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鼓吹樂的格式化結構與儀式化呈現

田耀農　陳曉宇

一、鼓吹樂概述

鼓吹樂是中國民間喜聞樂見的器樂合奏形式，具有悠久的歷史淵源，漢代“鼓吹”應是民間鼓吹樂的源頭。漢初“鼓吹”是“以排簫、鼓、笳為主要吹奏、打擊樂器的體裁樣式”①。早期為軍中之樂，如“騎吹”“橫吹”，用于軍營的檢閱點兵、鹵簿儀仗等軍禮儀式，后拓展用于“隨行帝王、貴族等車駕”②的吉禮儀式用樂；后來加入歌唱，以“短簫鐃歌”的形式用于軍隊的凱旋、慶賀儀式，又以“黃門鼓吹”的形式用于天子宴樂群臣和宴請外賓的賓禮儀式。軍中與皇家的“鼓吹”又稱之為鼓吹樂，大約南北朝時期“流入民間并為豪富之家使用。明、清以后，作為宮廷與官府使用的鼓吹樂，已成為古代史上這一樂種的余波；而流入民間的鼓吹藝人及其技藝，卻在商業經濟的影響下取得新的進展，不同地區、不同風格的，各以‘鼓吹‘鼓樂‘吹打為名的近世民間器樂合奏諸樂種，逐漸進入形成或發展的新階段”③。兩支嗩吶和三五件打擊樂器合奏的樂種，伴隨著民間的禮俗儀式逐漸在全國流行，成為民間鼓吹樂的主要形式。

嗩吶和鑼鼓合奏的樂種，南方稱為“吹打樂”，北方稱為“鼓吹樂”。“吹打樂”又稱為“鑼鼓”，通常加上地名的詞頭表示樂種的地域屬性，如“皖西鑼鼓”“蘇南鑼鼓”“舟山鑼鼓”等等，加上結構的詞頭表示樂種的結構屬性，如“十番鑼鼓”“三番鑼鼓”等等，加上樂器的詞頭表示樂隊的建制屬性，如“絲竹鑼鼓”和“笛吹鑼鼓”“笙吹鑼鼓”“清鑼鼓”等等。南方的吹打樂，一般是曲牌體結構，樂曲速度變化和對比不大， 通常有純打擊樂器演奏的“清鑼鼓”曲牌。北方“鼓吹樂”又稱“鼓樂”或“鼓吹”，通常加地名的詞頭表示樂種的地域屬性， 如“陜北鼓吹樂”“魯西南鼓吹樂”“遼南鼓樂”“山西鼓樂”等等。北方的鼓吹樂或“鼓樂”“鼓吹”，一般是板腔體結構，注重樂曲的速度和板式的變化與對比，通常沒有純打擊樂器演奏的段落。北方鼓吹樂的樂隊組合主要有三種方式：

1.由嗩吶領奏的鼓吹樂隊。嗩吶領奏的鼓吹樂樂隊有一支嗩吶和兩支嗩吶之分，合奏的其他樂器有笛、笙、鼓、鑼、小镲，典型建制是兩支嗩吶和三件打擊樂器組成的樂隊，陜北鼓吹樂就是這類樂種。

2.由管子領奏的鼓吹樂隊。管子領奏的樂隊有細樂和粗樂兩類： 細樂的樂器主要有管子、曲笛、笙、二胡、鼓、小镲、云鑼、鐺鐺等；粗樂的樂器主要有管子、海笛、笛、笙、堂鼓、小镲、板鼓、大鑼、小鑼、梆子等等。

3.由笛子領奏的鼓吹樂隊。“這類組合較少，僅在魯、遼鼓吹樂隊中略有所見，與笛同奏的主要是笙、鼓、鈸等等。”④

陜北鼓吹樂是北方鼓吹樂的代表性樂種之一，它的格式化結構方式、儀式化呈現方式和藝術化、主流化的發展趨勢，值得進一步關注和研究。

二、陜北鼓吹樂本體特性

1.樂隊的建制

陜北鼓吹樂的典型樂隊是乳鑼、小镲、皮鼓三件打擊樂器和兩支嗩吶的5 人建制。雖然在有些場合樂隊可以擴展到二十幾人， 樂器增至十幾種，但是陜北鼓吹樂典型的、傳統的樂隊還是5 人組成的“小班”建制。

2.曲牌構成

陜北鼓吹樂使用的曲牌可以分為“樂種固有的曲牌”“民歌曲調轉化而成的曲牌”“取自戲曲的曲牌”“取自佛教和道教音樂的曲牌”等四類。這些曲牌在20 世紀30 年代就基本固定下來了。常用的曲牌17 個，如【大擺隊】【將軍令】【紅旗旗】【壓指游】等。常用的民歌曲牌72 個，如【打娃娃】【鵝郎】【巧女上轎】【掐草帽】【黃瓜蔓】【推車車】【打連城】【拉駱駝】【打黃羊】【信天游】【推炒面】等。常用的戲曲曲牌98 個，如【大開門】【小開門】【小拜門】【蘇三起解】【張生戲鶯鶯】【秦雪梅吊孝】【罵玉郎】【到春來】【到夏來】【到秋來】【到冬來】【柳青娘】等。佛教和道教曲牌12 個，如【西方贊】【上南坡】【千身佛】【開廟門】【起靈】【獅子令】【西方經】等。進入21 世紀，很多流行歌曲和藝術歌曲的曲調也進入了陜北鼓吹樂演奏的曲目之中。

3.格式化的音樂結構

板腔體的陜北鼓吹樂是在特定的板式體系中組織構成的。“板腔體”一般認為是我國曲藝和戲曲唱腔旋律發展的方法，主要指的是對一個基本曲調進行速度的、節拍的變化處理和對一個基本曲調進行的加花延展、簡化收縮的變化發展模式。值得注意的是，陜北鼓吹樂作為民間器樂合奏的樂種使用的也是“板腔體”，而且是比曲藝、戲曲唱腔音樂更加嚴密、規范的“板腔體”。它是通過三件打擊樂器（銅鼓、皮鼓、镲）的固定伴奏音型實現的，不同的板式有不同的鑼鼓伴奏音型，同一板式內的鑼鼓伴奏音型是固定不變的。因這個固定伴奏音型與巴洛克音樂的“通奏低音”相似，故本文把與特定板式對應的鑼鼓伴奏音型稱之為“通奏鑼鼓”。

三、陜北鼓吹樂的格式化結構

（一）陜北鼓吹樂是格式化的板腔體結構

1“. 通奏鑼鼓”的功能強大。“通奏鑼鼓”如同一個無所不能的“格式框”，任何音樂的旋律，一旦裝進了這個“格式框”并用嗩吶演奏出來，就成為地道的陜北鼓吹樂了。無論是中外民歌還是藝術歌曲，概莫能外，這就使其曲目有無限拓展的可能。

2“. 通奏鑼鼓”的組織嚴密。三件打擊樂器編織的“通奏鑼鼓”通過“口訣”和“鑼鼓經”固定下來，從不作即興的自由演奏。

3“. 通奏鑼鼓”的意義重大。銅鼓、小镲、皮鼓奏出的“通奏鑼鼓”與兩只大嗩吶吹奏的旋律緊密交織在一起，樂手們根本無法將其分開。筆者記譜時，為準確地記錄旋律， 曾嘗試著讓嗩吶手單獨演奏，可是脫離“通奏鑼鼓”的嗩吶手沒吹幾個音就無法繼續下去了，他說不知道自己吹到哪里了。“通奏鑼鼓”淺層看來是為兩只嗩吶做烘托，表現為固定的音型伴奏， 但是實際上卻內在地組織著樂曲的進行， 把曲牌旋律放在一個連續的板式序列之中，所謂“通奏鑼鼓”也就是特定的板式，固化循環使用的鑼鼓節奏型。

4“. 通奏鑼鼓”格式化新樂曲的方法

（1）不完全小節樂曲的“通奏鑼鼓”格式化

如流行歌曲《昨夜星辰》被慢板“通奏鑼鼓”的格式化：

（2）四拍子樂曲的“通奏鑼鼓”格式化

如流行歌曲《揮著翅膀的女孩》被慢板“通奏鑼鼓”的格式化：

（3）三拍子樂曲的“通奏鑼鼓”格式化

如3/4 拍的流行歌曲《成都》被慢板“通奏鑼鼓”的格式化：

二）陜北鼓吹樂的板式類別

陜北鼓吹樂的板腔體結構是通過打擊樂的“通奏鑼鼓”實現的，“通奏鑼鼓”就是各種板式固定的鑼鼓伴奏音型，主要有慢板、流水板、垛板、搶板、夾板共五種板式，與之相應的也就有五種板式的“通奏鑼鼓”：

1.慢板與慢板的通奏鑼鼓

慢板是陜北鼓吹樂較為個性的板式之一。其速度較慢，每分鐘約36—56 拍。每小節8 拍，其格式化的板式被樂手稱之為“四镲一通鼓”。慢板的通奏鑼鼓格式是：

2.流水板與流水板的通奏鑼鼓

流水板的速度較快，每分鐘約120—156 拍。一般來講， 套曲中的流水板后可再接一個同類的板式，但速度要比第一個更快，每分鐘在160 拍以上，俗稱“二流水”。它們皆為一板一眼結構，流水板的“通奏鑼鼓”格式是：

3.垛板與垛板的通奏鑼鼓

垛板比慢板稍，其速度約為每分鐘80 拍，仍是一板一眼。它的通奏鑼鼓有變化，一般為皮鼓停，用銅鼓和小镲，其通奏鑼鼓格式是：

4.搶板與搶板的通奏鑼鼓

搶板又叫原板、撲板，并非常用的板式。搶板的速度，一般比相應的慢板快一倍，且多為一板三眼，其通奏鑼鼓格式是：

5.夾板與夾板的通奏鑼鼓

夾板由晉劇而來，原指晉劇常用的夾在慢板和原板間的板式。但在陜北鼓吹樂中卻是夾在正曲和煞尾曲之間，速度特快，每分鐘約180 拍，一板一眼結構，其通奏鑼鼓格式是：

（三）板式轉換“格式化”銜接的“過鼓”

板式轉換時，前后曲牌的過渡、連接、提示需由打擊樂來完成，此段鑼鼓樂的結構被稱為“過鼓”。陜北鼓吹樂的嚴密邏輯和規范在“過鼓”中有充分的體現。“過鼓”主要有慢板到搶板的過鼓、流水板到垛板的過鼓、垛板到搶板過鼓等等。

“過鼓”雖是簡單的“過門”型音樂結構，但卻有更深層的音樂內涵。元曲小令、南北套曲都與陜北鼓吹樂的過鼓有著某種內在聯系，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帶過曲”“過曲”可能把“過鼓”的術語留存下來，經過演變形成了連接兩個不同板式或不同曲牌的過渡性音樂結構。

四、陜北鼓吹樂的儀式化呈現

（一）陜北鼓吹樂的儀式化表演

陜北鼓吹樂演奏過程和陜北民間禮俗儀式的活動過程具有直接的統一性，也是中國古代國家大禮“禮非樂不行，樂非禮不舉”的具體體現。陜北鼓吹樂總是在禮俗儀式活動中演奏， 主要有婚禮、喪禮、祭禮、賀慶禮、賓禮等五大類：1.婚禮儀式陜北民間的婚禮由擇親、相親、定親、送日子、迎親等五禮組成。鼓吹樂主要用于迎親禮、待客禮、拜堂禮、送賓禮等四種婚禮儀式奏樂。

2.喪禮儀式

現今陜北民間的喪禮主要有十五道儀規程序，需要鼓吹樂介入的儀式主要是：守靈、請靈、吊唁、祭奠（早祭、午祭、晚祭、路祭、河祭、墳祭、祖祭）、侑食、上話、撒路燈、順靈、迎幡，出殯等十種。

3.祭禮儀式

陜北祭禮的對象主要有兩大類： 一是祖先，二是鬼神。大型的家族祭祖已經較為少見了，“廟會化”的祭禮已成為主流。現在經常可以見到的祭禮主要有祈雨、搬墳、祭祖、安土神、保鎖、過關等。

4.賀慶禮儀式

賀慶禮即拜賀慶祝之禮。賀慶禮一般指的是恭賀拜見之禮，如某人因某項事業的成功，親朋好友前往慶祝，或是大家在共同慶祝某重大節日和喜慶之事時所舉行的儀式。賀慶之禮與吉祥、和順、功成、喜慶緊密相連，所以鼓吹樂也就成了必不可少的組織形式與表達方式。

5.賓禮儀式

賓禮也就是設宴聚飲款待賓客之禮。陜北民間的賓禮主要出現在宴請酒席的過程之中，這個過程也多有鼓吹樂隊奏樂相隨。

（二）禮俗儀式的新變化

近年來，陜北經濟迅猛發展，以石油、煤炭開采和石油化工產業為主導的工業化和城鎮化，使當地的社會生產方式和城鄉生活方式出現了新的變化。隨著城鄉居民富裕程度的不斷提升，傳統禮俗儀式活動在繼承的基礎上出現了追求排場、講究氣派、相互攀比的趨勢，還出現了一些“開業典禮儀式”和“賀上大學儀式”等新的禮俗儀式活動。

1.開業典禮儀式

經濟快速發展的陜北，新廠家、新商家開業和各類新項目開工連續不斷， 特別在傳統的黃道吉日，更是各類開業、開工集中的日子。據榆林市鼓吹樂藝人常體成回憶，2023 年陰歷二月十九日這天，榆林市區同時有58 家開業，他們從米脂、綏德、橫山、清澗緊急調請了三十多個鼓吹樂樂班來榆林“吹開業”。

一般的開業典禮儀式，主家要請專門的司儀主持儀式，有一個大型的鼓吹樂隊循環演奏，歌手演唱穿插其中，有時還有秧歌隊扭秧歌。為開業典禮奏樂的樂手要統一穿著禮服， 秧歌隊也穿著盛裝。送賀禮的同行或親友在自己帶來的小型鼓吹樂樂隊的簇擁下向主家送花籃、匾額、擺設，也有的把慶賀禮金數字做成匾額，依次向店主敬送賀禮。主持人高聲宣告送賀禮的單位或個人姓名、頭銜。開業典禮作為商家始業的重要廣告方式，因而非常重視儀式的排場和聲勢，僅小型商家廣泛使用，國企的開業或重大工程的開工奠基儀式往往也都入鄉隨俗，采取和民間開業典禮儀式接近的方式。主流社會與民間的典禮儀式有著趨同融合的傾向，陜北鼓吹樂也正在向“由俗入雅”和“由民間入主流”的方向發展。

2.賀上大學儀式

陜北是一個十分崇尚知識和文化的地區，孩子考上大學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喜事，鄰居和親友都要去祝賀，就像喝喜酒一樣，放煙花爆竹、奏鼓樂、跳秧歌。2000 年以來，高考招生逐年擴大，幾乎每家都有孩子考上大學，慶賀上大學逐漸成為一種新的禮俗儀式活動。儀式的基本程序是：

報喜。考上大學的孩子在媽媽陪同下去外婆家報喜，鼓吹樂隊隨同，一路吹打造勢。

請神。在鼓吹樂演奏的聲音背景下把祖宗牌位安放在供桌上，然后上香、上供，意為向祖宗神靈報告子孫取得的功名，同時也表示對祖宗神靈庇護保佑的感謝。

迎師。眾家長和親友在門前大道兩側迎接高中老師，鼓吹樂隊奏樂。

謝師。鼓吹樂隊持續演奏，隨老師們進入正房。老師們正面入座，學生向老師敬茶、鞠躬。

宴飲。鼓吹樂隊退出正房，在門外或者院子里做持續性的演奏。

送師。宴飲結束，學生和家長把老師送到門外，學生再對老師三鞠躬，鼓吹樂隊奏樂送行。

送神。鼓吹樂隊再次進入正房演奏傳統曲牌，家主祭拜祖宗神靈牌位后送回神龕安放。

（三）陜北鼓吹樂的變化與發展

近十幾年來， 隨著陜北禮俗儀式的變化發展，陜北鼓吹樂也有了較大的變化與發展，主要表現在六個方面：

1.樂隊編制的擴大。在傳統的五件樂器基礎上，樂隊增加了笙、管子、大鼓、大镲，有的把爵士鼓和小號、長號、圓號等銅管樂器也加了進來，樂隊人數最多的時候達到二十幾人。

2.演奏曲目的增加。運用“通奏鑼鼓”格式化方法，把眾多的新民歌、流行歌曲、創作歌曲甚至外國歌曲納入了演唱或演奏曲目。

3.綜合化的表演方式。除了傳統的純器樂演奏之外，秧歌隊的表演、歌手獨唱較多地融入鼓吹樂的表演。

4.舞臺化的表演方式。隨著越來越多學習音樂專業的年輕人加入陜北鼓吹樂的表演， 鼓吹樂的表演形式開始追求美化和藝術化， 陜北鼓吹樂開始被劇場、音樂廳等主流社會表演場所接受，有些表演經常在電視臺播放， 陜北鼓吹樂得到了更多人的歡迎。

5.藝術化的發展趨勢。隨著微信、抖音、快手等自媒體的使用，越來越多的鼓吹樂藝人把自己的演奏通過手機自媒體傳播，鼓吹樂的演奏越來越重視自己的藝術化發展。

6.主流化的發展趨勢。陜北民間禮俗儀式活動與主流社會的慶典類儀式活動出現了并軌交融的現象，這也同時意味著陜北鼓吹樂正在走向主流社會的展示平臺。

結語

陜北鼓吹樂這個原生于黃土高原的民間樂種，表面上看是一群鄉民自發性的文化活動， 深究起來，其樂曲有著嚴密令人吃驚的結構和格式化的發展方法；作為民間禮俗儀式的載體，它以實踐的方式傳承著兩千多年的禮樂文化；在工業化和城鎮化的現代文明背景下，它主動對接主流社會的慶典類儀式，初步實現了民間禮俗儀式與主流社會儀式的交融； 因部分學習音樂專業的青年人的加盟接力，它正在向著藝術化和主流化的方向發展。陜北鼓吹樂值得音樂學家們的持續關注和研究。

田耀農博士， 杭州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特聘教授、泰國格樂大學、安徽師范大學兼職博導

陳曉宇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2021 級在讀博士、山東理工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