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棲
倘若溯源,捐納財物而得官的捐班在西漢就有了兆頭,據《漢書·食貨志》載:文景時頒布“賣爵令”,凡向朝廷捐獻糧食的富民,“得以拜爵”。之后,這一做法代代相襲,只是并不普遍。到了明代,這一賣官鬻爵的現象趨于顯性化。清沿明制,捐班在清代形成了體制,誠如史學家朱維錚所言:“始于康熙,倡于雍正,定于乾隆。”
清代的捐班分“現行事例”和“暫行事例”兩種。前者又稱“常捐”(經常開捐的形式),涉及的范圍只限于納職銜、貢監和已任官員的加級、紀錄之類,并不影響大局;后者也叫“開大捐”,多為遇到重大的軍事行動,或是河工、賑災等需要巨額經費而限期特開的捐例。因為“暫行事例”可以捐實官,所以價格明顯高于“現行事例”。以乾隆初年為例:捐道員(正四品)需銀一萬三千一百二十兩、知府(從四品)一萬零六百四十兩、知州(正五品)四千八百二十兩、知縣(正六品)三千七百兩。為了掌管捐納事務,戶部專門設立了“捐納房”。至于收捐事宜,則可通過省府,也可經交部庫,報捐照準后,交款先給“實收”,然后由戶部換發“戶部執照”,從此可稱為“官生”,捐納貢監者,給國子監執照“監照”。
康熙執政六十一年,其間征戰不斷,災害頻頻,用兵、賑災造成財政緊張。于是,他廣開捐官門路,如康熙十三年(1674)為征三藩戰爭籌餉,開征“文官捐”,即在出賣貢監、封典等“現行事例”外,準許豪富商或已革官員捐銀谷換取文職實缺,京官自郎中以下、外官自道員以下,均可捐班。因籌劃軍餉,或興辦工程,便準富者獻款,諸如“河工捐例”“海防捐例”,凡捐款者即給予獎敘官職。康熙帝聲言:這些“暫行事例”,屬于那種期滿或事畢就停止的權宜之計。康熙只是“虛晃一槍”,其子雍正帝則來了個“發揚光大”:“應酌添捐納事款,除道府同知不許捐納,其通判、知州、知縣及州同、縣丞等,酌議準捐。”這道上諭表明:雍正年間,捐班已不是因賑災、河工、軍需三者導致的“暫行事例”,而是與科甲并重的地方官員選拔的定制。乾隆改元(1736)曾有停止捐納的動議,但鑒于災異多發、邊疆鬧事,在其“乾綱獨斷”的六十多年間,還是沿用賣官鬻爵,并將列祖列宗創行的先例整合成捐納典制,完成了捐班的體制化。
捐班在道光、咸豐年間達到了巔峰,這一腐敗機制,自上而下、由表及里,盛行于世。張集馨在《道咸宦海見聞錄》一書中記錄了道光帝“召對”自己的談話:“第用人不可預存成見。登仕籍者只四樣,滿、漢、科甲、捐班而已。”按照道光帝的旨意,捐班乃是清朝文官的四大資源之一。
民國史學家鄧之誠說:“清代弊政,捐納為最。”清代列帝推行捐班,其出發點和歸宿是緩解天災人禍導致的突發性財政窘況,并非為了尋覓和招攬人才。而捐輸者無不把捐資作為交換權力的條件。當然,在清代歷朝通過捐班也確實吸納了一些原先“明珠暗投”者,如雍正年的田文鏡、光緒年的譚嗣同,但總體上說,這些錢權交易者如道光帝所言:“素不讀書,將本求利,‘廉之一字,誠有難言。”(張集馨《道咸宦海見聞錄》)捐班官員是否授予實缺唯看其對朝廷“捐納財物”多寡而定,“捐納財物”愈多者,“將本求利”愈烈,豈能為政清廉?恰如龔自珍所斷言:借口財政困難而“開捐例……譬如割臀以肥腦,自啖自肉”(《西域置行省議》)。清政府推行捐納制度,確實增加了財政收入,但同時也降低了地主、商賈入仕的門檻,因此,導致吏治加劇敗壞——既然出錢買了官,在任期內勢必力圖撈回本,肆意盤剝老百姓,貪腐之風無疑愈演愈烈。
龔自珍的論說印證了捐例之風:“大官非不憂,主上非不諮,而不外乎開捐例、加賦、加鹽價之議。”隨著捐班的盛行,其價格也每況愈下。如咸豐六年(1856)的捐班價格:“報捐監生,京莊收兌者不過二十六七元,后賤到二十二三元……(江蘇)省中協濟局,報捐從九(品)銜,只需二十元。”(柯悟遲《漏網喁魚集》)此書還記載了當年出現“勒捐”的咄咄怪事,即:省府州縣長官不斷出告示,威脅、利誘乃至哀求,同時放縱“軍需局董,沿鄉勸捐”,“沿門勒寫,進門時如化緣和尚,不遵捐數如弄蛇惡丐”。這位悟遲老人直斥:“目今仕途壅滯,捐班捷徑,小人擁擠,賢人屏退。”因此,正直的知識分子是不屑于捐班的,如“紹興師爺”龔未齋雖郁郁不得志,但對捐班滿腹牢騷,于《雪鴻軒尺牘》中自稱“才不通古,性不宜今,生無傲骨,而苦乏媚容,人本清貧,而反嫌濁富”。
吊詭的是,清代的一些為政清廉者也會默認甚或支持捐班。據李光地《榕村續語錄》記載:被康熙帝譽為“清官第一”的江南總督于成龍任河督時,發現河工積弊甚多,治河經費拮據,于是他在“暫行事例”找出路,并制定了一套捐官獎勵辦法。屬下陸隴其也是個清官,他力反之:捐班已使“正途為之壅滯”,“多一先用之人,即多一害民之人”。于成龍大怒,以“遲誤軍需”立即“議他死罪”,后康熙帝以“居官未久,不察事情”而寬恕之。封建社會,有些錯誤的政策一旦制定,清廉者也只能實施——自上而下皆然,別無他途。
人們常說:清代“政以賄成”。捐班堪為那個封建社會末代的一個顯性腐敗現象,當年的文學作品如《儒林外史》多有揭露和鞭笞。瞿秋白在《最藝術的國家》一文中說:“中國民族的固有文化是科舉制度,外加捐班之類。”魯迅《準風月談·各種捐班》在抨擊清代捐班這一腐敗現象的同時,論及了民國捐班衍生的新變種:“到得民國,官總算說是沒有了捐班,然而捐班之途,實際上倒是開展了起來,連‘學士文人也可以由此弄得到頂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