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卡姆的愛情

◎燕嶺

一

我爺爺是木卡姆的第六代傳人。許多年來，他帶著手鼓和琴，走遍了伊寧的每一個村落，好多人都是聽著他的悠揚歌聲長大的。

我們村緊挨著縣城，交界處有一排排胡楊樹。我家的房子在縣城的邊上，也在我們村的邊上。爺爺八十多歲了，和所有的老人一樣，爺爺臉上的皺紋越來越多，越來越深，每天大部分的時間總是一個人對著村外的丘陵發呆。住在丘陵邊上的好多人家都搬走了，搬到城里的高樓里面。讓爺爺也搬家，也去住高樓。爺爺總是一個勁兒地搖頭，他說他不離開這個家，他要一睜開眼，就能看到村子。天天看村子的一草一木，爺爺還嫌不夠，他還會常常一個人爬上阿布勒山。站在阿布勒山上，爺爺昏花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看到了村子很遠很遠的深處。

夜間，提著那盞破舊的馬燈走向阿布勒山，很多人以為爺爺這樣做是因為老了、閑了、沒事可做了，并不明白爺爺真想看到什么?；畹竭@把年紀，他心里裝了多少事情，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我曾經讓爺爺把他經歷過的事全說給我聽聽。爺爺笑了，說有些事能說出來讓別人聽，有些事是不能說的。我問他為什么，爺爺說，有些事，已經滲進血液里、骨髓里。

二

爺爺出生在這條路上的馬幫運輸隊中，他童年的搖籃一直晃動在馬背上。當他從馬背上跳下來，赤裸的雙腳踩到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時，他知道，這一輩子他的生命是和草原分不開了。一根牛皮結成的韁繩交到了爺爺手中，爺爺抬起頭看到了長長的馬幫運輸隊，敞開胸襟大喊了一聲，一百匹馬全感到了大地的顫動。它們停了下來，直到爺爺發出向前走的號令，它們才重新邁動蹄子。很快，爺爺成了這條路上有名的商客。

有一次，四個兇惡的土匪盯上了馬背上名貴的珠寶和蟲草，卻沒想到遇上爺爺，他靠著自己的勇氣與一身本領，驅逐了土匪。由此，爺爺的故事傳遍了古老的商道。從那以后，只要發現是爺爺的馬隊，土匪們就會比兔子逃得還快。土匪怕爺爺，商家們卻對爺爺喜歡得不行，爭著把貴重的貨物交與他來馱運。爺爺的馬隊每一次出發，馬背上像是堆了座小山。大漠里的沙塵暴，千百年來不知埋葬了多少支馬隊。只有爺爺和他的馬隊，不斷地把危險踩在腳下，從沙漠走向綠洲。

那時的爺爺極強壯，強壯到不相信世界上還會有什么東西會讓他改變。直到有一天，爺爺再次途經我們村，遇到了我的奶奶。

三

從早晨走到黃昏的馬隊，要找一個地方扎營。爺爺站在阿布勒山高處，從吹來的風中嗅到了水草的氣息。確定了方向后，他帶著馬隊往前走。走著走著，他聽到了木卡姆聲和一個老人的歌聲。踏著木卡姆聲和歌聲前行，他看到了一個木屋和木屋里正在彈琴唱歌的老人，還有一個少女。那少女就是我的奶奶，當時她正靠在木屋的門框邊，看著爺爺的馬隊從山梁上走來。隨著爺爺的走近，靠在門框上的奶奶不知不覺地挺直了身子。爺爺把牽馬的皮繩拴到木架子上，起身看到奶奶提著一桶水，從泉邊走過來讓他喂飲馬匹。接過奶奶水桶那個瞬間，他的目光觸到奶奶的目光，可爺爺的心轟的一聲，好像一座山裂開了，熾熱的巖漿一陣陣噴涌出來。那如同陽光一樣的熱力，同時穿透了奶奶青春的軀體，她的臉紅了。馬隊離開時，奶奶把盛滿水的葫蘆送給了爺爺。腰里系著水葫蘆的爺爺，外表看起來還是那個粗獷的商客，可在他的身體深處，溫柔的青草卻已經開始生長。離開我們村的日子，爺爺不再大碗喝酒，伊寧河谷的羊肉抓飯也不香了。把各種貨物裝到了馱架上的爺爺，一刻也不愿待在城里了。不管天有多晚，爺爺也會吆上馬隊，踏上那條古老的絲綢之路。這時的爺爺其實心里只有一個目的地，那就是我們村。

奶奶的爺爺是一個有名的木卡姆傳人，老人不光是用羊奶和馕餅喂大了他的孫女，他還用琴聲和歌聲豐滿著孫女的心靈和青春。奶奶的美麗在我們村及附近的村子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和爺爺一樣，奶奶可能不知道愛情兩個字是怎么寫的，但他們明白愛情的內涵。在山梁上，在篝火旁，在星星和月亮下，兩個年輕人用一種獨特的方式表達著對彼此愛慕。回到伊寧的爺爺賣掉了他的馬隊，用全部財產換來十馬車羊毛，請了當時手工最巧的一百個織工，織出了一塊能蓋住十匹馬的紅地毯。他要用這塊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紅地毯，把奶奶裹起來，讓奶奶站在阿布勒山上，像一輪鮮紅的太陽，把草原照亮?；氐搅宋覀兇宓臓敔敚砗鬀]有了那支陪伴他的馬隊。

四

那天，爺爺和奶奶連夜趕回了村。爺爺從草甸子里挖出了埋在里面的色澤鮮艷的紅地毯。當他把紅地毯披到奶奶身上時，奶奶和爺爺都流下了眼淚。也就是在那天的早上，我們村下了一場大雨。這樣的大雨，幾年里也遇不到一次。大雨過后的太陽在爺爺和奶奶面前升起，爺爺對奶奶說，我們結婚吧。

爺爺和奶奶的婚禮是在十月的一天舉行的，這時的爺爺和奶奶已經成了無人不曉的歌者和舞者。聽說爺爺要和奶奶結婚了，鄉親們從四面八方趕到了我們村。他們像參加一個盛大的節日一樣，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帶上了最好吃的瓜果。男人們一起唱起了從爺爺那里學來的木卡姆，女人們也一起跳起了奶奶教給她們的優美舞蹈。當奶奶披著紅毯子從山梁上走下來時，村子都閃動著光亮。當時的老人們都說，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熱鬧的婚禮。

二十年前，奶奶因病離世，爺爺從此變得沉默寡言?？墒亲鳛槟究返牡诹鷤魅耍瑺敔敍]有放下他的琴，沒有停止他的歌唱。只要一唱起木卡姆，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來聽他唱歌的人越來越多了，維吾爾族人聽，漢族人聽，其他民族的人也聽，外國人跑來聽，都說爺爺的歌特別讓人回味。

爺爺的歌唱的全是愛情，聽的人都能聽懂。你要不信，就去伊寧一趟吧，去聽我爺爺唱木卡姆，保準你聽了一首還想再聽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