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驥
在整個明代九邊互市體系當中,薊鎮是一個頗為特殊的地區。相較于遼東、宣大山西、陜西三邊,有關明代薊鎮對蒙互市貿易的記載十分有限,表明該地區并非互市的熱點地區。即便如此,有關明代薊鎮互市貿易的兩個關鍵議題仍然有待更充分的辨析討論:一為薊鎮是否設置過真正的馬市,相關爭論聚焦于喜峰口;①該議題主要涉及亨利·塞瑞斯、余同元、曹永年、特木勒、王苗苗等研究者的學術論著,詳見正文第一節的辨析。二為薊鎮沿邊關口的木市。②特木勒:《十六世紀朵顏衛與明朝關系引論》,收入劉迎勝主編:《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十九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8-99頁;邱仲麟:《明代長城線外的森林砍伐》,《成大歷史學報》第41 號,2011年,第73-76頁。本文進一步發掘明代實錄、奏議、文集中的史料,對既有結論進行了修正補充,以期更加全面地呈現明代薊鎮互市體系的特點。
亨利·塞瑞斯最早提出了與明代薊鎮馬市問題有關的兩條論斷。其一,明蒙之間除正式的馬市貿易外,還存在朝貢往返途中的貿易,例如兀良哈三衛在北京與喜峰口之間的朝貢路線沿途、喜峰口邊境收買耕牛、農具等貨物的交易活動就屬于后者。③[美]亨利·塞瑞斯著,王苗苗譯:《明蒙關系Ⅲ——貿易關系:馬市(1400—1600)》,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頁、第38-41頁。從他征引的《明實錄》記錄來看,所謂朝貢沿途貿易均為返程貿易,兀良哈三衛人往往用剛在北京獲得的賞賜物在返程途中收購貨物。①[美]亨利·塞瑞斯著,王苗苗譯:《明蒙關系Ⅲ——貿易關系:馬市(1400—1600)》,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8-40頁。至于喜峰口這一可能的貿易點,出自塞瑞斯的推測。②塞瑞斯注意到,成化早期,兀良哈人多次請求在邊地收買耕牛、農具等貨物,得到明朝允許。他很可能根據“邊地”一詞推測交易地點位于喜峰口。參見[美]亨利·塞瑞斯著,王苗苗譯:《明蒙關系Ⅲ——貿易關系:馬市(1400—1600)》,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9頁。其二,明朝或許針對入京朝貢的兀良哈人,在他們途經的喜峰口設置過一處開市時間不規律的小型馬市,用以管控邊境地區的馬匹買賣。③[美]亨利·塞瑞斯著,王苗苗譯:《明蒙關系Ⅲ——貿易關系:馬市(1400—1600)》,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87-88頁。第二條論斷所據史料僅有《明實錄》中的兩則記載。一則見于《明憲宗實錄》成化二十三年(1487)三月癸卯條:
巡撫遼東都御史劉潺等奏卜蘭罕衛與泰寧衛夷人傳報小王子已死,且言欲從喜峰口入貢,因與泰寧衛同于馬市交易。事下,兵部言:“卜蘭罕與瓦剌、滿都魯和親,不入貢者十余年。一旦近邊傳報,欲容其為市,或欲緩我邊備。宜諭遼東守臣,厚加撫恤。諭之曰:‘馬市之設,朝廷所以待三衛,余不得同。如欲朝貢,宜仍從大同入。’且諭泰寧等衛,自后毋得與之俱來。”從之。④《明憲宗實錄》卷288,成化二十三年三月癸卯,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4863-4864頁。
另一則見于《明世宗實錄》嘉靖二十九年(1550)八月丁丑條:
大同總兵仇鸞言:“各邊虜患,惟宣、大最急,蓋由賊巢俱在大邊之內……即今遼東、甘肅、薊州喜峰口俱有互市之例,若皇上霈然發詔,遣人至二邊外,諭虜遠塞,許其市馬,如諸邊例……”⑤《明世宗實錄》卷364,嘉靖二十九年八月丁丑,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6483-6484頁。
關于第一則史料,筆者未見后來的研究者對其做過辨析。乍一看,該史料似乎說明泰寧衛從喜峰口入貢時,會與明人開展馬市貿易,卜蘭罕衛也想獲得這一資格。但喜峰口不在遼東巡撫的管轄范圍內。如卜蘭罕衛想要在喜峰口互市,不應該只向遼東巡撫提出申請。兵部建議稱,朝廷應命令遼東巡撫告誡卜蘭罕衛,馬市是專門針對兀良哈三衛設置的,不向其他部族開放。這更是說明引文中的馬市專指遼東馬市。由此可見,卜蘭罕衛請求和泰寧衛一道從喜峰口入貢,想借機與后者一同在遼東與明人互市。這才是“因與泰寧衛同于馬市交易”的真正含義,而非表明喜峰口設有馬市。
關于第二則史料,研究者看法不一。塞瑞斯、曹永年認為,“薊州喜峰口”是一處互市市場。⑥Henry Serruys,C.I.C.M..Sino-Mongol Relations During the Ming Ⅲ:Trade Relations:The Horse Fairs(1400-1600),Bruxelles: Institut Belge des Hautes Etudes Chinoises,1975,p.116;曹永年:《〈明后期長城沿線的民族貿易市場〉考誤》,《歷史研究》1996年第3期,第166頁。塞瑞斯著作的中譯本稱“大同總兵仇鸞建議,依遼東、甘肅、薊州、喜峰口互市之例,許俺答市馬”,這是誤將薊州地區的喜峰口誤譯為薊州與喜峰口。參見[美]亨利·塞瑞斯著,王苗苗譯:《明蒙關系Ⅲ——貿易關系:馬市(1400—1600)》,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88頁。秦佩珩、阿薩拉圖、余同元等學者認為,所謂“薊州喜峰口”互市指薊州和喜峰口兩處市場。①秦佩珩:《明代蒙漢兩族貿易關系考略》,收入《社會科學戰線》編輯部編:《中國古史論集》,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324-325 頁;阿薩拉圖:《明代蒙古地區和中原間的貿易關系》,收入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政策研究室編:《中國民族關系史論文集(上集)》,北京:民族出版社,1982年,第373頁;余同元:《明代馬市市場的設置與分布》,收入《第六屆明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105-106頁;余同元:《明后期長城沿線的民族貿易市場》,《歷史研究》1995年第5期,第57頁。從仇鸞上言的文本本身來看,“薊州喜峰口”應指“薊州鎮的喜峰口”,而非“薊州的喜峰口”②塞瑞斯和曹永年持這種觀點。或“薊州和喜峰口”,故能與遼東、甘肅二鎮并舉。曹永年和余同元雖然觀點不同,但均把兀良哈三衛朝貢返程貿易對應為仇鸞所言“薊州喜峰口”互市。③余同元:《明代馬市市場的設置與分布》,收入《第六屆明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105頁;曹永年:《〈明后期長城沿線的民族貿易市場〉考誤》,《歷史研究》1996年第3期,第166頁。余同元未提供確切的史料依據,曹永年則征引萬歷《大明會典》卷111《給賜二》所載“順天府仍行薊州遵化等處,如三衛夷人回還到彼,聽令兩平交易”的條文指出,喜峰口是薊州所領遵化縣的轄地,因此遵化的兀良哈三衛朝貢返程互市地極有可能在喜峰口。曹永年據此強調“薊州喜峰口”是一個地方,否認余同元所言薊州市的存在。這與塞瑞斯區分兀良哈三衛返程貿易和喜峰口馬市的觀點明顯不同。
特木勒引述了曹永年的觀點,從更宏觀的明朝邊防政策視角出發,否定明代薊鎮互市的存在。他認為明朝的薊鎮緊鄰都城北京和陵寢,故而自庚戌之變發生以后,始終奉行滴水不漏的消極防御戰略,從未設置馬市,這從隆慶封貢以后,朵顏衛左都督長昂混同喀喇沁部赴宣府馬市販賣馬匹,多次請求明朝在薊鎮邊境開市卻不得,以至于頻繁犯邊的史實,諸葛元聲《兩朝平攘錄》所載“東邊不互市”的說法,以及黃瑜《雙槐歲鈔》所言兀良哈三衛“其貢路入自喜峰口,而馬市則在遼東,防其變也”均能看出。④特木勒:《十六世紀朵顏衛與明朝關系引論》,收入劉迎勝主編:《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十九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8-89、96-98頁。王苗苗稱仇鸞雖然將喜峰口互市與遼東馬市相提并論,但前者在性質上更類似于朝貢沿途貿易,明朝從未在喜峰口當地設立真正的馬市。⑤王苗苗:《明代蒙漢互市貿易的建立及發展演變——以市口變化為中心》,收入達力扎布主編:《中國邊疆民族研究(第四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5-96頁。綜上所述,新近的研究通過采納曹永年的觀點,排除了仇鸞上言中的疑似反例,從而得出明代薊鎮無馬市的結論。
然而,新近的研究成果并非無懈可擊。且不說沒有任何史料明確指出喜峰口是一處朝貢返程貿易點,更為重要的是,仇鸞主張在宣大對右翼蒙古“許其市馬,如諸邊例”,這意味著既有的遼東、甘肅、薊州喜峰口互市是涉及馬匹交易的。遼東馬市、甘肅茶馬互市均為人熟知,那么薊鎮喜峰口的情況呢?明代的喜峰口地位特殊,是兀良哈三衛入京朝貢的指定通道。⑥自永樂以來,兀良哈三衛歷來從薊鎮喜峰口入貢,但在一些特殊情況下,也會從其他邊鎮的關口入貢。參見Henry Serruys,C.I.C.M..Sino-Mongol Relations During the Ming Ⅲ:Trade Relations:The Tribute System and Diplomatic Missions(1400-1600),Bruxelles: Institut Belge des Hautes Etudes Chinoises,1967,p.334-337;邱仲麟:《明代的兀良哈三衛撫賞及其經費之籌措》,《明代研究》第27期,2016年,第4-5頁。仇鸞專門點出此地,表明當地的互市事例很可能與進貢馬匹有關。兀良哈三衛向明朝貢馬的歷史可追溯至永樂朝。⑦有關永樂至萬歷朝兀良哈三衛向明朝進貢馬匹的編年記錄,參見[美]亨利·塞瑞斯著,趙鑫華譯:《明代蒙古朝貢使團》,收入達力扎布主編:《中國邊疆民族研究(第三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99-358頁。嘉靖二十九年(1550)五月,順天巡撫王汝孝上疏稱:“照得喜峰口關每年二次,例該朵顏三衛夷人進貢馬三百匹,內選上等六十匹解京,其余二百四十匹存留給軍,其來已久。”①王汝孝:《條陳疏略》,收入劉效祖撰,彭勇、崔繼來校注:《四鎮三關志校注》卷7《制疏考·題奏》,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421頁;《明世宗實錄》卷360,嘉靖二十九年五月戊寅,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6437頁。可見仇鸞上言時,喜峰口貢馬早已形成定制。萬歷朝先后成書的《四鎮三關志》《永平府志》《盧龍塞略》對明代喜峰口核驗入貢兀良哈三衛人的制度有詳略不等的概括。②劉效祖撰,彭勇、崔繼來校注:《四鎮三關志校注》卷10《屬夷(附入貢)》,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777頁;徐準修,涂國柱纂,李嵐點注:《永平府志(明·萬歷二十七年)》卷10《備述志·貢酋》,北京:中國審計出版社,2001年,第446頁;郭造卿纂,郭應寵編,齊慶昌點注:《盧龍塞略(明·萬歷三十八年)》卷15《考部·貢酋考》,北京:中國審計出版社,2001年,第178頁。其中《盧龍塞略》比較完整地記述了進貢馬匹的環節,故本文只引述該書記錄:
其貢期,初以圣節、元旦(后改冬至)兩貢,每貢衛百人,馬百匹,舊制許駝馬,后但貢馬。③此句語意略有不清,可參看萬歷《大明會典》的相應記載:(兀良哈)歲以圣節及正旦(后改冬至)兩貢,每貢各衛百人,由喜峰口入。貢物:馬、駝。見萬歷《大明會典》卷107《禮部六十五·朝貢三·北狄》,《續修四庫全書》,第79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92頁。……鼓三通,升廳放炮,軍樂齊鳴,請令旗牌,督巡至正關城,大號如蹕三聲,乃開關,引夷牽馬,魚貫而進。序班等官引至臺下,驗敕報名。令獸醫驗毛齒膘壯,上等進御,其不堪者令其易之,留以給軍。④郭造卿纂,郭應寵編,齊慶昌點注:《盧龍塞略》卷15《考部·貢酋考》,北京:中國審計出版社,2001年,第178頁。引文標點有改動。
據此可知,整個接受、查驗、揀選貢馬的環節都是在喜峰口進行的。明朝方面開關允許兀良哈三衛人牽馬進入,核驗敕書和貢使人數后,隨即組織獸醫查驗馬匹質量,選出優質馬匹進獻北京朝廷。同時,明朝方面要求兀良哈三衛換掉質量較差的馬匹,湊齊一批質量稍好的馬匹供給邊軍使用。這意味著后者每次帶入喜峰口的馬匹絕不只三百匹,如此方能滿足明朝揀選貢馬的要求。
兀良哈三衛貢使到達北京后,明朝會以每匹馬彩段二表、里絹一匹的規格賞賜他們。⑤正德《大明會典》第2冊卷101《禮部六十·給賜二·諸蕃四夷土官人等一》,東京:汲古書院,1989年,第387-388頁;萬歷《大明會典》卷111《禮部七十·給賜二·外夷上》,《續修四庫全書》,第79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2頁。按照明朝的官方定義,這屬于“回賜”,兀良哈三衛領賞完畢后才會進行北京會同館和返程“貿易”。⑥正德《大明會典》第2冊卷101《禮部六十·給賜二·諸蕃四夷土官人等一》,東京:汲古書院,1989年,第387-388頁;萬歷《大明會典》卷111《禮部七十·給賜二·外夷上》,《續修四庫全書》,第791 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第132-133頁。正如塞瑞斯所言,兀良哈三衛貢使會用剛從北京獲得的賞賜物沿途收買耕牛、農具等貨物。貢馬已經獻予北京朝廷,返程沿途貿易顯然不涉及馬匹買賣。
雖然《盧龍塞略》沒有提及喜峰口貢馬過程中存在市馬,但不能排除明朝方面收買多余馬匹的可能性。在明蒙交涉中,朝貢與馬市密不可分。①侯仁之認為明代馬市具有政治意義,與市舶類似,“無貢無市,有貢有賞”,朝貢與馬市實為一事。參見侯仁之:《明代宣大山西三鎮馬市考》,《燕京學報》1937年第23期,第184-185頁。塞瑞斯指出,在沒有常設馬市的情況下,很難區分蒙古人輸入明朝的馬是貢馬還是市馬,例如明前期阿魯臺部和瓦剌均以進貢的名義進獻馬匹,但同時還有大量馬匹通過貿易輸入明朝。參見Henry Serruys,C.I.C.M..Sino-Mongol Relations During the Ming Ⅲ:Trade Relations:The Tribute System and Diplomatic Missions(1400-1600),Bruxelles: Institut Belge des Hautes Etudes Chinoises,1967,p.171-172.總體上,兀良哈三衛的貢馬和市馬區分明確,前者輸入喜峰口,后者輸入遼東,但喜峰口本身存在的市馬卻可能被忽視。如正統三年(1438)四月,行在刑部尚書魏源針對瓦剌遣使貢馬一事,上疏提出六點主張,包括“置馬市、選貢馬、輸供具、嚴禁約、擇通事,設牙行”,明廷否決了他的置馬市、選貢馬的主張。②《明英宗實錄》卷41,正統三年四月丁丑,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809頁。僅數日后,大同巡撫盧睿又上言稱“大同宜立馬市,庶遠人駝馬,軍民得與平價交易,且遣達臣指揮李原等通其譯語,禁貨兵器銅鐵”,該提議被明廷采納。③《明英宗實錄》卷41,正統三年四月癸未,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812頁。塞瑞斯據此認為,官員們只負責為明朝政府挑選優良的貢馬,剩余馬匹則聽令瓦剌使團在通事、牙行協助下自行買賣。④[美]亨利·塞瑞斯著,王苗苗譯:《明蒙關系Ⅲ——貿易關系:馬市(1400—1600)》,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8-40頁。又如成化六年(1470)二月,大同總兵楊信上奏稱“虜酋脫脫罕、阿剌忽知院遣使打蘭帖木兒等二百五十人,貢馬騾七百余匹”,明廷命令大同鎮揀選上等馬進獻,將次等馬供給邊軍騎乘,允許軍民收買剩余馬匹。⑤《明憲宗實錄》卷76,成化六年二月壬戌,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1461頁。再如隆慶和議以后,右翼蒙古輸入明朝的馬匹分為貢馬和市馬,萬歷元年(1573)宣大總督王崇古就上奏稱“虜王之貢馬五百,市馬歲至三五千匹”。⑥王崇古:《少保鑒川王公督府奏議》卷10《為查議三鎮馬價盈縮分俵市馬均利華夷以免邊腹勞費事》,《山右叢書·三編》,第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387頁。
綜上所述,嘉靖二十九年(1550)仇鸞所言“薊州喜峰口”互市很可能指兀良哈三衛貢馬過程中的互市貿易,其中涉及多余馬匹的買賣。前引黃瑜《雙槐歲鈔》的記錄表明,明朝有意區隔了兀良哈三衛馬市和入貢關口的地點,因此僅從制度規定的字面含義來看,喜峰口的確沒有馬市。但貢馬往往伴隨著市馬,本文下一節引述的萬歷朝末期史料將證明“明代薊鎮無馬市說”過于絕對,不能成立。
《明世宗實錄》所見的喜峰口互市事例顯得有些孤立、突兀,因此引起了研究者的爭論。然而,明代有關喜峰口互市的記載雖然零散,卻并非只有這一條孤例。到萬歷朝后期,有多種史料提到了喜峰口互市,其中還有確鑿的市馬記錄。萬歷四十四年(1616)八月,順天巡撫劉曰梧上疏查參鴻臚寺序班王弘憲、叢文燦的貪黷罪行,其中一項罪行就是低價強買兀良哈三衛人的馬匹:
訪得喜峰口關驗放夷人鴻臚寺序班王弘憲、叢文燦……本路原設有換手,與夷人兩平交易。伊等貪圖營利,合有伙計,套換夷貨,得利平分。此輩狐虎相假,騙掯夷貨,致夷人切齒痛恨。每遇貢馬進關,仍先將壯馬揀拉,止交馬價數錢,轉賣五、七兩不等……為照喜峰關之有序班也,原為驗放貢夷,令之譯審番文,以通外夷之情……貢夷除進貢馬匹外,帶有余馬,貨賣邊軍,得以兩平交易。此亦借以羈縻云耳。二官揀其齒小膘肥者,任情強牽以去,與值不過數錢,令各夷狺狺□關。參照喜峰關序班王弘憲、叢文燦貪黷無倫,卑污敗檢,狐鼠朋奸,惟攻溪壑之計,狼狽相倚,罔知廉恥之防……勒夷馬,攘夷貨,豈虞酋虜之狼子野心?致令……貢夷瞋目而幾釀大釁,官箴掃地,物議沸騰,所當斥逐以儆官邪者也。①劉曰梧:《薊門摘稿》,《為查參邊關貪黷官員以奠疆圉事》,《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225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66-68頁。
據此可知,盡管當時明朝政府允許兀良哈三衛從喜峰口入貢時,自行將貢馬之外的多余馬匹賣給邊軍,但實際上,鴻臚寺序班和“換手”群體把持了喜峰口的互市貿易。鴻臚寺序班通曉蒙古語文,掌握“驗放貢夷”“譯審番文”的權力。“換手”群體至晚于萬歷三十年已活躍于薊鎮沿邊。萬歷三十四年(1606),朱之蕃奉命出使朝鮮,返程途中拜謁時任薊鎮總兵尤繼先,②《明神宗實錄》卷416,萬歷三十四年二月壬寅,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 年,第7885-7886 頁;《明神宗實錄》卷423,萬歷三十四年七月甲戌,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7994頁;朱之蕃:《奉使朝鮮稿》,《尤紹庵總戎迓飲荷池宛在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76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82-583頁。并寫下歌頌尤氏功績的《少保尤總戎生祠記》,其中有“歲事不登,夏荒夷熟,公擒治專利之換手,俾軍民得挾貨易米”的記錄。③朱之蕃:《奉使朝鮮稿》,《少保尤總戎生祠記》,《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76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91頁。可見薊鎮的“換手”把持行市,阻礙軍民自由攜帶貨物從塞外蒙古人處換取糧食。特木勒也注意到萬歷中后期薊鎮潘家口、桃林口木市中存在“換手”群體,并且指出這些人是牙人,可能兼通蒙、漢兩種語言,倚仗雙語優勢坑騙買家和賣家。④特木勒:《十六世紀朵顏衛與明朝關系引論》,收入劉迎勝主編:《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十九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8頁。官員和牙人勾結在一起,倚仗驗放貢使的權力、熟稔中介業務、兼通蒙漢雙語等優勢,騙取兀良哈三衛人手中的貨物,特別是低價強買他們所帶的優質馬匹,再高價轉賣,從而謀取暴利。
除了劉曰梧奏疏中細節生動的確鑿事例外,其他明末史料中關于喜峰口互市的記載都比較零星。據瞿九思所撰《萬歷武功錄》記載,萬歷二十四年(1596),明朝與朵顏部長昂和解,恢復朝貢、撫賞關系,后者付出的代價之一是同意明方在“喜峰市”處決此前犯邊的三名朵顏蒙古人。⑤瞿九思:《萬歷武功錄》卷13《東三邊·長昂列傳》,《續修四庫全書》,第43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75頁。茅元儀所撰《武備志》有載:“酋首長昂,是朵顏三衛夷人部落,約三萬有余,在喜峰口互市。”⑥茅元儀:《武備志》卷204《占度載·度十六·鎮戍一·薊鎮》,北京:解放軍出版社、沈陽:遼沈書社,1989年,第8822頁。該書又載:“東夷兀愛是營名,與下北路龍門所相對,離獨石邊一百余里。此夷系虜王扯力克親枝部落,約三千有余,在薊鎮喜峰口、黑峪關互市。”⑦茅元儀:《武備志》卷205《占度載·度十七·鎮戍二·宣府》,北京:解放軍出版社、沈陽:遼沈書社,1989年,第8892頁。《崇禎長編》所錄崇禎元年(1628)七月督師尚書王之臣奏疏有載:“虎酋差夷往來張家口賣馬買貨,哈喇慎家往往截奪其貨物而殺之,赴喜峰口領賞貿易,三十六家截劫亦如之。”⑧《崇禎長編》卷11,崇禎元年七月己巳,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617頁。王苗苗已經注意到了上述大部分史料,卻仍然認為明代喜峰口互市均為朝貢返程貿易,①王苗苗:《明代蒙漢互市貿易的建立及發展演變——以市口變化為中心》,收入達力扎布主編:《中國邊疆民族研究(第四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5-96頁、第103頁、第106頁。但這樣的判斷并無依據。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記載說明右翼蒙古也參與到了薊鎮互市中。兀愛營即東土默特部,是右翼蒙古喀喇沁(哈喇慎)萬戶的組成部分之一。②[日]和田清著,潘世憲譯:《明代蒙古史論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477-483頁;烏云畢力格:《喀喇沁萬戶研究》,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2-53頁、第57-60頁。16 世紀中葉,左翼蒙古和右翼蒙古瓜分了兀良哈三衛,此后喀喇沁本部和東土默特部均控制了部分朵顏部眾。③達力扎布:《有關明代兀良哈三衛的幾個問題》,收入達力扎布:《明清蒙古史論稿》,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 年,第207-219頁;特木勒:《“庚戌之變”與朵顏衛的變遷》,收入齊木德道爾吉主編:《蒙古史研究(第七輯)》,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211-220頁;特木勒:《十六世紀后半葉的朵顏衛》,《內蒙古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3期,第49-55頁;烏云畢力格:《喀喇沁萬戶研究》,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0-60頁;寶音德力根、玉芝:《山陽或嶺南萬戶的結局——達延汗子孫瓜分朵顏-兀良哈三衛考》,收入蘇德畢力格、寶音德力根主編:《蒙古史研究(第十三輯)》,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54-77頁。蒙古本部繼續利用兀良哈三衛的朝貢、索賞渠道從明朝獲取財貨,④程妮娜:《明代兀良哈蒙古三衛朝貢制度》,《史學集刊》2016年第2期,第15-17頁。因此能赴薊鎮喜峰口等關與明朝互市。
由于史料匱乏,目前很難理清明代喜峰口馬市的存續狀況。除了特木勒提到的萬歷朝前期長昂試圖在薊鎮與明朝互市而不得的事例外,更早的嘉靖十一年(1532),順天巡撫王大用就因擅開喜峰口馬市,導致朵顏部入犯,被免去官職。⑤邱仲麟:《西皮與東皮:明代蒙古與遼東地區毛皮之輸入》,《淡江史學》第20期,2009年,第34頁。由此可以初步判斷,明代喜峰口馬市幾經興廢,開放并不穩定,但基本可以肯定其開放時間下限為崇禎二年(1629)己巳之變以后。⑥王苗苗:《明代蒙漢互市貿易的建立及發展演變——以市口變化為中心》,收入達力扎布主編:《中國邊疆民族研究(第四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05-106頁。邱仲麟指出,崇禎初年,朵顏部已歸附后金,一面配合后金的入塞軍事行動,一面繼續向明朝進貢求賞,因此己巳之變后,明朝斷絕了對朵顏部的撫賞。⑦邱仲麟:《明代的兀良哈三衛撫賞及其經費之籌措》,《明代研究》第27期,2016年,第17-20頁。不過直到崇禎四年(1631),邊將為息事寧人,仍然選擇滿足朵顏部的索賞請求。⑧邱仲麟:《明代的兀良哈三衛撫賞及其經費之籌措》,《明代研究》第27期,2016年,第20頁。到崇禎五年(1632),喜峰口“貢事久停”,戶部以“屬夷已叛,貢事既云停罷,審譯希聞”,“廩餼虛糜,正自可惜”為由,題請裁撤了禮部派駐喜峰口的兩員鴻臚寺序班。⑨畢自嚴:《度支奏議·邊餉司》卷10《議裁喜峰原設序班廩糧疏》,《續修四庫全書》,第48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48-449頁。可見當時明朝與朵顏部之間已斷絕朝貢關系,不可能再有貢馬和市馬輸入喜峰口了。
明朝后期,薊遼沿邊先后出現了多處輸入蒙古地界木材的木市。關于明代遼東的木市,學界關注較多。⑩有關晚明遼東沿邊的木市,零散的研究有不少,其中最系統的學術史與史實梳理,參見邱仲麟:《明代長城線外的森林砍伐》,《成大歷史學報》第41號,2011年,第39頁、第66-73頁。而薊鎮木市,則僅有特木勒、邱仲麟做過具體研究。特木勒最先注意到薛三才《覆議薊鎮事宜疏》的記載,指出萬歷后期潘家口、桃林口木市頗為繁盛,其中有一批“換手”充當貿易中介。①特木勒:《十六世紀朵顏衛與明朝關系引論》,收入劉迎勝主編:《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十九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8頁。他根據萬歷二十三年(1595)遼東義州木市運輸木材的方式判斷,朵顏人會利用灤河、青龍河,順水放木至潘、桃二口,向明人售賣木材。②特木勒:《十六世紀朵顏衛與明朝關系引論》,收入劉迎勝主編:《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十九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9頁。事實上,明末官員確有提示順水放木是蒙古人運輸木材進入薊鎮關塞的主要方式。天啟元年(1621),順天巡撫李瑾上言稱:“北三十里為桃林口,一派清流,夏秋泛溢,夷木貨販在此,人煙頗輳。”③《明熹宗實錄》卷11,天啟元年六月己卯,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553頁。可見河流水量充沛的夏秋季節,正是蒙古人赴邊販賣木材之時。特木勒還推測萬歷二十九年(1601)朵顏部長昂、董狐貍納款,明朝恢復遼東寧前木市后不久,潘、桃二口開設木市。④特木勒:《十六世紀朵顏衛與明朝關系引論》,收入劉迎勝主編:《元史及民族與邊疆研究集刊(第十九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99頁。在沒有確鑿史料證實的情況下,這姑且算是一種合理的推測。
邱仲麟發現“夷市當防”之議出自萬歷四十六年(1618)六月直隸巡按潘汝禎的《條陳薊鎮事宜疏》,同年七月兵部尚書薛三才對此公文進行了覆奏。⑤邱仲麟:《明代長城線外的森林砍伐》,《成大歷史學報》第41號,2011年,第73-74頁。邱仲麟只提到萬歷四十六年二月直隸巡按潘汝禎奉命巡關,不知其《條陳薊鎮事宜疏》上奏于“戊午季夏”,即萬歷四十六年六月。參見程開祜輯:《籌遼碩畫》,《目錄》,《叢書集成續編》,第24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第34頁。他也注意到潘家口和桃林口分別是灤河和青龍河入塞之地,并指出潘汝禎建議只許遵化、遷安二縣居民充任“換手”,懲治木市中的不法之徒,規范交易價格、時程,而薛三才贊成潘氏的提議,強調既要懲治漢人中的欺詐之徒,也要提防塞外奸細。⑥邱仲麟:《明代長城線外的森林砍伐》,《成大歷史學報》第41號,2011年,第74-75頁。需要補充的是,潘汝禎擔心塞外奸細借賣木之名混入關內,與明朝內地居民交結,窺探虛實,造成“撫順之故事行且再見于薊”的危局,主張加強桃林口一帶的邊防。⑦潘汝禎:《條陳薊鎮事宜疏》,收入程開祜輯:《籌遼碩畫》卷7《戊午季夏一》,《叢書集成續編》,第24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第282頁。顯然,當年四月后金努爾哈赤假稱互市,計取撫順之事極大地震撼了明朝的邊臣,⑧李維翰:《黠奴計陷孤城疏》,收入程開祜輯:《籌遼碩畫》卷3《戊午孟夏》,《叢書集成續編》,第242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9年,第118頁。使他們進入了高度戒備狀態。
盡管明末遼東戰局日益惡化,且有向薊鎮蔓延之勢,但天啟、崇禎年間薊鎮仍有木市開放。邱仲麟通過發掘天啟、崇禎朝,乃至清順治朝初年的更多史料,考證出明末薊鎮還有過界嶺口、冷口、石塘嶺等木市,這些關口也都是河流入塞之地。⑨邱仲麟:《明代長城線外的森林砍伐》,《成大歷史學報》第41號,2011年,第75-76頁。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明末史料提到薊西密云沿邊存在木市。上一節提到的東土默特部互市關口黑峪關位于密云曹家寨防區,①余同元提到了黑峪(谷)關,但沒有標明史料出處,還視其為與喜峰口同處一地的市口。王苗苗正確指出,黑峪(谷)關位于密云曹家寨防區,但也沒有標明史料依據。參見余同元:《明代馬市市場的設置與分布》,收入一九九五·八·鳳陽《第六屆明史國際學術討論會論文集》,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106頁;余同元:《明后期長城沿線的民族貿易市場》,《歷史研究》1995年第5期,第57頁;王苗苗:《明代蒙漢互市貿易的建立及發展演變——以市口變化為中心》,收入達力扎布主編:《中國邊疆民族研究(第四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03頁;吳嘉會:《請撫夷錢糧疏略》,收入劉效祖撰,彭勇、崔繼來校注:《四鎮三關志校注》卷7《制疏考·題奏》,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07 頁;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卷11《直隸二·順天府》,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第489頁。有可能是一處木市。因為根據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記載可知,該關口也是水關,②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卷11《直隸二·順天府》,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489頁。后文還會提到,直到崇禎年間,東土默特部仍與明朝在密云沿邊貿易木材。此外,大約萬歷四十年(1612)時,密云兵備道喻安性在《薊西邊政八議·定撫賞》中提到“(密云石塘嶺、古北口、曹家寨)三路諸關近有市板及換貨之利,數難定擬”。③喻安性:《喻氏疏議詩文稿》卷5《議稿·薊西建議·薊西邊鎮八議》,《故宮珍本叢刊》,第535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165頁。又如崇禎四年(1631)十二月,崇禎帝對監視薊鎮西協御馬太監鄧希詔上奏的撫賞事務題本批復圣旨,質問“潮河川板利,何故入多報少”。④畢自嚴:《度支奏議·堂稿》卷19《會估薊鎮西協撫賞貨物疏》,《續修四庫全書》,第48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02頁。潮河川是密云古北口路的關塞,緊鄰流入塞內的潮河,⑤劉效祖撰,彭勇、崔繼來校注:《四鎮三關志校注》卷2《形勝考·乘障》,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73-74頁;顧祖禹撰,賀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卷11《直隸二·順天府》,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486-487頁。也具有輸入木材的便利水運條件。晚到崇禎十二年(1639)八月,兵部尚書楊嗣昌在奏疏中引述密云諸邊臣的公揭稱密云沿邊有“關口貨板之利”。⑥楊嗣昌著,梁頌成輯校:《楊嗣昌集》卷34《遵旨查明速奏疏》,長沙:岳麓書社,2005年,第851頁。可見,明末密云沿邊多處關口都有木市。
綜上來看,至晚到萬歷朝末期以后,薊鎮沿邊東西各處木市都已繁榮起來,且終明之世未完全斷絕。這些木市的興盛使得薊鎮邊臣有可能從中抽取木稅銀,從而充實邊鎮公費用度。喻安性在條議中指出,自萬歷十九年(1591)以后,密云石塘嶺、古北口、曹家寨三路的撫賞費用額度不斷膨脹,邊將便通過克扣糧餉、驅使軍士出邊伐木砍柴以變價等方式籌措經費。⑦喻安性:《喻氏疏議詩文稿》卷5《議稿·薊西建議·薊西邊鎮八議》,《故宮珍本叢刊》,第535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165頁。關于明代薊鎮撫賞兀良哈三衛開支的不斷擴大以及籌措撫賞費的各種手段,參見邱仲麟:《明代的兀良哈三衛撫賞及其經費之籌措》,《明代研究》第27期,2016年,第21-42頁。他為此提出一條改善邊軍困境的對策:
惟三路諸關近有市板及換貨之利,數難定擬,合于各路中選委廉干官各一員兼管其事,本道印給號簿,責令盡數登報,月終送道查考,歲終通算總數,隨其所獲之多寡,以幫助柴價之盈縮,是亦以夷還夷、隨時制宜之數也。此額一定,毋論懦將不能私增,貧軍稍可休息,即狡夷挾賞,亦必不得之數矣,所謂定撫賞者如此。⑧喻安性:《喻氏疏議詩文稿》卷5《議稿·薊西建議·薊西邊鎮八議》,《故宮珍本叢刊》,第535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166頁。
盡管喻安性沒有明言抽取木稅,但他顯然主張派專員管理密云三路各關口的木市,從中抽取木稅,并建立登記考核歲入稅額的制度,用以供給撫賞之用。到了天啟三年(1623)五月,順天巡撫岳和聲上疏提到撫賞費的來源中有“換板余利”一項,①岳和聲:《餐微子集》卷1《虜賞溢額乞發部帑疏》,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1981年,第138頁、第140頁、第146頁。這應該就是木稅名色。天啟六年(1626)十月,鎮守山海太監陶文就上言稱:“關外潘家口、桃林、界嶺、冷口等處,每年所抽木稅等銀,通計四千有余,原非正額之供,久作虛糜之耗,乞敕部酌議,或解助大工,或存留修筑城堡。”②《明熹宗實錄》卷77,天啟六年十月戊申,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3706-3707頁。可見木稅銀本非正項錢糧,正適合充實邊鎮用度。遠在北京的朝廷卻不像鎮守中官那樣考慮財用問題,甚至對“解助大工”之用也沒有興趣,而是擺出高姿態,以“恤商”名義蠲免了木稅銀。③《明熹宗實錄》卷77,天啟六年十月戊申,臺北: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3707頁。這生動地反映出了朝廷和邊臣對木市財政意義的不同態度。
實際上,薊鎮邊臣不太可能放棄寶貴的木稅財政資源。崇禎四年(1631)十二月崇禎帝的質問恰恰表明薊鎮邊臣自主支配著木稅征收事務,朝廷對其缺乏掌控力。崇禎十二年(1639)八月,兵部尚書楊嗣昌上疏提及宣府、密云邊外的明目(敖目)部落,主張明朝對待該部的上策是出兵搗剿,中策是加強籠絡,先暫停撫賞,與其約定守邊職責,如當年邊境無事,則于次年分數次給予其撫賞費。④楊嗣昌著,梁頌成輯校:《楊嗣昌集》卷34《遵旨查明速奏疏》,長沙:岳麓書社,2005年,第849-851頁。所謂“明目”之名,未見于其他明末史料,但楊嗣昌奏疏又稱其為“敖目”。敖目即東土默特部首領鄂木布楚琥爾,⑤烏云畢力格:《喀喇沁萬戶研究》,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03頁。其子名為固穆,⑥《欽定外藩蒙古回部王公表傳》卷25《傳第九·土默特部總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4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7年,第393頁。可與楊嗣昌奏疏所言“公木臺吉……系明目之子”相對應。⑦楊嗣昌著,梁頌成輯校:《楊嗣昌集》卷34《遵旨查明速奏疏》,長沙:岳麓書社,2005年,第849頁。楊嗣昌奏疏接著引述了密云邊臣發給兵部的公揭:
密撫、監、鎮邊永清、王繼謨、唐通等具公揭于臣部,為屬目例賞既斷,板利必絕,謹請酌裁,以商公費之從出,以決羈縻之便計事。內稱撫賞近奉明旨禁革,勢難驟挽。但本協每年打造盔甲、軍器,本鎮賞功銀兩,及幫貼屬彝吃費、流賞,皆取諸關口貨板之利。查各路一歲中,可合得板利銀六七千金,以濟我匱乏。其計原便,不獨專以羈縻窮彝也。今賞既斷,在彝既已觀望不前,而在我亦必行阻塞,板利中干,則此項打造、賞功公費無所從出。即各彝之羊酒布匹小賞,乃向來羈縻之術,實目前權變之著,所費不貲,將取何項錢糧以應之乎?三空四盡,正須細為斟酌,而一斷永絕,尤宜急為躊躇。且上年窩敵盜犯,罪在姐目狡逆,合因一路而并絕三路之賞,復因斷賞而竟塞有用之利,似非計之得也。想貴部自有定裁,惟祈垂察。板利之禆益不小,羈縻之權宜尤急,應否還權通板利,或應一概禁止,乞即曲商定奪,以便遵行。⑧楊嗣昌著,梁頌成輯校:《楊嗣昌集》卷34《遵旨查明速奏疏》,長沙:岳麓書社,2005年,第851頁。引文標點有改動。
據此可知,崇禎帝當時已經下旨禁止對敖目部落進行撫賞,因此才會要求兵部制定下一步對策。此前,密云沿邊的多個關口設有木市,從敖目部落處輸入木材。密云鎮每年通過抽取木稅,可以獲得六七千兩白銀的財政收入,用以打造武器裝備、獎賞官兵功勞,以及充作小賞費。密云邊臣擔心中斷撫賞,會使蒙古人不來木市貿易,導致邊鎮木稅收入下降,各項公費無從籌措。因此,他們最后雖然表示無論朝廷如何決策,邊鎮都會遵行,但基本上還是希望兵部不要武斷地禁止撫賞。楊嗣昌在上奏中含糊地回應了諸如“守之則必賞之,小費原不足惜”、“若不能用彝而反為彝用……其又非也”等話語,并未向崇禎帝給出明確的建議。①楊嗣昌著,梁頌成輯校:《楊嗣昌集》卷34《遵旨查明速奏疏》,長沙:岳麓書社,2005年,第851頁。明朝此后如何調整對敖目部落的撫賞政策,筆者暫時不得而知。但密云邊臣公揭無疑深刻披露了木稅財政資源對于邊鎮公費開支的重要性。
最后需要補充說明的是,清朝入關以后,長城內外盡歸同一王朝治下,燕山南北的木材貿易仍在繼續,但相應的官方管理政策相較明代則既有繼承,也有變化。清代的內地商人獲得許可以后,可以赴口外克什克騰、烏蘭布通等地山場砍運木材。②鄧亦冰:《清代前期商品流通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73頁。朝廷可以選擇在口外征收木稅,但仍會在一些地處交通要沖的前明長城關塞設置稅關。就以潘桃口稅關來講,清朝起初在口外灤河流域上游的大河口、小河口設置稅關,后來因為商人易于繞路避稅,才于雍正七年(1729)將稅關移至木材順河而下的必經之地潘家口、桃林口,稱潘桃口,但到乾隆三十一年(1766),又將潘桃口改置到灤河上游多倫諾爾附近的大河口,另有冷口等六小口則由通永道兼管。③鄧亦冰:《清代前期商品流通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73頁。清朝在古北口也設置了稅關,以針對從潮河流域上游輸出的木材征收木稅。④鄧亦冰:《清代前期商品流通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75-176頁。至于潘桃口、古北口征收的木稅本身,則從前明時邊鎮衙門掌控的財政資源轉變為工部節慎庫的歲入款項。⑤光緒《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952《工部九十一·節慎庫出納》,《續修四庫全書》,第81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61頁。
本文有關明代薊鎮互市貿易的補正內容可小結如下:
1.嘉靖二十九年(1550)仇鸞上言中提到的“薊州喜峰口”互市很可能指兀良哈三衛貢馬過程中存在的余馬買賣。萬歷四十四年(1616)劉曰梧的奏疏中明確提到了這種現象。既有的“明代薊鎮無馬市說”過于絕對,不能成立。
2.16世紀中葉以后,喀喇沁部和東土默特部控制了部分朵顏部眾,因此也參與到喜峰口互市中。崇禎二年(1629)己巳之變前后,明朝與朵顏部之間的朝貢關系最終斷絕,喜峰口互市應該也就此終結。
3.至晚到萬歷朝末期以后,薊鎮東西沿邊的多處河流入塞關口興起了木市,從塞外蒙古人處輸入木材。邊鎮衙門通過抽取木稅充實部分公費用度。入清以后,潘桃口、古北口等關口仍然是重要的稅關,但木稅收入變為工部節慎庫的歲入款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