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恩明
雞蛋,在當今中國百姓眼里是再平常不過的食材了,它既不是什么高檔營養品,也不是稀缺的奢侈佐餐。中國改革開放幾十年,國人的生活水平大幅提升,雞鴨魚肉豐腴而滿溢,而小小的雞蛋僅僅是人們餐桌上偶然的、不起眼的配角。現今一部分人為了保健,時興食用各類蔬菜、水果及野菜,這真是換了年代,換了中國歷史早已形成的習慣,國人的生活已經躍升到更高臺階。
2018年春節及春運期間,正值我在車站值班,專門負責對成千上萬外出打工回歸大涼山甘洛縣過年的彝漢鄉親迎來送往,這是人們俗稱的春運,也是我在車站值班最要緊的職責,于是每天不準時的三頓飯只好守著車站食堂。春節的職工食堂很不錯,有雞鴨魚肉,還有臘肉香腸,非常豐盛、可口。組織上也早有周詳的安排:大年三十要求我與職工一塊兒吃年夜飯,零點還安排當班職工吃餃子。之后便是我的老套路:初一湯圓,初二面,初三一定要吃雞蛋。初三為什么要吃雞蛋而不是其他食物,這只是我的個人習慣,與他人無關,因為初三這一天是我的生日。我想,今年的大年初三生日只有我一個人在大涼山上的甘洛火車站度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吃上雞蛋。
記得我這五十多年以來,一直都是母親為我過生日,從小到大,從年輕到年長,每年只要在母親家歡度春節,大年初三的大清早,母親一定會不聲不響親自為我煮好兩個雞蛋,放在鍋里溫熱著,她
叫醒我說:“大兒子,起來了,鍋里煮的兩個雞蛋你趁熱吃了,今天給你過生日。”于是,我照例就著母親兌的一碗糖水,剝開熱騰騰的雞蛋一口氣吃完。每年大年初三我的生日為何如此簡單,我從來沒問過究竟,因為春節這幾天,吃的都是大魚大肉,好喝的、好玩兒的也很多,早就吃膩了。每年大年初三,我都抱著感激、孝順、尊重母親的心態,吃完兩個廉價又平常,且毫無新意與特點的雞蛋。可也奇怪,有好些老年人都說我命好,說我出生在春節這幾天,不愁吃來不愁穿,永遠餓不著。我想,我真有這么好的命嗎?
這一年我剛結婚不久,第一次帶著愛人回母親家過春節。大年初三那天早晨,母親照例為我煮熟兩個雞蛋端到跟前,叫我趁熱吃了這生日蛋。我扭頭向碗里望了望,就問母親:“您怎么只煮兩個雞蛋呢?”
“怎么了?每年你過生日,都是煮兩個雞蛋,不夠你吃嗎?”母親很詫異。
我指著愛人對母親說:“她也是今天生日。”
“她的生日也是今天?”母親驚愕地瞪直了眼睛,看得出來她異常興奮,三兩步跑到廚房煮雞蛋。
我立刻追過去對她悄聲說:“您大兒媳婦的確是今天生日,而且和我還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辰出生的。”
母親聽到我這句話,半張開嘴唇,表露出疑惑的眼神,隨即又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地忙碌起來,很快煮好兩個雞蛋端到她兒媳婦手里,靜靜地坐下來,笑瞇瞇地看著我們倆吃完生日蛋,然后給我們講述了過生日煮雞蛋的緣由。
坐在沙發上的母親指著我說:“你啊,出生在1961年,那一年也是最難熬的一年。我是大年初三晚上八點多生下的你,從懷上你到你一落地,直到我坐月子就沒見過一個雞蛋殼,更不要說喝牛奶、吃雞肉了。你從嬰兒長到能夠吃飯,就沒有喝過一口奶。大人們那時候飯都沒得吃,哪兒有奶水喂你呢?”母親眼里噙著淚花,“那時候,單位只供應每月每人二兩油和二斤米。我只能用砂鍋煨罐罐飯代替奶水,才算把你喂養大。大人們都是用麥麩、米糠熬牛皮(莙荙)菜湯當飯吃,有時候到農民的地里尋找紅薯根填肚子,有時候也到河壩灘頭挖野山藥充饑。總之沒有一滴油水啊,咽不下也得憋紅臉往下咽。那年月,人人都營養不良,時間一長我也落下了水腫病。”母親陷入沉思,用手不停搓揉著她那長年累月浮腫的雙腿。沉浸在遙遠記憶中的母親,恍然從那段歲月中回過神兒來,她那泛著淚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說:“所以那年月,全國人口出生率很低,你能夠出生也是天意,你的身體素質就不如前后幾年出生的孩子。我一直覺得虧欠了你,就想著多買些實惠便宜的雞蛋來彌補我心里頭的愧疚,我們也只買得起雞蛋,勉強補補你那孱弱的身體。”
在我聽到這個故事之前,吃著這么尋常的雞蛋,只為接受母親的好意。這時候我才真正懂得這生日蛋的珍貴和它背后所蘊含的深深愛意。
后來,每逢我們夫妻倆回家過年,母親都要煮上四個熟雞蛋作為生日大餐,沒有別的,只是因為春節本來就吃膩了豐盛的大年飯。再后來,我們也有了孩子,也帶著他回母親的家里過年,長大點兒的孩子也常常跟我們搶吃生日蛋。
“別搶了,奶奶再給你煮兩個嘛。”母親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對孫子說著并快樂著。之后,母親每年大年初三就得給我們全家人煮六個生日蛋,這個習慣一直沿襲下來,成為我們這個大家族的一道獨特風景和一種固有的家風習慣。
有時春節沒回母親家,我愛人也會延續著母親的習慣,在自己家里煮熟四個雞蛋一同享用,或者煮好兩個雞蛋叫我揣在兜里,下基層站段的時候,找個空當自個兒悄悄地、簡單地慶賀一下生日。
今年的大年初三,是我一生中最獨特的一年。這是我有史以來第一次被派遣到遙遠的涼山小站,第一次遠離親朋家人,第一次獨自一人在車站值班,第一次獨自抓春運工作,第一次沒人給我煮雞蛋過生日。因為母親已經離開我們七年了,因為我的愛人、孩子、孫子遠在幾百公里外。就憑這幾個第一次,車站上肯定沒人知道我的生日在大年初三,幾十年融入我血液里的生日蛋就自然不會變成現實。
臨近晚上十點,我接完K114次旅客列車,關掉站臺所有照明。此時,平日喧囂的車站一下陷入寂寥和黑暗之中。我匆匆回到車站的單身宿舍,感受到肚子咕咕鬧得歡,立刻想起了母親的生日蛋,一扭身飛奔下樓。車站廣場一片寂靜,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店鋪早已打烊。不對,是我記錯了,廣場四周所有商家幾天前早已乘火車回到他們的老家,正在歡天喜地與親人歡度新春佳節。
我空著兩手,怏怏地拖著疲憊又饑寒交加的身軀回到宿舍,忍受著轆轆作響的肚腸,腦袋里滿是母親端給我的生日蛋,兩行溫乎乎的淚水如線一般止不住地奪眶而出,慢悠悠地從我臉頰直流到腮幫。
濃密如纏絲一般的惆悵感,頓時涌上心頭,也籠罩著甘洛縣的大年初三。母親為我煮熟的生日蛋,在我的生命中,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宿舍里,此刻,它就在我面前,飄蕩著一縷縷誘人的香氣,徐徐升騰起一股濃濃的、熱乎乎的、暖洋洋的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