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同濱,王琳峰,李 敏
(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北京市 100044)
2020年9月28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集體學習時的講話中指出:“考古發現展示了中華文明起源和發展的歷史脈絡。我國考古發現的重大成就實證了我國百萬年的人類史、1萬年的文化史、5 000多年的文明史。最新考古成果表明……早在1萬年前,我們的先人就種植粟、水稻,農業起源同西亞北非并列第一”①引自習近平總書記2020年9月28日在十九屆中央政治局第二十三次集體學習時的講話。。其中可實證中國“1萬年的文化史”的重大考古發現之一就是“上山文化遺址群”。農業起源作為人類發展史上的重大階段,是新石器革命的主要成就。在目前已知的主要農業起源中心,都對其后的早期文明起源產生了決定性的作用。因此,有關農業起源的研究,不僅在國際考古領域屬于重點研究方向,作為世界四大主要農業起源地的中國,農業起源也是中國考古界的重要研究方向。對此,我國考古界的嚴文明先生對此問題早就予以了深切的關注和專題研究,包括提出中國的長江流域是稻作起源的論說。在此基礎上,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開展了持續20多年的田野考古,于錢塘江流域為主的浙江東南丘陵地區發現了20余處被命名為“上山文化”的考古遺址②2000年以來, 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經由20多年鍥而不舍的努力,在錢塘江流域與椒江流域發現了不少于20處被稱之為“上山文化”的遺址群,年代距今10 000~8 500年。2020年,“上山文化遺址發現20周年”會議由“上山遺址”所在地浦江縣政府組織召開,參加會議的科研院所包括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中科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浙江大學以及國外相關科研機構等。;經由國內外著名植物或農業考古學家的進一步研究,基本論定“上山文化”時期在這一地區發生了水稻的馴化與種植過程,已發現的考古遺址遺物基本符合柴爾德先生提出的“新石器革命”要素。雖然有關世界農業起源的研究存有諸多觀點,但“上山文化遺址群”這一重大發現向公眾展現了一系列有關上山文化遺址與稻作起源相關的田野考古、植物考古、環境考古學等最新研究成果,基本判斷出這一地帶在距今萬年左右的時間段內發生了人類的稻作文化起源過程。這一判斷有助于見證中國的稻作農業起源,有助于揭示中華文化的基因形成過程與內涵,有助于人們理解中華文明何以不同于世界其他文明,對于增強文化自信和文明自尊具有重要的支撐作用。
鑒此,本文針對“上山文化遺址群”具有完整揭示人類稻作農業起源的潛在可能,將其視作可見證人類社會發展歷程重要階段的優質資源。有鑒于農業起源研究及其相關資源保護涉及多學科交叉內容,本文僅從資源保護的角度,以規劃調研資料為基礎,依托目前的考古發掘和學術研究進展,嘗試對“上山文化遺址群”的潛在遺產價值標準與現存環境特征展開初步的分析與探討,并于全球農業遺產視野下開展初步的比較研究,進而提出基于遺產價值的系列遺產“上山文化遺址群”資源保護與管理的框架性策略,希望有助于下一步的遺產價值研究與保護管理與闡釋工作。
在作為世界遺產的突出普遍價值(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OUV)研究之前,首先當立足文化資源的保護立場,結合考古資料、相關研究成果以及遺產的實地勘查情況,從遺產研究與保護的角度對文化資源的基本特征進行分析,包括遺產的遺存概況、價值屬性、時空界定、地理特征、生態系統、生活基地選址等方面的特點,在此以目前的各類研究成果、現場調查以及地理測繪圖面分析為基礎,開展下列分析。
據目前的考古工作發現,上山文化遺址群的分布以錢塘江上游金衢盆地為中心,向南分布至椒江上游的山間盆地或河谷地區[1],主要分布于金衢盆地內的主要干流衢江、武義江、東陽江兩岸。在近5 000 km2的范圍之內,已發現遺址21處:浦江上山遺址、后陳遺址;嵊州的小黃山遺址;義烏橋頭遺址;東陽老鷹山遺址;龍游青碓遺址、荷花山遺址、下庫遺址;金華青陽山遺址、山下周遺址、三潭山遺址;蘭溪皂洞口遺址;武義大公山遺址;永康湖西遺址、長城里遺址、廟山遺址、山遺址、長田遺址、太婆山遺址;仙居下湯遺址;臨海峙山頭遺址[2](圖1)。實際的遺址數量當遠超此數。上山文化時期的遺存主要包括壕溝、房址、灰坑、墓葬、水塘、臺地等遺跡和各類出土器物;出土器物主要包括石器(含磨制石器)、陶器(含早期彩陶)、極少量的骨質遺物和豐富的稻谷遺存。

圖1 上山文化遺址群分布圖(來源:作者依據考古遺址點坐標繪制)
據此,考古研究將上山文化分期依據陶器形態分為了早期、中期、晚期[3]。其中,早期下限距今約9 500年,上限超過10 000年,早期遺址包括上山遺址、廟山遺址、大公山遺址、太婆山遺址;中期下限約距今8 600年,上限距今約9 200年,中期遺址數量最多,包括上山遺址、小黃山遺址、荷花山遺址、青碓遺址、山下周遺址、湖西遺址、橋頭遺址、下湯遺址和皂洞口遺址[4];晚期年代距今8 500~8 000年左右,遺址數量較少,包括湖西遺址、長城里遺址、橋頭遺址、峙山頭遺址(表1)。

表1 已發現上山文化遺址概況統計表
在世界文化遺產的眾多屬性中,農業遺產較之傳統的歷史建筑、歷史城鎮之類,屬于是后起之秀。雖然在國際糧農組織公布的保護名單中包含有60多處遺產,但屬于農業起源性質的世界級保護遺產尚屬鮮見。上山文化遺址群在價值屬性上當屬于農業起源類,或可謂見證“新石器革命”的典型遺產。
時間范圍暫定為距今10 000~8 500年。有關上山文化年代的認定目前尚存在不同說法③不同說法主要參見文獻[3]以及陳偉駒.關于上山文化年代的討論[J].東南文化,2018,34(6):39-45.,為了對上山文化遺存及歷史環境的理解具有更多的包容性,暫取目前學界已有不同說法的最大年代上限與下限,作為資源保護討論范圍,且有待以后修正。
空間范圍暫定為目前已發現的上山文化遺址群的分布范圍,即以錢塘江水系為主的浙江境內的東南沿海諸水系。值得關注的是,該空間范圍按照全國水利流域的劃定不屬于長江流域。
1.4.1 地質特征
金衢盆地經晚中生代的區域伸展作用而發育起來的晚白堊世—古近紀裂谷盆地,整體地勢平坦開闊[5];該盆地總體沿北東—東延展,北靠千里崗山脈、金華山脈,南依仙霞嶺,東臨會稽山[6];周邊丘陵非喀斯特地貌或溶巖地質,基本不具備以洞穴為主的定居條件。
1.4.2 東南沿海諸水系
在中國7大水系的長江水系至珠江水系的出海口之間,間隔著一段大約1 800 km長的中國東南沿海丘陵地帶,形成了一條南北向的“東南沿海諸水系流域”。其中除了歸屬長江流域的苕溪(注入太湖水系)與信江(注入鄱陽湖水系)之外,其余水系均屬獨流入海。
在浙江境內的諸水系中,流域面積位于前三的是錢塘江水系(流域面積42 200 km2)、甌江水系(流域面積17 958 km2)和椒江水系(流域面積6 613 km2)。
目前考古發現的“上山文化遺址群”分布點主要涉及錢塘江水系,少量涉及椒江水系。上山文化時期的遺址主要分布的錢塘江水系中,與遺址點分布相關的水系有錢塘江的支流衢江、武義江、東陽江、浦江、曹娥江以及椒江流域的支流永安溪、逆溪等。隨著文化年代的推進,上山文化遺址在空間分布上呈現出由錢塘江上游山間盆地向下游沿海平原分布的趨勢[3](圖2)。

圖2 浙江東南沿海諸水系流域與上山文化部分遺址分布示意圖(來源:作者依據考古遺址點坐標繪制)
1.4.3 地貌特征
遺址群所在地多為大小不一的山間盆地,其間水系發達為丘陵和中低山區發育紅壤和黃壤;上山文化遺址一般位于支流的支流附近,可沿水系直通東海,多位于河流二階臺地與三階臺地的邊緣,黃海高程在65~128 m之間④目前各遺址點海拔高程值暫依據現場實地調研的GPS位置與Arcgisonling在線數據所提取。。海拔高度可分為5級:青陽山遺址海拔為65 m;三潭山遺址、山下周遺址、小黃山遺址海拔在74~76 m之間;青碓遺址、老鷹山遺址海拔在85~86 m之間;大公山遺址、下庫遺址、長田遺址、山遺址、峙山頭遺址、荷花山遺址、湖西遺址、廟山遺址、上山遺址、橋頭遺址海拔均在92~96 m之間;長城里遺址、太婆山遺址、下湯遺址海拔在105~128 m之間⑤各遺址點海拔高程值為作者依據現場實地調研的GPS 位置與Arcgisonling 在線數據提取。。
1.4.4 氣候特征
上山文化時期處于全新世早期,氣候升溫轉暖;錢塘江流域小盆地的氣候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年平均氣溫為16.7℃。較之現代金衢盆地的年平均氣溫17.3℃要低0.6℃。
上山文化時期,人類利用植物資源以淀粉類物種為主,這種行為發生于特定的生態系統環境中,包括2大生態系統:開闊的林地生態系統和豐富的濕地生態系統。林地生態系統提供了豐富的堅果類和動物資源,包括橡子、栗子、鹿等;濕地生態系統提供了豐富的水生動植物資源,并呈現出自身的植物群落及其演替。由于生長的水深不同可分為挺水植物(水稻、蘆葦、香蒲等)、浮水植物(芡實、菱角等)、沉水植物等[7]。不同的動植物受到氣候變化、水位變化、季節性降雨、動物行為、人源干擾等多種因素的綜合影響而形成一種長期平衡的原始生態系統。這些研究成果對于修復原始生態系統、解讀萬年前上山人的農業起源是相當重要的科學憑據。
在定居點的選址特征討論之前,有必要就距今萬年的上山文化定居點的指稱開展一些的討論。一般意義上,“聚落”一詞的定義是人類聚居和生活的場所。但這一定義用于不同地區、不同文明進展的時段,特別是用于“聚落”的起源階段—當屬于一種漸變的過程時,對其如何指稱較為貼切便成為一個需要討論的概念。
上山文化歷經的2 000年的遺址點中,包含了一定的建筑基址、灰坑、陶器等定居生活的遺跡;作為聚落最鮮明的要素—環繞建筑基址與灰坑群的“環濠”遺跡,則出現在上山、湖西、下湯、小黃山等中期之后的遺址中,早期遺址和其余大多數遺址到底有沒有環濠尚屬未知,特別是上山文化早期遺址至中期遺址之間的沿用關聯和形式差異究竟幾何,有待于進一步的考古發掘與研究。由此,以“聚落”一詞指稱上山文化2 000多年的定居點時,尚需對這一概念開展進一步細化的專題討論。為此,本文針對人類早期定居活動、暫采用“生活基地”一詞指稱整個上山文化的定居聚落。其空間范圍以自然低丘的地形單元及相鄰溪流的關聯范圍為界,其內必含有房基、灰坑、陶器等遺跡遺存,但未必有明確的環濠圍合;其場所除了生活活動之外,應包含一定的生態系統特征,包括不排除少量的漁獵采集等生產活動的可能。
在此概念下,我們可以通過實地勘查,從地形地貌的分析及其各要素間的空間關系辨析,歸納出下列3點上山文化生活基地的選址特征。
(1)位于水系上游流域的山間盆地。從地形圖上分析,考古已發現的20余處遺址點位置可以看出,上山遺址等大部分遺址點位于錢塘江流域的金衢盆地,下湯遺址位于椒江流域的仙居盆地,“多距山地2~8 km”[5],只有個別遺址不屬于這一情況。這些山間盆地均為錢塘江、椒江水系的上游支流貫穿其間。相較于上山文化之后的河姆渡遺址所在地“寧紹平原”和良渚遺址所在地“杭嘉湖平原”,絕大多數上山文化的遺址點所在的地貌基本屬于“從屬性平原”—規模不等的山間盆地中的平原,與長江三角洲面積廣袤的“獨立型平原”相比,對農業大規模生產的支撐條件存在明顯的差異。
(2)位于水系支流的溪流一側—不在江邊在溪邊。從生活基地與水系流域的關系分析,目前已發現的20多處遺址點絕大多數位于水系流域的支流邊上,距離“基本小于1 km”[5]。尤其是上山遺址與蜈蚣溪、下湯遺址與四鳥坑(溪)、橋頭遺址與銅溪,都處于緊貼狀。這一現象反映出人們定居的生活基地與水資源利用之間存在著距離上的不近不遠、水量上的不大不小的關聯約束。
(3)位于相對獨立的孤丘或山前崗地。從現有的地形測繪圖進行高程分析,可以發現遺址點即生活基地的地貌大多屬于山前相對獨立的崗地(上山遺址、橋頭遺址等)或孤丘(荷花山遺址、下湯遺址等),基地周圍都擁有較為寬闊且低洼的平坦地貌,由于該地貌已經歷了萬年的自然風化與人工活動的影響,有關距今萬年前上山文化各遺址點周邊的原始地表、即“原地”高程究竟幾何,亟待考古工作的推進。只有在此基礎上才能客觀把握現存崗地或孤丘與周邊洼地在萬年前的實際高差,才能廓清生活基地的邊界所在,由此獲得先民在定居點較為全面的原始圖像,為遺產區的劃定和原始生態系統的修復提供依據。
綜上,有關上山文化遺址的稻作文化屬性與特征須進一步開展,以便更好地討論有關先民生活基地結構、社會秩序、人口分析、生業模式、生活方式等方面的遺產價值特征研究。
世界遺產的標準評估第一步便是評估其是否具備《實施〈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以下簡稱《操作指南》)所列6條標準的某一條或多條。上山文化遺址群雖已歷經20余年的考古研究,特別是近年來,在植物考古方面獲得了長足進展,但對于一項萬年前的遺產而言,面對6條標準的自述聲明,仍然有大量的考古與多學科研究工作需要深化、梳理、辨析,為了有效推進這些工作的進展,本文暫推出2條粗略的評估,作為深化價值研究的基礎步驟。
根據我國目前的考古研究成果,對照世界遺產申報的價值標準,暫且依據柴爾德的農業革命理論,初步認定“上山文化遺址群”可符合世界遺產的價值標準iii“見證價值”和價值標準iv“典范價值”。初步論述如下。
(1)上山文化遺址群見證了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稻作農業起源”重大階段。在全球視野下,上山文化遺址群生物學層面的水稻馴化證據標志著物種在基因上的轉變⑥(加拿大)克勞福德(Gay Crawford):關于上山文化的重要性,從最顯著的2點來說,上山標志著定居的產生,同時,也標志著物種在基因上轉變和馴化。,考古發現的相關動植物遺存、伴隨人類早期耕種行為,標志著定居的產生與出現,均見證了新石器時代演進過程中的關鍵節點之一—稻作農業起源⑦(英國)傅稻鐮(Dorian Fuller):這促使我們重新在世界范圍內思考,從狩獵采集到進入全新世農業定居社會,并最終走向文明的歷史進程,走向文明的基礎是能夠支撐足夠的人口,因此栽培行為的出現成為從舊石器發展進入新石器時代的一個關鍵…… 所謂“新石器革命”的諸多特征均在上山文化中充分體現出來……上山文化非常明確已經從這個起點出發,是稻作文明產生的源頭,也為其后續發展設定了方向……站在全球視野看文化變遷和人類生態意義上的轉變,上山文化都是新石器演進過程中的關鍵節點之一。。稻作起源及稻作農業的發展影響了當今半數以上人口的生存,直接誘發了距今5 000~4 500年南亞次大陸(印度河流域)秈稻的馴化,并廣泛向東、向南影響了新石器化過程,奠定了東亞文化圈的人類文化生態本底格局(影響范圍包括東亞、東南亞次大陸、南亞環太平洋島嶼、東北亞)。
(2)上山文化遺址群是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東亞地區“新石器革命”的典范。上山文化遺址群屬于全新世東亞地區最早完整包含了新石器革命5大特征—“農業、磨制石器、定居聚落、陶器、信仰”的遺址群,尤其是伴隨稻作栽培同時發展的定居聚落、東亞最早的彩陶突出承載了人類的創造力,呈現出2 000~3 000年的連續性,于公元前9 000年左右成為東亞第一個文化中心區,是人類文明進程中“新石器革命”階段的考古遺址典范。
考慮到農業起源必定包含著人與自然生態系統的互動關系、即人地關系,目前的價值評估尚有待于考古工作在原始地形地貌和生態系統復原研究方面的進一步成果。因此價值標準v“人地關系”可作為具有潛力的世界遺產價值標準,在獲得充分的考古研究資料后再予以評估。
對比分析是世界遺產重要的研究工具,也是遺產突出普遍價值成立的基礎。本節將基于對世界農業起源相關遺產的現狀,根據上山文化遺址群的基本特征,提出“同期同類”“基于價值”2個方面的對比分析研究思路,以待今后展開更加深入的對比分析研究,從而歸納出上山文化,即中國稻作起源遺產的特征。
3.1.1 《世界遺產名錄》中的農業起源遺產
據統計,UNESCO《世界遺產名錄》中的農業類遺產16處,其中有3處涉及農業起源(圖3)。這3處遺產分別位于非洲加蓬(洛佩·奧坎德生態系統與文化遺跡景觀,編號1147)、大洋洲巴布亞新幾內(庫克早期農業遺址,編號887)以及美洲的墨西哥(瓦哈卡州中央谷地的亞古爾與米特拉史前洞穴,編號1352)(圖4~圖6)。這3處史前農業起源遺產年代均在距今1萬年左右,屬新石器文化,所見證的農業起源物種為玉米、香蕉、芋頭、番薯等,不包含大麥、小麥、玉米、粟等歐亞大陸文明主要糧食作物,且都位于中美洲和非洲等亞歐大陸以外地區(表2)。

表2 《世界遺產名錄》中的早期農業遺產

圖3 《世界遺產地圖》上的農業遺產(來源:底圖來自世界遺產中心《2019—2020世界遺產地圖》,作者改繪)

圖4 洛佩-奧坎德生態系統與文化遺跡景觀米特拉史前洞穴(來源:https://www.thousandwonders.net/Lop%C3%A9+National+Park)
在目前的《世界遺產名錄》中,特別是在亞歐大陸范圍內,還沒有可見證大、小麥起源和大、小米起源的世界文化遺產。

圖5 庫克早期農業遺址(來源:https://whc.unesco.org/en/list/887/gallery)
3.1.2 《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系統(GIAHS)》名單中的人工栽培關聯遺產

圖6 瓦哈卡州中央谷地的亞古爾與米特拉史前洞穴(來源:https://lacgeo.com/prehistoric-caves-yagul-mitlaoaxaca-mexico)
“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是聯合國糧農組織(FA0)建立的《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系統(GIAHS)》名單中的農業遺產,該類遺產結合了農業生物多樣性、韌性生態系統以及寶貴的文化遺產。從該名單的價值標準陳述可以看出,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的遴選標準側重生態系統和生態價值,生態系統的復雜性、完整性是重點,類似世界自然遺產的遴選標準,并非專門針對農業起源的要求⑧全球農業遺產申報5條標準: ①有利于糧食和生計安全的農業系統;②豐富而獨特的農業生物多樣性;③傳統知識和技術;④強烈的文化價值觀、集體形式的社會組織以及資源管理和知識傳播價值體系;⑤獨具匠心的水土管理系統和技術造就,令人嘆為觀止的陸地和海上景觀。。
自2005年以來,已有23個國家的62處系統入選,包括了高原農業、綠洲農業、農林復合、草原游牧、稻魚共生、旱作農業等全球不同的農業類型(圖7)。其中10處是與人工栽培歷史相關的遺產,從保存野生—人工栽培品種的農業生物多樣性角度承載農業遺產價值。該名單中,中國2處申報材料提到了農業起源考古遺址:江西萬年稻作文化系統、內蒙古敖漢旱作農業系統(表3)。

圖7 《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系統(GIAHS)》中的農業遺產(來源:底圖來自世界遺產中心《2019—2020世界遺產地圖》,作者改繪)

表3 《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系統(GIAHS)》中的人工栽培關聯遺產
目前學界普遍認為中國農業起源中心區基本可以概括為:兩大流域與兩大源流[8-9]。這2條獨立的源流分別為:以沿黃河流域分布的、以種植粟和黍2種小米為代表的北方旱作農業起源;以長江中下游地區為核心的、以種植稻谷為代表的南方稻作農業起源。趙志軍認為:農業起源不可能是一個具體的地點,它是一片大的區域,從時間概念上講,植物的進化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有可能2 000年才有一個大變化。在東亞地區出現了一系列萬年遺址,距今為13 000~9 000年,屬全新世早期階段,代表了不同的地域的農業起源進程(圖8)。代表性遺址包括華北地區的東湖林、轉年遺址、南莊頭遺址、于家溝遺址、薛關遺址、下川文化遺址、柿子灘遺址等;黃河中游地區的賈湖遺址;長江及長江以南地區的玉蟾巖遺址、江西吊桶環遺址等。

圖8 稻作起源階段與中國全新世集成氣溫序列重建示意圖
鑒此,可從下列3個層面進一步開展與上山文化遺址群同期同類的遺產比較研究:①與中國萬年或同期稻作遺址比較(包括錢塘江流域、澧陽平原、淮河流域等同期遺址);②與東亞、南亞的稻作起源遺址比較;③與世界的農業起源遺產比較(含全球重要糧食作物起源遺產缺口分析)。
綜上初步分析,目前已知的材料可支撐上山文化在種植馴化、彩陶燒造、定居聚落3個方面展現出顯著特征。因此,除了以《世界遺產名錄》為基本對比范疇之外,尚可基于3大特征從下列4個方面開展專題性的對比分析,以利于進一步揭示出上山文化的特色所在:①稻作起源—對比范圍囊括國內同類同期考古遺址,其以澧陽平原、淮河流域的同期遺址為主;國際同類考古遺址,以東亞地區的稻作起源類考古遺址為主;②農業起源—對比范圍拓展至與世界其他早期不同農業作物的起源遺址相比較,進行異同分析,歸納出上山文化、即中國稻作起源的特征;③聚落起源—以人類從非定居走向定居的早期考古遺址為對比分析對象,不拘國內國外、不拘大江南北,由此歸納出上山文化的定居聚落特征;④彩陶起源—對比范圍也需要囊括國際、國內同類物證,但重點在起始階段,不必展開至其后的彩陶大千世界。
《操作指南》(2021版)中特別提出了系列申報的遺產(nominated serial properties)申報方式的建議。包括3個方面:①各組成部分應體現出文化、社會或功能性長期發展而來的相互聯系,進而形成景觀、生態、空間演變或棲居地上的關聯性。②每個組成部分都應對遺產整體的突出普遍價值有實質性、科學的、可清晰界定和辨識的貢獻,亦可包含非物質載體。最終的突出普遍價值應該是容易理解和便于溝通的。③與此一致的,為避免各組成部分過度分裂,遺產申報的過程,包括對各組成部分的選擇,應該充分考慮遺產整體的連貫和管理上的可行性,并且,該系列作為一個整體(而非各組成部分)必須具有突出普遍價值[12]。
根據上山文化遺址群的遺產分布特征,該遺產在申報世界遺產時須按照“系列遺產”的規定進行文本與規劃編制??紤]到“上山文化遺址群”考古研究與保護工作的復雜性、長期性特點,同時,受考古工作不確定性影響,系列遺產的價值體系研究與展示,既要體現出價值整體性,又要明確各單點不可替代的支持作用;系列遺產的保護管理工作,既要體現整體性的管理保障,又要發揮屬地管理的主動性。因此,上山文化遺址群的工作框架應明確劃分出系列遺產整體與遺產單點工作2個層面。
(1)整體層面。系列遺產整體工作包括完整代表遺產價值的所有部分的整體性工作。作為一個完整的遺產,其整體性表現在包括遺產突出普遍價值的認定、遺產辨識、保護管理體系構建、遺產價值展示與解說體系、遺址博物館風格與展陳內容等各方面須統一的原則與要求。
(2)單點層面。遺產單點工作包括構成系列遺產的每個遺址點的獨立工作。作為整體的組成部分,既要與整體統一協調,又要突出自身的特點和現狀條件。其獨特性表現在包括遺產區劃、遺址公園特點、解說標識體系、環境整治、景觀提升、遺址博物館展陳內容等方面。
系列遺產的遺產點甄選過程是一個伴隨著價值研究深化與考古工作推進,并隨之不斷調整的開放狀態。遺產點的甄選原則包括3個方面:①遺址點對遺產整體價值的支撐角度及其在同類遺址中的代表性;②遺址點的考古工作深度與進度;③遺產點的保護管理條件、包括已獲得的保護身份。
依據上述甄選原則,上山文化遺址群初選遺址點6處,如表4所示。

表4 上山文化遺址群申遺初選名單
考慮到遺產價值在深化過程中可能發生的調整;考慮到考古工作的不確定性,包括今后不斷發現的考古新成果;考慮到遺址的保存與保護管理工作受到屬地管理能力的差異影響,系列遺產的遺產點甄選將采用動態調整的方式推進。
與此同時,還可以應用GIS技術,結合上述歸納的上山文化遺址分布環境特征,以水系流域為結構,對整個錢塘江水系流域及周邊水系進行空間圖形分析,尋找出所有符合上山文化遺址分布條件的地段與地點,開展考古調查和探查工作,以此深化整個遺產的系統性,為價值研究提供支撐。最終的遺產申報名單也需要根據整體研究的深化進行調整。
基于上山文化遺址群遺產價值與特征的研究,需要全面理解萬年遺址的原始生態環境與人工遺存之間的關系,進而展開遺產構成要素的辨識工作。萬年遺址的遺產構成要素辨識,將體現在2個方面不同于文明起源、國家起源的構成要素:①遺址真實性的解讀;②遺址完整性的特征。具體而言,萬年稻作遺址的遺產構成不僅應當包含相對完整的古臺地、古水系、古聚落(含人工建造遺跡)、古稻田、古窯址(含陶器制作遺跡)等要素,還要辨識出相對完整的先民生活基地的原始地形地貌與自然生態系統。
遺產區的劃定依賴于對農業起源類考古遺址及其歷史環境價值的認知,以完整保護遺產構成要素的安全性、完整性為目標。萬年遺址的遺產區劃定需要建立在對原始先民生活生產方式較為全面的理解上??芍攸c考慮2個因素:一是生活基地的范圍;二是遺產構成要素的完整性,包括相對獨立的地形地貌。故此,遺產區邊界的劃定有賴于環境考古工作在“原地”探查方面的成果支撐。
緩沖區的劃定首先需要充分考慮農業起源類考古遺址所涉及的相對完整的生態系統、遺址域或遺址開拓區。在此基礎上劃出對遺址周邊的空間環境、視線通廊等具有保護與保障效果的管控空間范圍。這一工作同樣也有賴于環境考古工作的相關成果支撐。
從針對農業起源類考古遺址的真實性、完整性保護出發,保護措施應重點關注3個方面。
(1)遺產區景觀基本要求。以考古學的原始生態系統研究成果為基礎,重點開展生態環境的修復與再現,保護措施的內容較之其他大遺址展示,需要更多關注原始植物品種的種植與培育,更多關注原始地形地貌的修復再現。
(2)人工遺跡保護要求。針對萬年遺址,要充分理解和尊重當時即原始人類活動的全面場景,充分認識當時的人工遺跡與文明起源之后的人工遺跡相比,具有規模小、內容簡易、材料脆弱的特點,所以需要嚴格遵循“最低限干預”的原則,保護措施的方案設計要堅持多方案比選,保護措施要特別強調遺址保護的安全性、有效性。
(3)環境整治效果要求??紤]到保護對象距離今天已經跨越了萬年時空,所以在落實遺產區、緩沖區的環境整治方面上,必須依據原始生活基地的場景加大整治力度。在這方面,要充分認識到萬年遺址的保護與景觀效果,以及傳統村落保護與景觀在時空上的距離。
作為系列遺產類型,在價值的完整闡釋方面,需要構建“整-分”結合的遺產價值闡釋體系。上山文化遺址群的闡釋體系應依據系列遺產理論、圍繞稻作文化價值特征制定;闡釋與服務設施要突出萬年遺址的原始特性,與新石器中晚期考古遺址的場景風格要有所區別。闡釋體系應處理好3個方面的關系:①整體與單點的關系;②遺址博物館與遺址現場的關系;③不同遺址闡釋手段的特色需求。
從資源現場調研與信息采集結果分析可知,上山文化遺址群面臨著突出的城鎮化壓力,主要表現在大型交通設施、村莊建設、工廠占壓3個方面,需要針對城鎮化壓力,盡快編制保護總規或遺產管理規劃,在遺產區、緩沖區劃定的基礎上,分別制定清理、緩解、削弱或調整城鎮化壓力的有效措施,并與遺產地國土空間規劃及時銜接,不斷提升規劃措施的可操作性。

圖9 上山文化遺址群面臨城鎮化壓力分析示意圖(來源:作者自攝,并分析標注)
作為系列遺產,在管理模式上明顯不同于一般的文化遺產。對此,筆者借鑒10年前我國規模最大的系列遺產、跨國聯合申遺項目“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的實踐經驗,在此提出:上山文化遺址群可按照“六個一模式”進行協調管理:①組建一個聯盟組織—聯盟的成員可以是動態開放的;②制定一套章程—明確基于整體價值的保護管理,重在構建協調機制;③組成一個專家組—由多學科專家組成、成員相對固定,保障長期穩定的專業咨詢;④設立一個秘書處—專職辦理協調事務、管理數據庫;⑤建立一個年會制度—聯盟成員輪流坐莊、定期開展交流培訓;⑥建成一個數據庫—集中匯總各個遺址點的基礎資料及其各個專業的研究成果與相關數據,為保護展示、特別是監測管理提供實質性支撐。
考慮到考古遺址類型的系列遺產保護管理工作的長期性、復雜性、系統性,上山文化遺址群的整體保護管理實操策略可以采用5個管理策略:分級分類、分期分批、多學科協同、屬地管理、聯盟運行。這5個方面均可通過世界遺產的保護管理規劃制定,落實具體的操作步驟。
“上山文化遺址群”是繼良渚古城遺址之后,可進一步提升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又一重大文化遺產:它揭示了以錢塘江水系為主的中國東南沿海地區對東亞地區乃至人類文明進程的突出貢獻;可填補世界遺產中稻作起源的類型空白,有利于向世界展現中國對人類社會發展的重大貢獻—“稻作農業的起源”。作為國家文化軟實力建設的優質資源,將其置入全球視野下按照世界遺產的價值研究技術路線開展遺產價值認知專項研究,可支持和促進任重道遠的考古工作,并在系列遺產的模式下開展“基于價值的保護管理”,可有效提升上山文化遺址群的整體保護、研究、管理與展示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