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俄僑詩人視域里的中國人形象

嚴文穎 劉艷萍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中東鐵路的修建和十月革命的爆發，使大批俄國人遷移至中國，拉開了中國俄僑的序幕，哈爾濱成為俄僑首選聚居地。俄僑在中國哈爾濱生活了半個多世紀，借助這片沃土書寫出無數詩篇，留下了輝煌燦爛的哈爾濱俄僑文學。然而由于政治和歷史等諸多原因，俄僑文學長期以來處于被冷落甚至被淹沒狀態，未得到深入探究，直到20世紀80年代，特別是90年代蘇聯解體后，俄僑文學才被關注。在中國學界，隨著刁紹華教授《中國哈爾濱-上海俄僑作家文獻存目》和李延齡教授《中國俄羅斯僑民叢書》的相繼問世，哈爾濱俄僑文學開始進入了國內研究者的視域里。哈爾濱俄僑文學題材多樣，內容豐富，形式各異，其中詩歌創作最為引人注目，其創作人數之廣，作品之多不可勝數。綜觀哈爾濱俄僑詩歌的題材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俄國題材和中國題材。關于中國題材的詩歌研究，個別學者進行了一些先行研究，多為介紹性、概括性研究，鮮少針對詩人筆下的中國人形象進行更深入的探析。基于此，筆者以俄僑詩歌為研究對象，著重采用比較文學形象學理論和文本細讀的研究方法，對哈爾濱俄僑詩歌進行深入解讀，同時挖掘俄僑詩人通過詩歌所呈現的中國人形象，并對其產生的原因進行闡釋。

一、哈爾濱俄僑文學產生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

哈爾濱俄僑文學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上半葉，由俄國流亡到中國哈爾濱的俄國人用俄語創作(極少數詩人寫過漢語詩歌，如別列列申)的文學作品，其作品既保留了俄國“白銀時代”的文學特征，又刻有深深的中國烙印。它具有獨特的民族風格，鮮明的地域色彩，又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既是獨特的俄國文學，又是特殊的中國文學。(1)苗慧：《是俄羅斯的，也是中國的——論中國俄羅斯僑民文學也是中國文學》，《俄羅斯文藝》2003年第4期，第75頁。

哈爾濱的俄僑遷移時間主要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葉，這與中東鐵路的修建密切相關。隨著1896年《中俄密約》的簽訂，沙皇俄國取得了在中國東北修筑中東鐵路干線的特權，隨后開始了三次大規模移民浪潮。1898年，隨著中東鐵路的全面開工，大批俄國移民涌入中國東北地區，哈爾濱迅速發展成為俄僑在華的聚居中心，這是第一批遷徙至哈爾濱的俄僑，一直延續到1904年日俄戰爭爆發。他們中既有工程技術人員、工人，也有醫生、演員、教師和神甫，還有記者、藝術家和作家。他們身份不同，卻都負有沙皇政府的派遣使命，且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和經濟實力。俄僑第二次移民潮始于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及國內戰爭以后，大批反對蘇維埃政權的知識分子和各階層人民，以及從戰場上潰敗下來的高爾察克白衛軍軍官、士兵及家屬沿著中東鐵路來到哈爾濱。與第一次移民潮不同，這次的移民知識分子居多，被稱為“白俄僑民”，其中有社會活動家、大學教授、詩人、作家等。20世紀30年代，蘇聯實行強制性的農業合作化政策，進行大規模肅反運動，迫使一批農民和知識分子流亡國外，其中大多數流亡至哈爾濱，這是俄僑第三次移民潮。綜觀哈爾濱俄僑的教育層次，知識分子比例較大，各方面的文化事業都十分發達，全面發展的文化事業是哈爾濱俄僑文學產生的前提條件。據《風雨浮萍》書中統計，俄僑在哈爾濱開辦了中學、小學60余所，高等學校8所，包括建于1920年的哈爾濱工業大學。(2)李興耕等：《風雨浮萍俄國僑民在中國》，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7年，第335、342頁。不僅如此，哈爾濱俄僑還創辦了大量的雜志和報刊，為詩人等文學活動家們建立了良好的創作園地。此外，哈爾濱曾有過很多俄僑文學組織，其中規模最大且堅持最久的文學團體是“青年丘拉耶夫卡”(3)“丘拉耶夫卡”一詞來源于當時有名的西伯利亞作家格澳爾吉·格列邊希科夫的長篇小說《丘拉耶夫卡兄弟》中主人公的名字，丘拉耶夫卡兄弟是阿爾泰地區最早的俄羅斯居民。協會，這是一個青年詩人和詩歌愛好者文學聯合會。其組織者是西伯利亞前哥薩克軍官、教育家、詩人阿列克謝·阿恰伊爾，主要成員有著名詩人阿爾謝尼·涅斯梅洛夫、瓦西里·別列列申等。“青年丘拉耶夫卡”協會在當時俄僑中有相當的影響，不僅成為東方俄僑文藝活動的中心，也極大地推動了哈爾濱俄僑文學的發展。總之，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哈爾濱俄僑文學的繁榮時期。

哈爾濱俄僑作家創作題材多樣，內容豐富，形式各異，有小說、詩歌、戲劇、歷史傳記、日記、回憶錄等。其中，詩歌創作最引人注目，主要的詩人有阿爾謝尼·涅斯梅洛夫、阿列克謝·阿恰伊爾、瓦列里·別列列申，女作家亞力山德拉·巴爾考、維克多里婭·揚科夫斯卡婭等。他們創作了許多優秀的詩歌作品，詩歌題材既涉及俄國生活與戰爭內容，又涉及流亡中國后的生活與命運。在中國題材中，俄僑詩人把中國尤其是哈爾濱作為第二故鄉，描寫了中國的人和物、景與情，呈現了當時社會背景下幾近真實客觀的中國群像。

二、中國人形象塑造

法國形象學家巴柔指出：“所有形象都源于一種自我意識，它是對一個與他者相比的我，一個與彼處相比的此處的意識。事實上，形象是對一種文化現實的描述，通過這一描述，制作了它的個人或群體揭示出和說明了他們置身于其間的文化的和意識形態的空間。”(4)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21頁。也就是說，“他者”形象的塑造源于形象塑造者對自我身份的建構。從與“他者”的對比中發現自我，并認同自我身份，反映了形象塑造者所代表的社會或群體對“他者”的一種集體想象。哈爾濱俄僑詩歌中所塑造的中國人形象，不僅揭示了作者對中國人及中國文化的認知與看法，而且從側面反映了俄國社會和文化狀況以及對俄僑詩人心理與創作的影響。具體而言，哈爾濱俄僑詩歌中描繪的中國人物形象多種多樣，主要包括儒士、美人、勞動者、吸毒者、市井百姓、“紅胡子”等。

(一)風度翩翩的中國儒士

長袍是民國時期知書達禮的知識分子外在服飾的典型元素，更是幾千年來中國儒家思想文化的現代載體，哈爾濱俄僑詩人在閱讀并接觸中國悠久的歷史文化過程中特別關注于此。瓦西里·洛基諾夫在《學者》中描繪了身穿長袍，手持煙斗的中國儒士形象。“長袍和煙斗”“柏木的圣像和羊皮做的書，在鍍金板上面容的炭黑描繪以及在各種文書上太陽光輝時隱時現斑點中的歡快曲律”。(5)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86頁。儒士喜歡獨處與思考，煙斗給了他一段安靜從容的時間。好的煙斗是儒士身份的象征，柏木圣像、羊皮書、鍍金板上的素描以及各種流暢的文書筆跡表明儒士學識淵博、品位超脫。“他的頭雪一樣白，眼睛狹而細，閃著思想火花和突發的感情，手上戴著蒙古綠松石的戒指——地地道道元代制作的藝術品。”(6)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86頁。儒士頭發雪白、年事已高，眼睛細長窄小，思想睿智，手上戴著地道的元代綠松石戒指，是元代古董收藏的愛好者，從相貌和穿戴讓詩人聯想到這位學者也許是元朝貴族后裔。詩中描繪了穿長袍、抽煙斗、知識淵博、品位超脫、安靜沉著、優雅而睿智的中國儒士形象，表達了詩人對這一群體的羨慕之情，哈爾濱自由而寬松的生活環境，給了中國儒士施展才華的空間。詩歌也流露出詩人的悲傷之情，他明明是受人敬仰的作家，卻不得不在異鄉漂泊流浪，心中的痛苦不言而喻。

詩人在描述中國風雅儒士外在特征的同時，也在不經意間透露出與儒士文化須臾不可分的象征物，比如筆墨紙硯等。尤斯吉娜·彼得列茨在詩歌《李太白》中，描寫了李白為楊貴妃寫詩的場景，詩歌之中滿是對中國這位千古才子的仰慕之情。“他懶洋洋地坐著，高高興興，醉醉醺醺……他在帝王的宴席上大嘁一聲：‘拿酒來！’”“楊貴妃親自拿著墨塊，為他在硯池里研墨”“他打著嗝，把靴子一脫，甩一旁，毛筆在薄薄的宣紙上飛龍走蛇”“這是大名鼎鼎的李太白呀……他受寵于生活、人民和宮廷，楊貴妃親自為他揮搖羽扇，不止一次地向他微笑，表示垂青”。(7)李延齡：《松花江畔紫丁香》，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24頁。詩仙李白才華橫溢、風流倜儻，他受寵于生活、人民和宮廷，是千古永恒的人物。詩人把詩仙李白引入自己的詩歌中，不經意間也書寫著與千古才子相關聯的中國文房四寶文化。一則表達詩人諳熟且認同中國傳統文化，對中國儒士大加贊賞。二則詩人由此不禁聯想到本民族傳統文化，俄國文學擁有著輝煌燦爛的“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詩人在異國他鄉進行文學創作，字里行間透露著對本民族文學與文化的自豪感，希望通過自己的文學創作把俄國文學傳統在異國傳播和發揚。

(二)貌美如花的異國美人

“水仙”又稱凌波仙子，是我國十大名花之一。它素雅高潔，超凡脫俗，象征著純潔。拉麗莎·安捷爾先在《水仙花》(8)李延齡：《松花江畔紫丁香》，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97頁。中把中國美人比作“水仙花”，她們吟唱動聽的歌謠，手指纖細如同花莖，身穿旗袍，彰顯出中國女性雋永而優雅的氣質。雅可夫·阿拉肯在《譯自緬甸情歌》(9)李延齡：《松花江晨曲》，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7頁。中描寫了中國美人的外貌特征，“面龐柔和如晚霞”“頭發烏黑油亮”“眼睛清澈如秋水”。再有，基里爾·巴圖林在《妞》(10)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99頁。一詩中把中國美人的臉蛋比喻成花瓣，并稱贊其曼妙的楊柳腰、纖細的竹節指，認為中國美人本身就是一首絕妙的詩。詩人以獨特的視角觀察中國美人，詩歌中細致地刻畫了含羞、楊柳細腰，且像竹節一樣青春永駐、清麗俊逸的中國美人形象。基里爾·巴圖林的另一首詩歌《寧波姑娘》(11)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03頁。中描繪了梳辮子、黑眼睛、穿旗袍的美麗寧波姑娘。以上詩歌中俄僑詩人描繪的異國美人是“烏黑的頭發”“清澈的眼眸”“含羞的面頰”，身穿“旗袍”，“吟唱小曲”的古典含蓄且美麗端莊的東方女性形象，詩歌中飽含對異國美人的肯定及對異國情調的欣賞，這或多或少地受到社會集體想象的制約和影響。中國女性在詩人們的社會集體想象中是典型的東方美，當詩人們親臨中國大地上，親眼見到中國女性時，不禁以一種獵奇的眼光觀察中國女性。詩人們由衷地贊美中國女性的美好，使中國女性形象具有了美學色彩，這種唯美的書寫是詩人們“烏托邦”式的形象塑造。

(三)勤勞善良的勞動者

哈爾濱俄僑詩歌中塑造了典型的、勤勞的、令人同情的勞動者形象。瓦西里·洛基諾夫在詩歌《啊，松花江上的都城》(12)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82頁。中描寫了為生活而奔波勞走的人力車夫。阿爾謝尼·涅斯梅洛夫在詩歌《齊齊哈爾附近》中描繪了中國東北農民田間勞作的畫面。炎熱的夏天，趕牛人光裸上身，頭頂烈日，使出渾身力氣辛勤而頑強地勞動。“幾千年前，就是這樣，人和牛，都低下雙眼再把額頭，夠向地面，走在同樣的路上。”(13)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5頁。“牛”象征著人的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忍辱負重。詩人把人和牛聯系在一起，把幾千年來中國人優秀的傳統形象和品性表現得淋漓盡致。再如，詩歌《畦田》描繪了中國東北閉塞農村和沉默農民的生活狀態。在干涸的畦田里，一位曬黑的青銅般結實的農民如同一頭“瞎眼而溫順”的毛驢，低著快要“夠到地面”的額頭，弓著腰，沒有言語，沒有笑容，像“有魔法的奴隸”在“嚴酷的工作”。當詩人看到當地農民如同牲畜般地在田地里勞作時，詩人帶著痛楚的心情，真摯的情感，表達了對中國底層農民深切的同情。詩歌結尾，筆鋒一轉，“我要把整個身心投入畦田，這是我所無法覓得的，令人向往的甜蜜的負擔”。(14)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3頁。“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中國幾千年來的農業生產，培養了中國人樂觀的態度和吃苦耐勞、勤儉持家的美德。勤勞的中國農民在田野里耕耘著收獲著，用“苦役般的勞作”換取收獲的果實。由此表達了詩人對中國農民以自己的生活方式來獲取“甜蜜的負擔”的羨慕和向往。

綜觀以上幾首詩歌，為讀者展現了中國東北底層勞動者艱苦生活和辛勤勞作的畫面，這種平靜安寧的生活狀態是詩人所羨慕和向往的。詩人一方面肯定中國底層勞動者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堅韌不拔的品格，一方面又流露出對底層勞動者的深度關愛和同情。俄僑詩人遠離祖國，流亡他鄉，是中國毫無保留地張開雙臂收容了他們，他們對中國抱有感激和贊美之情。詩人在贊美和同情中國底層勞動者的同時，也流露出對流離失所的無奈與苦楚。詩人在字里行間言說著“他者”，卻也不經意間言說了“自我”。

(四)精神麻木的吸毒者

哈爾濱俄僑詩歌中不僅書寫了中國人的正面形象，也不乏對中國人負面形象的描寫，真實客觀地記錄了當時社會背景下中國人民的生活狀況。其中，精神麻木的鴉片吸食者成為詩人重點描寫對象。伊吉達·奧爾洛娃在《來福》(15)李延齡：《松花江畔紫丁香》，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197頁。中把讀者帶入一處具體的吸食鴉片的場館——“大街拐角處”的“茶館”。茶館內“雕花茶幾”上暗淡的煙燈和“瑪瑙的煙袋”招攬著顧客，“火炕周圍”橫臥著“黃面孔”的煙客。在這樣的環境下，茶館的堂倌“來福”也吸食了鴉片。他從親眼看著別人吸食鴉片，到親自嘗試鴉片；從目睹別人因吸食鴉片而家破人亡，到自己因鴉片而喪生。鴉片對中國百姓的殘害，讓詩人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詩中描繪了一個中國底層百姓慘遭鴉片毒害的悲慘結局，反映了以“來福”為代表的鴉片吸食者安于現狀、精神麻木、無所追求的生活狀態。再如，韋涅季克特·馬爾特在《小手指》中寫道：“從傅家甸，從馬家溝，去三德閣洋鐵板墻，去鴉片窟過過煙癮”，“一小塊黑色的煙膏，煙槍針下變來變去，熱乎乎鴉片的毒泡，刺激著醉人的胃口”。(16)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36頁。詩中反映出當時社會背景下中國百姓吸食鴉片成風，“傅家甸”成為當時人們吸食鴉片的聚集地。詩人雖然揭露了鴉片的毒害之深，痛斥了百姓的麻木與愚昧，但只是客觀真實地記錄，并沒有深究其原因，更沒有體現西方列強進行鴉片貿易的真實目的。由此可見，俄僑雖然移居中國數十載，把中國親切地稱為“第二祖國”，而他們詩歌中為精神麻木的中國人生活狀況和現實命運的擔憂，只是俄國人道主義文學傳統的自然流露。

(五)萎瑣庸俗的市井百姓

俄僑詩中除了記錄百姓吸食鴉片的場景外，還記錄了市井百姓萎瑣庸俗的生活畫面。奧莉佳·斯闊彼淺克在詩歌《上海僻巷》(17)李延齡：《松花江畔紫丁香》，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47頁。中形象生動地描寫了上海偏僻小巷的場景，展示了上海市民真實的生活狀態。上海雖然是國際大都市，但并不是處處繁華、高樓林立，也有殘敗凌亂、被人忽略的角落。“幽暗的角落”里“灰不溜秋”的小鋪，“低價小飯館”里“杯很臟”，女人們在“你講我講”嘮著家長里短，商人們“半光著膀子”“在沒完沒了地打麻將”，處處都是一幅漫不經心的場景。“油味兒、炭火味兒、豆味兒”鉆進詩人的鼻子，這種情景和環境讓詩人無法忍受，內心唯一的想法是“快點兒走過人群”。詩歌表達了詩人對此環境和狀況的不喜歡，甚至是厭惡。這首詩勾勒出了那個年代在中國城市偏僻處市井百姓的生活情況，也揭示了市井百姓安于現狀、精神空虛、沒有更高追求和遠大理想的悲哀。俄僑詩人以現實主義手法真實地揭示了中國底層民眾的生活狀況，抨擊了市井百姓愚昧、麻木的精神狀態；又以人道主義情懷同情和關切小人物的不幸命運，這也繼承了俄國人道主義文學創作傳統。

(六)打家劫舍的“紅胡子”

“紅胡子”在東北方言中指的是厲害的土匪、強盜。20世紀初，東北地區的“紅胡子”主要搶劫境內的俄國勢力，而中東鐵路是“紅胡子”的主要洗劫對象，俄國來往的列車雖有士兵押運，卻也常遭遇洗劫，俄國人憎惡“紅胡子”，對“紅胡子”進行持續打擊。阿爾謝尼·涅斯梅洛夫的《紅胡子》描繪了中國“紅胡子”形象。“他拋下自己的妻子和母親，搞到枝便于瞄準的毛瑟槍，光著一副結實的肩膀，走到村外到田野里去闖蕩……很遠地對一個紅胡子吹口哨，另一個紅胡子用口哨應和。”(18)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3頁。詩節中的“他”指代“紅胡子”，講述了“紅胡子”為了生存拋下親人出門搶劫，以及搶劫過程中機敏應戰的場景。“一雙手把一個被俘的‘紅胡子’，從跪著的狀態扶了起來，他不再活著，也不會死掉，烏鴉在它的上方盤旋著，因為鳥兒們曾為它爭吵”。(19)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23頁。該詩節講述的是“紅胡子”在俄軍的圍剿下失去生命的情景。當時東北地區尤其邊境警力匱乏，治安混亂，社會動蕩，列強干涉，步步緊逼，這樣的環境催生了土匪強盜，“紅胡子”的隊伍趁機壯大，然而俄軍對“紅胡子”的打壓也隨之增強。再如，詩歌《選自中國紀念冊》中，“一個紅胡子被砍的頭顱，掛在似架天線用的細桿上”。(20)李延齡：《哈爾濱，我的搖籃》，哈爾濱：北方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5頁。詩人將墻外插在竹竿上“紅胡子”的頭顱進行了現實主義描寫，反映了當時社會“紅胡子”被隨意打殺的現實。詩歌中“紅胡子”是可恨的，在東北邊境結伙打劫，使得邊境城市混亂不安，但“紅胡子”又是可憐的，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底層貧民，在成為“紅胡子”之前都有著坎坷悲慘的遭遇，為了生存不得不殺富濟貧。

以上兩首詩歌中詩人描寫“紅胡子”形象，一則是記錄了當時中國東北客觀真實的社會現象，再則是詩人萌發出一種令人寒心的聯想，俄僑離開俄國，就像“紅胡子”被砍掉頭顱一樣，與祖國的聯系被斬斷，也表達了詩人對俄僑命運的哀傷。但由于俄僑詩人并未深入了解中國“胡子”文化，因此對“紅胡子”形象塑造難免產生偏頗和誤讀。“胡子”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十分獨特的現象。例如，《水滸傳》中記錄的梁山一百單八將是英雄式“胡子”的典型詮釋。而在近代東北社會，“胡子”也是一種突出的文化現象，尤其在中國東北作家的文學作品中描繪了復雜多元的“胡子”世界，如英雄式“胡子”、反抗式“胡子”、仁義式“胡子”、覺醒式“胡子”等，他們身上擁有著野性與強力并存的“胡子精神”，這也是東北地域生命意識的生動體現。

三、中國人形象塑造原因探析

(一)20世紀上半葉中國東北真實而形象的“影像”

通過分析哈爾濱俄僑詩歌，我們獲得了一幅比較真實客觀的20世紀上半葉中國眾生相。俄僑詩人在詩歌中為讀者如實地描繪了一幅幅抑或是清晰自然，抑或是寧靜和諧，抑或是黑暗幽僻的生活畫卷，再現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人的生活原貌。黃皮膚、黑頭發、黑眼睛、旗袍、長袍、煙斗等元素可謂是中國人的典型符號。正是因為俄僑詩人熟悉中國人，熟悉中國文化，才能在詩歌中表達得如此真實。中國東北廣袤的土地上，辛勤的勞動者頭頂烈日、臉朝黃土背朝天耕作的畫面也是真實存在的。農業文化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農耕是中國人最古老而傳統的生活方式，尤其在東北地區農耕文化顯得尤為重要。詩人能夠惟妙惟肖地描寫農民耕種勞作，源于對中國東北農村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源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理解，其詩歌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當時中國東北的自然風貌和生活場景。再有，鴉片進入中國，殘害著中國百姓，上至達官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要“過過煙癮”也是真實存在的現象。從19世紀30年代鴉片開始流入中國東北，直到20世紀日本在東北殖民統治結束，在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里，東北地區鴉片泛濫，給東北人民帶來了極大的災難。當日本帝國主義占領中國東北后，開始實行惡毒的鴉片政策，不僅掠奪中國財富，更是毒害東北人民，摧殘民族意識。哈爾濱有名的“傅家甸”“馬家溝”鴉片窯比比皆是，中國民眾吸食鴉片，社會風氣一度萎靡敗壞。俄僑詩歌中或正面或側面地體現了當時東北的社會風氣。中東鐵路的修建，俄國人的到來，日本鐵蹄也隨之進入中國東北，當時的東北地區治安混亂，社會動蕩，大批“紅胡子”出現亦是真實存在的。東北“紅胡子”起源于清咸豐年間，至其被消滅，存在時間將近一個世紀。他們在東北的社會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20世紀初，東北的“紅胡子”發展成為“跨國土匪”，中東鐵路是他們的主要洗劫對象。俄僑詩歌中也記載了這一歷史現實。總之，俄僑詩人筆下對中國人形象的塑造是從現實主義出發，比較客觀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社會背景下中國東北的樣貌以及中國人的生活狀態。

(二)社會集體理想的幻象

比較文學形象學理論認為：“他者”形象往往含有創作主體的主觀臆想和幻象，“我”在言說“他者”的同時，無意識地言說了自我，表達了自我的某些觀念和想法。“他者”不僅涉及社會的精神生活層面，也可以是對社會總體面貌的概述，而個人眼中的他者形象不僅是形象創作者個人真情實感的表達，也不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地受到社會集體想象的制約和影響。哈爾濱俄僑作為一個獨特的群體，在特定的社會環境中形成了獨特的群體性格和社會心理。所有的俄僑或主動或被動離開世代生活的祖國，背井離鄉來到哈爾濱，是哈爾濱敞開胸懷，溫柔地接納了他們。哈爾濱之于俄僑詩人們是“溫柔的繼母”“第二故鄉”，他們對中國的熱愛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因曾在中國生活而感激，因感激而熱愛，因熱愛而難以忘懷。當他們看到中國女性的時候，被中國女性身上的美麗、溫柔、古典、含蓄所吸引。使得俄僑詩人在流亡他鄉的時候，心中存有對美好事物的向往。當他們看到中國底層勞動人民在辛勤耕耘的時候，看到農民用自己的辛勤勞動換來豐收的果實，心中無比羨慕和渴望。詩人們渴望自己能夠擁有這“甜蜜的負擔”，即使辛苦，但卻收獲著幸福。然而，當時社會背景下的中國底層勞動者生活得并不是那么無憂無慮，他們貧窮、受苦，為了生存不得不辛苦勞動，然而這樣的生活被詩人描繪成寧靜喜樂的畫面，其中無疑是摻雜了詩人們理想的幻象。可見，俄僑詩人在描繪中國人形象的時候，會無意識地受到社會集體想象的影響，從理想主義視角探尋中國人形象。

(三)俄僑詩人創作心理的變遷

俄僑移居哈爾濱50多年，半個世紀間，世界風云變幻，無論俄國還是中國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隨著俄國在中國東北勢力的消長，哈爾濱俄僑的心理也隨著變化，不同的心理變化鮮活地體現在其文學創作中。中東鐵路的修建至十月革命前，俄僑的心理頗為自負與驕傲，感到哈爾濱已變成他們的“東方莫斯科”，儼然成為哈爾濱的主人，由此也就實現了沙皇政府派遣他們移民的政治與經濟使命。俄國十月革命及隨后的國內戰爭時期，反對蘇維埃紅色政權的“白俄”流亡者，他們的心靈世界是復雜的，呈現出了多種多樣的心理狀態。20世紀20年代，這些逃出革命風暴的流亡詩人們，對哈爾濱的收容充滿感激，對哈爾濱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的風景人物滿懷深情。詩人們飽含深情地描繪在哈爾濱的所見所聞，表達他們對這里的風土人情的關注和喜愛。因此，詩人們筆下的中國人是那么的美好可愛，中國儒士優雅睿智、中國美人溫柔可人、勞動者勤勞堅韌，就連東北土匪“紅胡子”在詩人們的筆下也沒有進行貶義的批判。哈爾濱是流亡詩人們休憩的避風港、安寧的新家園，但是流亡者失去故國，身處他鄉的失落感一直存在于詩人們的心中。詩人描繪中國人正面形象的同時字里行間都流露出對平靜安寧生活的羨慕和向往。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特別是東北大地遭受著血雨腥風的洗禮，日本鐵蹄無情地踐踏著東北大地，世事滄桑巨變，許多哈爾濱俄僑前往上海、天津等地。在嚴峻的現實面前，俄僑詩人心理再次發生變化，處境也更加困難，這時的俄僑詩人更多是處于彷徨狀態。昔日的祖國不復存在，收留他們的“第二祖國”也正經歷著戰亂。此時的俄僑詩人們精神愁苦，生活困頓，顛沛流離，詩歌中所塑造的中國人形象大多是可憐又可悲的。當時的中國正經受著苦難，可是底層的中國人仍然愚昧無知，吸食鴉片，沒有理想沒有追求地活著。鴉片腐蝕著中國人的肉體和靈魂，愚昧和麻木使得中國大地生靈涂炭。這一時期的俄僑詩歌更多的是表達詩人對中國底層百姓生活狀況的同情，對他們的愚昧、無知、麻木表示深深的悲哀，對飽受折磨的東北大地無限的心痛。此時的中國人同俄僑流亡詩人們同病相憐，詩人在言說中國人的同時，字里行間也言說著自我。

(四)中俄文化融合下獨特的創作風格

哈爾濱俄僑詩歌既延續了俄國“白銀時代”的文學特征，又刻有中國烙印，其創作風格獨樹一幟。哈爾濱俄僑詩人生活在中國的地域，深受華夏文明的影響，使其創作明顯有別于俄國本土作家。詩人對人的生存狀態、人生境遇、生命價值的理解與感悟是建立在中國獨特的文化背景基礎上的，是中俄文化相互交織與相互碰撞下對人生獨特的理解與態度。因而，哈爾濱俄僑詩歌有其獨特的思想表達方式和創作風格。研讀哈爾濱俄僑詩歌，我們發現，詩人繼承了俄國現實主義傳統，在詩歌中努力刻畫客觀真實的中國農民、人力車夫、市井百姓、吸食鴉片者、“紅胡子”等。這些現實主義詩歌大多以同情和憐憫的筆調，描繪中國東北底層百姓的生活狀態，體現了俄國文學人道主義和關注“小人物”的傳統。詩人在創作的同時又吸納了“白銀時代”自然主義的基本特征，描寫日常瑣事和普通人，真實地反映現實生活，雖然在描寫底層小人物時，具有人道主義傾向，但在描寫人和事的態度上是十分客觀的。比如詩人在描寫東北“紅胡子”時，沒有用晦澀的語言、玄妙的結構來刻意渲染，沒有政治立場，沒有主觀評價，只是把當時比較真實的形象展現在讀者面前。而當詩人描繪中國儒士、中國美人時，常常從審美角度對中國人形象進行觀賞和贊美。儒士優雅睿智、風度翩翩，美人美麗端莊、溫柔可人，在詩人眼里都具有美學色彩，這種美化現實的趨向深受“白銀時代”以古米廖夫為代表的唯美主義思潮影響。它導致俄僑詩人在創作時易被所描繪對象的表面狀態所迷惑和麻痹，帶著一種異域獵奇的眼光觀察客觀對象，而忽略了“他者”現實存在的真正本質，從而給讀者造成浪漫化、唯美化的虛幻印象。由此可以看出，俄僑詩人雖然在詩歌創作中現實主義地書寫了中國人形象，但不可否認的是，這種塑造不免帶有唯美而夸大的理想主義色彩，淡化了當時東北人民特別是底層民眾痛苦生活的現實，而這又與哈爾濱獨特的地域文化密切相關，這正是哈爾濱俄僑詩人迥異于中國本土作家的獨特風格，這一創作風格是尤為特殊的。

四、結語

哈爾濱俄僑詩人根據自己旅居中國的親身體驗與所見所聞，描寫了當時社會背景下各階層的中國人形象，塑造出儒士、美人、勞動者、吸毒者、市井百姓、“紅胡子”等形象。中國人形象既是當時社會背景下真實客觀的鏡像，也是俄僑群體總體理想的幻象，更是俄僑詩人們心理狀態的集中表現，深受中俄文化交融的影響。俄僑詩人旅居中國數十載，把對中國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都記錄在了詩歌里，為我們呈現出了一幅比較真實客觀的當時歷史背景下的中國人群像。哈爾濱俄僑詩歌保留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歷史記錄，建立起了俄國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溝通的橋梁。雖然俄僑詩歌的創作語言是俄語，但并不意味著其讀者群只能是俄國僑民。哈爾濱在當時是多民族多文化融合區，當地哈爾濱人不可能不受到俄語和俄國文化的影響，甚至不少哈爾濱人懂俄語，這就成功促進了那個時期中俄文學的對話與交流。此外，哈爾濱俄僑詩歌保存完整，為后世研究留下了寶貴的文學文本資料，開啟了當今研究俄僑文學的可能。總之，哈爾濱俄僑文學是那個特定歷史階段蔚為壯觀的文學現象，它既是特殊的俄國文學，又是獨特的中國文學，值得我們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