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威, 趙 豐,2
(1.東華大學 服裝與藝術設計學院,上海 200051; 2.中國絲綢博物館,杭州 310018)
銘文紡織品是絲綢之路上一種特殊的紡織品,從公元前后至今一直有所使用,絲綢之路沿線各地也出土了眾多13—14世紀的銘文紡織品,如埃及的開羅(Cairo)和福斯塔特(Fustat)墓地[1]、西班牙的因凡特·費利佩(Don Felipe)墓[2]、維也納的魯道夫公爵(Rudolf IV)墓[3]、德國雷根斯堡的圣母誕生教堂(Alte Kapelle)[4]、中國的明水墓[5]等。研究發現,13—14世紀銘文紡織品的風格較此前已有了明顯的轉變。
目前關于13—14世紀銘文紡織品的研究中,對銘文紡織品的技術特點[5-6]及裝飾母題的跨文化來源問題[7]的關注較多,對銘文紡織品的整體風格討論較少,對于其新風格形成原因的研究也有待深入。本文就目前絲綢之路沿途出土或保存的銘文紡織品為實物依據,以橫向對比的方式梳理銘文紡織品的交流對象,通過縱向對比的方式確定銘文紡織品的風格變化及影響因素,并從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來解釋其風格形成的原因。
在絲綢之路沿線曾出現過各種銘文紡織品,其中有三類最為主要,它們的流行時間和地域、制作技術、文字含義、視覺風格、生產系統都不相同。第一類是漢字錦類紡織品,興起于漢代前后,出土地點多在中國西北部,流行的區域也應當為使用漢字的地域;其制作技術屬于經錦一類;銘文為漢字,含義多集中于吉祥愿望出發的各類祈福;最常見的風格為云氣動物紋與銘文的結合,文字穿插主紋之間;在這類文字錦中,銘文與圖案的對照存在一種程式化或規范性的要求,應當出自一套官方化的設計指導系統[8]。此類銘文錦中代表性的文物有尼雅遺址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圖1)、樓蘭孤臺墓的“長樂明光錦”和“長壽明光錦”等[9]。

圖1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Fig.1 Jin silk with Chinese inscriptions
由于在隋唐時期中國紡織系統發生變革,束綜織機和緯錦取代了多綜織機和經錦,此類銘文紡織品也隨之消失[10],此后雖在宋遼時期也發現過漢字紡織品(圖2),但數量甚為稀少,且通常是畫上去,或織完以后畫上去[11]。

圖2 遼代富貴紋綾Fig.2 Damask with the character gui (meaning rich)
第二類是阿拉伯銘文類紡織品,在7—8世紀逐漸定型為提拉茲紡織品(Tiraz)。提拉茲一詞最早源自波斯語,意為“刺繡”或“裝飾”,最初時為刺繡,在紡織技術發展以后也以斜紋和特結型紡織品的形式出現。其中刺繡底布的材料多為亞麻布、羊毛布、棉布,或一種以絲做經線其他材料做緯線的稱為Mulham的面料。也有許多學者認為提拉茲的特征是銘文形式而非內容,因此也將后來出現的以偽文裝飾的銘文錦也歸入了提拉茲一類。
在提拉茲織物使用之初,這類銘文錦上的銘文包含了統治者的名字和頭銜,經過發展后,如“好運”“繁榮”等一些吉祥含義的文字也加入其中;文字成行出現,多用于裝飾條帶狀或環狀區域,其樣式在早期以庫法體(Kufic)的阿拉伯文字為主,而后隨著納斯赫(Naskh)體的大流行和蘇魯思體(Thuluth)的使用,這兩種字體也被納入了銘文的樣式系統;提拉茲紡織品的生產系統源自拜占庭和薩珊王朝的紡織工場,阿拉伯人在入侵之后接管了這些系統并開始生產提拉茲,并使之成為最具代表性的伊斯蘭紡織品之一(圖3)[12]。

圖3 13世紀細密畫Fig.3 Miniature from the 13th century
這類有阿拉伯文字的紡織品在伊斯蘭地區一直沿用至今。除使用傳統的條帶狀提拉茲之外,塞爾柱人還對薩珊波斯的紡織紋樣進行改造,將阿拉伯文字用作適合紋樣填充進復合圓環或十二邊型之間的部分,類似樣式在歐洲的伊斯蘭地區如伊斯蘭西班牙也普遍使用,是目前所見11—12世紀伊斯蘭銘文紡織品中的通用形式。這些紡織品的內容也多與宗教性的祈福內容相關,如圣胡安·奧特加的十字褡(圖4)上的銘文“來自上帝的勝利……”[13]。

圖4 圣胡安·奧特加的十字褡Fig.4 Chasuble of San Juan de Ortega
第三類是與基督教有關的銘文紡織品,其源頭也可追溯至科普特人的銘文紡織品。這些紡織品上的銘文常是織物捐贈者和受贈者的名字或祝福話語[14],這類銘文紡織品也多出土于各修道院。這類銘文多以刺繡的形式裝飾于亞麻底布上,且銘文通常縱橫正排,且位于獨立區域(圖3)[14]364。

圖5 十二宮紋刺繡長袍Fig.5 Robe embroidered with the zodiac and inscriptions
目前所發現的12世紀及以前的這類銘文紡織品均使用于教堂或修道院等宗教場所,多為法衣或葬具,其風格受外界影響十分有限,也最接近原始樣式。
13—14世紀的銘文紡織品的整體風格發生了較大的改變,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13—14世紀絲綢之路沿線的銘文紡織品也可按照不同的地區分大體為三類:第一類為中國和中亞、西亞地區的銘文紡織品;第二類為北非和歐洲的伊斯蘭地區的銘文紡織品;第三類為歐洲基督教地區的銘文紡織品。
13—14世紀中國的銘文紡織品保存數量較少,其銘文均為圖形樣式的偽文(表1),以一些蒙古時期的袍服為代表,如達茂旗明水墓出土的兩件異文錦[5]128、哥本哈根大衛收藏(David Collection)中的水滴窠辮線袍、英國羅西美術館(Rossi & Rossi Gallary)藏的辮線袍及蘇富比拍賣行藏的辮線袍等。

表1 13—14世紀中國的銘文紡織品Tab.1 Inscribed textiles from China in the 13-14th centuries
明水墓出土的兩件銘文紡織品中,一件為殘片,組織為平紋緯錦,可能為外袍肩部殘片[5]128;第二件為織金錦辮線襖,在肩袖部有偽文裝飾[15]。這些偽文弱化了文字特征,在筆畫之間加入了大量的植物裝飾,形成了特殊的“四出”花紋。
大衛收藏中的辮線袍在肩部也用了偽文字裝飾,但具體式樣略有不同,字母的頭部以獸頭裝飾[16]。這種形式起源于鳥形文字,具有明顯的伊斯蘭風格,在12世紀末—13世紀被大量地用于伊朗的金屬器中[18]。
蘇富比拍賣行的辮線袍[7]145、羅西畫廊的辮線袍[17]都與大衛收藏的辮線袍特征相似,銘文亦位于袍服的肩袖部,只不過字母頭部用的是植物式裝飾。前者在銘文區域以外的其他部位裝飾了成對的公雞圖案,是瑣羅亞斯德教中光明和善良的象征,并以植物紋填滿隙部。后者的其他部位為錯排于小龜甲紋上的滴珠窠奔鹿紋,這種滴珠窠或與北方民族好尚有關,常見于元代中國的紡織品中(表1中6#)[6、17]。
中亞、西亞地區的銘文紡織品中,銘文的含義與8世紀的提拉茲相比略有變化,而由于此時期提拉茲工場的系統已被棄用,因此銘文中也不再出現紡織品生產的時間和地點。對紡織品主人的稱贊與祝福仍為此類紡織品上銘文的主要內容,也有個別會用一些特殊的題材,比如詩句[19]。此外,單個或少數幾個字母形式的偽文大量出現(表2)。

表2 13—14世紀中亞、西亞地區的銘文紡織品Tab.2 Inscribed textiles from Central Asia and West Asia in the 13-14th centuries
在形式方面,銘文或與圖案邊框相配合(如條帶狀的邊框和環狀的邊框),或填充于其他圖形之內。由于緯錦在變換順序時常有過渡帶[15]114,便于銘文置入,因此條帶狀的銘文成為最常見的樣式。其中刺繡的銘文通常以正向循環的方式在紡織品上重復,織造的銘文則會以正向循環或對稱循環的方式重復,因為技術的限制,圖案單元較長的銘文一般會以刺繡、緙織或妝花的方式制作,而圖案單元短的銘文或偽文則通常是提花制作[12]133。
條帶狀的銘文往往貫穿整個紡織品,這樣的設計能使得文字具備更強的識別度(表2中1#、2#)。而當用偽文作裝飾時,由于其不具備任何含義,所以一般不會單獨出現。或許為了便于設計和織造,偽文通常僅包含一至兩個字母,并采用鏡像對稱的設計(表2中3#)。
整體而言,上述銘文紡織品有兩處最重要的特點。其一是漢字紡織品基本消失,偽文類紡織品大量出現,這些偽文雖屬于伊斯蘭系統但經過了相當程度的風格化,突出其形式而弱化其內容。其二是鮮見關于宗教禱文類的文字,銘文內容多為通俗性的祝福,如健康長壽。
這類紡織品的生產地為伊斯蘭地區,主要包括了馬穆魯克埃及和伊斯蘭西班牙。紡織品上的銘文為阿拉伯文,其中有具體含義的一般以庫法體、納斯赫體或蘇魯思體文字的形式出現(表3中1#),沒有具體含義的偽文則以若干字母或類似字母的幾何紋的形式出現。
在圖形骨架的邊框內填充銘文是這類銘文紡織品常見的樣式,其中以圓形骨架和水滴形骨架最為常見,其他的如波形骨架則相對罕見。銘文通常位于圓形窠最外側的環形區域,其中昆斯特蓋沃比博物館(Kunstgewerbemuseum)藏的KGM 1875,258號紡織品尤其值得注意。該紡織品是伊爾汗阿布·薩義德(Abu Said)1323年送給馬穆魯克蘇丹納希爾·阿爾丁(Nasir al-Din)的禮物,上面的銘文填充位于鷹翼上圓形窠的外環,意為“榮耀歸于睿智的蘇丹納西爾”(表3中2#)。對鷹位于正排的十二邊形窠內,窠外隙部飾有龍紋。這種正十二邊形為塞爾柱樣式,但顯然此時已進入到埃及的形式庫中,因此這件紡織品雖然為伊朗所產,但由于是外交禮品,這種十二邊形外框的使用或可被解釋為迎合埃及的風格。另一件埃及產品(藏于德國伊斯蘭藝術博物館)或可支持此觀點,這件紡織品的阿拉伯銘文則位于十二邊形內側,意為“榮耀歸于蘇丹納西爾”(表3中3#),銘文的字體與位置都表明了這是一件埃及本土的紡織品。這些紡織品中,與銘文配合使用的基本是傳統母題,比如植物、花卉、對獅、對鳥等。
馬穆魯克埃及的紡織品往往采用高度對稱的圖案設計,一些東方生產的外銷品則略有不同。最具代表性的是艾米塔什博物館藏的905號銘文紡織品(表3中4#)與V&A博物館藏的O261590號紡織品(表3中5#),二者應來源于同一件織物,其外層有一圈花瓣,中心是五葉棕櫚飾,銘文位于二者之間,意為“世界和宗教的救世主納西爾”。這種紡織品產于中國或中亞,屬于前文所述的第一類紡織系統,其風格更接近對花卉自然形態的表現而非伊斯蘭式的嚴格對稱。

表3 13—14世紀北非和歐洲的伊斯蘭地區的銘文紡織品Tab.3 Inscribed textiles from Islamic regions in North Africa and Europe in the 13-14th centuries
伊斯蘭西班牙的紡織品和馬穆魯克埃及的略有不同。雖然大量的紡織品仍使用條形骨架和圓形骨架,且其中一部分紡織品的銘文仍帶有伊斯蘭宗教含義,但紡織品的整體風格與亞洲地區的已經有了較為明顯的區別,一些紡織品上的銘文則改變了內容題材,被應用于非伊斯蘭的場合。如一件基督教法衣的內襯(表3中6#),圖案由若干條形區域組成,銘文位于紅色條形區域內,意為“我為快樂而來。歡迎。快樂是我來的目的。見我者即得快樂與喜悅”。與第一類紡織品的銘文相比,這些銘文中并沒有出現紡織品主人或統治者的姓名或頭銜,也不具備伊斯蘭的含義。
從圖案來看,13—14世紀的西班牙銘文紡織品在傳統的基礎上已經有了新的發展,非伊斯蘭的母題被使用在這些紡織品中。卡斯提爾的貝倫加麗亞(Berengaria)墓中的枕頭(表3中7#),圓形窠的邊框有一圈鏡像對稱的草書阿拉伯銘文,意為“唯一的神”;四角有八角星,兩側的條形區域有正向循環的變體阿拉伯銘文,意為“繁榮”;中心部分是生命樹和兩個身穿阿拉伯風格服飾的人物,而由于宗教的限制,這樣的題材不會出現在其他伊斯蘭地區的紡織品中。
還有一些植物紋的骨架也因為受東方藝術的影響使用了非對稱的構圖,有的還加入了獅子、紋章等本土裝飾母題,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特點鮮明的格拉納達絲綢成為了當時西班牙紡織品的重要代表(表3中8#)。
整體所見,上述的銘文紡織品也有兩處重要的特征。其一是仍有許多銘文紡織品保留了塞爾柱式的部分特點,但已無固定樣式;其二是銘文的含義集中于宗教和政治內容,如禱文和對蘇丹的贊頌。
在歐洲基督教地區也有生產銘文紡織品的情況(表4),比如意大利和德國,但現存數量遠不及伊斯蘭地區。

表4 13—14世紀歐洲基督教地區的銘文紡織品Tab.4 Inscribed textiles from Christian Europe in the 13-14th centuries
這一時期的意大利紡織品可能為了模仿伊斯蘭紡織品而作,通常包含了多種不同風格。比如克利夫蘭博物館藏的一件銘文織錦(表4中1#),銘文的含義為“蘇丹”,是埃及地區紡織品的常見內容。但其他圖案具有明顯的東方風格,比如波形骨架的樹及樹下的貓科動物應當受到了西亞或中亞的影響,文字旁的鳥是回頭式的鶴,其頭頂細長的羽毛及長而略彎的喙都表現得十分明顯,可能是受了中國藝術的影響。
比利時藝術與歷史博物館(Musées royaux d’art et d’histoire)的一件藏品也可表現上述的特征(表4中2#)。銘文有兩處,一處位于鳳凰旁的水滴窠內,一處位于紅色區域的兩個半圓形裝飾之間,兩處都是庫法體偽文字。這種將文字置于水滴窠內的做法為埃及樣式,其模仿對象應當為埃及的織物;鳳凰則體現出對中國母題的模仿,但其尾羽為集中的多層,并非中國傳統的分散狀形式,而是更接近中亞西亞地區鳥類紋樣的尾羽。
德國的一些紡織品則表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格,其樣式更接近早期基督教地區的銘文紡織品,但銘文不再以刺繡的方式裝飾,而是在織造時就一起織入(表4中3#)。這些紡織品上的銘文為拉丁文字,一般位于空白處,且其所在的區域無任何裝飾,由于織物殘留面積較小,文字有限,具體含義難以釋讀。
此外還有一類專為宗教服務的銘文紡織品,如14世紀德國阿爾滕貝格修道院的刺繡(表4中4#)。繡工在白色亞麻底布上用白色的繡線以平繡、鎖繡等多種針法繡出圖案,這種白底白花的設計具備特殊的宗教含義,即所謂的“白色正典”(White canons)。刺繡的中間主體區域是人物,較大的七位人物在紡織品中心橫向排列;較小的六位人物縱向排列位于紡織品兩端。這些人物中除了正中心最大的基督外,還有13世紀阿爾滕貝格修道院院長——匈牙利和色林吉亞的圣伊麗莎白(Saint Elizabeth of Hungary and Thuringia),以及修道院的守護者圣尼古拉斯(Saint Nicholas)。拉丁文銘文帶位于人物的四周,由銘文和花飾組成,其中銘文位于每位人物的下方,隙部則以圓花飾和八角星填充。銘文的內容為人物的名字,包括了三位繡工之名:索菲亞、哈德韋吉斯和盧卡迪斯(Sophia, Hadewigis, and Lucardis)。雖然這件紡織品與前文所述的部分紡織品一樣用于宗教的場合,但設計風格及適用的具體情境與前文所述的皆不相同,銘文也僅用作標識人名,此類設計應當歸為特殊的畫像紡織品,其源頭應為拜占庭時期的畫像紡織品(圖6)。
由此可見,這一時期的此類銘文紡織品可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為對東方紡織品的模仿品,這部分銘文以阿拉伯銘文或偽文為主,但與東方不同,這些銘文注重保留阿拉伯字體的特點而未做風格化的變體,與之配合的圖案為這一時期流行的東方圖案,如鳳凰;另一部分為傳統的宗教場合的銘文紡織品,這部分銘文仍以標識人名或場景名為主,與之前相比沒有明顯變化。

圖6 6世紀拜占庭緙毛Fig.6 Byzantine tapestry with inscriptions from the 6th century
與13世紀之前絲綢之路上的銘文紡織品風格相比,除歐洲的基督教刺繡以外,這一時期銘文紡織品均表現出了較大的風格轉向。導致這一現象的原因大致可分為兩方面:其一是物質層面,絲綢之路上的政治經貿活動推動了各區域銘文紡織品生產系統的交流,其具體表現是銘文紡織品的物質形態發生了變化,形成了“折中風格”;其二是精神層面,絲綢之路上的意識形態交流形成的新型市場導致銘文紡織品功能的改變,經濟功能脫離政治功能。
從前文所舉的實例來看,各地區13—14世紀的銘文紡織品均表現出了“折中風格”的特點。更具體地說,是域外風格與本土風格的折中。這種“折中風格”主要體現在兩處,一在于紡織品圖案設計中本土元素和域外元素的混用,二在于服裝設計中域外圖案與本土形制的結合。
有諸多例證可以證明上述觀點,如表1中的辮線袍肩襕。肩襕上的裝飾本是阿拉伯字母植物化和動物化的變體,其中以動物頭部作為字母末端裝飾的情況是當時的一種設計范式,常見于同時期的伊朗金銀器上,因此毫無疑問這些肩襕圖案是阿拉伯字母的變體。類似地,將字母抽象化并作為偽文裝飾的情況也屢見于其他非伊斯蘭地區的設計,比如同時期的基督教建筑裝飾中。在這類偽文裝飾的紡織品上,往往會搭配其他本土圖案,如表1中6#辮線袍上的滴珠窠兔紋和表1中4#辮線袍上的對公雞紋,分別是中國和伊朗的常見圖案。
此外,明水墓的異文錦的結構為1/2平紋緯重組織,夾經和明經都加Z捻,與中亞的撒答剌欺織物有密切的聯系[22],由此可以說明這件織物上的外來技術影響。另外,在北京服裝學院民族服飾博物館有一編號為MFB004856滴珠窠花卉紋錦,其組織結構為半明經型遼式緯錦的結構,為中國紡織系統特有,而裝飾為帶有阿拉伯文字的滴珠窠,是典型的外來母題,因此也明顯地體現出兩種生產系統共同作用下的“折中風格”。
這類“折中風格”在西方的紡織品中也有體現,除了使用偽文裝飾外(如表4中的幾件偽文紡織品),還表現在構圖特征上,如表3中的8#織物。這件織物的圖案依舊采用了獅子、卷葉蓮花等本土母題,但采用了非對稱性的構圖,并加入了金屬線來織造。這種構圖和織造方式是由蒙古人在13世紀傳入西方世界的,并且成為當時的一種時代風尚。
此外,將帶有外來裝飾的面料用于本土的物件上也是“折中風格”的另一表現,如表3中的6#法衣和表1中的4#辮線袍。這些例子中,雖采用了帶有域外圖案的面料,但服裝的形制仍沿用本土樣式,銘文裝飾的位置也并非如伊斯蘭服飾一樣裝飾于上臂或下擺部位。例如辮線袍上的銘文位于肩襴部位,這一設計應當與輿服制度有關。元代輿服制度在蒙古時期就開始制定推行,直至英宗時正式確立[23],依舊是以傳統的輿服制度為基礎,即如元史中所記:“若稽往古,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由唐及宋,亦效秦法,以為盛典。”因此,在銘文的裝飾部位方面以中國服制為標準。如銘文用于服裝的肩襕、膝襕等部位,應當是延續了金代的做法。《金史》中記金人之衣“其胸臆肩袖,或飾以金繡”,世宗大定十五年又“制曰:‘袍不加襕,非古也’,遂命文資官公服皆加襕”。其具體形式應當與金齊國王墓出土的金襕錦袍相似。而加襕所循的古制應當指南北朝宇文護或唐初馬周倡導的服飾制度[24],是中國本土服飾形式。因此,前表所述幾件蒙古時期的辮線袍都體現了外來圖案與本土形制結合產生的“折中風格”。
上述兩類“折中風格”的產生與絲綢之路沿線各個文化圈的相互交流有密切的關系。以中國和中亞、西亞伊斯蘭地區的交流為例,隨著蒙古西征,相當數量的中國工匠向中亞、西亞伊斯蘭地區遷移。部分漢人工匠深度參與了伊爾汗國的精英藝術[25],在紡織、建筑、繪畫等領域對伊爾汗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大量諸如蓮花與龍鳳的中國母題也隨這些工匠西行,并與當地的裝飾藝術相結合,以伊朗為中心形成了“伊斯蘭中國風”。
與此同時,西方的裝飾形式也進入了中國。至金代,西方以銘文裝飾紡織品的方式就進入了中國,其中最明顯的例證是金代的銘文錦袍,如齊國王墓中的金襕錦袍和陳居中《文姬歸漢圖》中的侍女服飾。類似的交流活動在之后的蒙古時期變得更為繁榮。蒙古人對金、西夏、南宋征服戰爭的發動及其對財富需求的急劇增加,促使其簽發、征調、擄掠大量西域軍士、工匠、商人和驅口東來,為其服務。這些西方的工匠進入了中國的紡織系統,如各納石失局、織染局等,從事納石失、速夫、撒答剌欺等紡織品的織造。如窩闊臺時的中央織造作坊有“回回工匠三千戶”,后來的別失八里局有“西域織金綺工三百余戶”。此外,大規模的紡織品貿易也在絲綢之路上展開,帶來了新的技術與設計,中國的紡織系統也對西方的一些織物有了吸納和借鑒,生產出了如“金段子”[26]的新型織物。
在12世紀羅杰二世統治期間,西西里的絲織業得到了空前發展,從君士坦丁堡等地引進了大量的拜占庭和阿拉伯繡工,來訓練本地工匠。同時,在巴勒莫成立了皇家提拉茲工廠,用以生產銘文織物。在13世紀末期西西里陷入戰爭之后,大量的織工向北逃往了盧卡、威尼斯、熱內亞等地,但依舊有部分織工留在西西里。在西班牙統治西西里后,西西里的提拉茲的生產被轉向了西班牙的阿爾梅里亞等地。
相對應地,銘文或偽文依舊是這些地區的重要裝飾母題,但表達的含義已與伊斯蘭提拉茲織物有了巨大的差別,除表4中幾件織物外,位于巴勒莫的康斯坦斯(Constance of Aragon)墓中還出土過一件刺繡王冠,上面以阿拉伯銘文裝飾,但銘文的含義為基督教的內容“我將希望寄托給上帝”。
由此可見,13—14世紀絲綢之路的政治、經貿交流活動促進了紡織品生產系統和紡織品設計風格的交流,而這些設計風格的細節特征和文化含義卻往往難以在短時間內讓彼此熟悉[27],其結果是使得這一時期的銘文紡織品形成了兼具本土和外來文化特征的“折中風格”。
除了前文所述物質層面的因素,精神層面的交流也使得銘文織紡織品有了新的市場。銘文紡織品的興起與發展均與中世紀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廣泛傳播有密切關聯。
在提拉茲紡織品最初流行的伊斯蘭區域,銘文的位置一般以條帶狀的形式位于服裝或毯子的邊緣。由于宗教的統一,伊斯蘭治下區域內的紡織品都具備類似的特征,甚至一部分和西亞交流密切的歐洲地區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如瑞士的圣瑪麗大教堂就有一些伊斯蘭風格的銘文織錦,這些紡織品的組織結構具有意大利紡織品的特征,且銘文中的尊稱部分有錯誤,因此應當是意大利的仿品,紡織品上的條帶狀阿拉伯文與當時在西班牙和埃及流行的樣式十分相似。
倭馬亞人在8世紀前后進入伊比利亞半島開始,西班牙南部的格拉納達地區成為西方的伊斯蘭文化中心,對歐洲其他區域也有十分深遠的影響。在西班牙的伊斯蘭王國分裂以后,安達盧斯依靠北非阿爾摩拉維王朝的軍事援助取得了暫時的勝利,使得西班牙南部和北非的文化、政治、藝術有了一段時間的統一。在阿爾摩哈德王朝取代了阿爾摩拉維王朝之后,更一度控制了安達盧斯的大部分地區。政治和軍事上的統一打通了銘文紡織品的市場,也使得它們具備了相似的特征。至13世紀,伊斯蘭的綜合力量相對式微,納西爾王朝已顯頹勢,只能在格拉納達偏安一隅,盡管伊斯蘭與基督教南北割據,但民間的交流不斷使得在此區域形成了新的市場環境。
更具體地來說,一些被稱為莫扎勒布(Mozarab)的群體起到了重要作用。其處在兩個文化圈之間,嫁接了東方與安達盧斯之間、拜占庭與亞洲之間的情感,是兩種文化的中間形態。莫扎勒布一詞源于阿拉伯語中的“Mustarab”,意為“阿拉伯化的”,11世紀開始,其作為一個略帶貶義的詞使用,指生活在基督教王國內的阿拉伯裔教徒[28]。莫扎勒布人在10世紀就開始建造教堂和修道院,并參與基督教的宗教活動,也將銘文織錦的使用帶入了基督教的情境。
如紡織品博物館(The Textile Museum)所藏的14世紀西班牙紡織品(表3中6#),銘文的含義為“我為快樂而來。歡迎。快樂是我來的目的。見我者即得快樂與喜悅”。這件紡織品雖仍使用納斯赫體阿拉伯銘文,卻用于基督教的法衣。紡織品的用戶和市場發生了改變,也使得這個時期的西班牙銘文紡織品與傳統的伊斯蘭銘文織錦有了明顯的差異。
事實證明這并非個案,這些經過本土化后的阿拉伯銘文的紡織品隨后也從莫扎勒布人走向了皇室和教會,比如在費利佩(Don Felipe Infante)的墓中出土的13世紀銘文紡織品(圖7)[29],上面用庫法體阿拉伯文寫著“祝福”。這類紡織品反映出基督教對伊斯蘭裝飾習慣的接納和改造。

圖7 因凡特·費利佩墓中的銘文織錦Fig.7 Brocade with inscriptions excavated from the tomb of Don Felipe Infante
由于文字符號本身具備極強的指向性,銘文紡織品也天然具備極強的功能性,并且在不同環境下,這些功能性的表現也有所不同。最明顯的特征是從傳統的伊斯蘭地區到其他地區,銘文紡織品的政治功能被弱化,其特殊性由其經濟功能所體現。
如前文所述,以提拉茲為代表的阿拉伯銘文紡織品在誕生之初就有特定的功能。伊本·赫勒敦(Ibn Khaldun)認為,這類銘文紡織品是代表君主的重要象征,統治者通過賞賜這些紡織品來象征授予臣下權力與榮耀。如法蒂瑪王朝的第三位統治者曼蘇爾(al-Mansur),他特許在提拉茲上加入當時的重臣賈德哈爾(Jawdhar)的名字,即是通過銘文紡織品的功能進行政治嘉獎。
這些特殊的提拉茲紡織品的存在,使得銘文成為了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高端符號,因而一些高級紡織品的設計中也會采用銘文的形式來體現其高端風格,尤其是在以偽文裝飾的紡織品中。如明水的兩件紡織品,一件為平紋緯二重組織,一件為1/3右斜紋的緯二重組織,經線均為單經線,是中國制作的一個特征[30],而從風格看應屬西方風格的“西錦”。如《元史》所記,“弘州匠官以犬兔毛制如西錦者以獻”;“癸亥,高麗世子王愖辭歸,賜國王王禃西錦,優詔諭之”;“賜諸王阿八合、那木干所部,及征日本行省阿剌罕、范文虎等西錦衣、銀鈔、幣帛各有差”;“辛未,賜大普慶寺金千兩,銀五千兩,鈔萬錠,西錦、彩段、紗、羅、布帛萬端,田八萬畝,邸舍四百間”;“八月,樸倫等還,賜西錦三段、間金熟綾六段”。可見這類西錦常和其他貴重物品一起賞賜,并特定的無政治含義。換言之,這些偽文的存在僅僅是由于其經濟價值。
同樣的現象也可見于一些歐洲發現的銘文織物,尤其是與基督教相關的阿拉伯銘文織物。這些銘文織物本為亞洲所產,如魯道夫公爵裹尸布所用的銘文錦,上面的銘文為“阿布·薩義德,愿他的統治直到永遠”,顯然這件織錦是為伊爾汗王朝最后一位統治者薩義德所作,至于其通過何種途徑于1365年以前到達歐洲的則暫未可知。但顯然伊斯蘭地區的政治功能并未在此織物上體現,其僅是因為工藝的精湛、材料的昂貴而被使用的。
由于特殊的功能性,銘文紡織品在誕生之初就成為了所有紡織品中最名貴的一類,東西方紡織系統都有織造銘文紡織品的歷史。從整體來看,13—14世紀絲綢之路上的文化交流重歸繁榮,并且從物質層面和精神層面綜合影響了銘文紡織品的風格。從局部來看,不同文化對此有不同的應對方式,最終均形成了本土和外來的“折中風格”。因此,在如銘文紡織品這類明顯帶有多文化屬性的紡織品研究中,除了研究其藝術表現方面的內容,對其生產背景和市場屬性的研究也應當是今后需要關注的對象,在紡織品的宗教功能等方面仍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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