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馨
(亞琛工業大學,北萊茵-威斯特法倫州 亞琛,52062)
基于價值的保護(values-based preservation)①部分學者稱“基于價值(values-based)”的遺產保護為“以價值為中心(values-centered)”的遺產保護。被描述為一套以保護歷史文化遺產場所的重要性(the significance of the place)為基本目標的、綜合的、結構化的理論范式和工作框架[1]。它注重評估遺產的全部價值,強調多元利益相關群體的參與。這種范式默認遺產場所因具有“價值”而受到保護[2]—這里的“價值”可以被理解為其“特性或品質”[3]7。值得注意的是:遺產場地的價值并非一成不變,而是會隨著社會文化語境不斷變化;價值的內涵復雜多元,不同類型的價值之間甚至可能蘊藏著矛盾沖突。
此外,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將遺產保護視為一項社會活動而非單純的技術項目,強調不同利益相關者(stakeholders)在決策過程中的廣泛參與。遺產的價值不僅僅由建筑學、考古學、藝術史學等方面的專家和學者評估決定,也需要將關注遺產保護社會影響和經濟效益的其他利益相關者納入考量。
基于價值的遺產保護體現了自20世紀末以來以歐洲為中心、以專業精英為主導的保護理論在全球城市發展和多元文化背景下的拓展。1964年頒布的《威尼斯憲章》是以歐洲為中心的保護理論的集大成者,《威尼斯憲章》強調保護文物古跡(monument)的真實性,將這些文物古跡既作為“歷史見證物”又作為“藝術作品”予以保護和修繕[4]。在制訂和實施保護方案的時候,需要專業人士對文物古跡的歷史、藝術等方面內涵與價值進行技術性地考究與評估,以保證其真實性得以延續,因此專業精英享有較高的話語權。這種捍衛文物古跡的歷史信息以及藝術價值的保護思想在國際舞臺上得到了廣泛的認可。但是隨著世界范圍內歷史保護的發展,人們開始注意到其局限性。
一方面,以歐洲為中心的文物古跡保護經驗不一定完全適用于全球范圍內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多元文化遺產。Meredith Walker[5]曾經在其文章中引用Jim Kerr的觀點,指出:澳大利亞在構建本國歷史文化遺產保護體系時,專家學者認為澳大利亞的“歐洲時代”非常短暫、且國內人口密度和建筑密度低,《威尼斯憲章》中針對古跡(ancient monument)的保護模式并不完全適用。Pamela Jerome[6]指出:在缺少紀念性建筑遺產的殖民地區經常留存著對土著群體具有精神意義的場所,這些場所的價值和重要性需要重新發掘和詮釋。1994年通過的《奈良真實性文件》[7]針對日本乃至東亞文化語境,提出“真實性”需要考慮“遺產價值的特殊本質”,認為真實可信的信息來源不僅包括《威尼斯憲章》中提及的形式設計、物質材料、區位場地等物質層面要素,也應包括傳統風俗、精神情感等社會文化層面內涵。
另一方面,文化遺產保護逐漸與更廣泛的城市發展和社會運動發生關聯,被認為在“管理建成環境和社會記憶方面負有重任”[8]21。過去植根于專業精英“鑒賞家和手工藝式的、保存藝術品式的”[8]25遺產保護思路,難以應對日漸復雜、多元、易變且充滿矛盾的社會發展。因此學者們試圖建立一種理論范式,將歷史保護與“其他領域的工作以及規劃、設計和教育等多種學科領域”聯系起來,力圖實現“更廣泛的社會目標”[8]25。
雖然《威尼斯憲章》中已經明確文物古跡具有“審美和歷史價值”以及“文化重要性”②《威尼斯憲章》的開篇指出:人們逐漸“認識到人類各種價值的統一性”,把古代的紀念物看作“共同的遺產”;在第9項中指出修復(restoration)的目的是“完全保護和再現文物建筑的審美和歷史價值”?!锻崴箲椪隆分械?項還指出歷史文物建筑(historic monuments)的概念“不僅適用于偉大的藝術品,也適用于由于時光流逝而獲得文化意義(cultural significance)的、在過去更為平凡的作品”。[4],但是在遺產管理領域中,確立基于價值的保護方法體系應追溯到《巴拉憲章》[9]?!栋屠瓚椪隆吩?979年由澳大利亞ICOMOS首次頒布,是對《威尼斯憲章》在澳大利亞本土語境下的拓展。《巴拉憲章》在首次頒布后被不斷完善并逐漸受到全球范圍內的重視和認可,它確立了以保護遺產場所(place)的文化重要性(cultural significance)為核心的實踐流程(圖1),綜合考量遺產場所的藝術、歷史、科學、社會和精神價值,強調不同利益相關者的全程參與[10];進而針對如何理解并評估文化重要性(understand significance)、制定策略(develop policy)等關鍵步驟提供了操作指南③這里的文化重要性是指一個場所的所有文化價值和意義,是場所具有的品質和價值的總和,包括《巴拉憲章》中列出的5種價值:美學價值(aesthetic values)、歷史價值(historic values)、科學價值(scientific values)、社會價值(social values)和精神價值(spiritual values)。。

圖1 《巴拉憲章》流程圖(來源:https://australia.icomos.org/wp-content/uploads/The-Burra-Charter-flow-chart.pdf)
在21世紀初,美國蓋蒂保護研究中心(Getty Conservation Institution)進一步發展并推廣了基于價值的遺產保護方法。代表人物Randall Mason、Marta de la Torre等學者對認知多元價值、構建價值評估方法體系、組織跨學科人員和多元利益主體參與、整合價值評估結果并指導決策等多個方面進行了深入而系統的研究,并提出了操作范式(圖2)。他們認為:遺產價值類別(heritage value typology)研究④這種類型分析可以追溯到奧地利學者李格爾 (Alois Riegl)在20世紀初對文物(monument)的價值分類框架,他將價值分為年代價值(age value)、歷史價值(historic value)、使用價值(use value)和新物價值(newness value),闡釋了遺產價值的復雜性和多樣性。有助于理解和描述遺產保護中的多元價值,并成為利益相關者表達討論多種價值觀、開展多方協作的“通用語言”[3]9。

圖2 Mason提出的價值評估操作模型(來源:文獻[3]7)
此后全球范圍內的研究人員對這種保護范式進行了多方面的發展。
其一為價值類型的拓展和細化。如Harald Fredheim等人[9]468總結的表1所示,遺產類型范疇已涵蓋遺產保護和利用的眾多領域和視角,這充分體現了遺產價值的復雜性和多樣性。價值分類中開始借鑒其他學科知識,并強調遺產在精神文化和社會經濟層面的價值:越來越多的學者和機構將遺產的“精神價值/宗教價值/情緒價值”(spiritual/religious/emotional values)、遺產的教育價值(educational values)和 政 治 價 值(political values)納入清單;也有學者以經濟學的視角考察文化遺產的經濟價值,如引入對市場價值(market value)和對存在/選擇/遺贈(existence/option/bequest)等非市場價值等討論。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國家和國際遺產保護機構和相關章程開始采納價值類型學的方法并將其制度化,如《巴拉憲章》將遺產類型分為審美、歷史、科學、社會、精神5大價值;英國遺產(English heritage)將遺產價值分為證明性、歷史性、審美性和公共性(evidential/historical/aesthetics/communal)4類。

表1 遺產價值分類小結
此外,遺產價值認知的發展與國際遺產保護舞臺上遺產類型的拓展也有著緊密關聯。自20世紀末遺產類型逐漸豐富:在時間尺度層面,近現代建筑和工業遺產逐漸得到關注;在空間尺度層面,歷史城鎮、村落乃至區域范圍內的文化線路逐漸成為熱點;日常的、非紀念性的、活態的遺產景觀備受關注[11]。遺產類型的豐富與遺產價值的拓展相輔相成,學者們也試圖將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引入到不同遺產類型的保護工作中,如Appellbaum[12]、Cane[13]等人將其應用于考古遺物;Schadler-Saub[14]等嘗試將其應用于裝飾藝術;Clark[15]、Feilden[16]、Stubbs[17]等將其應用 于 歷 史 建 筑;Mason[8]40-44、 Stephenson[18]127-139等將其應用于城市和村落景觀等,這都極大地促進了該范式在理論和實踐層面的發展。
最后,部分學者還深入研究了如何在方法論層面將多元價值評價與遺產保護實踐決策相結合,其中較為有代表性的是,荷蘭代爾夫特理工大學遺產研究中心[19]65-97在價值類型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一套完整的價值評價過程體系:時空變遷梳理(chronomapping)→價值圖譜梳理(value mapping)→重要性層級梳理(mapping levels of significance)→定義困境(defining dilemmas)。其中,在價值圖譜梳理的過程中,代爾夫特理工大學遺產研究中心嘗試將不同類型的價值通過價值矩陣(values matrix)對應到具體的空間上,在揭露價值矛盾的同時更有針對性地指導保護實踐工作(圖3)。

圖3 代爾夫特理工大學對Manuten o Militar Complex (MMC)和Beato的價值矩陣分析(來源:文獻[19]89)
時至今日,基于價值的保護已經成為國際保護理論和實踐層面的主流方法之一,并且在逐漸制度化。該范式在國際組織和多個國家的行業準則中得到廣泛應用,如2008年由英國遺產(English heritage)頒布的《保護準則》(Conservation Principles:Policies and Guidance for the Sustainable Management of the Historic Environment of English Heritage)、2010年修訂的《加拿大歷史遺跡保護標準和指南》(The Standards and Guidelines for the Conservation of Historic Places in Canada)等。2000年中國首次頒布的行業準則《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也借鑒了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
隨著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的蓬勃發展和廣泛應用,國際上的批判之聲不絕于耳。特別是隨著對于遺產的社會價值和對于活態遺產(living heritage)、非物質遺產等遺產類型的關注,對該范式的質疑愈演愈烈。目前國際上的批判和質疑主要針對以下3點。
其一,是針對價值類型學的批判。Fredheim等[9]469認為:越來越多的文獻研究在印證著“構建一個全面且普遍適用的價值類型分析框架缺乏可行性”。他們認為,人為劃分的價值類型學沒有真正厘清包含或忽略一些遺產價值帶來的隱含結果,導致人們在實踐中難以基于明確的價值評估做出合理決定;類型的劃分造成了價值的割裂,不能有效評價日益多元且多變的遺產—特別是在物質層面不斷變化的城市遺產以及遺產場所在非物質層面的價值。他們認為,需要構建一套更具動態的、更具時間和語境針 對 性 的(time- and context-specific)過 程 體系來評價遺產的多元價值,因而將原本靜態的、機械的價值類型分析拆解為一套流程。這套流程包括確定重要性的特征(features of significance)、理解價值的視角(aspects of value)以及價值的資質(qualifiers of value)3個步驟(圖4)。

圖4 Fredheim等學者構建的價值評價過程體系(來源:文獻[9])
其二,有學者質疑這種范式能否真正公平地對待眾多不同利益相關者并處理其價值觀之間的矛盾。雖然這種范式試圖通過咨詢、協商乃至共同管理等方式來實現不同利益相關者的參與,但是任何決策都會不可避免地傷害一些相關者,難以平等地保護多元的、甚至互相矛盾的價值[21]173。早在21世紀初,蓋蒂保護研究所的學者就指出:由于決策的過程與主導管理機構的權力和權威有關,“不同的決策人會使得價值評估結果大相徑庭”[22]。Demas[23]在將這套范式應用于考古遺址保護項目的同時謹慎地提出,基于價值保護的模式是一種“可能會被操縱的方法”,抑或“對于無能的人而言將變成一種規則化的程式”。Ioannis Poulios[21]173認為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將難以避免地優先特定利益團體而犧牲其他人的利益。他進一步指出:多數情況下評估和決策過程中的權威是遺產保護的專業人員,他們雖然是理論框架中利益相關者的其中一員,但是在實際上他們卻有權力組織管理不同的利益團體,這導致遺產保護實踐工作仍然主要關注物質層面的價值保護,這對活態遺產等遺產類型的保護非常不利。
其三,部分學者質疑遺產因為具有“價值”而受到保護這個共識。如Nigel Walter[24]曾提出“敘事(narratives)”比基于價值的理論更接近后現代時期遺產保護的本質。他認為敘事有助于解釋在時間發展過程中人格的變化和身份的認同。此外,Walter認為價值構成本質上是主觀的、缺乏共識的;而敘述是更為公共的、可能成為備受追捧的通用語言,它在整個社會中具有廣泛的吸引力,可以成為社區構成的一個要素。雖然截至目前Walter尚未基于“敘事”提出一套可以用于保護實踐的操作范式,但是他的理論探討對基于價值的保護提出了深刻而犀利的批判。
上述針對價值類型劃分是否合理、利益相關者之間是否公平,以及“價值”是否可以作為通用語言和核心共識的討論,都在不同程度上體現了對該范式在當今語境下適用性的反思以及對該范式的解構。筆者認為,從這些反思和批判中不難看出: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是對《威尼斯憲章》中以歐洲為中心的保護范式批判地繼承,它并沒有否定《威尼斯憲章》中強調遺產作為歷史見證物和藝術作品的固有價值,而是在此基礎上做了拓展延伸。這導致該范式雖然敏銳地覺察到了遺產具有社會經濟和精神文化方面的、非固有的價值以及多元利益相關者參與的重要性,但是也在一定程度上—特別是在實踐操作層面—保有重視物質層面保護和專業精英主導決策的路徑依賴特征。因而隨著對活態遺產和非物質遺產、遺產社會價值、利益相關者參與等方面研究和實踐的深入,該范式中因沿襲《威尼斯憲章》的部分保護原則和價值觀念逐漸受到質疑,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該范式內在的矛盾與曖昧。
在未來如何改進或者重構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使其更有針對性地為保護活態遺產、識別和詮釋遺產在社會和精神層面的價值、合理有效地組織非專業精英參與價值認知和相關決策過程,是遺產價值保護領域重要的研究方向。此外值得關注的是,近10年來部分學者和研究機構開始提出不同于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力圖讓遺產保護實現更廣泛的社會目標,如“歷史城鎮景觀”(historic urban landscape)概念和相關導則[25]、“可持續發展目標”(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26-27]等都力圖在借鑒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的基礎上構建更為綜合的、動態的認知框架,為當今遺產保護理論和實踐發展打開了新的思路。
中國在20世紀90年代末編寫遺產保護行業準則《中國文物古跡保護準則》(以下簡稱《準則》)的過程中,與國際同行澳大利亞遺產委員會(Australia Heritage Commission)和美國蓋蒂保護研究中心展開交流學習,深入研究了以《巴拉憲章》為代表的國際憲章。2000年頒布的首版《準則》采用了基于價值的遺產保護理念和實踐模式。
在價值認知方面,該版《準則》明確了3種遺產價值類型—歷史價值、藝術價值和科學價值。雖然未將《巴拉憲章》中提出的社會價值列入其中,但是《準則》強調文物古跡應當“堅持以社會效益為準則”合理利用[28]116,這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文物古跡在社會層面的價值。在保護流程方面,《準則》強調了文物古跡的價值評估是評估工作的主要內容之一,規范了“文物調查、評估、確定各級保護單位、制定保護規劃、實施保護規劃、定期檢查規劃”6個操作步驟[28]105,體現了以價值為中心的保護思想和實踐準則。2015年頒布的修訂版《準則》進一步與國際遺產保護動向接軌,正式將遺產的社會價值和文化價值與歷史、藝術、科學3大價值并列。此外,修訂版《準則》強調公眾參與,在規劃編制過程中應“征求公眾意見”,讓公眾“了解規劃的主要內容”,并“鼓勵公眾監督文物保護規劃的落實情況”,進一步加強了遺產保護與社會的關聯[29]。
隨著《準則》的頒布,中國開始將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應用于實踐層面。在1999年開始的莫高窟保護項目中,敦煌研究院、蓋蒂保護研究所和澳大利亞遺產委員會依照《準則》的原則和程序,合作完成了莫高窟總體規劃(2001—2010年)和相關子課題研究。三方遵循基于價值的保護框架,對莫高窟開展了調查研究、價值評估、現狀和管理條件評估、總目標與原則陳述、分項目標制訂、分項對策和行動計劃制訂,進而在確定總目標和分項目的基礎上開展子課題研究[30]。2001年啟動的承德避暑山莊和外圍建筑保護項目也是應用《準則》的典型案例。
近年來,基于價值的遺產保護范式在理論和實踐層面逐漸在中國得到認可,眾多專家學者開始強調識別和保護遺產價值的重要性,“價值”成為文化遺產“存在合理性的核心內容”[31];對遺產的價值認識也由其內在的歷史、藝術、科學價值拓展到與所在環境和語境緊密關聯的社會和文化價值。孫華[32]、黃明玉[33]、劉保山[34]、彭琳等[35]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對這種保護范式進行理論梳理,如其產生背景、核心內容、在各國遺產價值評估體系中的應用等;也有探索該范式—特別是遺產價值的詮釋和評估—在工業遺產、室內歷史環境、鄉土文化景觀、農業文化遺產、非物質文化遺產等多種遺產類型中的應用。
但是國內研究偏重對價值詮釋和評估方面的討論,很少把范式的另一要點—視遺產保護為社會工作、強調利益相關者的社會參與—看作是范式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往往是作為一個單獨課題去探討;此外,與國際研究相比,國內目前對該范式局限性和內在矛盾性的批判性反思較為有限。筆者認為,這一方面是由于相較于歐美國家,國內對城鄉景觀等活態遺產保護、遺產社會文化價值評估以及社區參與等方面探索起步略晚、經驗有限,隨著此類研究的深入,對范式的批判和反思應會日漸深刻;另一方面,中國現階段在未有全盤引進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的同時,已經開始嘗試批判地使用國際上歷史城鎮景觀[36]等相關研究成果,這或許在一定程度上繞開了以價值為中心的保護框架,并以可持續發展的眼光審視遺產保護在社會經濟、精神文化、社區建設等方面的影響和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國內學者對世界遺產價值體系下的保護理論、價值詮釋和實踐研究一直給予高度關注。世界遺產價值體系體現了國際遺產保護領域的共識,也是一個國家向世界表達自己歷史觀和文化觀的重要平臺[37]183。它強調文化遺產在歷史、藝術、科學、人類學等角度具有“突出普遍價值”(outstanding universal value,OUV),這種價值是“稀有的、超越了國家界限的”“對全人類的現在和未來都具有普遍重要意義”[38]。有學者指出:世界遺產的價值體系在本質上與《準則》為代表的價值體系相同,均關注保護文化古跡的歷史、藝術、科學、社會和文化價值,但是視角有所差異:《準則》為國內行業規范,以遺產對中國的價值貢獻為重;而世界遺產體系更關注從全球視角和多元文化的角度看待人類遺產的價值[39]。
陳同濱[40]曾經指出:世界遺產體系關注了全球范圍內一系列新的遺產類型,建立一套遺產價值分析與評估的框架體系和技術路線,并在評估體系的基礎上重新詮釋了“突出普遍價值”及其組成要素。申報世界遺產大大拓展了國內學者和專業人員分析不同遺產類型的視角和方法,對認知、提取、評估和詮釋多元遺產價值起到了重要的探索和引導作用。例如:麗江古城(1997年)申遺拓展了古城類遺產價值的認識和保護;杭州西湖(2011年)和紅河哈尼梯田(2013年)等申遺增進了對文化景觀的認識和保護;絲綢之路(2014年)和大運河(2014年)申遺加強了對文化線路類遺產價值的認識和保護。在價值類型認知方面,學者李光涵(Kuanghan Li)[41]曾指出:在2015年修訂版《準則》的遺產價值類型中增加“文化價值”與國內國際上文化景觀、文化線路等新遺產類型的出現緊密相關,對于這類遺產而言,其非物質層面的價值和意義至關重要。在利益相關者參與方面,鼓浪嶼(2017年)申遺采取了“政府主導、專業機構支持”“社區和居民全面參與”的方法[37]184-185,促進了遺產社會價值的發掘,提高了當地的社會凝聚力和文化自信,為探索遺產保護的社區參與路徑做出了積極的嘗試。
申遺工作一方面加深了對國內多種遺產類型的價值認識,在國際舞臺上彰顯了民族文化;另一方面為遺產地的相關產業建設和地方經濟發展提供了難得的契機,這也是世界遺產價值體系在中國得以長久發展、產生深遠影響的動力之一。世界遺產體系在我國保護理論發展、價值認知和實踐探索中發揮著重要的引領作用,是我國和國際遺產保護最高共識的交流窗口,這也暗示著我國目前的遺產保護理論有著較為明顯的外來性。如何批判地借鑒國際經驗,如何將國際上的保護范式與中國具體國情和文化語境相結合,如何將用于保護具有突出普遍價值的世界遺產的經驗應用于名錄之外的文化遺產,如何全面抬升遺產價值保護工作水平,都是我們正在面臨的挑戰。
基于價值的遺產保護已經成為遺產保護領域中不可忽視的主流范式之一,其對多元價值的剖析和對利益相關者的關注,廣泛影響著不同國家和不同遺產類型的保護工作,并且逐漸走向制度化。但是隨著活態遺產、非物質遺產等概念的興起和對遺產社會價值的深入研究,國際上對該范式中靜態的、先驗的價值類型學劃分和多方決策中話語權的公平性等問題提出質疑和反思,這些質疑和反思體現出該范式在理論模型層面的創新兼容與實踐操作層面的路徑依賴之間存在矛盾和曖昧。
中國在20世紀90年代末編寫行業規范的時候開始批判地引入基于價值的遺產保護范式。相比國際研究,國內對該范式的研究相對初步,對遺產在社會價值層面的探討以及利益相關者參與決策的研究相對薄弱,但是在對世界遺產框架下的價值認知、詮釋和保護方面有著大量基于中國語境的探索。在未來的理論研究中宜批判地借鑒基于價值的保護范式和相關國際經驗,從技術層面和社會文化層面綜合地看待遺產保護問題,完善對遺產復雜多元的價值認知,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的利益相關者合作和決策模式。此外,中國也需要持續關注歷史城鎮景觀、可持續發展目標等理論框架探索,批判地看待不同保護理論的優劣,以應對中國當下日益復雜、綜合的遺產保護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