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琳麗
程歡歌月前援非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被閨女簡筒拉去跟老公簡建軍離了婚。那天一家三口從民政局出來,程歡歌與簡建軍就要一個向左走,一個向右走。閨女眼一豎:“怎么,你們倆不想再要一個儀式?”
程歡歌說:“下午有課,我要回學校。”
簡建軍說:“我得回醫院,下午有臺手術。”說著已掏出車鑰匙,走向他的車。
簡筒一手拉住一個,說:“走吧,我帶你們吃頓散伙飯去。”
很快三人坐進巴奴店里,簡筒點餐,程歡歌與簡建軍對面坐著,卻各種別扭,一個看窗外,一個就看墻上的電視,一個看墻上的電視,另一個就看窗外。簡筒就笑,說:“你們倆就不能靠譜點兒?你們說為了我一場婚拖了十幾年。這不,我親自帶你們離了。論說拿到宣示自由的小本本,你們不說興高采烈,喜氣洋洋,那也該客客氣氣,互道祝福。這咋還橫眉冷對了呢?難道我讓你們離錯了?你們心底里都還埋著舊情的灰堆,等哪天呼地一下死灰復燃?”
“心早冷成冰塊兒了。”程歡歌低頭喝茶,話說得硬硬邦邦,眼睛卻已潮漉漉的。
“程大姐,不是我說你,你這人看著又高貴又優雅,說得直白點兒,那叫高冷叫無趣。我窮極洪荒之力都難想象,身為高校鋼琴課教師,你是咋理解莫扎特、里赫特,還有李斯特的。”
“還是閨女眼光穩準狠。”簡建軍偷眼瞟程歡歌,發現程歡歌那張油畫般的臉瞬間冰峰一樣白了一下。
“還有老簡,我媽以往抱怨你是工作狂,沒說屈你。你說你一個拿手術刀的,香餑餑似的一個人,你下什么海啊?蠻斯文的一個人,結果被海水泡出一臉的滄海桑田,五十歲不到,就跟個小老人似的。更令人費解的是,你折騰一圈兒又殺回了老本行,拿起手術刀干起操刀必割的營生。你說你圖的啥?”
閨女這話嗆著簡建軍了,他像被黃連苦到了似的笑著說:“還不是你媽看不起我拿手術刀?在她眼里,好像全世界只有彈鋼琴的男人,才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人。”
“我沒那么勢利眼。”程歡歌低著頭分辯。
簡筒沒有制止兩人的低聲爭吵,而是將鼻子伸進空氣里,一通亂嗅。“干嗎啊,丫頭,不是狗,你伸著鼻子嗅啥呢?”簡建軍揶揄閨女。這下簡筒笑了,說:“酸溜溜的酸葡萄的味兒。”程歡歌與簡建軍不說話了。這會兒鍋里的肉片兒熟了,簡建軍訕訕地示意程歡歌:“來來,吃吧吃吧,咱謝謝閨女的散伙飯,美食解得千古愁。”邊說邊拿公筷給程歡歌夾了幾塊兒肉片兒。又說,“丫頭,說心里話,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你媽。”
簡筒說:“老簡同志,別漂亮話一套一套的。你心里要真有我媽,我媽援非這一年,你就該為我媽守得住空房。結果你耐不住喧嘩與騷動,給我找了個小媽。是不是不久的將來還要給我跌跌撞撞的人生愣塞進一個私生的小弟弟?老簡你聽好了,我讓我媽跟你離,不是我當閨女的愣拆一樁婚,是我不想眼睜睜看著另一個女人欺負我媽。我媽這人,高冷罷,寡言罷,她是那種為捍衛自己那點兒優雅難受死都不帶吐半個屈字的人。你心里若真有我媽,你就把她再追回來。若沒有,我負責給我媽再找一個。”
“婚姻就是個牢籠,我可不想再被關進去。”程歡歌說。話自然是說給簡建軍聽的,她那里卻看也沒看簡建軍一眼。
那頓散伙飯吃得程歡歌到底是意難平。她與簡建軍二十五年的婚姻,用《紅樓夢》中的一段話形容,再貼切不過: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程歡歌心里清楚,他簡建軍也不是一腦袋糨糊,他們兩人之間永遠有一個隱形人橫在那里。她竭盡全力想讓她消失,永遠消失。奈何簡建軍無動于衷,甚至跟她裝傻充愣。自他們確定戀愛關系那一天開始,就是這樣。這導致了兩人的婚姻早已經名存實亡,只是為了閨女,一忍再忍。簡筒上初中時,他們說等閨女考上高中再說。簡筒順利考入市重點高中,他們又說等閨女考上大學再說。簡筒五年前去法國留學,簡建軍說:“等閨女結了婚咱再離吧?”程歡歌說:“那好吧,你該找找。”
前年暑假,學校里有去南非援建的名額,原本沒有程歡歌。這樣的機會,院里的意思,把年輕人推到前面去,放他們去鍛煉,去磨礪。結果日子近了,被選派的劉鑫陽妻子懷孕,堅決不放劉鑫陽走。程歡歌跟簡建軍別別扭扭了這么些年,想出去透透氣,就主動找到院領導,申明她的意愿。院里考慮她專業一流,做事一向四平八穩,這才決定讓她去。
她一去就是一年,節假日也不回來,直接飛去法國看閨女。簡建軍真就找了一個,他們科室的一個小護士,黃曉曉,比簡筒只大兩歲。兩人確立關系時,簡建軍跟程歡歌打電話,跟她說起這事。程歡歌不冷不熱地說:“該找找,該生生。”
“婚姻啊,你姓什么?”那頓散伙飯吃到最后,臨分手時,簡筒一手放開程歡歌,一手放開簡建軍,紅著眼圈兒,把一句話斷為幾截地說,“知不知道,你們倆,一個我親媽,一個我親爸,親手毀掉了我,你們的親閨女,對愛情與婚姻,全部美好的想象,熱烈的向往。”
“丫頭,快別這樣說,事在人為。”簡建軍聽后,站住愣了一下,走回來擁抱簡筒。程歡歌還沒有走,簡建軍就伸手也把她攬進懷里。
這天下午,程歡歌上完課,接到美術院羅虹打來的電話:“走吧,請你睡覺去。”程歡歌懨懨地說:“上了半天課,有點兒累,我只想回家去睡覺。”羅虹那里說:“回家你睡得著嗎?”程歡歌老實說:“睡不著,就是瞇著。”羅虹說:“去接你了,真的請你睡覺去,還保你睡得著。”
程歡歌“切”的一聲笑了,說:“你就扯吧,這年頭有請吃飯的,請看電影的,請購物的,還沒聽說有請人睡覺的。”
羅虹那邊笑了,說:“一開始我也不信,我也這樣想,這年頭睡覺還用請嗎?誰還給自己混不來一張床?有錐之立地,那都不愁睡覺。可我被請去睡過幾次,還真睡得著,睡得香,我才徹徹底底地信了。”
“什么店啊?”
“請你睡覺。”
“我問的店名。”
“我說的就是店名。”
“這店在哪兒?”
“漢正街。”
“好吧,我等你。”
程歡歌與羅虹兩人一同進的同一所高校,一開始租住在一起,之后你來我往,一直親近得跟姐妹一樣。很快,羅虹接了程歡歌,倆人開車來到漢正街北段,眼前一家設計別出心裁的門臉,頓時讓程歡歌瞪大了眼睛。
“門店設計有沒有驚艷到你這位高校的鋼琴課教授?”羅虹看一眼程歡歌。
這家“請你睡覺”的門店設計,的確別出心裁。遠觀整個門臉就是一架不見鋼琴的黑白鍵,不僅不顯得張揚凌亂,反而給人一種視覺與心靈上的寧靜感。近看,則每一個琴鍵都是一個正在深睡眠的男人或女人。
“生活是用來彈奏的,不錯,寓意的確不俗。”程歡歌由衷地稱贊。
“我一個姐妹開的,她老公是市設計院的。她一直想開家店,思來想去,覺得這年頭人不缺吃不缺喝,唯獨缺覺。結果就有了這家店。”
“還真是呢,我這會兒就缺覺,每天不知道要冒出多少次想飽飽睡上一覺的念頭。這會兒聽人抱怨最多的,也是失眠,缺覺。”
這些年,失眠癥一直是困擾著程歡歌的心病。與簡建軍離婚后,心上跟有大山被搬去了似的,整個人輕飄飄的,羽毛似的壓不住想飛。每次打開琴蓋,十指就忍不住想歡快地舞動。可這并沒有治好她的失眠癥。再看所謂的自由,就是沒人管沒人問,也沒人牽掛。過去沒離婚,雖然看簡建軍橫豎不順眼,他始終還在她心里。現在她把他請出去了,心里真就真空一樣空蕩蕩的了。出來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不吃飯也一個人。總之一個人,你不管人,也沒人管你。一天晚上她吃壞了肚子,一趟趟跑衛生間,口渴得想喝水,還得自己抱著肚子去燒。水自己燒,藥自己找,什么都得自己來。她想給閨女打電話,怕耽誤她休息。想給簡建軍打電話,想著他身邊可能就躺著那個黃曉曉。想給妹妹程笑語打電話,又怕她折騰。她就只有難受地折騰自己,整整折騰一宿。
就說失眠吧,以前她也這樣,至少每天還能睡上三到四個小時,或者更多。現在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整得她快要崩潰了。她想也可能是更年期提前到了,就去醫院瞧醫生。醫生只說她過于焦慮。焦慮的事,要靠意志自我調適。真用藥,形成藥物依賴,那將比失眠更麻煩,更痛苦。程歡歌網上問度娘,大都是這個意思。她問她的小美容師,那女孩子“啊啊”地跟她叫了一通,讓她千萬千萬不能大意,不能有藥物依賴,那會讓她皮膚長斑,瘋長眼紋,迅速衰老的。這自然是程歡歌最不想面對的。她可不想過早地放棄自己,由著自己衰老。她一臉如白紙一樣舒展的優雅,她寧愿舍命,也要死死守住。
“這覺怎么睡啊?”程歡歌問羅虹。
“進去睡了就知道了。”羅虹說得挺神秘。又說,“據說當初這家店開門,沒有試營業期,直接營業,哪料一個月不到,店門開始大量吞吐顧客,進去的人一律滿臉遲疑,出來的人全都精神飽滿,容光煥發。”
“夠神的啊。”程歡歌揶揄道。
“神不神,你睡了自會知道。”羅虹說。
程歡歌跟著羅虹往店里走,邊走邊聽羅虹跟她介紹。羅虹說她姐妹兒開這家請你睡覺的店,真的就是請你睡覺。門店兩層樓,一樓是男賓,樓上是女賓。店里不需要服務員。開店的兩姐妹,一個在一樓,一個在二樓。兩個都是大廳,除了四個承重的柱子,還有她們的休息室,然后就是儲物間,衛生間,再沒有別的房間。為有效隔絕外面的噪音,窗戶二次安裝了隔音玻璃,墻體二次做了隔音上的裝修。
“你找得可真清楚。”
羅虹馬上咬住程歡歌的耳朵:“有我一份。”
程歡歌笑了:“是不是還要動員我辦卡?”
羅虹一指進門一臺M 機一樣的刷卡機:“不用,沒有捆綁,來一次消費一次,不來不勉強。”說著,羅虹在刷卡機上刷卡99元,連著刷了兩次,而后領著程歡歌上二樓。樓梯口豎著“男士止步”的提示牌。
二樓大廳里二十個瑜伽墊,每個瑜伽墊上一條線氈。羅虹小聲跟程歡歌介紹:“每天瑜伽墊與線毯都是消過毒的,當然也可以自帶。房間是恒溫的,冬天不冷,夏天不熱,來了自便,躺下睡覺即可。”程歡歌四顧一眼,見有十幾個瑜伽墊上躺著睡姿各樣的胖胖瘦瘦的女人,伴著背景音樂,輕微的鼾聲此起彼伏。羅虹再跟她示意一個臺面,那里擺有各樣茶和茶點,告訴程歡歌,需要自取,不收費。程歡歌小聲說不需要。然后兩人在相鄰的瑜伽墊上躺下來,雙手輕放在胸口,在近似縹緲的背景音樂里,慢慢地進入夢鄉。
大約一個小時后,程歡歌先醒來了,看一眼羅虹,羅虹也恰巧醒來。程歡歌沖她滿意地笑笑,然后兩人輕輕起身,簡單收拾一下自己,輕手輕腳下了樓,出了店面。
“起初我還怕睡不著呢,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程歡歌說著,心清氣爽地甩了一下頭發。
“看看你的小臉。”
程歡歌聽從羅虹,打開手機里的鏡子,忍不住“啊”了一聲。鏡子中的自己,膚色白白嫩嫩,像剛剛敷了面膜。
“皮膚是不是白了,也緊致了?”
“是啊,都緊致到吹彈可破了。”
“99 元就能享受到一個小時的深睡眠,還值得吧?”
“你這廣告又來了。”
“咋,便宜得了,賣下乖還不行啊?”
羅虹說著,拉上程歡歌進到旁邊的迪歐咖啡廳。“怎么,還有戲啊?”程歡歌問。羅虹神秘一笑,說:“這你不離婚了嗎?我給你介紹個比老簡靠譜的,今天人家請客。”
程歡歌說:“你別過度消費自己的熱情啊,我可不想剛從一個坑里出來,還沒等喘順氣兒,又跳進另一個坑里。”
羅虹笑說:“看看唄,再說你咋知道就是坑?就不能是愛情的溫床了?”
“你以為愛情的溫床還會垂憐中年女人嗎?”
“不試一試咋能知道呢?”
羅虹介紹給程歡歌認識的男人叫肖矗,是市里知名的油畫家,油畫《畫布上的神》獲過全國油畫獎金獎。
肖矗已等在靠窗的一個位子上,看到兩人進來,即刻起身,笑臉相迎。等二人落座,他那里才坐。三人坐下,他那里招手喊來服務生,讓兩位女士點單。程歡歌大大方方看了肖矗一眼。肖矗沖她溫暖地點點頭。這個男人的確顯得很靠譜,穿著紳士,儀表堂堂,尤其那一雙眼睛,溫和而睿智。等上咖啡的時間里,羅虹催著兩人加微信,留電話。程歡歌也沒拒絕。咖啡上來了,三人開始喝咖啡,談天。羅虹沖著肖矗說:“程歡歌是我最要好的姐妹,在我們校音樂學院教鋼琴課,幾年前就是程教授了,現在還是博導。”
肖矗由衷地贊道:“了不起,了不起。”
肖矗曾經去英國、挪威、新加坡、越南等國跟他的那些畫友學術交流過。程歡歌原本以為他會大談咖啡,然后從咖啡談到中外油畫,再由油畫談到音樂,談到鋼琴,談到肖邦莫扎特,談命運談安魂。若真那樣,她理都不會再理這個男人。結果相反,肖矗只說了句,“藝術都是相通的,油畫是凝固的旋律,旋律是奔騰的油畫”,之后不再談藝術,只陪著兩人談生活,目光始終溫文爾雅地注視著她們,認真聽她們說話。
中途程歡歌去洗手間,羅虹隨后跟過來,兩人在洗手池那兒輕聲交流。
“是不是你的味道?”
“還行吧。”
“那就好好處處,找找你們能互補的。飲食男女,就是要能互補才圓滿。否則強到一塊兒,或弱到一起,都難成最佳夫妻。”
“我這也沒答應就交往啊。”
“是自己的味道還不要?”
“想將感情的空窗期拉長些,享受一個人難得的孤獨和自由。”
“快拉倒吧,都說女人治愈一段創傷,就是盡快陷入一段新戀情。我這都給你送上門了,別不識好歹啊。”
“我沒說我有創傷啊。”
“好了好了,別硬撐著了,沒說馬上讓你們靈魂互置,先肉身靠近,撞身取暖。當然,我的意思,是讓你給自己找個最佳男伴兒,也沒讓你非他不可。”
“我們先處處再說吧。”
轉眼程歡歌與簡建軍離婚已一月有余。這天晚間,程歡歌正在家里一個人跟著電視做瑜伽,妹妹程笑語打來視頻電話。“姐姐皮膚好亮。”程笑語嗲著聲贊。“真的嗎?”程歡歌反問一句,繼續做著瑜伽中反祈禱的動作。“我什么時候說過假話?就是謊話連篇,也不跟姐姐說。”程笑語說。程歡歌就說:“不都睡美人睡美人地說嗎,我這皮膚就是睡出來的。你若信,改天姐請你去睡覺。”“還有請人睡覺的店?”程笑語問。程歡歌說:“還接待男士呢。”程笑語那邊吐了吐舌頭。
程笑語是那種女人味兒十足的小女人。程笑語的老公李修吾是市規劃院的,與簡建軍比起來,不高大,也不帥氣,話更少,為人處世卻更穩重,更成熟。在單位,他工作出色。在家里,燒得一手好菜,又知冷知熱。他們的兒子李一桐讀高二,長相帥氣,又是學霸,是那種羨煞旁人的鄰家男孩。唯一的缺憾,孩子左眼弱視,幾近于失明。但這恰恰成了孩子更加努力的動力。程歡歌常感嘆妹妹程笑語別看什么都不會,什么都做不好,卻是個地地道道標標準準的人生贏家。
程歡歌常問程笑語:“你什么都不會,老李卻死心塌地地疼你寵你,為什么?”
程笑語嘴角一揚:“真想知道?”
程歡歌就說:“真想知道。”
程笑語就說:“因為我什么都不會啊。”
程歡歌就感嘆:“我難受的是咱媽什么都會,她卻受了一輩子的苦。”
程笑語眼神認真起來,說:“咱媽受了一輩子的苦,就因為她啥都會。”
程歡歌點著程笑語,說:“死丫頭,你這是什么邏輯?”
程笑語眉毛一挑:“幸福的邏輯啊。”
都說撒嬌的女人好命,程笑語撒嬌的功夫可謂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程笑語夸贊她老公李修吾,或在他面前撒起嬌,從不避人,常笑著撲過去,吊在李修吾脖子上,嗲聲嗲氣地說:“老公,你真棒,愛死你了。”說完還“啵啵”在李修吾臉上猛啄幾口。
“有人在呢,別那么秀。”程歡歌若在,就嗔程笑語。程笑語卻會說:“怎么,我的人,不許啊。”
程歡歌將一套瑜伽動作做完,汗水淋漓地問程笑語:“還有事嗎,沒事去沖澡了。”程笑語才說:“姐,我說了你別不高興,你閨女筒筒跟我倒苦水了。”
“咋說啊。”
“你和姐夫離了,筒筒還是很難受的。”
程歡歌這邊心一沉,許久才說:“早晚有這一天,好比傷口,非得疼過了才能好。”
“好,你們一家三口疼去吧,我等你們都快點兒好起來。我就是告訴你,筒筒不讓告訴你和姐夫,她說她明天飛機落地再給你倆打電話。意思就是,她不回家了,直接轉機飛法國。”
“這孩子,她啥意思?”
“就是不想長久面對你們倆的意思。”
這話聽得程歡歌眼睛水淋淋的。她與簡建軍離婚后,簡筒就約上她的閨蜜窮游海南和云貴川去了。這明天回來,面都不想給見了。她本以為閨女足夠大了,都留學走了,獨立生活幾年足夠成熟了,能接受爸媽離婚了。現在看,父母離婚,到啥時候都是把雙刃劍,既傷夫妻,也傷孩子。
程歡歌默默縮進沙發里發呆。要說誰不想一輩子過上安定的生活?一輩子陶醉在幸福里?可婚姻的經難念啊,原本熱騰騰的生活,不知不覺就過涼了,就過得一團糟了。
簡建軍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男人。高中時他們一個班。那時簡建軍的戀人還不是她,是她要好的女同學童茜茜。童茜茜與簡建軍好,她是真心祝福他們的。兩人看電影或外出吃飯,常喊上她一起。不幸的是,童茜茜高二下半學期患白血病沒了。簡建軍立志考醫學院,為的就是童茜茜。
童茜茜走后,她經常安慰簡建軍。一次簡建軍抱緊她,告訴她他只有她了。她眼淚頓時流得稀里嘩啦的。她懂簡建軍的意思,也甘愿代替童茜茜愛他。就這樣兩人好上了,然后大學畢業就結了婚,第二年就誕下了簡筒。
程歡歌原以為簡建軍早已忘掉了童茜茜。事實上沒有,童茜茜一直在他心里,是他心里那團永遠都光芒四射的白月光。他們三個人的關系,就好比一個房間,簡建軍與童茜茜永遠在房間里,她程歡歌永遠在房間外。簡建軍若愿意再有一個女人走進那個房間,那就是她,而且是唯一一個。然而事實是,她一旦有一點點不如簡建軍的意,那個房間的門就會被簡建軍很絕情地關上,完全不考慮將她拒之門外,她情何以堪。
可這事跟人咋說?尤其是給閨女?這就是程歡歌的痛苦,而且是無法說出的痛苦。一個活著的人跟一個死去的人,怎樣爭?爭什么?要是都還活著,你還能寄希望于對方犯個錯,然后贏下她。她發現她再也沒機會贏下童茜茜。死去的人是不會再有缺點的,而且在深深愛過的人的心里,會越來越完美,越來越無可替代。
程歡歌也曾試著打開簡建軍這個心結,她發現這根本不可能。簡建軍也是絕頂聰明的人,只要程歡歌跟他往這個意思上描,他能即刻像一只被挑戰到底線的狼,跟程歡歌刺出憤怒的獠牙。
慢慢地,程歡歌也就不努力了,心灰了,心硬了,堅決要跟簡建軍離婚。是的,那時簡筒剛上初中,她就想離了,因為太壓抑了。她這個人,偏偏是那種泰山崩于眼前,也能忍住不吭一聲的人。簡建軍自然不愿意離,他清楚,除了童茜茜,他心里就只有程歡歌一個女人了。兩個人就這樣別別扭扭拖著,直到被閨女拉去,兩個人才決定放手對方,給對方自由。
第二天機場里,簡筒給程歡歌和簡建軍打電話,說她直接回法國,就要登機了,就不回家了,讓他們直接到機場送別。簡筒在法國談了個叫拉扎爾的非洲裔男朋友,一直催她回去。簡筒已做好在法國定居的準備。
簡建軍嘟嘟囔囔地拉上程歡歌趕到機場,離簡筒過安檢不到十五分鐘了。程歡歌將一大包簡筒愛吃的零食遞給她,紅著眼圈兒囑咐閨女路上照顧好自己。昨夜跟程笑語通過話,程歡歌沖好澡,看手機快十點了,來不及吹干頭發,便急匆匆跑出來,給閨女簡筒買吃的。都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每次與閨女離別,都讓她有割肉的痛感。
“怎么,故意的啊,讓告別時間如此匆匆?”簡建軍盯著閨女,不滿地說。
簡筒說:“是啊,就是故意而為,原因怕您二老尷尬。”
簡建軍紅著眼睛說:“讓那小子來中國生活,否則跟他掰。”
簡筒嘴一撇說:“你以為你閨女故土難離,人家就故土好離了?”
“那怎么辦?”
“該涼辦涼辦,該熱炒熱炒。”
“早知道這結果,當初說啥也不讓你丫頭出去。”
看簡建軍是真的不舍,簡筒過來擁抱她爸,說:“到時我媽退休了,我就接我媽來法國幫我們帶孩子。你要真舍不得,你就追到法國來。”
簡建軍酸酸地說:“不去,我是越老越故土難離。”
送走閨女,簡建軍載程歡歌回市里。程歡歌眼圈兒一直紅著。簡建軍說:“別難過了,真舍不得,你就放下你的鋼琴課,過去陪丫頭。”
“有研究生,走不開。”程歡歌簡短回答。
簡建軍看她一眼,說:“理解,你一向把學生看得比閨女重,把閨女看得比我重。”
程歡歌眼睛直直地盯著車前面的路,沒有接簡建軍的話。車里異常沉悶。簡建軍想抽根煙,問程歡歌可以不。程歡歌看了簡建軍一眼,冷著表情問:“張醫生告訴你可以抽了?”
簡建軍四年前查出肺部有小腫塊兒,為他診斷的是他的同事張醫生。張醫生三令五申嚴禁他抽煙。
“工作的事,太鬧心,又拾起來了。”
“是她的事吧。”
“不提她。”
“那你抽吧,別貪戀那個味道,抽兩口過下癮就好。”
簡建軍“哎”的一聲,然后在車儲物箱里一陣摸索,拿出一根煙,點火,悠著勁兒抽兩口后,還真掐滅了。
“啥事都急不得,身體要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角色變了,程歡歌那時囑咐起簡建軍來,她那張油畫臉雖然冷著,聲音卻春風似的溫柔起來。
途中,程歡歌接到一個電話。簡建軍豎著耳朵聽,聽出是一位男士。就聽程歡歌客氣地拒絕:“抱歉,我最近都比較忙,學院里有匯報演出,分不開身。”簡建軍繼續耳朵豎著聽程歡歌的電話。就聽程歡歌又說,“時間在兩個月后……謝謝您,歡迎捧場。”
程歡歌這邊收了線,簡建軍當即問:“他誰啊?”
程歡歌回道:“羅虹的朋友。”
“交往了?”
“沒有。”
“這個可以有。”
“這個真沒有。”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醋意滿滿地笑了一下。簡建軍又說:“真有合適的就處處,別一天到晚冷得跟冰川似的,將那些滿懷熱情想要靠近你的人給嚇退了。”
程歡歌盯了簡建軍一眼,說:“多操操你和那個黃曉曉的心吧。”
不想簡建軍苦著臉說:“我放手了,她太年輕,我們不合適。”
程歡歌說:“這年頭女孩子都稀罕大叔,女孩子稀罕你就是合適。”
簡建軍看了程歡歌一眼,許久才說:“老了,突然發覺愛不動了。”
程歡歌偷眼看簡建軍滿臉酸溜溜的表情,沒再說話。
“你們的匯報演出什么時候?”簡建軍又問。
“跨年演出,12月30日。”
“在哪里?”
“市大劇院。”
“這是我們結婚以來你最重要的一次演出,我一定過去。”
“忙就不用來了。”
“這是你盼望已久的,我必須過去。”
都說日子稀松平常,無常起來還真要命。這不,這天程歡歌與羅虹正在“請你睡覺”店里睡覺,醒來看手機上十幾個未接來電,婆婆的,小姑的,妹妹的,閨女的。她先給婆婆回過去,接電話的是小姑簡建芬。簡建芬那邊哭哭啼啼說:“嫂子你快來吧,我哥煤氣中毒了。”
程歡歌一驚,連問嚴重嗎?是哪家醫院?簡建芬告訴她第一人民醫院,住院部九樓腦外32 床。“怎么不去你哥的醫院?”程歡歌問。簡建芬回:“我哥的同事這樣建議的。”程歡歌說:“知道了,我這就到。”說著已草草收拾好,由羅虹陪同,趕往市第一人民醫院。
趕到醫院,程歡歌一路小跑找到簡建軍所在病房,看簡建軍身上插滿管子,已處于深度昏迷,情不自禁中,喊一聲“建軍”,撲過去痛哭。
天漸漸冷了,婆婆還住在她跟公公一起生活過五十多年的老房子里,公公不在了,仍不愿意搬出來。每年天稍稍冷一點兒,她早早就在房間里生起多用爐。昨天簡建軍回家陪老母親住,他睡的沙發,多用爐就在沙發旁邊。多用爐的煙筒壞掉了,還沒來得及換新的。客廳封閉過于嚴實。他也是累了,原本答應老母親給窗戶開個縫,結果忘了,就煤氣中毒了。
婆婆捶著胸口罵自己害了兒子。程歡歌將婆婆擁進懷里,輕聲安慰她,說有她呢。
簡建軍只兄妹兩個,簡建芬有上學的孩子,沒法留在醫院里,婆婆又年紀大了,程歡歌把她們都勸回家,自己給院里請了假,一個人留在醫院里陪護。一早一晚,程笑語、婆婆或簡建芬都能來替替她,給她送點兒吃的,讓她回家洗個澡,換換衣服。起初黃曉曉還來,漸漸借口忙,就不來了。
閨女簡筒每天都跟程歡歌視頻,哭著要回來。程歡歌不讓。簡筒懷孕了,正在妊娠期,飛機上太折騰,程歡歌說等她妊娠期過后再回。
昏迷一周后,簡建軍醒過來了,人卻呆呆的,根本認不出誰是誰。程歡歌跑去問醫生,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醫生建議做高壓氧治療。程歡歌問能徹底治愈嗎?醫生搖搖頭,說只能治療著看。從此,程歡歌每天牽著患有智障一般的簡建軍,進高壓氧艙,接受高壓氧治療。艙內病人靠在高壓狀態下吸氧以達到治療疾病的目的。正常人進到艙里,在這種高壓下就會出現各種不適癥狀,惡心、嘔吐,甚至是頭重腳輕,根本待不下去。與一同陪護的病人家屬相比,程歡歌的癥狀稍微重些,頭像炸裂一樣疼,胸口像有塞石一樣悶。但她咬牙挺著。她不放心簡建軍一個人待在艙里。高壓氧艙里有閥門、按鈕啥的,簡建軍會像個孩子似的好奇地擰來擰去,一刻不會安生。
日子在幸運的人那里,總比乘坐火箭還快。在不幸的人這里,則比蝸牛爬得還慢。程歡歌的時間太難熬了,每天醒來,就跟火里水里似的煎熬。肖矗每天都發微信來,也時常打來電話。程歡歌心塞的時候,就會跟他訴訴苦。
簡建軍高壓氧治療了一個月,人還是呆呆的,有時跟個一兩歲的孩子似的,不管面前有沒有人,隨時大小便,很多次羞得程歡歌無地自容。花著高昂的費用,也沒見多大效果,婆婆與小姑都哭。婆婆怕程歡歌放棄,堅持要把她的房子賣掉。程歡歌說不用,費用她負擔得起。等簡建軍高壓氧治療近兩個月,仍不見多大的效果,婆婆反而不哭了,她愧疚地盯著日漸憔悴的程歡歌,異常平靜地說:“放棄吧,孩子。把建軍接回家,我當個傻瓜兒拉扯。”
“嫂子,放棄吧。”簡建芬也說。
簡筒與爸媽、妹妹也是這個態度。程歡歌盯著病床上睡得嬰兒似的簡建軍,許久搖搖頭說:“我承受得住,我堅持。”
這天晚間,肖矗微信上連著發來十多張演出圖片。程歡歌看后,眼睛瞬間濕掉了。不覺這就新年了。原本這場跨年演出,她是當仁不讓的主角。沒辦法。
肖矗發來一張安慰她的圖片,她回去一個哭泣的笑臉。肖矗又回:你若愿意,明年我親自為你組織一次個人專場的演出,怎么樣?程歡歌回過去一個感激的圖片,跟上一句“謝謝你”。
轉眼簡建軍高壓氧治療已兩月有余。這天,程歡歌扣著簡建軍的手往高壓氧艙走。走著走著,程歡歌突然覺得頭皮疼了一下,扭臉看簡建軍正跟個孩子似的揪她的頭發。她激動地喊:“建軍,建軍,你是清醒了嗎?”卻發現簡建軍依舊愣愣地沖著她笑。“唉。”她嘆了一聲,扣緊他的手繼續往前走。
自這天開始,程歡歌每天都處在矛盾中,一邊想要放棄,一邊又舍不得。上一刻下決心放棄,下一刻就又決定堅持下去。就在兩個月零十天的晚上,簡筒打來電話,問她爸爸的恢復情況。程歡歌嘆了口氣,說老樣子。簡筒那邊遲疑了一下,說:“媽,真不行就放棄吧。”
程歡歌第一次失聲痛哭起來,等情緒稍稍平復下來才說:“再堅持一周看。”
簡筒說:“別硬撐著,需要我回去,你說。”
“現在還撐得住,需要會告訴你。”程歡歌說。接著叮囑閨女:“女人懷孕不同平常,想吃啥一定不能手懶。媽媽不能去照顧你,你要照顧好自己。飲食很重要。”
“記得了,老媽也要照顧好自己。”
這天上午,妹妹程笑語送飯來,看到姐姐憔悴的樣子,心疼地紅了眼睛。“看不到希望,放棄不是你的錯,你盡力了。”
“我跟筒筒說再堅持一周,就等一周。”
“離過婚了,這已不是你的義務。”
“沒想那么多,就是舍不得他這樣。”
“他認得出你嗎?”
“認不出,叫的還是童茜茜。”
“你難受不?”
“難受,但我知道,我不能跟一個病人計較。”說完,程歡歌將臉深深埋進雙手里,壓抑著哭出聲來。
與閨女簡筒約定的時間又翻過去了。新的一天來臨,程歡歌再次牽起簡建軍,走向高壓氧艙。路上,簡筒打來電話,程歡歌接起。簡筒問程歡歌今天出院嗎?程歡歌說去高壓氧艙路上。簡筒問還不放棄?程歡歌回“嗯”。“麻木了?”程歡歌回“不知道”。“那好吧,放不下,就再治治看。”
掛斷閨女的電話,程歡歌看一眼目光呆呆的任由她牽著往前走的簡建軍,心里是酸是苦是痛是麻木,雜陳一處,說不出是啥滋味兒。
不覺又一周過去了。這天的高壓氧艙里,簡建軍特別不老實,摳摳這兒,擰擰那兒,程歡歌就扣緊他的手,免得他不安分。三個月的堅持,太累了,不知什么時候,程歡歌垂著頭睡著了。夢里,簡建軍背著她在一條路上走,先是沒膝的雪地里,后來是泥濘的草地,然后翻山越嶺,然后又淌一條河,終于還是走在一條水泥路上了。她長舒一口氣,說:“建軍,我們終于走出來了,走上好路了。”這樣說著,簡建軍突然腳下一滑,她“驚”地醒了過來,一下怔在那里。她發覺簡建軍正抱著她,給她擦眼淚。她睜大了眼睛,又哭又笑地問:“你醒了是嗎?你是醒了嗎?”
“我怎么在高壓氧艙里?怎么回事?”簡建軍盯著四周看,目光正常人一樣清醒,閃亮。
“你醒了,真的醒了。”程歡歌滿面掛淚地笑,而后喜極而泣地撲進簡建軍懷里,孩子似的放聲大哭。
日子像一列脫軌的綠皮車,慢慢悠悠,搖搖晃晃,終又入軌。百姓家的日子,柴米油鹽,酸甜苦辣,像每天照常升起的太陽,照常往下過著。
這天是個周末,簡建軍在同事的喜宴上吃點兒酒,有點兒醉。病好后,簡建軍謹遵程歡歌囑咐,不怎么喝酒。非喝不可了喝上一點兒,一點兒也就醉,一醉就滿世界找程歡歌。這天他找程歡歌找到了規劃院李修吾的辦公室。那時程歡歌與程笑語正一起在“請你睡覺”店里睡覺。
李修吾打電話給程歡歌,說簡建軍滿世界找她找不著。程歡歌讓他將簡建軍先領回家,她們一會兒就到家。
等程歡歌隨程笑語一同走進家里,剛開了門,進到客廳,就見李修吾苦著臉沖她們擺手,原來簡建軍在沙發上睡著了。李修吾又沖她們指指自己的右手,原來李修吾的右手被簡建軍死死攥在手里。“一直說醉話,睡著了還在說。”李修吾說。
“都說了什么?”程笑語表現得很好奇。
李修吾看了看程歡歌,才說:“說他想復婚。”
程笑語這時拉開冰箱,喊李修吾:“老公,你看做啥飯,今晚讓姐和姐夫留下來吃飯。”
李修吾又指了指自己的右手。程笑語示意程歡歌,說:“姐,你把你的手給姐夫攥著,替下修吾,我們做飯。李一桐也在家,我們今晚好好聚聚。”
程笑語與李修吾去廚房忙活了。程歡歌在簡建軍身邊坐下來,一只手被他緊緊攥著。看著這個曾經被她愛得死去活來的男人,這個不久前剛剛走出一場大難的男人,眼睛忍不住濕潤了。真心愛過的人,并非是仇人。時間是一服良藥,多深的傷口慢慢都會被治愈的。
此時,一縷頭發掉到簡建軍前額上來了。程歡歌伸手將它抿到簡建軍一向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型里去。白皙的指頭穿過簡建軍的頭發,令程歡歌心頭一悸。仿佛剛剛發現,簡建軍的頭發差不多已白了一半。
可憐白發生,仍無生前身后名。程歡歌心里嘆了一句。
“姐,有人敲門,快去看一下。”
廚房里程笑語喊程歡歌。程歡歌聽聽,果然有人敲門,忙應一聲“好”,掰開簡建軍的手,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程歡歌愣住了,門口站著簡筒與她丈夫拉扎爾。
“怎么是你們啊,也不打個電話,去接你們。”程歡歌的聲音充滿了驚喜。
“誰啊,姐,誰來了?”程笑語在里面問。
“姨媽,是我們。”簡筒撲上來擁緊程歡歌往里走,后面拉扎爾關上門,跟進來。
程笑語與李修吾一起迎了出來。李一桐也從房間里跑了出來,與簡筒和拉扎爾擁抱招呼。此時的簡建軍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充滿血絲的眼睛驚喜地望著遠道回來的女兒女婿。
“怎么了,老簡同志,也不起來招呼一聲?”簡筒過來擁抱簡建軍。
簡建軍站起身來,笑著跟拉扎爾握手,被拉扎爾一把抱住。拉扎爾整整高出簡建軍一頭,簡建軍笑著調侃一句:“我閨女這是給自己找個電線桿啊。”
拉扎爾一臉好奇,用很蹩腳的中文問:“什么是電線桿?”
簡建軍看了這個簡單率真的女婿一眼,說:“電線桿就飛馳的駿馬,是夸你帥。”
拉扎爾滿意地笑了。眾人也都跟著笑。
簡筒妊娠期過了,惦記著她老爸,牽著拉扎爾就飛回來了。為給爸媽一個驚喜,這才不告而來。家里沒見到程歡歌,直接找到她姨媽程笑語這里來了。
飯菜熱熱鬧鬧地擺滿了一大桌,一家人歡歡喜喜有說有笑地吃飯。飯后,程笑語兩口子在廚房洗刷。簡筒與拉扎爾被李一桐拉進他的房間。簡建軍則追著程歡歌來到露臺上。那時的程歡歌正趴在欄桿上,看夜晚的城市,高高低低的樓群間,車流鐵水一樣川流不息。這車水馬龍的生活,從不為誰的幸福快上一分鐘,也從不為誰的悲傷慢下一小步。
簡建軍站在程歡歌身后。“這個女婿還不錯。”他說。
“是,拉扎爾挺有教養的。”程歡歌說。
“原來還想著會不會粗魯,真要家暴丫頭,這么遠咋辦。這下我放心了。”
這時簡筒來到兩人身邊,抱抱簡建軍,又抱抱程歡歌:“說,什么情況?”
簡建軍問她:“啥什么情況?”
簡筒說:“你們倆想沒想過牽緊手走向復合?”
簡建軍深情地看一眼程歡歌,笑說:“我不追回你媽,我就太沒良心了。”
簡筒說:“是啊,連你親閨女都說放棄,你這個離了婚的前任愣是咬牙堅持。大愛無疆啊,老簡同志。”
“我保證重新追求你媽,不追到決不放棄。”
“簡大人,我的態度,永遠支持你追我媽,但我媽務必是你的唯一。否則,我就讓那個肖矗做我繼父。”說完,簡筒拍怕簡建軍的膀頭,回屋去了。
這邊,簡建軍酸溜溜地望著程歡歌。程歡歌失而復得似的望著他,說的卻是:“我們都好好生活。至于以后,我接受你是我的親人,但不再接受你是我的丈夫。”
燈光下,簡建軍猩紅的眼窩里閃過一絲亮色:“我想的與你相反,我接受你是我的親人,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不是我的妻子。”
程歡歌笑笑再次趴回欄桿上望著窗外。此刻,對面高樓上,一扇敞開的窗口傳出節奏自由跌宕的鋼琴聲,正是小約翰·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