絕與云齊。”

在一個名曰烏龍院的房前，我們拐了進去，穿過高深的幽巷，這個昔日的娛樂之所已呈破敗之態(tài)。當年，這里一定是金碧輝煌燈紅酒綠，也一定發(fā)生了許許多多的生動故事。如今，若再不整理修葺，就是這些幸存的殘垣破壁，也將和那些曾經(jīng)的故事一樣，在茫茫時空中消散得無影無蹤，讓人陡生無限感慨。

第二次去水東，我專門帶了一個相機，在古樸狹窄的老街拍下了一組照片珍藏于電腦。每一次打開這張照片，總是給我?guī)頍o限遐思：在與大夫第相鄰的一間老屋，幾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正圍坐在一張八仙桌前打麻將，他們是那么聚精會神，以至于老屋在嘩啦嘩啦的麻將聲中倒顯出幾分寧靜，和屋外的炙熱形成了鮮明對比。我深受感動，按下了快門，他們發(fā)現(xiàn)拍照的我，只對我親切一笑，依然搓著麻將。就在隔壁，便是古鎮(zhèn)資歷最老也是最顯赫的建筑——大夫第，相傳是明朝萬歷年間一位吳姓的四品鹽道建的宅第，后又賣給宣城望族梅氏家族改建為祠堂。四百多年過去了，昔日的顯赫已成煙云逝去，如今梁斷墻傾的屋內(nèi)蛛網(wǎng)交織，人間的悲歡離合就在這蜘蛛靜靜的忙碌中演繹成風雨滄桑的歷史。而老人們卻在這炎炎盛夏，于老屋玩著古老的游戲，用生命中的安寧摒除俗世的喧鬧，擁有那一份難能可貴的靜謐與空靈。

在水東新老街相接的地方有一座三角花園，花園旁就是千百年來名噪江南的寧東寺，相傳它建于唐代，鼎盛時期有殿宇九十九間半，佛像三百六十尊。現(xiàn)在它也算皖東南保存最好的古剎之一。此廟最后一次重建是在光緒三十年（1904），當?shù)丶澏絽堑螺x、王立鑲、章延獻、葛銘選等人，集議捐資，舊址重建，歷十載始成。古剎內(nèi)迄今仍完整地保存著當年所立石碑，字跡清晰可辨，“水東為宣屬巨鎮(zhèn)，襟山帶河……今該紳董等籌巨款，興大工，歷多年，集群力，卒無間言，而規(guī)模廓充，廟貌輪煥，從此吹豳飲蠟，靈爽式憑，風雨節(jié)而歲豐穰，災疫除而人壽耇，一方蒙庥，胥于是乎賴，其為人賢不肖何如耶……茲屆全功告成，請記于余，因志其顛末，愿闔郡之人是則是效，視民不恌，有厚望焉”。

撰文并書丹的是時任寧國府知府嵩峋，一位從四品官員。這樣一位大官，能躬身為一個集鎮(zhèn)廟宇的重建勞心費神，是一份情懷，也算一件風雅之事。難怪志書稱其工詩文，善書畫，風流瀟灑，雅韻出塵，清廉有政聲。想想也是，一位封建社會的地方主官把什么工作作為重中之重呢？當然是教化一方，這是有利于一個地方長治久安的大事。

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塊碑竟然和廟宇一道幸運地躲過了歷史上的屢次浩劫，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如大雪覆蓋大地，仍有一處山腳或河岸裸露于外，坦然面對天地。感動之余，實在值得我們倍加珍惜。

今天，寧東禪寺斑駁的灰磚青瓦依然靜靜地凝望著近處的鬧市，守著那一份時光的寧靜，不爭、不嚷、不去、不逝。唯有門前矗立的木質(zhì)旗桿上的一面旗幡在這小鎮(zhèn)上空搖曳著春風秋雨，仿佛向這俗世伸出了一只溫暖的手。

禪寺面對三角花園的門口懸掛著一副對聯(lián)——皖南一叢林，寧東千古剎。朱漆牌匾，端莊大氣，熠熠生輝，十分耀眼，于鬧市中宛如浩然閃出兩道佛光，既讓人眼前一亮又無違和感。

原來這副對聯(lián)是南京棲霞寺方丈隆相法師所書，筆法暢達，骨氣清健，平和沖淡，以隋唐為宗，有褚遂良雁塔圣教序之風。細品之，其間自有莊嚴之相，懸掛在這三角花園的鬧市旁，赫然為這市井之地增添了一份法相，讓這集鎮(zhèn)陡然飄逸起一絲佛法之氣。

然而就在這香火繚繞晨鐘暮鼓的佛教圣地不遠處，一位西方的神父置地建起了一座天主教堂，高大雄偉。清同治十年（1871），他從萬里之遙的法國直掛云帆橫跨大西洋，順著長江來到這座江南小鎮(zhèn)，其間歷經(jīng)了多少萬重險阻，經(jīng)歷了多少磨難，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在支撐著他，等等問題我們已很難了解了。但他確實憑著個人的頑強和熱情，讓一幢哥特式建筑在一片粉墻黛瓦的建筑群中拔地而起，讓天主教文化在這片土壤上落地，他就是來自法國的傳教士金式玉。后來過了兩年，寧國府總本堂設(shè)在水東，水東圣母堂遂成為皖南及周邊地區(qū)的天主教的活動中心。歷經(jīng)一百多年的風雨滄桑，祈禱聲和贊美詩的歌聲仍然從偉岸的教堂傳出，回蕩在小鎮(zhèn)的上空。

兩種宗教文化奇跡地相容在一座小鎮(zhèn)，像武山河和朝陽河穿境而過相會于水陽江那樣平緩而自然。這不由得讓我們驚嘆于江南小鎮(zhèn)這種深沉厚重、胸襟包容的文化底蘊。

在古老的水東天主教堂，我們還看到了一種愛在這里彌漫。王成芳、謝幼清女士創(chuàng)立了水東母幼之家安老院，把關(guān)愛無私地獻給了這里的“銀發(fā)一族”，附近幾十位留守老人在此相互關(guān)心，相互照料，一起安享晚年。

青山伴綠水，古鎮(zhèn)孕大愛。這份博愛之心感染了社會各界人士，他們把同一份愛匯聚到此，隔三岔五捐資捐物，籌劃出一場場別出心裁的敬老愛老活動，讓每一位不同信仰的老人的臉上都綻放出同樣的笑容。

于是，踏進古鎮(zhèn)，總會讓人覺得這里有一縷甜絲絲的風在蔓延，它是那么潔凈、明麗，又是那么深邃、厚實。它是一份情懷，一種人們共同孜孜以求的淳樸和真實。

當然，也不得不敬佩現(xiàn)代水東人的寬廣胸懷，他們既發(fā)展了新鎮(zhèn)，也不忘保護古鎮(zhèn)。近年，水東依托古城悠久的歷史文化、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等得天獨厚的旅游資源，在呵護千年古鎮(zhèn)古樸、寧靜的同時，著力于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別具匠心地按照“七葉一花、金道銀廊”總體空間布局，圍繞豐富而有特色的文化、旅游資源招商引資，相繼建成親心谷、碧山水庫等一些重點特色風景區(qū)。并因地制宜推進美麗休閑鄉(xiāng)村、龍泉湖等“新畫卷”，發(fā)展全區(qū)域旅游理念，豐富多種特色文旅內(nèi)涵，厚植文旅優(yōu)勢，是智慧的新水東人的新謀略。“蜜棗節(jié)”“櫻桃節(jié)”“河燈節(jié)”等民俗旅游活動也吸引了大眾的青睞，“甜蜜小鎮(zhèn)棗來水東”已然成為古鎮(zhèn)新名片。

漫步古鎮(zhèn)，我們一面品嘗著水東蜜棗的甜蜜，一面尋覓古人的足跡，以腳步丈量歷史的軌跡，刻錄時間的真實。走出書齋、走出喧囂的都市，放棄庸常的忙碌，在新水東明媚的陽光里，盡享滿目青翠蔥蘢，把生命妥帖地融入這一方天地。

水東，你這古韻猶存、新韻迷人的江南小鎮(zhèn)，令人魂牽夢縈。

作者簡介： 時國金，筆名清琪，現(xiàn)任宣城市宣州區(qū)政協(xié)主席。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0年始創(chuàng)作圩鄉(xiāng)系列散文，發(fā)表于《鐘山》《清明》《散文百家》《中國鐵路文藝》《安徽文學》《青海湖》《青春》《雪蓮》《生態(tài)文化》《翠苑》《作家天地》《人民日報》等幾十家報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等選刊轉(zhuǎn)載。多篇文章入選《母親河的回憶》《碧水沃野》等散文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