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下五千年，回歸王朝史

◆ 胡阿祥

一、文明從何起

說起中國的歷史與地理，我們常用的一句套話是“上下五千年，縱橫一萬里”，上下五千年不間斷的文明歷史，縱橫一萬里復雜的地理空間。

中國的歷史，當然不止上下五千年。地球的歷史大約46 億年；人類的歷史，以前說是約300 萬年，現在說是約700 萬年，好像變戲法似的，一下子從300 萬年提前到了700萬年。歷史研究就是這樣，越到后面越是精細。中國境內的人類歷史又開始于什么時候呢？傳統的說法是距今約170 萬年，云南元謀人，現在這種說法受到挑戰，元謀人的年代縮短到了距今約60 萬年，山西芮城西侯度人則有180 萬年的歷史，而重慶巫山人的生活年代更是距今200 萬年前后。可以肯定地說，這樣的年代仍有被改寫的可能。

那么，“上下五千年”的說法又是從何而來呢？這與司馬遷的《史記》有關。本來稱為《太史公書》的司馬遷的《史記》，被推為我國的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史記》的第一篇是“五帝本紀”，“五帝本紀”的第一句話是“黃帝者”，這意味著中國文明史是從黃帝說起的。晉朝學者張輔稱：“遷之著述，辭約而事舉，敘三千年事唯五十萬言。”（《晉書·張輔傳》）這話的意思是，西漢司馬遷以前的中國有著3000 年文明史，而司馬遷以后至今，又過了大約2000 年，于是，20 世紀初中國史學界的一些學者達成了共識，取其整數，將中國文明史確定為“上下五千年”。

明 石銳 《軒轅問道圖》局部 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其實，黃帝時代的確切紀年，我們并不清楚。比如辛亥革命時曾經啟用黃帝紀年，即以黃帝即位的年份為元年，而當時各家所用，有以公元1911年為黃帝4609年、4622年、4402 年等說，反正就是將近5000 年吧，所以1912年清明節前，孫文在祭黃帝陵詞中說：“中華開國五千年，神州軒轅自古傳。創造指南車，平定蚩尤亂。世界文明，惟有我先！”

“中華開國五千年”，前3000 年按照《史記》十二本紀，先是黃帝、顓頊、帝嚳、唐堯、虞舜，這是所謂的“五帝”，再是夏、商、周，這是所謂的“三代”，又是秦朝與項羽，漢朝的高、惠、呂后、文、景、武，武帝寫到了元狩元年，即公元前122 年。而如果我們按照《史記》的這個傳統再數下來，那么后2000 年的中國歷史，就是西漢的昭、宣、元、成、哀、平、孺子嬰，然后新、東漢、三國、西晉等等，直到大元、大明、大清、中華民國，乃至中華人民共和國。這樣來看我們“上下五千年”的中國文明史，可謂清清楚楚。

二、中國歷史分期法

說到這里，讀者諸君可能就會感到疑惑了，我們現在從初中到大學，中國歷史課本里有關“中國歷史分期”的說法，都是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社會主義社會，這又是怎么回事呢？說起來，這是套用了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社會形態法，即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具體到中國歷史，因為國情不同，“資本主義社會”被“中國化”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或者特殊化為“資本主義萌芽”，而要理解這一點，毛澤東的《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這篇經典名文實在事關重大，它會讓我們對許多歷史論著“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比如文中指出：“在中國封建社會里，只有這種農民的階級斗爭、農民的起義和農民的戰爭，才是歷史發展的真正動力。”所以“中國封建社會農民戰爭問題”成了新中國歷史學的“五朵金花”之一；而另外的“四朵金花”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中國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問題、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問題、漢民族形成問題，也都能從指導大陸歷史學界的這篇經典名文中找到來龍去脈。就以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為例，文章中有這樣的表述：

中國自從脫離奴隸制度進到封建制度以后，其經濟、政治、文化的發展，就長期地陷在發展遲緩的狀態中。這個封建制度，自周秦以來一直延續了三千年左右。

自從一八四〇年的鴉片戰爭以后，中國一步一步地變成了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

中國封建社會內的商品經濟的發展，已經孕育著資本主義的萌芽，如果沒有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中國也將緩慢地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帝國主義列強侵入中國的目的，決不是要把封建的中國變成資本主義的中國。帝國主義列強的目的和這相反，它們是要把中國變成它們的半殖民地和殖民地。

那么這些說法，又是怎么進入中國共產黨人的中國歷史敘述中的呢？據《毛澤東選集》的注釋，《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這篇文章，“是一九三九年冬季，由毛澤東和其他幾個在延安的同志合作寫作的一個課本”，“其他幾個在延安的同志”是誰，現在官方沒有正式說明，據研究，應該總在王學文、何干之、艾思奇、李維漢、陳伯達、張聞天這個大名單中，而其學術背景，則是20 世紀30 年代那場著名的中國社會史大論戰，這場大論戰又關系到諸多的現實政治問題，比如中國社會的性質判斷、中國革命的前途何在、中國國家的道路選擇，中國是必須經過資本主義社會呢，還是可以直接跨入社會主義社會？如果直接跨入社會主義社會，那么是否存在有違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缺憾？其實“資本主義萌芽”的說法，就是為了彌補這個缺憾的，即在中國特殊的社會環境中，資本主義無法獲得正常的發展，所以我們中國共產黨人要以社會主義社會為奮斗目標。于是發展到了后來，特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在我們的教科書中，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社會形態論就取代了傳統史學的中國王朝論，原始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以及社會主義社會，就成了我們耳熟能詳的、運用得也最廣泛的“中國歷史分期”的基本方法。

三、分歧如何解

上述的“中國歷史分期”的基本方法，是否符合中國歷史的實際？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相關的分歧極為嚴重。

比如中國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的分界，我所知道的，就有八種意見，即以范文瀾、翦伯贊等為代表的西周封建說，以李亞農、唐蘭等為代表的春秋封建說，以郭沫若、白壽彝等為代表的戰國封建說，以金景芳、黃子通等為代表的秦統一封建說，以侯外廬、趙錫元等為代表的西漢封建說，以周谷城、鄭昌淦等為代表的東漢封建說，以何茲全、王仲犖等為代表的魏晉封建說，以梁作干等為代表的東晉封建說；如此，中國封建社會的上限，在不同史學家按照馬克思主義原理所作的論證中，前后相差了近1500 年。而更加“釜底抽薪”的是，“封建社會”這個中國歷史學的常用詞，能否成立都有疑問。比如周振鶴在《中華文化通志·地方行政制度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年版）中，既準確地定義“封建是封邦建國之意，所以凡封建必定有封土，即封邑或封國”，又“以此標準為判”，毫不客氣地指出：

自本世紀初，歷史唯物主義興起，封建社會一詞從日本舶來，用以稱呼資本主義社會以前的那個社會發展階段，這是日本人用中國的“封建”一詞來翻譯feudality 的結果。但這個詞于歐洲和日本社會是合適的，因為當時歐洲和日本正處于與周代封建形似的狀態，但于中國社會卻不合適，因為中國的封建社會除漢晉特例外，恰恰不存在“封建”狀態，而是高度皇權專制的中央集權形式，這樣就出現封建社會無“封建”的怪事。說到底，用封建社會一詞來規定從秦到清的社會性質是名不副實的。

又如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的產生時間，戰國說、西漢說、唐代說、宋代說、元代說、明代說、清代說，涵蓋了2000 多年的中國古代歷史，何其“萌芽”生長之緩慢也！前些年，更有學者否定“萌芽”之說，如仲偉民在《資本主義萌芽問題研究的學術史回顧與反思》（《學術界》2003 年第4 期）一文中，判定“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的爭論或論證，根本就是在什么是“資本主義”這個大前提都沒有搞清楚的情況下，牽強附會出來的“偽命題”。

其他諸如什么是中國的奴隸社會，中國奴隸社會的上限開始于何時，中國的封建社會如何分期，怎樣理解中國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也都眾說紛紜。

平心而論，馬克思主義歷史學的社會形態分期法是科學的方法，但是我們必須注意或必須承認，如果缺乏了高、精、尖、準的中國歷史的基礎研究，那么，這種科學方法、特殊概念的運用，便失去了前提。譚其驤師在《對今后歷史研究工作的四點意見》（《社會科學》1983 年第5 期）一文中曾經指出，“中國史里許多重要問題長期以來討論來討論去得不到解決”，根本原因就在于沒有“重視對經濟基礎和生產力的研究”，而馬克思主義史學的一個主要論斷是：“經濟基礎是歷史發展的決定因素，在經濟基礎中，生產力又是決定的因素。”中國歷史分期問題的分歧，正可以作如此的理解。

元 任仁發 《五王醉歸圖》 藏于上海龍美術館

四、回歸王朝史

說到這里，我還是覺得，如果把中國歷史比作一臺多幕大戲，那么，相對于主觀色彩濃厚的社會形態分期法，依據客觀的中國歷史本身的史實，進行中國歷史大戲的分幕，起碼就目前來說，仍是更加符合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史觀的。比如以某一姓帝王家族延續統治的朝代分幕，也就是回歸王朝史體系，就是更接地氣、也更容易被接受的方案。

此話怎講？追問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一個最顯著的政治現象，也是最大的政治變動，就是王朝興替或說改朝換代，這既是最淺顯、最客觀的歷史事實，也是相當復雜、充滿啟示的中國歷史。如何充滿啟示，以后再說；這里先說相當復雜。比如大概是因為中國歷史上的朝代太多了，為了方便記憶，于是人們編了許多的“朝代歌”，然而有趣的是，準確的“朝代歌”卻又甚少。我們選首流傳很廣的《中國朝代演進歌》看看：

夏商與西周，東周分兩段。

春秋與戰國，一統秦兩漢。

三分魏蜀吳，二晉前后延。

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傳。

宋元明清后，皇朝至此完。

十句話，50 個字，真夠簡明扼要的，只是這首“朝代歌”里，各種概念混用，問題實在不少：比如“春秋”、“戰國”、“南北朝”、“五代”，是對一段時代或一批國家的統稱，并不是朝代的稱呼；“西周”、“東周”，是后人的習慣稱呼，因為都城分別在今天的西安、洛陽，一在西、一在東，所以習稱“西周”、“東周”，其實“周”就是一個連續的朝代；“兩漢”、“二晉”，分別指的是西漢與東漢（或前漢與后漢）、西晉與東晉，這“西”、“東”、“前”、“后”四字，都是后人加上去的，當時的朝代就叫“漢”、“晉”；又“元”、“明”、“清”是簡稱，正式的全稱是“大元”、“大明”、“大清”。更加嚴重的是，“三分魏蜀吳”這句竟然是錯的，準確的說法是“三分魏漢吳”，即劉備建立的政權是“漢”，是繼高祖劉邦的“前漢”、光武劉秀的“后漢”的“季漢”，也就是第三個“漢”朝，明朝謝陛撰有《季漢書》，清朝王復禮撰有《季漢五志》，所記即為三國時代的這個漢朝；至于“蜀”，其實是他人對劉備以及劉禪政權的貶稱。另外，這么首簡單的《朝代歌》，也是概括不了中國的歷史朝代的，僅以統一王朝來說，它就漏掉了在改朝換代方面極具典型意義的王莽的新朝、武曌的周朝。

總結本篇“引言”的立意，既然這個系列文章的主題是“點評中國王朝史”，那么開宗明義，就要說明我為何不按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來講中國歷史，而是選擇回歸中國歷史的王朝體系。具體落實下來，這樣的王朝體系，如果以作為中國歷史紀年使用的統一王朝為線索，則包括了夏、商、周、秦、漢、新、晉、隋、唐、周、宋、大元、大明、大清十四個中原王朝，以及夾在中間的春秋戰國、三國、東晉十六國南北朝、五代十國四個主要的分裂時期。按照我的理解，這就是“上下五千年”的中國歷史之“正劇”的一幕又一幕。而這一幕又一幕的中國歷史大戲的“正劇”，從比較的視野看，它的高潮與亮點在哪里？是什么？無疑又是我們宏觀把握中國歷史的關鍵所在，因為正是這些情節沖突的高潮、華麗展現的亮點，使得中國歷史這臺大戲跌宕起伏而不乏味、精彩紛呈而不單調。

南宋 李唐（傳） 《晉文公復國圖》 藏于大都會藝術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