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視 構建 拓寬

熊小玉 余周一

“曲式也就是音樂過程的結構，換言之，由各種音樂要素所構成的一些同或異的音樂事件在一個有起訖的時間過程中按一定邏輯加以分布，組合所成的整體結構關系，便是音樂作品的曲式。”①作為一門傳統作曲技術理論的必修課，曲式一直以來受到眾多學者的關注與研究，相關曲式方面的理論著作從一開始的譯著為主發展到后來國內學者們相繼開始獨立著述。如20 世紀40 年代末我國音樂理論家繆天瑞先生先后編譯出版了美國理論家柏西·該丘斯的兩部著作：《音樂的構成》與《曲式學》，1956 年曲式與體裁課的代表性譯著《應用曲體學》出版，1982 年該丘斯的另一部著作《大型曲式學》由許三勇先生翻譯出版，同時還有國內學者編著的一系列曲式教材： 吳祖強的《曲式與作品分析》（1962），高為杰、陳丹布合著的《曲式分析基礎教程》（1991），楊儒懷的《音樂的分析與創作》（1995），錢仁康、錢亦平合著的《音樂作品分析教程》（2003）等，這些都對我國在音樂理論學習以及音樂創作實踐方面有著積極且深遠的影響。首先，以往論著雖然對于曲式的框架類型、結構功能、原則邏輯以及音樂的構成要素等內容都展開了詳細的分析論述，但有關曲式各方面知識點的論述都顯得相對獨立，沒有相互關聯打通形成系統有機的整體。其次，由于語言、講述、理解等各方面因素的影響，曲式這門課程在細節分析方面仍存在各種爭議與問題：如分析思路、策略上的不足；缺乏從歷史發展、風格體裁等角度出發，去全面看待音樂結構組成和發展之間的有機關聯以及曲式的“范式”及其變體形式等等。

而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姚恒璐先生于2020 年出版的新著《從曲式原則到結構邏輯：音樂結構與作品風格演變的有機關聯》②（以下簡稱《姚著》）則是在關注到上述現狀后所撰寫的一部極具有教學指導與理論研究意義的論著。書中專門針對曲式與音樂結構進行論述，從音樂歷史發展觀的角度出發，帶著銜接“傳統與現代”音樂結構橋梁的明確目的，在批判性、邏輯性思維的引領下，通過音樂結構與作品風格演變之間由淺入深、由里到外的各種大小有機關聯將我們的視野從曲式原則提升到音樂結構邏輯的層面去認識，使得音樂作品分析的深度與廣度得到同步延伸，同時引申出對于曲式這門課程教學與學習的深度思考。

《姚著》大致可分為三部分內容：第一部分為前言，作者在其中詳細論述了本書提出的陳述角度和探求線索以及他有關本書的基本觀點與書中所踐行的分析原則， 使讀者清晰地了解本書的寫作目的、思路、方式，為接下來的閱讀學習奠定了良好的基礎。第二部分為本書主干內容，包括緒論和四個章節。不同于一般曲式教科書按照曲式類型名稱來編排章節，本書作者針對分析認識中普遍存在的問題來設計章節，以曲式的結構原則為核心，將它與規范曲式類型、結構的變體、結構的對位、結構的“自由”相連接，進一步說明所謂“自由結構”的歷史繼承性。通過對以往分析教學中的種種弊端的質疑和解決，將引發讀者對于音樂結構問題產生進一步的認識。第三部分為最后的附錄、參考文獻、后記。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分別選取了有關中國內地“曲式與作品分析”教學與研究的歷史評述與音樂結構術語作為補充附錄， 不僅擴展了讀者的知識面，同時也通過對于當今教材的梳理與音樂結構術語的總結，進一步完善了作者撰寫此書的目的。

筆者在研讀后，發現《姚著》正是以“正確的分析方法- 曲式的構成原則- 音樂的結構邏輯”這樣一種螺旋式上升的認識方法，將20 世紀以來“新音樂”的種種結構現象歸類于傳統結構原則的繼承與發展這樣一種辯證歷史觀和認識體系中，進而幫助讀者深刻理解音樂作品結構，掌握正確的分析思路與方法，得出對于作品分析的可靠結論。由此筆者歸納出該論著至少有以下三處創新點。

一、審視現存問題，走出思維誤區

不管是在章節布局還是具體論述中，本書都充分體現了作者以問題為導向的批判性思維。在問題不斷提出－分析－解決的良性循環過程中，作者力求重新審視國內曲式教學中普遍存在的各類問題，對其進行探討并解決，同時根據對各個歷史時期音樂創作的典型例證的分析，得出令人信服的實證結論，進而闡釋清楚傳統音樂的基本結構劃分以及最大限度地理解通往現代音樂之路上的種種結構邏輯的變化。

在當前曲式分析的教學實踐中，人們往往容易將研究重點放在曲式的輪廓上而忽略了音樂形式的組織內涵， 對于音樂本體內部細節分析不夠重視，從而造成如“形式主義”教學方式、模式化教學等誤區，正是因為意識到這一點，《姚著》采用傳統曲式分析四要素的提法進一步引申出“綜合分析”這一核心理念，同時提出“捆綁式”（音樂材料與調性）與“雙軌制”（以曲式等級和作曲—動機為主）這兩種新的分析思路，在落實曲式結構原則的基礎上加深對“綜合分析”理念的運用，克服唯材料論“唯調性論”等單一思維方式。只有將音樂作品分析的視角建立在由材料、調性、規模、寫法構成“四要素”的綜合觀察的基礎上，才能進一步認識到作品整體與局部之間相互關聯與印證的邏輯關系。

《姚著》中對于“綜合分析”這一理念不僅僅是提出那么簡單，而是有方向、有布局地通過大量例證分析在書中實踐展開。在第一章“規范的形成———基本原則的確立”中，作者通過循序漸進、細_______致入微的講解，為綜合分析理念的貫徹實施打下了堅實基礎。第一節首先以音樂分析四要素的基本定義、獲取途徑作為切入點教會讀者如何獲得曲式結構功能信息，緊接著引入有關小型曲式的判斷分析以及相關注意事項。也是在這里，作者開始將譜例中具體的分析與每個知識點講解結合起來，初步建立起對于四要素綜合分析的理解。緊接著在第一章的后五節內容中，作者繼續將綜合分析觀念不斷滲透， 針對分析四要素又進行了具體深入的挖掘，通過局部與整體相互映射的結構特征的論述，如主題動機———變形與貫穿發展、有機成長的規模形成———曲式等級關系、調性確認與調性布局———潛在的結構暗示、寫作方式———結構功能與陳述方式的認定等，進一步論證了不同要素之間互為互動的邏輯關系，幫助建立綜合分析的思維模式，避免采用單一視角去看待音樂結構問題。在第一章節的最后，作者以貝多芬《第16 鋼琴奏鳴曲》第一樂章為例進行了一次全面的綜合分析，完整再現了綜合分析典型奏鳴曲式的思路、過程， 將作品中動機、材料、調性、規模、寫法等各類參數之間相互關聯組織，形成多元化的分析視角，從而提升對于局部與整體有機關聯的認識，宏觀地把握了作品的整體結構布局以及其中存在的既有關聯原則的構態又有關聯形式差別的種種結構邏輯關系，后續章節中也不間斷地堅持這一分析原則。由此可見，作者在書中并不只是簡單羅列分析理念然后一筆帶過，而是對多種分析參數之間存在的關聯由認識到理解、再到綜合分析的整個過程有了全面梳理，通過大量譜例的論證分析加以輔助，一步步帶領讀者掌握“綜合分析”這一手段，力求在實踐中不斷鞏固認知，提升綜合分析能力。

“‘綜合分析要求在學習的各個不同層次中，力求在形成音樂作品的全方位技法因素基礎上理解作品。”③作者在書中將“綜合分析”理念一步步落實下來，從作品局部與整體的關聯互動，到作品內涵與外延的有機結合，再到作品從表層結構現象到深層結構邏輯的認知升華進行著關聯遞進。整本書看下來，作者在強調綜合分析理念的同時也在運用相同原理讓我們從部分到整體逐步地了解、思考、運用綜合分析手段去更好地認識作品。各章節知識點之間相互串聯的設計也推動著讀者循序漸進地掌握正確的分析論證方法，在比較中獲得正確的邏輯認知，得出令人信服的分析結論。通過這樣的綜合認識、綜合分析、綜合實踐，才能保證“曲式原則”和“曲式稱謂”的認定，進而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曲式外延與內涵之間的“結構邏輯”關聯。正如作者在書中的基本觀點： 通過外延深入內涵的認識途徑，才是我們學習的終極目的。

二、打破連接壁壘，構建結構橋梁

如何將曲式引申發展為對于音樂結構的全面認識，一直是姚恒璐先生多年來的思考、實踐所探索的課題。他在前言中指出：以往的著作或是圍繞傳統曲式的框架轉，或是專門研究構成現代音樂的各種參數等音樂作品的局部形態。很少有專門針對音樂結構論述，進而論述傳統與現代音樂結構是如何有機發展、關聯和銜接的。由此《姚著》從音樂歷史發展觀角度出發， 力求銜接起結構觀念的繼承性———曲式與結構、傳統與現代這一重要線索。

曲式結構的衍變并非完全按照音樂史上風格流派的不同而趨向相應的歸類，而是獨立、相互交叉地運用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作者在前言中對于音樂史上主要時期的曲式結構及其發展線索進行了歸類梳理，并根據曲式原則及其結構功能所經歷的四個牽涉到風格演變的發展階段：規范曲式、變體曲式、結構對位、自由創新，依次設計章節，同時選擇西方音樂作品中不同時期、不同風格流派的典型性譜例，來進行曲式類型、分析方法、認識思路的對應講解論述。書中各章節內容環環相扣，銜接遞進，逐步勾勒出從傳統曲式的結構形式到現代音樂作品中的結構創新這樣一個清晰的音樂結構發展歷史脈絡。“現代音樂的結構出新，總體上是建立在傳統文化的有機繼承方面，是多維發展和深層次關聯的結果。”④從規范曲式類型、到結構變體、到結構對位再到最后的結構自由，結構觀念在繼承中不斷發展，在發展中不斷創新。也正是通過提煉出這條清晰且邏輯性極強的歷史主線，書中作者極具價值的觀念、思路、分析方法才得以全面地展示，同時幫助更好地銜接起“傳統與現代”音樂結構的橋梁。

如作者所言“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任何學科在其學科建設中，都會經歷“從規范化到創意化”的認識與實踐雙重發展的軌跡：“規范”是認識的基礎，非規范的“創新”則是實踐的目的。《姚著》正是建立在這一原則上，從音樂歷史發展方面宏觀地看待音樂結構衍變的脈絡，進而把握風格流派變換表象下的實質規律。作者通過緒論與第一章中對于基礎的規范曲式原則的梳理分析，讓讀者迅速形成理解規范曲式的思路，同時清楚指出普遍的共性原則和特殊出新的個性做法之間的差別，為后期非規范的引入建立了良好的基礎。隨后的三個章節系統論述了音樂作品中“非規范化” 結構創新在不同階段、不同作品的具體體現，引導讀者在關聯比較中通過“規范”去發現“非規范”，以“范式”作為分析數據的基本原則， 進而發現作品中的個性特征，最終找到并理解音樂作品中的“結構出新”。傳統音樂結構的規范是走向現代音樂邏輯的橋梁。通過認清規范的基本原則，才能認識到“規范”的打破與變形之所在以及“變體”“創新點”由來的因果關系，進而才能理清分析思路，突破認知局限，在分析中引發創造性思維。

三、提升認知高度拓寬分析視野

書名《從曲式原則到結構邏輯：音樂結構與作品風格演變的有機關聯》是對本書內容最為貼切的歸納，也充分體現出作者在書中想要傳達、貫徹的這種新的音樂認識途徑與分析方式。從曲式原則到結構邏輯是認知層面的提升，這一提升轉變無疑是必然的，不僅是分析層面上對音樂作品從形態（表層結構現象）到本質（深層結構邏輯）的深入挖掘，更是參照歷史繼承性這一主要依據。“音樂歷史發展進程中的風格衍變導致音樂結構觀念的不斷更新。歷史上的音樂風格衍變，都是在觀念認識的基礎上，對于創作技法的更新所導致的，即社會生存環境及其創作觀念的變化導致技法的變革，技法出新導致音樂風格的衍變。”⑤如書中所梳理的那樣，曲式原則及其結構功能經歷了四個牽涉到風格演變的發展階段：規范曲式、變體曲式、結構對位、自由創新———以音樂結構邏輯涵蓋為特征。尤其20世紀中后期，作曲家們都在試圖打破傳統既定的曲式模式，創造嶄新的結構新觀念。人們認識到，結構處理的獨特性與音樂所要表現的“內容”相適應，遠比此作品“符合了”什么曲式原則更為重要。作者在書中創新性地將音樂結構與作品風格演變有機關聯起來看待音樂結構的相關問題，目的就是為了在技法改變的音樂創作思路下，不斷調整對于音樂作品的分析理念和評價方式， 避免以老眼光看待新問題，出現分析中的片面性、不合理性和邏輯落差。如第四章第二節“舊曲式新技法———非調性作品的傳統結構”中，就以勛伯格序列作品《鋼琴曲》（Op.33a）為例， 在考慮20 世紀初期作品內涵的革命性變化的同時沿著序列的作曲法則對作品加以梳理，從貫穿傳統與現代音樂音高體系中的音階、音列、音程三種思維入手，依次對于作品中十二音序列的原型及變形展開方式進行分析，進而得出作品中配套性雙序列的完整分析，由此引申到對于展開部分的對比性序列研究，最后將序列分析與傳統奏鳴特點相結合整理歸納得出作品合理結構的最終結論。上述例子論證及充分體現了音樂結構與作品風格以及其中作曲技法有機關聯的重要性。只有在新的分析觀念引導下，新的分析方法應運而生，才能及時調整分析角度和看待問題的深度和廣度。另一方面，書中分析離不開必要的技術點，作者通過循序漸進地深入分析不同時期作曲技法，認識到新的分析觀念，進而掌握對應的分析方法、最終合理發現作品的結構規律這樣一種正確有效的過程幫助讀者們清晰地認識到結構觀念改變的由來、過程、現狀以及更好地厘清在進行音樂作品分析時所需具備的分析理念與領會路徑。

如作者在書中后記所強調的：當下音樂作曲技法呈現出多元態勢，首先就需要在思維觀念和分析思路上下功夫，拓寬音樂分析的視野，擴大音樂分析的方法和作品覆蓋的領域，既不能完全依賴傳統曲式原則， 也不能完全依賴音高體系的分析習慣，而必須融合傳統與現代的雙重分析理念，新舊分析方法的相互補足，才能有效達到分析目標的要求。

結語

縱觀全書，作者以清晰的音樂歷史發展脈絡為依據、創新性的綜合分析理念為指導，不斷突破認知局限。通過風格衍變下結構觀念繼承性對音樂作品的現象與本質進行深入的關聯探究，逐步構建起傳統與現代音樂結構橋梁，拓寬音樂分析視野。同時借助章節的細致編排、問題導向以及大量實證分析將讀者逐步從對音樂結構的面貌認知、結構原則的建立和實施，最終達到對于音樂結構中形式邏輯方面的認可。讓我們的視野逐步從單純的“曲式認知”上升到“結構邏輯”深層理解的認知上，不斷加深對作品的認識，提高作品分析質量。

《姚著》兼顧理論與實踐，對研究者、創作者都有極高的指導價值。其所提出的論點、觀念、思維不僅對于學術界來說意義重大，在曲式研究方面有所突破，以點帶面地引申出更多學術思考。同時作為一本教材，這本書不僅面向學習者，也面向教授者，其中提到的分析思路、方法、誤區在幫助學生更加準確地分析音樂作品的同時，也幫助教師更加清楚地認識到教學中所存在的問題， 以便及時糾正，提升教學質量。對于音樂創作來說，書中對于音樂結構的各種分析闡釋也同樣啟發著專業音樂創作者們。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不管是音樂創作結構本身的變化還是研究分析時的思維都是在累積式螺旋向上發展，也正是因為如此創作實踐和研究分析的道路才能走得更遠。

① 高為杰、陳丹布《曲式分析基礎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年版，第1 頁。

② 姚恒璐《從曲式原則到結構邏輯：音樂結構與作品風格演變的有機關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20 年版。

③ 姚恒璐《音樂作品的完形分析與綜合分析———兼談音樂教學體系中作品分析課的等級提升問題》，《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6 年第3 期，第31 頁。

④ 同②，前言第16 頁。

⑤ 同②，前言第3 頁。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點項目“華人作曲家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海外創承研究”。課題編號：18AD002）

熊小玉江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教授

余周一江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2021級碩士研究生

（特約編輯李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