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品格
(北京外國語大學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089)
“虛構的傳統”(invented tradition)既包括實際上發明、構造和正式制定的“傳統”,又包括那些短時期內以不易洞察的方式出現并迅速建立起來的事物[1]。出于某種政治目的,統治當局往往建構“虛構傳統”(invention of tradition)以維護統治,“虛構傳統”所承載的文化記憶及藝術表征“涉及到身份、民族主義、權力和權威問題”[2],而民族身份總是涉及民族的敘述,包括民族的過去、民族的創建者、記載真實歷史以及開創性事件的文獻等等。統治當局或殖民者建立的集體記憶并不真實,他們設法“發明”一個國家的歷史或傳統,將之納入人們的集體記憶以鞏固政權。肯尼亞作家恩古吉·瓦·提昂戈(Ngugi wa Thiong’o)的小說《馬蒂加里》(Matigari)重塑了“茅茅”(Mau Mau)歷史,以非洲新殖民主義政府的“虛構歷史”對新殖民主義時期的肯尼亞社會弊病提出了質疑和挑戰。在西方強制話語席卷全球的當下,《馬蒂加里》理應得到應有的重視。小說不僅揭示了歐洲殖民主義與新殖民主義的本質,亦對解構西方強勢話語建構的“虛構歷史”有著重要意義。本文聚焦小說《馬蒂加里》,旨在探討非洲(新)殖民主義政權所建構的“虛構歷史”,解構西方的強勢話語。首先,前殖民者及其本土合伙人一起虛構了獨立戰爭的歷史,聲稱抵抗實則破壞了新生國家里人們欣欣向榮的和平生活。其次,殖民當局虛構了土地的歷史,實則掩蓋了殖民者在非洲的搶掠行徑。最后,他們將獨立戰爭中的愛國勇士描述為恐怖分子,目的是抹煞非洲人民反抗殖民統治的革命歷史。
小說《馬蒂加里》以主人公的名字命名,背景置于一個剛脫離歐洲殖民統治的非洲國家,講述了前殖民地人民與前殖民者浴血奮戰的抗爭史。馬蒂加里(Matigari ma Njiruungi)有“幸免于難的愛國者”[3]或“殘渣”[4]之意,都意指從解放戰爭中幸存的愛國主義戰士。獨立后,為取得國家獨立與解放而戰的愛國戰士并未一嘗勝利的果實,社會剝削與壓迫的程度有增無減。故事始于馬蒂加里返鄉途中所聞“真理之聲”的廣播:
奧萊卓越勛爵統領當局出臺并強制執行有關禁令,禁止所有5人以上的集聚性活動?!嫦嗯c司法部長稱此為工人政府……政府禁止了反對黨——奧萊卓越勛爵稱此乃人民之政府……人民無需反對黨的統治,反對意見只會給國家帶來混戰。[5]7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政府的“真理之聲”并未澄清統治當局的真實現狀。奧萊卓越勛爵聲稱國家屬于人民,是人民的政府,卻利用“真理之聲”傳播當局建構的虛構歷史,消除民眾對政府的任何懷疑。事實是政府禁止一切形式的罷工——甚至超過5人的集會也將遭到鎮壓。在英軍的幫助下,統治當局鎮壓了罷工和任何形式的抗議活動,國家的警察部門與學生和工人進行持續斗爭,該國政府勾結殖民力量,壓制民間的反對呼聲,以鞏固自己的政權。“真理之聲”在小說中出現了14次,廣播了政府的恩典、罷工、誣蔑愛國者等事件的新聞。該國政府與西方霸權勾結,虛構了真理與歷史。此外,“真理之聲”宣稱,對立的政黨只會造成國家的分裂,旨在壓制與之對抗的政治力量,禁止民眾發出不同的聲音。新殖民政府每日都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廣播公告,旨在使人們保持沉默,遮蔽歷史真相,實現一種“思想或想象的殖民化”,以鞏固(新)殖民政權。有學者指出:“政府的寬容程度、對少數群體的尊重、思想和言論自由等,是保證民主的先決條件?!盵6]很顯然,在新殖民統治下的肯尼亞(或非洲國家),政府禁止任何形式的差異,任何形式的寬容都沒有立足之地。恩古吉于1977年因排演與反抗斗爭相關的戲劇被捕[7],小說《馬蒂加里》也因意識形態與統治當局不符于1987年2月在肯尼亞全面被禁[5]viii,更是說明了這一點。通過將政府所謂“人民的政府”與“任何形式的鎮壓”這一悖論并置,恩古吉旨在表明,在新殖民主義時期的肯尼亞(或非洲各國),在強制話語的籠罩之下,社會沒有任何自由與民主可言。
在馬蒂加里尋親途中,在尋求真理與正義的過程中,他一步一步揭示了“虛構歷史”背后的真相?!叭嗣裾泵利惖耐庖轮率谴笠幠5酿嚮囊约案呤I率。在這個獨立后的時期,挨餓的孩子們為了生存,像動物般彼此傾軋爭斗。這便是“人民政府”的真相:孩子們如“撒旦”與“十字架”一樣互相憎恨。
緊接著,馬蒂加里鋃鐺入獄,入獄期間,他接觸了不同行業的人:一名因無牌出售牛奶而被收監的農民,一名因偷竊餐館的食物而被捕的、饑腸轆轆的小偷,一名被指控謀殺了未支付薪水的地主的工人,一名因自獨立以來向省專員詢問國家的運轉而鋃鐺入獄的學生,一名因在學校教授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而遭監禁的老師。此外,據“真理之聲”報道,自獨立以來,所有有關農民或工人解放的書籍都被禁止。目的在于使民眾脫離民族斗爭的革命史,迫使他們接受新殖民話語所建構的“虛構歷史”,以鞏固獨裁政權。新殖民政府佯裝自己旨在幫助民眾擺脫迷信與無知,卻無形中塑造了政府神話,加深了民眾的無知與迷信。在“人民和工人的政府”,真理遙不可及,法律與正義也掌握在政府手中,無人維護。通過描述判決理由的荒誕,揭露“真理之聲”與現實之間的巨大落差,恩古吉在此發問:如果學生無法學習真理,應該學習什么?如果老師不能教授真理,他們應該教什么?恩古吉借由馬蒂加里的“真理與正義之旅”,描繪了(新)殖民時期非洲社會的無序與荒誕。
恩古吉在回憶錄《戰時諸夢》(DreamsinaTimeofWar:AChildhoodMemoir, 2010)中寫道,《霧都孤兒》中奧利弗·崔斯特搖尾乞憐時的卑微使他聯想到自己的母親,他們都在高高在上的“紳士”面前卑躬屈膝:“先生,再施舍一點吧。”[8]1這一場景給恩古吉的心靈帶來了巨大震撼,自己的母親,甚至肯尼亞以及整個非洲大地上“受苦的人”在殖民者面前都是奧利弗·崔斯特式的乞丐。恩古吉生于農民家庭,家里每年收成頗豐,糧食堆積成一座小山,還圈養牛羊。但是,后來情況完全變了,恩古吉回憶道,那一座糧食堆積的小山,甚至“連我也能爬上去了,要知道,以前我根本無法想象父親是怎么爬上這座糧食小山的,媽媽們也不去打理自己的田地了,轉而到遠處白人的種植園里勞作”[8]6。自然和社會景觀的變化來得猝不及防,漸漸地,作家意識到,非洲人民不再擁有自己的土地,而是成了白人殖民者的“佃農”。

土地是非洲人生產活動的核心要素,為非洲人的政治和藝術活動提供經濟生產和創作素材。肯尼亞國父喬莫·肯雅塔(Jomo Kenyatta)曾作專文介紹吉庫尤族有關土地的傳統觀念與信仰,肯定了非洲人占有土地的天然合法性[9]。然而,白人殖民者在肯尼亞推行一系列的土地法案,否認當地人民土地的合法性,蠶食被殖民者賴以生存的土地。1886年,英國殖民者開始侵占肯尼亞未開墾的土地,肯尼亞的土地因而被“問題化”[10]。1888年,殖民政府將英國皇家特許狀授予英帝國東非公司,允許后者擁有支配殖民地土地的特權。1902年,英國出臺皇家土地法案,“頒布了一系列法令以保護非洲的土地”[10]。1919年凡爾賽條約商定將一些非洲的土地分給參加一戰的白人軍官或戰士,作為獎勵或補償,黑人要在土地上耕作必須獲得白人的許可。殖民者從非洲人手中奪走了祖傳下來的土地,卻聲稱是與非洲人的合法交易而來。恩古吉指出,非洲人民的解放斗爭主要目的之一便是奪回土地,他引入“茅茅運動”(Mau Mau Movement)的歷史,指出“茅茅革命者的基本目標是驅逐歐洲人,奪取政府,并將其被盜的土地和財產還給肯尼亞農民”[11],指稱歐洲人及其非洲合伙人乃偷盜肯尼亞農民土地的小偷。
土地是非洲人民生活的核心,也是非洲文學永恒的主題。恩古吉主要通過描述馬蒂加里要求奪回土地和房子來探討非洲人民的土地問題。馬蒂加里結束叢林游擊戰回到村莊,試圖奪回自己原有的房屋與土地,卻發現自己的財產已被與殖民統治共謀的同一社會勢力所繼承。因此,在追尋真理與正義的過程中,馬蒂加里廣布自己的主張,使人們想起與前殖民者及其土著合伙人的歷史。此外,恩古吉還列舉了許多前殖民者與其土著合伙人勾結在非洲巧取豪奪的具體例子,以此實現“歷史的去虛構化”:
……我用自己的雙手蓋起這房子,但塞特勒·威廉姆斯正躺在里面呼呼大睡,我只能卑微地縮在陽臺的一角;我照管里里外外數英里大小的莊園,威廉姆斯坐享豐收的喜悅;我在機器上勞作,威廉姆斯卻將利潤帶去了銀行,留給我可憐的一便士;我用自己的勞動在農場生產,所有收益卻全歸威廉姆斯。這是個什么世界——裁縫衣衫襤褸,農夫食不果腹,建筑工匠“沒瓦遮頭”。[5]21
小說以“勞動者一無所有,資本家盆滿缽滿”這一邏輯悖論揭示了西方殖民者如何竊取非洲人民的土地和財產,壓制人們要求“勞有所得”的呼聲。自殖民伊始,“沉默”成為非洲社會的常態,恩古吉以馬蒂加里的吶喊出發,鼓勵非洲人民發出自己的聲音。更重要的是,通過馬蒂加里的吶喊,恩古吉鼓勵非洲人民克服恐懼,勇于發聲,以解構西方強勢話語構建的“虛構歷史”。馬蒂加里可被視為革命戰士集體的代表,盡管故事發生在非洲,卻不是任何特定國家或地區的情況,在任何一個追求真理與正義的國家,皆是如此。在尋求真理與正義的過程中,馬蒂加里不斷追問生產者與利潤掌控者的關系——生產者無利可圖,利潤掌控者不勞而獲。除了揭露西方殖民者及其非洲合伙人之間的勾當,恩古吉還對強勢話語建構的歷史真實性提出質疑,即由強勢話語建構的“虛構歷史”“過濾”了(新)殖民社會的不公平現象。無論在20世紀的非洲還是21世紀的世界,“勞動者一無所有,資本家盆滿缽滿”這一悖論仍是常態,超出了特定國家或時期,而解構“虛構歷史”、重構真實歷史、實現“記憶的去殖民化”[12]ix的使命一直存在。這不僅關乎當代非洲(或其他地區)社會病癥的闡釋,還可能包含民族復興和文化自信的種子。
長期以來,西方話語將非洲描述為一片“天然不存在記憶的大陸”,最典型的當屬黑格爾所謂“無意識的自然”[13]。借由種族主義文學以及殖民教育,歐洲殖民者反復給非洲土著灌輸一種思想,即歐洲是宇宙中心、普世價值和文明的源泉。自13、14世紀奴隸貿易以來,歐洲殖民者便通過各種方式(主要是命名和語言)將非洲記憶從非洲大陸及非洲人身上剝離,以歐洲記憶取而代之。在取得政治獨立后,重拾非洲記憶或實現非洲記憶或現代性的去殖民化成為非洲各國文化復興的當務之急。恩古吉曾重述兩個歷史事件:一是肯尼亞吉庫尤反殖民英雄瓦伊亞吉·瓦·印加(Waiyaki wa Hinga)因威脅殖民當局統治而被遣送出基庫尤地區,路上卻被活埋(埋葬儀式與吉庫尤的傳統儀式截然相反),二是南非科薩地區的反殖民領袖金·新察(King Hintsa)被處以絞刑,頭顱被運回大不列顛博物館。兩則歷史事件講述了歐洲人對非洲大陸以及非洲人實施的殖民化記憶,象征了歐洲人對非洲記憶的肢解,即將記憶從承載著記憶的個人或集體身體中剝離。非洲不僅是世界文學一個地理位置上的“他者”,更在時間意義上是世界歷史中的一個“自我”,這便要求非洲現代知識分子重塑非洲歷史的真實面相,對非洲的革命斗爭史進行再歷史化,以重新獲得世界歷史意識。
革命記憶一直是恩古吉文學創作的核心主題。他與學生討論了弗朗茲·法農(Frantz Fanon)《全世界受苦的人》(LesDamnesdelaTerre)中的思想,書中有關殖民主義給殖民地人民帶來的身心上的雙重創傷和“暴力革命”的“歷史必然性”的論說在他的思想中埋下一顆“暴力革命”的種子[14],這顆種子于20世紀70年代破土而出。1973年9月6日,恩古吉在蓮花國際文學獎(Lotus Prize)頒獎大會上發表獲獎演說,希望重塑亞非拉人民革命歷史的相通性。演講伊始,恩古吉以阿拉木圖的自然景觀引入哈薩克人民抵抗外敵侵略和對抗沙皇封建壓迫的歷史。肯尼亞的叢林也同樣書寫了愛國戰士同英帝國主義浴血奮戰的篇章。蓮花文學獎史上一個個杰出的亞非拉作家以及他們的文學成就,理應被亞非拉作家甚至亞非拉各國人民銘記,因為這些作家的文學創作表征了那些愛國主義戰士在斗爭中展現的如史詩般恢弘的革命力量。在演說發生的此刻,在可感的當下,恩古吉有意創造一個可以想象的亞非共同體,正是那種革命歷史經驗的相關性將這一“想象的共同體”聯結了起來。
恩古吉指出,盡管困難重重,非洲人民仍然完成了艱巨的歷史使命,改變了壓迫性的社會制度,改變了20世紀世界的權力版圖。非洲作家必須在斗爭的每一個歷史階段與變革的革命力量站在一起,表達對自由最深切的渴望。但是,“地球上受苦的人”長期生活在印度的學者薩提亞·莫漢蒂(Satya P. Mohanty)所謂“歐洲帝國時代漫長的知識陰影”[15]之下而無計可施,歐洲依然處于國際話語圈的軸心,亞非拉各國的革命歷史以及亞非拉民族之間的關聯被權力話語所遮蔽。通過思想與知識的宰制,西方權力話語將亞非拉作家置于一種“思想/想象的殖民化”境地。解構強勢話語建構的有關非洲革命經驗的“虛構歷史”,成為實現“思想的去殖民化”的關鍵一環。
關于反殖民的抗戰史,革命戰士最有發言權。扭曲革命戰士的形象則是強勢話語建構“虛構歷史”的高招。強勢話語將革命勇士描述為恐怖分子,小說中女性革命者古特拉(Guthera)的父親也是一名革命戰士,政府卻以其“使用子彈”為由將其判定為恐怖分子并實施逮捕;馬蒂加里則被污名化為在國內制造混亂的恐怖分子?!罢胬碇暋睆V播:“政府已宣布,公眾已經警惕一些恐怖分子,他們自稱是‘幸免于難的愛國者’?!盵5]83政府扭曲了所有叢林戰士的形象,稱他們只會在獨立后的和平年代打著尋求真理與正義的幌子制造混亂。然而,舉國上下將馬蒂加里視為“耶穌的第二次降臨”,負責“真相與正義”相關事宜的部長在教堂舉行會議,要“揭開馬蒂加里的真面目”。通過牧師布道的方式,部長將馬蒂加里(或叢林戰士)描述為假先知、假天使、假基督,稱任何質疑政府的行為皆為錯誤示范。在此,牧師(宗教)與政府站在同一陣營,他的職業是“專業的真理講述者”,卻在構建屬于當局的“虛構歷史”,扭曲自由革命戰士的歷史,壓制人們站起來反抗的意志。宗教布道在任何國家都不是特例,強勢話語通過宗教傳播政治主張,企圖控制民眾的意識形態。在此,恩古吉以“專業的真理講述者正打誑語”這一邏輯悖論出發,諷刺出于政治鎮壓目的的宗教活動,揭露強勢話語控制下的宗教偽造。
英雄之英勇,在于改變現狀的意志與行動,強勢話語意圖扭曲英雄的形象以使民眾安于現狀,繼而維護當局統治。獨立戰爭勇士(即追求真理與正義的人)形象的扭曲、獨立戰爭的“虛構歷史”、反邏輯的宗教布道都是統治當局建構的虛構話語。統治當局通過建構獨立戰爭及愛國戰士的“虛構歷史”,塵封真正的過去,使得非洲人民安于“沉默”的現狀。
據西蒙·吉坎迪(Simon Gikandi)的闡述,“馬蒂加里”本意為“殘渣”,在獨立后的肯尼亞話語系統用以指涉茅茅運動,是一種調和殖民歷史和后殖民社會境況的意象群[4]。獨立后,面對沉重的社會剝削與壓迫,馬蒂加里不得不重拾武器,以暴力方式重啟國家獨立和去殖民化運動。恩古吉在肯尼亞獨立20年后將茅茅運動的歷史再次引入肯尼亞的政治話語體系中,旨在解構其時肯亞塔政府提出的“相互原諒,團結一致”建設肯尼亞的虛構話語。通過三對邏輯悖論——“真理之聲”掩蓋真相、“勞動者一無所有,資本家盆滿缽滿”、“專業的真理講述者偏打誑語”,恩古吉表明,在后殖民時期的肯尼亞社會,任何尋求調和的方式都不可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國家獨立和民主。三對邏輯悖論構成了小說的整體框架與故事情節,無論在20世紀的非洲,還是現在的非洲及世界,這些悖論仍是常態?!恶R蒂加里》的重要性及相關性超出了特定國家與時期,時至今日,本書仍為解構西方強勢話語虛構的歷史提供了參照與思考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