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相公的懷古詞
——讀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

◆ 莫礪鋒

王安石的自我人生設計是思想家與政治家，他的文學觀點則以重道崇經為指導思想，他說：“所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上人書》）在此種文學觀念指導下的文體選擇當然沒有詞體的立足之地。況且王安石的性格孤僻執拗，對尊前筵下及歌臺舞榭的生活內容不屑一顧，當然不會對按譜填詞有太大的興趣。然而王安石天才卓犖，文字表達功底極強，當他偶爾涉足詞體，即出手不凡，《桂枝香·金陵懷古》便是他妙手偶得的一首好詞。

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王安石丁母憂，解官歸江寧。英宗治平二年（1065）服除，仍居江寧。治平三年（1066），王安石于江寧設帳講學，從者甚多。王安石的《金陵懷古》四首即作于此時，劉成國《王安石年譜長編》將主題同為“金陵懷古”的《桂枝香》系于此年，可從。據《古今詞話》記載：“金陵懷古，諸公寄詞于《桂枝香》者凡三十余首，獨介甫最為絕唱。”如果屬實，則此詞多半是王安石與其門生及友人在江寧憑吊古跡時的同題共作，不過除王詞之外的其余詞作都未能留存。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全文如下：“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

王安石像 出自南薰殿《歷代圣賢名人像》 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在金陵建都的朝代大多國祚不永，換句話說，金陵這座“帝王州”曾經匆匆上演過許多亡國悲劇。“六朝”中除了東晉國祚稍長、僅及百年外，其余五個朝代均只有短短的幾十年，真是其興也勃，其亡也忽。于是“六代興亡”成為后代詩人在金陵抒發滄桑之感的絕佳主題，唐代詩人尤其如此。大唐帝國的建立，上距六朝最后一位亡國之君陳后主的覆滅不過三十來年。所以六朝繁華的匆匆消逝，正是唐代詩人眼中的近代歷史。當唐代詩人來到六朝故都金陵時，他們心中的滄桑之感就格外濃厚。就“金陵懷古”這個主題而言，唐詩中的名篇不知有多少！也可以說，有關“金陵懷古”主題的題中應有之義，已被唐代詩人基本窮盡。于是，當宋代詩人再來抒寫“金陵懷古”的主題時，他們心中自會涌現無數的唐詩名篇或佳句。試看北宋后期周邦彥的名作《西河·金陵懷古》，其中“山圍故國繞清江”、“怒濤寂寞打孤城”及“夜深月過女墻來”三句就是對劉禹錫《石頭城》全詩的化用，劉詩原文是：“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孤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而周詞的結尾四句“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也完全是對劉禹錫《烏衣巷》中“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二句的隱括衍展。應該承認，周邦彥隱括唐詩的手法相當高明，故清人許昂霄稱贊周詞“隱括唐句，渾然天成”（《詞綜偶評》），但畢竟沿襲過多而創新不足，難稱杰作。

明 魏克 《金陵四季圖》局部 藏于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那么，王安石又是如何推陳出新的呢？首先，王詞雖然也對前代詩歌有所沿襲，但比周邦彥的手法更加高明。比如“千里澄江似練”一句，語本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中的“澄江靜如練”，但前綴“千里”二字，后加“翠峰如簇”一句，視野更加開闊，且與首句“登臨送目”遙相呼應。又如“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二句，語本杜牧《臺城曲》之“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杜牧借隋將韓擒虎已攻至朱雀門外，陳后主還在結綺閣上與后妃行樂之史實，來譏刺南朝的亡國之君，詩意精警，字句凝練。王詞則把已經相當凝練的兩句原詩進一步壓縮成“門外樓頭”四字，堪稱精益求精。而接下去的“悲恨相續”四字，又用同樣精練的手法抒寫六朝接連上演亡國悲劇從而引起的無窮感嘆。這九個字組成的兩句詞，在精練的程度上幾乎無以復加，在藝術上對所隱括的唐詩有所提升。結尾的“至今商女”三句，語本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玉樹后庭花》是陳后主所作艷曲，內容淫靡，聲調凄涼，早已成為亡國之音的代名詞。杜牧所處的晚唐，內憂外患皆很嚴重，大唐帝國雖然未到岌岌可危的困境，但日薄西山的末世光景已經呈現。然而包括官員士人在內的酒樓客人竟然毫無危機之感，仍讓歌女演唱《玉樹后庭花》的亡國之音，這讓關心國家、憂時傷世的詩人情難以堪。杜牧詩句中的“猶”字，綰合今古，筆力千鈞。王詞說“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其語氣完全是接著杜牧而來，故而也是突出一個“猶”字，前綴“時時”二字，更暗示此種景象不斷重復，從而將蒼茫的懷古意識與深切的現實關懷融合無痕。顯然，同樣是借鑒唐詩，王安石推陳出新的效果勝于周邦彥。

此外，此詞還有兩個一望即知的明顯優點，簡述如下。首先，詞人將傳統詞體在主題走向、文字風格上的柔靡輕艷習氣一洗而空，全詞文筆洗練，語氣莊重，雖是長短句，風格卻渾如五七言古風。試讀與此詞同年所作的《金陵懷古》四首，比如其三：“地勢東回萬里江，云間天闕古來雙。兵纏四海英雄得，圣出中原次第降。山水寂寥埋王氣，風煙蕭颯滿僧窗。廢陵壞冢空冠劍，誰復沾纓酹一缸。”簡直就是同一題目下的不同詩體而已。其次，此詞主題雖是懷古，卻先從登臨寫起，全詞皆有濃重的個人抒情色彩。上片寫晚秋時節登高望遠，一幅故國晚秋之畫面在詞人眼中徐徐展開。下片抒興亡之感，純是觸景生情，是詞人面對著六朝故都的歷史遺跡油然而興的現場感受。于是景乃王安石所見之景，情乃王安石所生之情，這就擺脫了一般懷古詩詞的陳詞濫調，生動地表達了一位胸襟闊大、眼界高遠的政治家對于歷史的獨特感受和深沉思考。試看“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之句，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皆具有居高臨下的氣概，其眼界、胸襟何等卓異不凡！再讀“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詞人對現實國運的隱憂也躍然紙上。王安石雖然很少作詞，但此詞出手不凡，“一洗五代舊習”（劉熙載《藝概·詞概》），堪稱北宋詞壇上最早“以詩為詞”的成功嘗試。此詞作時，蘇軾尚未開始寫詞。相傳日后蘇軾見到此詞后喟然嘆曰：“此老乃野狐精也！”（據楊湜《古今詞話》）這是開創一代詞風的蘇軾對一位先行者的由衷贊嘆。

更歲交子：

中國人吃餃子的歷史非常久遠。在山東滕州薛國故城的一座春秋晚期墓中，隨葬的銅器里有一種呈三角形的面食，是迄今所知最早的餃子，只是與后世餃子形狀有差異。在重慶的一座三國時期墓葬中，出土了一些庖廚俑，其中有兩件陶塑表現古代廚師正在廚案邊工作，廚案的中心位置上擺著捏好的偃月形花邊餃子。在新疆吐魯番的一座唐代的墓葬中，發掘到與現在的餃子幾乎一樣的面食。

只是，早期的餃子并不一定是過年時吃的，而餃子作為除夕到大年初一的特有食物，可能起于明代。在民間傳說里，過年吃餃子，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一位叫作蘇巧生的御廚，烹飪技藝高超，某年的臘月二十九，他為皇上做了九十九種花樣的飯菜，皇上十分滿意。到了晚上，他想，明天是除夕，我再做一樣菜，便回家與親人團聚。正當他為如何做好這道除夕的飯菜發愁時，突然看到廚案上有余下的羊肉和菜，于是將肉和菜混合起來剁碎，調拌之后，用白面包裹，做成角形，在鍋里煮熟，呈給皇上。這道臨時做成的菜肴非常好吃，皇上龍顏大悅，問道：“這是什么菜？”蘇巧生靈機一動，脫口而出：“角食也。”以后，這道食物在民間流行起來，過年包角食吃成為了民俗。

午夜跨越兩天的時辰，就是“子時”，那么在除夕夜，表示新舊年交替的時辰，也就是子時。所以人們在除夕夜制作的食物“餃子”，也具有了“更歲交子”，辭舊迎新的意思。

既然“角”是“餃”的本字，餃子又包含了另一層文化含義。“角”，本指牛、羊、鹿等頭上長出來的堅硬的東西，是在爭斗中用來相抵的。因而有了競爭的意思，角斗、角逐、口角等詞都是由此意而來。“角”變成“餃”，從“交”，交是結交、聯系的意思，把本來爭斗的意思變得平和了許多。再加上“子”，既可以表示子時，又可以表示兒女、果實、種子，與傳承、發展聯系起來。所以“餃子”這個名字的背后，意義深遠。

年關之時，闔家團圓，共吃餃子，正是一年到頭難得的交流之時，舊歲與新年、長者與少小之間，也在此時銜接傳續，生生不息。

——鳳凰出版社《東西南北中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