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吉


社交媒體時代滿足并放大了人們求得存在感與認同感的欲望;“曬”由此成為常態。發布者不一,決定了曬的對象、曬的內容和曬的意圖各有不同。有人發自拍,有人秀恩愛,有人在旅拍,有人亮豪宅……自然,還有寶爸寶媽們曬自家的小孩,他們可愛的、萌態的、漂亮的、優秀的小孩。
然而,在莉亞·普朗科特(Leah A. Plunkett)看來,這種行為或許是種冒犯,是一種不當的、需要深思的行為。這些為人父母者是否顧及或考慮過孩子們的感受?以及在法律上,兒童的個人隱私,以及個人數據是否得到保護?圍繞這些話題,普朗科特專門寫了一本書,名為《曬娃請三思》(Sharenthood: Why We Should Think before We Talk About Our Kids Online)。書中,普朗科特對“曬娃”的定義與我們一般認知的很接近,即父母、老師或其他成年人通過數字化渠道,發布、傳播、存儲與他們所監護的孩子相關的私人信息,或參與其他類似的活動。
莉亞·普朗科特是美國新罕布什爾大學法學院的行政副院長、教授,在哈佛大學伯克曼互聯網與社會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員一職。該中心在美國乃至全世界范圍內是極具威望的學術機構,主要研究網絡科技會對社會、法律、政治、經濟領域產生何種廣泛又深遠的影響,且這些變量又會引起何種變革以及人們該如何應對。她研究的課題“曬娃”同樣屬于這一寬泛的領域—這是很多人都曾做過或正打算要做的事,因此,她的提醒來得更是時候。對了,她自己也是一位母親。
本書關注的是數字時代兒童的隱私保護。對個人隱私權的尊重與捍衛,構成了現代社會人們的基本共識與底線之一。但話說回來,有無認識、認識深淺和怎么去做,是完全不同的。就像普朗科特在書中寫到的:“良好的意圖并不能讓孩子免于風險。我們成年人并非刻意要給孩子的生活帶來麻煩。總體上,在決定分享孩子的信息時,人們總是帶著最大的善意,即使最糟糕的情形也無非是考慮不周而已,在(美國)現行法律體制下,這也不違法。”類似情形置于國內也是如出一轍。我們傾向于相信,沒有一個父母或其他成年人會帶著惡意或傷害的故意去“曬娃”,甚至,他們是懷持著愛意、善意和濃濃的心意去做類似的行為的。但客觀結果往往事與愿違,好的初衷卻可能招致不好的結果。
按照普朗科特的分析,大人們會經常犯下這樣的“錯誤”,除了法律不禁止(故而有從事這樣行為的權利與自由)外,另一個主要原因是他們忽略了孩子隱私的價值存在,正如他們同樣會把自己的信息隨意讓渡,以換來一些便捷、優惠或商家福利。這兩者有區別嗎?普朗科特的提示是:“孩童和青少年并沒有完全參與進來。因此,他們在交易中被邊緣化了。”也就是說,跟成年人基于理性認知,自主決定公開,乃至轉讓個人信息不同,很多時候未成年人其實毫無能力(話語權)來控制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這樣的場景并不少見。正如在假期里,做家長的可以決定孩子是否跟家長一道出去旅游,還是把孩子送到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家;進一步說,外出旅行的目的地由家長來決定,至多兼顧孩子的感受,沿途穿插一些適合孩子年齡段的景點。總之,所有事務都由監護人商量、決定、安排。相應地,在一連串“曬娃”舉動中,從被拍照,到被上傳至社交賬號,乃至發表時附以什么樣的文字措辭、表情符號,孩子能主導、把控嗎?答案顯而易見。
普朗科特進一步指出:“孩子們的隱私,以及成年監護人做出的相關技術抉擇,會從根本上塑造我們孩子當下的生活和未來的發展,而我們對其中的破壞程度幾乎沒有清醒的認識。”經由作者的警告,我們大抵能感知這樣的潛在危害性,但具體指什么、有哪些表現,并且在何種程度上是迫在眉睫、亟待解決的,這些在書中卻沒有清晰地列明。不得不說是一種缺憾。對于絕大多數明事理者來說,不假思索、不加注意地“曬娃”,將兒童信息任意放上網的舉動自然是不合適的,但除了自己的克制審慎、多加留意外,難道就一味采取否定的立場、拒絕的態度嗎?其實也并不是。讀者總是希望從書中得到的不僅僅是警示,還有啟發。換個角度講,我們會期待普朗科特除了指出了一種不安的存在外,把人們應當前行的方向一道指明。
曬娃是否合適,何種方式曬娃,以及如何拿捏愉悅分享與隱私保護的分寸感,關于這一連串問題的回答,普朗科特用了四組詞、八個字,它們是:游戲、忘記、聯系和尊重。書中也有對它們各自的擴展說明,篇幅近乎占了全書的一半。按照作者的本意,這四個方向性指引涉及成年人在保護孩子數字空間內的個體信息時,應該做到的四門功課。第一,劃定必要的安全邊界,在邊界內鼓勵孩子們使用數字工具并從中受益;第二,通過立法、政策指引或功能設置,使得發布主體能在其指定時間內將信息撤回或刪除,而不是等到孩子長大成人后再來處理;第三,多關心孩子,包括也關注自己,提升自己的媒介素養,同時也告訴孩子什么信息適合發布,什么又是嚴格禁止的,什么是必要限制的;第四,孩子的心智決定了他們理應受到成人的監督與保護,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把他們當作一種附屬,而是要尊重他們的意愿,多站在他們的情緒立場上思考。
“我們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信息分享給我們的孩子,而不是把有關他們的信息分享出去。”這是普朗科特在末尾結論中的一句話,她點出了問題的關鍵—互聯網本該作為人們拓展認知、建立聯絡的工具,而非控制、反噬人類自身的力量。當成年人比較隨意地分享著孩子們的信息時,他們可能連自己的數據、隱私是否被侵犯都未加留意,所以就更別提對孩子的關注了。在這個意義上,普朗科特給出的忠告是中肯而又迫切的。她在文中如此寫道:“回顧一下你自己的孩童時代,然后問自己一個問題:在學習參與民主決策的過程中,我們是否應該享有一定的自由,可以在游戲場上彼此推來搡去,完全不需要給某一游戲中的勝出者貼上標簽,并保存到數據庫中去,對不對?”道理固然沒錯,也不言自明,《曬娃請三思》不失為喧囂數字時代下的“一盆冷水”,它至少讓人們意識到一個日常舉動的“曬娃”可能引發的社會隱患、法律思考,以及觸碰到的網絡媒介倫理問題。
話雖如此,可還有一點也許是普朗科特囿于話題而未能充分討論的。對于父母,或者其他有照看孩子義務的大人來說,“曬娃”可以適可而止,可以有所為、有所不為。但對個人數據闖入式、過度化的不當收集,正在不少地方發生,其參與者有互聯網平臺,有政府機構,也有一些企業組織,如何對它們進行必要的約束與懲戒,正是眼下最亟須關切的議題。就像普朗科特奉勸家長們的“曬娃請三思”,任何他人違法收集、監測乃至泄露數據的行為,何嘗不該制止?
二○二二年七月十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