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這段時間,大家接二連三地病倒,噓寒問暖的人也相應多了一些,荔姑打來了電話,她的情況不太好,但那些禮儀上的關照,總是少不了。她想問問哥嫂的情況,父母去世后,哥哥是唯一可以隨時打電話的人了。其他人各有各的事情,兒子也不太耐煩接到自己電話。
只有哥哥,什么時候開視頻,都一副咧著嘴的樣子。她的哥哥,也就是小溪的爸爸。一個傻白甜的六旬男子,一生并不平坦,年幼失學,成分不好,初中沒讀完,跟著大人回了老家喂豬,“文革”結束后,在石材廠謀了一份工,后來又去當銷售,1997年左右下崗。失去收入后,無路可去,最后想著還有“一技”之長——年輕時他喜歡畫幾筆,給老丈人畫過像,遺像都是他畫的——就租了一個畫室帶學生,租金兩百來塊錢,學生練,他也練,大家草臺班子一起操練,一直持續了二十年,2017年才正式退休。
退休后,他開始全身心投入音樂中,吹拉彈唱,日子過得很是響亮。幾次被命運掃翻在地,但最后都不太礙事,可能連灰都沒有撣幾下,就站起來了。荔姑挺羨慕哥哥的,她天性溫柔,兄妹兩人都隨了自己的父親,天真,不揣測人。但哥哥每天都挺樂呵,自己卻要服用藥物,對抗抑郁。
她沒有怪過誰。自己的命是這樣,沒有回頭的路——假如八歲那年沒有過繼到姑媽家,會是怎樣?這個假設也許她想過很多,也許從未想過。總之已于事無補。
小溪從未問過她的荔姑。她知道的也很有限。爺爺當年受到沖擊,自身難保,而他唯一的妹妹沒有子女,在武漢是技術人員,生活條件好很多,如果繼續跟著自己,就會像大兒子一樣,書都沒得讀,所以這個決定并未問詢小孩,也沒有時間猶豫。在當時也許是合理的安排。姑媽待荔姑如同己出,但大家沒有想到的是,姑父會打人,不止打小孩,也打老婆。小孩必須嚴格按照他一絲一毫的規定去做事,而姑媽懦弱沉默,全家謹小慎微地包容著炸藥桶。這些是后來才被披露出來的。
荔姑本人沒有怎么說過,小溪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她只說起過她七歲之前的童年,覺得很幸福。她總是這樣,沒有激烈過,不曾得罪人,也不會怪罪于人。荔姑的姑媽九十年代中期去世,她打人的繼父活到了2015年,得了一個悠長且質量不錯的晚年,養老送終,都是荔姑。
如果僅僅是這樣,倒也罷了。人反正是健忘的動物。繼父最大的影響,莫過于給荔姑安排了丈夫。那人跟他們一樣,老家都是湖南婁底,大七八歲,工程師,也是技術骨干,繼父認為他是個可靠的女婿人選,荔姑在1984年,自己23歲那年結婚了。1988年,兒子小寶出生,比小溪小一歲。
丈夫業務能力不錯,算勤勉踏實負責但人緣非常一般的類型,古板的人,活做得再漂亮,也不妨礙大家不想跟他來往。荔姑反正能忍讓,同事們就沒有這必要了。
丈夫的古板和控制欲在兒子到來后開始騰飛。新生命的到來增加了歡樂,也增加了試驗的可能性。荔姑的丈夫從此要掌控的生命又多了一個,他的生活更豐富了。
小溪還記得,弟弟來做客,每頓飯吃多少,蔬菜吃多少,幾點開始喝奶,幾點開始吃水果,都是定量定時的,當時她大概六七歲,就已經懂得同情一個人的滋味。
古板的人,活做得再漂亮,也不妨礙大家不想跟他來往。
荔姑對這一切似乎也是接受的。因為大小事躲不開的,丈夫都要悉數參與,從買菜做飯每餐吃什么,到家電購置小孩教育,他都要當話事人。外人看著還嘖嘖稱贊,說荔姑你還挺享福,有個這么能干的丈夫。
她也只是笑笑。在外面也好,在家里也好,她反正不會發脾氣,也不會說什么反對意見。外界的印象于是停留在:丈夫讓她放心干事業,把家里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條。

這段時間,更慘一點的是兒子。丈夫除了飲食營養全面接管,學習上也是親力親為,按著他的育才理念,小寶成功在三年級戴上了眼鏡。成績當然不敢不好。在競爭慘烈的武漢,從重點小學一直升到了重點高中,小溪最多一年見一次表弟,見面大家也不會細聊,交情都很粗淺,印象也就是厚鏡片的后面,弟弟的眼睛其實好漂亮——他像極了荔姑。小溪只能隱隱地揣測弟弟的壓力,但是誰也不會聊這些。見面要么是春節,要么是暑期,短暫的幾天,沒有人能夠打破習慣。
弟弟后來上了一個985,畢業后去了廣東。但是兩年后又回了武漢。也許是自己的考慮,也許是家人的勸說,他在武漢找了一份專業對口且穩定的工作。
等端午過完,今年他也虛歲三十六了。除了七八年前帶過一個女朋友回來,這些年沒有聽聞過類似的消息。
前幾年,小溪的媽媽在電話里還問荔姑,“找好了嗎?”,如今只是說,“不要問,不找也行,一個人舒服得多。”
厚眼鏡的小寶在過去的五年,羽翼漸豐,終于成為一個誰也不敢輕易指指點點的小伙。
他強勢的父親也看清了局勢。父子倆這些年的沖突已經擺在了明面,而父親已經老了,沒有扳回的可能了。晚景蕭疏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再弄僵一點,恐怕自己就連蕭疏都保不住。
他試圖用錢來收買。在他持家有方的背景下,這些年他們的經濟狀況一直不錯,房產有幾處——當然,自己住的還是那套老房子,一二十年了,也不裝修,弟弟的床還是1米2的,荔姑的丈夫不愿意動,就只能維持原樣。弟弟現在也搬出去了,他回武漢的第二年,本來想貸款買一輛車,但父親說那車不行,愿意出全款替他買另一輛,弟弟說,不買,也不用你的錢。兩人在各方面都不能達成一致。
精打細算了一輩子的荔姑父沒轍,他的算計在多數領域都成功了,但是沒有算到壓制了一輩子的乖仔,既不找對象,也不結婚,自己說啥都成了耳旁風。
當然他也不會就此意志消沉下去的,起碼荔姑還是不會反抗自己。他還是能在各種家事里做主。前幾年,小溪奶奶去世,他就找了荔姑和荔姑同母異父的長姐,告訴他們,你們是已出嫁的姑娘,不需要承擔費用,奶奶原本也有喪葬費,能覆蓋這些開銷的。但是隨禮的禮金簿上,還是可以寫上名字。
這件證明他精明會盤算的事情,傳播范圍挺廣,當然,這些都不重要,也像是一陣耳旁風。
小溪只替荔姑不值,但除了嘆息一聲,也不會有任何后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