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曉 趙銘 劉慧暉 李天晴 譚韜 季維智*
1 中國科學院科技戰略咨詢研究院 北京 100190
2 中國科學院大學 公共政策與管理學院 北京 100049
3 昆明理工大學 靈長類轉化醫學研究院/省部共建非人靈長類生物醫學國家重點實驗室 昆明 650500
深入認識人胚胎早期發育對于預防妊娠失敗、治療先天性疾病與促進人類生殖健康至關重要[1]。然而,由于人胚胎作為研究對象和實驗材料的獨特性,自第一例試管嬰兒出生以來,針對人胚胎基礎研究的臨床操作倫理和道德爭議就從未間斷。當前,科學界普遍遵從英國沃諾克委員會(Warnock Committee) 于1984 年提出的“14 天規則”(14-day rule),即體外培養人胚胎的時間不得超過受精后第14天。
近年來,隨著生物技術快速發展,14天后體外人胚胎研究已成為可能[2,3]。技術的可行性與研究的重要科學意義引發科學界重啟對“14 天規則”的討論。2021 年5 月,國際干細胞研究學會(ISSCR)發布新版《干細胞研究和臨床轉化指南》①ISSCR Guidelines for Stem Cell Research and Clinical Translation. (2021-05-27)[2023-10-29]. https://static1.squarespace.com/static/611faaa8fee682525ee16489/t/62ed69b184e2ed258e6eb7e4/1659726257773/isscr-guidelines-for-stem-cell-research-andclinical-translation-2021.pdf.,呼吁對延長“14 天規則”進行充分討論,明確提出需要“在獲得管轄范圍內廣泛公眾支持、政策法規允許的條件下,通過專門的科學和道德監督程序衡量科學目標,確有必要培養超過14天,同時需要確保只有最少數量的胚胎用于實驗研究”。中國作為胚胎研究領域的引領者之一,已經在胚胎體外培養、動物胚胎研究等方面率先踏入科學“無人區”。我國科學界、倫理學界、政策法律界有必要且有責任啟動相關政策和倫理研究,推動各方對話,審慎調整倫理規則。為此,本文圍繞體外人胚胎研究的“14 天規則”,通過考察“14 天規則”提出的歷史背景,研究其被納入到科技政策制定整體過程;結合當前的胚胎培養技術的進展,剖析有關人胚胎研究的關鍵倫理問題,考察多元利益方觀點。在此基礎上,提出審慎適當延長“14天規則”的政策建議,推動該領域倫理規則的合理調整和重建。
體外人胚胎研究的“14天規則”自提出以來,在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廣泛且深遠的影響,被認為是生命科學和醫學領域具有國際共識的倫理規則。本文通過深入分析體外人胚胎研究倫理規制的歷史背景和確立過程,考察伴隨生命科技前沿發展的體外人胚胎研究倫理規制在當前面臨的一系列新挑戰。
1978 年,世界首例試管嬰兒路易絲·布朗(Louise Brown)在英國出生,這為不孕不育癥患者帶來生育希望的同時,也引發人們關于人胚胎研究沖擊倫理關系和社會道德的擔憂。為此,英國于1982年專門組建人類受精和胚胎學調查委員會,即沃諾克委員會,對人類輔助生殖技術和胚胎研究的發展現狀和倫理問題開展深入研究,并于1984 年發布研究報告Report of the Committee of Inquiry into Human Fertilisation and Embryology,后被稱為《沃諾克報告》(Warnock Report)[4],該報告是人胚胎研究領域倫理規制和相關立法工作的起點和基礎。
《沃諾克報告》基于對多元價值觀的尊重,對科學家、醫療工作者、倫理學家、公眾等開展廣泛調查,詳細闡述了多種倫理觀點。當時,人胚胎研究的反對者持胚胎潛能的觀點,認為人胚胎應當被視為人或潛在的人,不應該被用作科學實驗的材料,也不能在未經知情同意的情況下被處理;使用人胚胎進行研究會干擾人類生命的創造,可能會過度干預人類生殖過程。在這種觀點下,道德原則被認為比科學利益更為重要。相反,人胚胎研究的支持者對胚胎潛能的觀點予以反駁,認為當胚胎不被植入人類子宮時便不具有繼續發育成為人的能力;使用人胚胎開展研究可以促進生命科學與醫學的發展,為多種疾病的治療提供科學依據;基于人胚胎研究所能提供的科學知識發現,在很多情況下是動物胚胎研究所不可替代的。綜合考慮雙方對立觀點,《沃諾克報告》建議有必要開展充分的倫理論證、公眾溝通和政策研究,從而建立專門的法律法規和監管規范?!段种Z克報告》的研究與當時的英國社會背景高度相關,如試管嬰兒誕生帶來的公眾恐慌情緒、當時生命科學認知的局限性、社會價值觀和道德基礎等。
為平衡相互對立的觀點,《沃諾克報告》試圖尋找一個可以充分尊重各方訴求的時間節點,胚胎發育至這一時間節點即終止研究。從功利主義角度出發,倫理考量由利與害、樂與痛來決定,痛覺被認為是時間節點設置的一個倫理依據,即時間節點可以設在中樞神經系統開始發育(受精后22—23天)或功能活動最初發生②當時的研究水平,尚不能確定功能活動最初發生的時間節點,但通常認為是在孕晚期。的前幾天,以使人胚胎發育在產生痛覺之前就得到終止。同時,也有其他關于時間節點的觀點被提出并論證。例如,英國皇家婦產科醫師學院(RCOG)建議人胚胎在體外發育不應超過早期神經發育起點(受精后17天);英國醫學協會(BMA)贊成時間節點設在14 天;英國醫學研究委員會(MRC)和英國倫敦皇家內科醫學院(RCP)建議時間節點設置在著床階段結束時。反對人胚胎研究的觀點主要聚焦于每個胚胎都是潛在人類,而具有發育潛力的一個重要參照點是原始條紋(primitive streak)的出現,在生物學上這發生于人胚胎發育的2周左右。最終,《沃諾克報告》將原始條紋的出現作為重要的科學參考依據,將14天作為人胚胎研究的理想終點,限制在此時間后對人胚胎的任何進一步研究,即著名的“14 天規則”。
在政策目標導向下,“14 天規則”巧妙規避了具有爭議的本體論問題,將焦點轉移到更為實際的決策方案,具有重要的倫理治理意義。在《沃諾克報告》的基礎上,英國政府征求了2輪公眾意見,于1990年出臺《人類受精和胚胎學法案》。該法案對人胚胎的制造、使用、存儲和處理進行詳細規定,并明確在英國開展人胚胎研究需要得到英國人類受精和胚胎學管理局(HFEA)的批準?!?4天規則”也影響了世界其他國家生命科學領域的規制和立法。1994 年,“14 天規則”得到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人胚胎研究組的認可[4]。迄今為止,“14天規則”已經被許多其他國家寫入相關法律或政策指南中,例如瑞典、比利時、法國、澳大利亞、荷蘭、西班牙、韓國等將“14 天規則”寫入法律,美國、中國、印度、日本、以色列等發布的相關人胚胎研究領域指南也明確寫入“14天規則”[5]。作為一種公共政策工具,“14天規則”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全球生命科學和醫學領域發揮著持續的、長期的、重要的影響。
人胚胎早期發育最重要的原腸運動(gastrulation)涉及胚胎細胞多能性退出、三胚層譜系分化及組織和早期器官發生等眾多關鍵事件,為將來胚胎發育建立了藍圖。此發育階段異常與流產、妊娠失敗及發育源性疾病密切相關,如先天性心臟病等。為了防治相關發育疾病發生,并最終攻克疾病,需要回歸到胚胎發育的基礎生物學事件原腸運動等的研究當中。英國著名發育生物學家路易斯·沃伯特(Lewis Wolpert)曾說過:“人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不是出生、結婚和死亡,而是原腸運動?!钡拇_,原腸運動是著床后早期胚胎最關鍵的發育事件之一,它為胚胎體軸形成、三胚層特化和早期器官發生奠定基礎。此時,人原始生殖細胞的特化和遷移,以及卵黃囊和胎盤等胚外組織的發育,也在同步發生。由于早期人胚胎尚不具形態,樣本的采集、觀察和研究極為困難。因此,這一發育階段也被稱為胚胎發育的“黑箱”。
胚胎體外培養技術的出現,為人們研究原腸運動提供了契機。英國劍橋大學和美國洛克菲勒大學2 個團隊的研究成果均表明了人胚胎體外培養時間超過14天的可能性[2,3];中國科學家在人胚胎體外培養上也做出了一系列前沿研究,北京大學湯富酬團隊[6]通過長時期的人胚胎體外培養解析了早期分子調控機制,昆明理工大學的李天晴、季維智團隊[7]開發了新的3D培養模型,高度模擬了人胚胎體內發育的過程。這些研究使得人們能夠初步窺探原腸運動的奧秘,但為遵循“14 天規則”,上述實驗在體外培養受精后人胚胎的第14天停止,許多科學問題尚未解決。
通過14天后體外人胚胎研究,可以解析一系列重要的關鍵發育事件,包括:① 原腸運動、體軸形成和胚層特化的發育動態和機制。原腸運動開啟了胚胎發育內胚層、中胚層和外胚層的三胚層譜系分化,是妊娠過程中的一個標志性事件,這一過程與未來生命的發育密切相關。② 早期組織器官的形成機制。在原腸運動后期,三胚層細胞進一步分化,形成早期器官。③ 人原始生殖細胞的起源和遷移。原始生殖細胞對于繁衍后代和維持人口生殖健康扮演著關鍵角色,其起源、特化機制、在遷移之前的確切位置以及遷移路徑尚不清楚。
在現有“14 天規則”下,上述3 個關鍵科學問題將很難進行深入的研究。人胚胎著床后的早期發育,特別是原腸運動、體軸形成、三胚層分化和早期器官發生異常,往往導致胚胎停育、早期流產與出生后缺陷,如先天性心臟病、神經管發育不全、腦癱、脊柱發育不全等;人原始生殖細胞的發育異常會導致不孕癥的出現。因此,深入探索14天后的人胚胎發育,將有益于這些問題的解決。另外,通過研究三胚層分化、胚胎發育過程中不同細胞譜系互作和早期器官形成與發育,也能為評價當前各種類胚胎模型、類器官模型及多能干細胞分化模型提供重要參考,進而完善相關技術手段,獲得與胚胎更相似的類胚胎、類器官以及多能干細胞分化模型。其結果又將推動和豐富對胚胎發育的認識和理解,進而為臨床篩選更有效的靶標藥物、提供更好的診療措施和制造人工器官奠定可靠基礎①。
我國科學家實現了非人靈長類胚胎在體外培養至20、25 天[8-11],可以進一步研究原腸運動及早期器官發生調控機制。然而,人類和猴的早期發育差異也不應被忽視。例如,猴胚胎植入子宮內膜表面,而人胚胎(以及類人猿胚胎)植入子宮內膜,這一過程與宮內生長受限等疾病有關;猴胚胎發育的細胞多能性調控模式與人也存在差異。這些問題只有直接研究人胚胎才能得以解決。
在“14 天規則”制定之初的20 世紀80 年代,尚沒有實驗室能夠將人胚胎體外培養超過5 天,這一規則給予科學家一定的探索空間。目前,科學研究特別是靈長類動物中的研究表明,我國已經在這一領域進入領跑位置,也充分體現了延長體外人胚胎培養時間的可行性??茖W發展和人類健康的緊迫需求使得倫理規制與科學發展之間的張力凸顯,各界紛紛開展針對延長“14天規則”的激烈討論,在新的科技發展條件下對倫理規則的重新審視和探討必不可少。
為了放寬“14天規則”的限制,有必要針對人胚胎研究的關鍵倫理問題進行重新審視,將新的科學發現納入倫理論證中,對政策調整做出倫理辯護。針對人胚胎研究的倫理問題主要集中在人胚胎的道德地位、尊嚴問題和法律地位3 個方面,進而產生了一系列倫理辯論,包括人胚胎是否具有及應當具有何種道德地位、人胚胎從什么時間節點開始被賦予道德地位、人胚胎是否享有尊嚴、人胚胎應當被賦予何種法律地位等。
對于人胚胎道德地位的探討,不同觀點之間的差異是難以調和的。部分功利主義者和激進派將人胚胎視為細胞組成的團體或單一有機體,認為其缺乏自我意識等與人格相關的特質,也缺乏感知力等基本屬性[12],不承認人胚胎的道德地位。生物視角的部分觀點和一些宗教主義視角的觀點認為,人胚胎的道德地位是其內在所具有的。以“遺傳同一說”和“發展連續論”為代表[13],認為從受精卵結合到死亡的全過程中,人的本質并沒有發生巨大變化,人胚胎和人類個體的差異僅表現在細胞分化和基因表達程度的不同,因此道德地位應當與人類相同。另外,在一些宗教文化中,給予胚胎與人類生命相同的重視,將墮胎視為嚴重的罪行。
生命倫理學界的主要觀點不傾向于將胚胎的道德地位視為一個絕對的“從0到1”問題,而傾向于將道德地位視為一個相對連續、動態的概念,這樣可以聚焦于討論人胚胎被賦予何種程度及何時能夠被賦予道德地位。
為了調和人胚胎倫理認識與科學發展的關系,倫理學界和科學界達成一定共識,認為應當以“生物特征”為標志賦予人胚胎以變化的道德地位。傳統觀點認為道德地位與出生、存活能力或胎動等能夠感知的生物特征有關。隨著生命科學發展不斷增進人們關于人類生殖發育的知識,原始條紋出現[14]、大腦發育[15]、感知能力產生[16]等人胚胎的生物特征被發現,成為可能賦予人胚胎道德地位的時間節點,并得到來自不同觀點的論證。漸進主義視角則認為人胚胎道德地位隨著一系列重要生物特征的出現而增加[17]。
“14 天規則”就是選取原始條紋的出現作為重要判斷標準。在當時的科學認知下,認為胚胎發育到此時不再具備同卵雙生的可能,而是成為一個獨特的、穩定的個體。然而,隨著科學認知的進步,2006 年,有研究發現受精后21 天的胚胎仍可能產生連體雙胎[18],基于原始條紋出現的生物特征而判定胚胎道德地位的論點,受到了新科學發現的沖擊。
總體來看,基于生物特征來賦予人胚胎道德地位的方法,與其說是一種直面道德地位的哲學和倫理學討論,更應該被視為是面對不同道德觀點的妥協,具有更加鮮明的政策實踐含義,使得“14天規則”的提出具有了倫理道德基礎,也使得科學家的立場、倫理學的辯護和公眾的擔憂達到了一種平衡,并成為可操作、可實踐的政策工具,有效消弭了生命科技發展和倫理治理之間的張力。
尊嚴被視為生命倫理學的價值旨歸,是分析和解決利益價值沖突的判斷標準[19,20]。針對人胚胎尊嚴的爭論點聚焦于以下2 個問題:是否應當根據人胚胎的特殊屬性賦予其尊嚴及賦予何種程度的尊嚴;人胚胎的尊嚴應被視為人類尊嚴的等同,還是認為隨著人胚胎的發育生長,其尊嚴也逐步增長。
一部分學者以尊嚴為立場對人胚胎研究給予激烈的反對。美國法學家、前總統生物倫理委員會成員羅伯特·喬治(Robert P. George)就將人胚胎稱為胚胎人類(embryonic human beings),認為其不亞于處于其他發展階段的人類,不應成為出于科學或其他利益而被破壞或毀壞的對象[21]?;谶@種立場,破壞性胚胎研究、冷凍胚胎和有關人胚胎的專利也都受到了批判[22-24],這不免引起持有支持科學發展觀點的學者對人胚胎研究進行維護,他們認為過分強調尊嚴會嚴重阻礙生命科學技術的發展。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發表的《尊嚴的愚蠢性》(The Stupidity of Dignity)一文中,否定了將尊嚴作為生命倫理學基礎的傳統觀點,認為這是保守派過于壓制生物醫學研究和治療的工具[25]。
事實上,關于人胚胎尊嚴問題的理解是復雜且動態的,并隨著生命科技的發展有所適應和變化。例如,德國最初基于人胚胎尊嚴的考慮在原則上禁止人胚胎干細胞相關研究,但2002年開始允許進口和使用從剩余胚胎中提取的人胚胎干細胞[26]。在學術界,胚胎研究、基因編輯等技術常被質疑為對胚胎的“工具化”、對生育和生產的“模糊化”,一定程度上是對胚胎尊嚴的損傷[27,28]。但也有學者認為這些技術反而是自主權的一種體現[29,30],生命技術的進步更有利于人類健康和自主發展。
如果將對尊嚴的討論回歸康德的道德哲學體系,人是尊嚴的載體,而真正賦予人以尊嚴的是人格中的人性[31]??档抡J為人性與理性相關,是否具有理性是人之所以成為人的核心標準,一個理性存在者是人類尊嚴的基本條件,與理性意識相關的生物學基礎主要源于大腦的神經系統?;凇?4天規則”提出之初的20世紀80年代的生命科學認識,認為神經系統的建立發生于受精后17—22天。近年來,科學家又有了更精準的科學認識,發現受精后16—19天的人胚胎中早期神經發育標志基因和分化的神經細胞相關標志基因并未被檢測到,或表達量非常低,說明此時神經分化過程還未開始[32],而具有功能的神經細胞連接形成發生在受精后的第42天以后。這些科學事實依據,也為倫理學上考察人胚胎的尊嚴問題提供了新的參考,原有的規則需要重新考量。
法律地位通常指法律主體享受權利和承擔義務的資格。英國通常給予人胚胎介于民事主體和民事客體之間的特殊地位,禁止冷凍胚胎在市場上的流動[33];我國現行法律尚未對此做出明確規定。事實上,“體外受精”“試管嬰兒”等技術已通過人為改變自然生殖路徑,幫助大量群體實現了生殖愿望,但由此引發的法律糾紛也層出不窮。例如,美國里奧斯(Rios)夫婦的冷凍胚胎與遺產繼承權問題,我國的2013 年“宜興冷凍胚胎案”、2021 年喪偶妻子狀告醫院事件。人胚胎的法律地位問題正面臨嚴峻挑戰。
人胚胎的法律地位主要有3 種不同的學說。① “主體說”:認為胚胎應當在法律上具有權利主體的地位,這被當前許多國家的法律所接納。里奧斯夫婦在接受試管嬰兒治療期間不幸遭遇飛機失事,留下2 枚冷凍胚胎和高額遺產。經過廣泛討論,最終維多利亞州議會上院決定人胚胎由代理母親植入子宮,待其長大后繼承遺產,這體現的便是人胚胎的主體法律地位。②“客體說”:認為人胚胎僅能作為法律關系主體的權利和義務的指向對象,因為人胚胎不一定能成為權利義務的承擔者。然而,這可能會導致對胚胎的隨意制造和處理,甚至可能導致其商業化[34]。例如,美國的一些州授予胚胎捐贈者完全的自主決定權,密歇根州和佛羅里達州允許“僅為治療目的創造胚胎并將胚胎歸類為財產”[35]。③ Inside the ‘black box’ of human development. (2016-06-05)[2023-10-29]. https://www.theguardian.com/science/2016/jun/05/human-development-ivf-embryos-14-day-legal-limit-extend-inside-black-box.“折衷說”:認為胚胎是介于人與物之間的過渡,是具有生命潛能的特殊物體。由于胚胎的生命潛能和象征意義,被給予比其他人體組織更大的尊重,但其又沒有發育出人格的特征,內在潛能可能不會實現。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主體說”帶來的強制性和“客體說”帶來的商品化,但也不免產生了界限劃分困難的問題。
人胚胎的法律地位問題在實際處理中更為復雜。例如,我國在“宜興冷凍胚胎案”的一審和二審中作出了截然不同的判決,胚胎從不能被任意轉讓或繼承的“特殊之物”到交由雙方父母共同監管處置。不難看出,胚胎的法律地位問題是道德地位問題和胚胎尊嚴問題的進一步具象化,也始終未達成有效共識。
當前,一些科學組織和不同專業背景的學者已經針對“14 天規則”的延長問題展開了激烈的探討。① 規則延長支持者從14天后人胚胎研究的必要性、有益性等角度進行呼吁。支持者認為延長“14 天規則”有助于跨越人類發育的“黑箱時期”③Inside the ‘black box’ of human development. (2016-06-05)[2023-10-29]. https://www.theguardian.com/science/2016/jun/05/human-development-ivf-embryos-14-day-legal-limit-extend-inside-black-box.,促進對原條發育、早期器官形成等過程的理解,增加對于妊娠丟失、出生缺陷等的認識,并對已有胚胎模型進一步驗證[36]。14天后體外人胚胎研究將幫助進一步掌握早期人胚胎發育的相關信息,這將有益于疾病治療和人類后代的健康④It’s time to extend the 14-day limit for embryo research. (2016-05-06)[2023-10-29]. 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16/may/06/extend-14-day-limit-embryo-research.。另外,許多現有胚胎從試管嬰兒治療中遺留下來,延長限制可以使其發揮有益作用。有學者建議短期應當在ISSCR推薦的人胚胎工作監督方法下進行,且應依據神經系統發育和心臟跳動設置時間限制[5,36];有生物倫理學家認為應該結合科技發展和社會認知的變化調整“14 天規則”,但需要在國際上協調達成共識[37,38]。② 規則延長反對者多質疑體外人胚胎研究的準確性,或基于道德滑坡的角度進行辯護。人工培育環境與女性子宮存在差異,長時間在該環境培養的胚胎可能對于真實反映的準確性不足[36]。同時,延長“14天規則”可能引發研究時間窗口的不斷擴大,甚至直到胎兒出生,從而造成道德滑坡效應,破壞公眾對此類研究的信任[39]。
因此,為有效調和科學研究需要與社會倫理要求的矛盾,應當始終保持審慎的態度,在多方評估的基礎上探討政策調整,在達成一定共識的基礎上,審慎且適當延長“14 天規則”。美國杰克遜實驗室干細胞生物學家馬丁·佩拉(Martin Pera)認為需要倫理委員會和科學審查機構根據研究方案的優點和倫理風險進行單獨評估[36]。此外,必須進行涉及科學家、監管部門和公眾的公開對話,以討論任何潛在的反對意見[40],各相關者的觀點都應被重視[36]。另外,在英國的小規模民意調查和中國的輿情調查研究中都顯示,樣本中的公眾對延長“14天規則”大多采取支持或中立態度[41,42]。
由此可見,科學界、倫理學界與社會公眾對于調整“14天規則”的態度存在一定差異,但并非不可調和。“14天規則”設定之初的2個主要目標為支持科學研究和適應不同的道德觀點[5]。通過對“14 天規則”的制定過程進行經驗總結,可以發現“14天規則”很好地回應了社會和倫理方面的不確定性,既反映了科學家對尊重人類完整性的承諾與在面對廣泛的倫理不確定性時的克制,也反映了科學家在研究中堅守倫理責任的使命擔當[42]。然而,“14 天規則”不是固有的道德原則,也不是最終解決方案,而是平衡各方觀點的一種政策工具,為探索人類早期發育的科學研究開辟政策空間。隨著當前胚胎培養技術的發展,考慮到該領域研究的重大科學意義和緊迫科學需求,有必要對這一規則進行合理范圍的調整。
在政策調整和制定過程中,應當保持多元利益主體的充分溝通,廣泛吸納生物學家、倫理學家、決策者、公眾等利益相關者的觀點;加強公眾科普,在調整倫理規制、促進科學發展的同時,維護好社會公眾對科學界的信任;在充分考慮文化多樣性的基礎上尋求觀點的共識。我們也要認識到,倫理規則如果不能及時地響應科技發展,會對科技發展造成限制性影響??茖W技術始終是發現自然基本真理、解決人類面臨諸多挑戰的重要途徑,不發展本身也是一種不倫理。
2003年,我國出臺《人胚胎干細胞研究倫理指導原則》,以指南性規則的方式明確規定體外人胚胎研究期限不得超過受精后14天。目前,我國生命科技有關的法律和政策尚未結合現實發展情況對延長“14天規則”的呼吁作出回應。為使我國能更好地在科學快速發展和倫理治理需求中取得新的平衡,提出以下7點對策建議和具體方案。
(1)啟動延長“14天規則”的政策議程,重新審慎校準體外人胚胎研究的時間限制。建議我國生命科技相關的管理部門結合當前人胚胎研究的前沿發展,積極探討14天后體外人胚胎研究的規則制定,并開展科學、倫理、法律等多角度論證,充分評估科學研究環境和公眾態度,啟動政策調整和制定工作。
(2)科學地設定延長“14 天規則”的具體方案,以符合普適道德倫理標準??紤]到延長“14 天規則”的高敏感性,建議采取“發育階段+時間范圍+生物特征約束”的替代性方案。① 從發育階段來看,卡內基分期(Carnegie stages)是國際上公認的胚胎發育劃分階段,卡內基11階段即受精后的第23—26天,人胚胎開始形成早期心臟、完成頭端神經孔閉合等過程;卡內基12 階段即受精后的第26—30 天,三胚層發育完成、主要的組織器官開始形成。② 從時間范圍來看,25—28天的胚胎一般處于卡內基12階段,能夠滿足對原腸運動和早期胚胎發育的理解,且此階段人胚胎的功能性神經連接還沒有形成,不會產生痛覺。③ 從生物特征來看,由于胚胎發育的時間存在個體差異,建議以心跳或神經管發育的生物特征作為終止研究的約束條件和限制,即一旦胚胎出現心跳或神經管的發育,即使還沒有完成卡內基12階段,也應當立即終止研究。綜上,建議選擇卡內基12階段,相應時間范圍為25—28天作為終止實驗的節點,并設置心跳或神經管發育為終止實驗的約束條件。
(3)開展先行先試,選取有條件的實驗室開展14天后體外人胚胎研究。建議在中國監管體系條件下進行試點,選取具有良好研究條件、良好研究聲譽、在倫理上始終自律、具有完備倫理審查條件的實驗室,并在充分審核后有序開展14天后體外人胚胎研究。在實際監管過程中,應當充分調整相關監管措施,提高監管能力,構建涉及全過程的“一事一議”“逐案審查”監管框架。
(4)制定延長“14天規則”的倫理監管措施。延長“14天規則”必須以謹慎合理、循序漸進的方式進行,及時對當前倫理規制進行修正,明確具體的監管細則,并開展適當的倫理監管。例如,延長“14天規則”之后,需要制定14天后體外人胚胎研究項目的申請、評審、立項、研究過程的倫理審查細則。
(5)鼓勵多方利益相關者參與延長“14 天規則”的討論。廣泛考慮科學家、倫理學家、政策制定者、科研資助者等各方的觀點,充分調查公眾對人胚胎研究的態度,在全面考慮到多元利益,形成一定共識的基礎上,推動政策的調整和制定,探索形成充分溝通、多方共治的治理模式。政策咨詢或調整進程應盡可能公開透明和證據導向[13],在促進研究和回應各種倫理關切方面取得平衡。
(6)充分發揮科學共同體和科學家的積極作用。發揮國內生命科學相關學會、科研機構、科學組織的作用,通過制定行業內部的倫理指南,并進行適時的調整和更新,推動我國科學共同體內部共識形成和規則遵守??茖W家在延長“14天規則”的公開討論中具有關鍵作用,應通過各種渠道保持與公眾的溝通,積極開展科普工作,將前沿科學研究成果向公眾交流分享,及時回應公眾的倫理關切,培養公眾對人胚胎研究的理性認識,維護科學界與公眾的信任。
(7)積極尋求國際層面關于延長“14天規則”的共識。延長“14天規則”是一項涉及全球各國科學界的動議,需要充分考慮各國科技發展階段、文化傳統和宗教差異等。建議開展廣泛的國際科學界對話以尋求共識,加強與人胚胎研究走在前列的國家間的交流與合作,推動與國際干細胞研究學會的溝通協作,引導國際政策或指南的制定,向世界傳遞我國在人胚胎研究上的負責任創新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