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亭集序》中的魏晉哲學

□安瑞蓮

公元353年，時值東晉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正是上巳時節，“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而王羲之正與同僚好友在山陰蘭亭“修禊”。此次集會者多是文人雅士，眾人作詩完畢，輯為一集，王羲之則為此《蘭亭集》做了序，是為《蘭亭集序》。

《蘭亭集序》常被稱為《蘭亭序》，而這一作品家喻戶曉，多賴其“天下第一行書”的美名。王羲之是東晉大書法家，有“書圣”之稱，《蘭亭集序》是王羲之最為杰出的作品，北宋書法家米芾譽之為“天下行書第一”，唐太宗更是對其喜愛至極，將真品作為自己的陪葬。

拋開《蘭亭集序》的書法價值不談，這篇作品自身的文學價值就值得我們仔細琢磨。

文章第一段點明時間、地點、人物：時間為“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地點為“會稽山陰之蘭亭”，人物則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那么這些人是為什么來到這里呢？文章告訴我們：“修禊事也。”這些人又做了什么呢？第一段、第二段給了我們答案：“流觴曲水，列坐其次”“一觴一詠……暢敘幽情”“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游目騁懷……極視聽之娛”。

若只是如此，那這篇文章也只是一篇普通的記敘文。但是中國古代文學自《詩經》開始就有了一定的程式規范，《詩經》六義曰：風、雅、頌、賦、比、興，而“興”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的特點一直從先秦流傳，直到二十一世紀的民歌中，都會先談景、物，后說情、感。而《蘭亭集序》也不外如是，第三、四段則從當前的景象想到了人的生死，不但將這篇文章拔高到了新的層面，也讓我們體會到魏晉哲學的獨特味道。

魏晉時期，一者曹氏、司馬氏政權對于言論控制愈演愈烈，不少文人如嵇康等因此獲罪；一者國家政權萎靡，自永嘉之亂、衣冠南渡，到東晉時北方為前秦占據，雖有祖逖、桓溫北伐，但仍無濟于大勢。在此種情形下，這一時期的文人無力改變現實，故又重拾老莊之學，好談玄少務實。而這種風氣之下誕生的魏晉哲學，對于人生、對于生死的思考，則更值得我們體會。

在《蘭亭集序》中，對于人生、生死的思索，則表現得非常明顯。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俯仰一世”極言人生之短，這種感嘆在我國古代并不少見，莊子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漢樂府“古詩十九首”中有“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的句子，曹操有“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感，阮籍有“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之嘆，白居易為之感慨“石火光中寄此身”，蘇軾為之嘆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而在王羲之這里，人生“俯仰一世”，短暫如一剎那。

而在這“俯仰”之間，有人“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有人“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沉迷于一事一物時不覺時間流逝，待這種沉迷消退之后，卻只剩下對時間流逝的感嘆，而且人生長短本是天定，不知不覺便化為異物，死生之事又怎能不讓人感慨悲傷呢？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當讀到古人感嘆的緣由時，這些緣由竟然出奇一致——都是關于生死，而后人看到這些古人留下來的文章，總會因此勾起對生死的喟嘆，難以釋懷。死生有別，壽夭無常，即使想以人生如逆旅、死亡如歸途這樣的理由勸慰自己，卻也覺得虛妄，知道人生只此一次，而死亡則是虛無。

距今約一千六百七十年的一天，王羲之在會稽山陰的蘭亭寫下了這樣的文字，從古人對生死的感嘆，談起自己的生死觀，而一千六百七十年后的我們的視界中，王羲之已是和他筆下的“昔人”同樣久遠古老的人物了，當我們閱讀他留下來的這些文字時，又會抱著什么樣的心情呢？是感嘆人生流失之急、死亡到來之速，或是為歷史之長、人生之短而悵然難以釋懷，又或是對死生抱著敬畏、對生命抱著珍惜？

我們今天說魏晉時，總會覺得那是一個黑暗的時代，領土分裂、政權偏暗、統治腐朽、文人談玄……而容易忽視這一時期的種種成就，尤其是在文學中，這一時期的詩歌是從漢樂府到唐詩的轉變期，是佶屈聱牙的漢賦到唐宋散文的進化期，這一時期的哲學同樣也令人矚目。

我們看到，人由對死亡的無知產生畏懼，由對死亡的畏懼產生種種幻想，如佛教的輪回、基督教的天堂和地獄……而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中雖然悵然于死亡，卻也正視了死亡，這種重視生死、珍惜人生的態度，正是魏晉哲學中最難能可貴的地方，也讓這篇文章流傳千古、傳唱不絕，為我們民族的文化點燃起傳承的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