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紅
(中華女子學院,北京 100105)
我國于1980年7月17日簽署了聯合國《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下稱《消歧公約》),同年9月,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批準了《消歧公約》。簽署和批準《消歧公約》意味著締約國必須承擔起尊重、保護和實現《消歧公約》規定的婦女所有人權和基本自由的義務和責任。《消歧公約》第二條規定,締約國要運用一切適當辦法包括政策法律等,消除一切形式對婦女的歧視。
根據《消歧公約》的報告與審查機制,1999年2月1日至2日,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下稱“消歧委員會”)對我國第三、四次合并定期報告進行了審議,審議的內容是1989年至1995年我國執行《消歧公約》的情況,我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下稱《婦女權益保障法》)恰在這一時段的1992年制定并頒布,這是履行《消歧公約》的重要舉措。當年審議時秦華孫團長這樣介紹這部法律:“1992年通過的《婦女法》,是第一部全面和系統地保護婦女權益的基本法。其中載列婦女的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及其婚姻和家庭的權利……該法律是根據《北京行動綱領》同時考慮到中國目前具體的國情擬定的?!?1)參見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第20屆會議第419次會議簡要記錄》,CEDAW/C/SR.419,2004年2月27日,第2頁,https://www.un.org/womenwatch/daw/cedaw/reports.htm。 秦華孫所說“該法律是根據《北京行動綱領》同時考慮到中國目前具體的國情擬定的”不夠準確,《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是1992年制定的,《北京行動綱領》是1995年制定的。
當消歧委員會委員問到我國法律中是否界定了對婦女歧視的定義時,我國代表回答說,“關于歧視的法律定義,《婦女權益保障法》沒有明文規定歧視的定義”(2)參見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第20屆會議第419次會議簡要記錄》,CEDAW/C/SR.419,2004年2月27日,第5頁,https://www.un.org/womenwatch/daw/cedaw/reports.htm。。鑒于此情,消歧委員會建議我國在法律中依照《消歧公約》第一條,對歧視作出界定,明令禁止性別歧視(3)參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審議中國根據〈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提交的第三和第四次報告的結論意見》(1999年1月),第284段,https://www.humanrights.cn/html/2014/5_1016/2118.html。。
《消歧公約》第一條明確規定了對婦女歧視的定義:“指基于性別而作的任何區別、排斥或限制,其影響或目的均足以妨礙或否認婦女不論已婚未婚在男女平等的基礎上認識、享有或行使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公民或任何其他方面的人權和基本自由。”《消歧公約》“對婦女歧視”的定義在理論上是一個重大的發展,為締約國認識和消除一切形式的對婦女的歧視提供了國際標準和理論依據,成為反對和消除對婦女歧視的基本前提,成為消歧委員會對締約國履約審議的重點關切。
進入21世紀后,消歧委員會分別于2006年8月、2014年10月、2023年5月,對我國第五、六次合并定期報告,以及第七、八次合并定期報告和第九次定期報告進行了審議。關于“歧視定義”,依然成為消歧委員會每次審議的優先關切。作為本世紀三次審議的親歷者,筆者對有關“歧視定義”的審議情況進行簡要回顧和粗淺分析。
消歧委員會在2006年8月10日第743和744次會議上,審議了我國的第五、六次合并定期報告,并與黃晴宜團長率領的中國代表團進行了建設性對話。在黃團長等的介紹性發言之后,消歧委員們按照《消歧公約》條款的順序與我國代表團進行了建設性對話。
1.消歧委員關于“歧視定義”的提問。在審議《消歧公約》第一條的執行情況時,荷蘭籍消歧委員弗林特曼(Flinterman)先生指出,“公約的第一條一開始就全面定義了對婦女的歧視,包括在公共和私人領域直接和間接歧視?!袊绾伪WC在執行國內立法中適用公約的第一條?中國政府是否打算將這一定義納入國內立法?”毛里求斯籍消歧委員帕特恩(Patten)女士對中國立法缺乏對歧視的定義,尤其是《婦女權益保障法》沒有納入歧視的定義表示關切。她想知道既然委員會已經在上次結論性意見中就此作出了建議,法律中為什么還是沒有此類定義(4)參見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第三十六屆會議第743次會議簡要記錄》,CEDAW/C/SR.743 (B),2006年12月5日,第5~6頁,https://www.un.org/womenwatch/daw/cedaw/reports.htm。。
2.中國代表關于“歧視定義”的回答。對于上面兩位消歧委員提出的關于“歧視定義”的問題,我國代表回答說,“中國的立法中確實沒有對歧視進行定義。但是,缺少對歧視的定義并不影響中國履行公約義務。中國已經批準了該《公約》,并將通過中國的立法予以執行?!袊鴽]有將術語的定義納入立法的慣例。最近修訂的《婦女權益保障法》明確指出,中國將努力消除對婦女的各種歧視。其他的相關法律法規也規定了該類條款,這些條款共同構成了對歧視的定義?!睂τ谙缥瘑T提出的“是否打算將這一定義納入國內立法”的問題,我國代表回答:“將來是否會對‘歧視’進行定義的問題,還需要進一步研究”(5)參見聯合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第三十六屆會議第743次會議簡要記錄》,CEDAW/C/SR.743 (B),2006年12月5日,第6頁,https://www.un.org/womenwatch/daw/cedaw/reports.htm。。
3.消歧委員會的結論性意見。在這次建設性對話后,消歧委員會于2006年8月25日公布了對中國政府報告審議的結論性意見,文件的題目為《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的結論意見:中國》。在結論性意見的第9段,委員會顯然不同意中國代表對“定義問題”的看法,重申了對“歧視定義”的關切:“委員會再次關切地注意到,中國國內立法仍未根據公約第一條對歧視婦女包括直接和間接歧視作出定義,這在委員會以往的結論意見中已有提及,而且在2005年修訂的《婦女權益保障法》中也沒有這一定義。雖然公約是中國法律的組成部分,但委員會關切締約國仍未明白作出這一定義的重要性,缺少一項專門的法律規定,會限制在締約國充分適用公約對歧視的定義”(6)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的結論意見:中國》,CEDAW/C/CHN/CO/6,2006年8月25日,第9段,https://www.humanrights.cn/html/2014/5_1016/2118.html。。
緊接著消歧委員會在結論性意見的第10段提出建議:“委員會重申,建議締約國按照《公約》要求,著力理解實質性平等和不歧視的含義,并根據《公約》第一條,在國內法律中作出對婦女歧視包括直接和間接歧視的定義。”(7)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的結論意見:中國》,CEDAW/C/CHN/CO/6,2006年8月25日,第10段,https://www.humanrights.cn/html/2014/5_1016/2118.html。
消歧委員會于2014年10月23日在其第1251次和第1252次會議上審議了中國第七和第八次合并定期報告,并與宋秀巖為團長的中國代表團進行了建設性對話。在宋團長等的介紹性發言后,便是消歧委員們按照《消歧公約》條款順序與中國代表團進行的建設性對話。
1.委員會關于“歧視定義”的提問。法國籍消歧委員妮科爾·阿姆利納(Nicole Ameline)在第一條的審議中說,她想問的問題涉及法律框架和缺乏歧視定義的問題,她說:“我們過去的結論性意見里,已經指出對婦女歧視的定義應該包括在法律系統里,但迄今為止沒有這個內容。你們談到公約精神,那就應該在國家法律中援引公約的權利和對婦女歧視的定義,在你們的法律系統中,特別是2005年修訂了《婦女權益保障法》,沒有清楚的定義”(8)筆者根據現場視頻整理。。
2.中國代表關于“歧視定義”的回答。中國代表對消歧委員提出的“歧視定義”問題給予了回答:“中國十分重視對《公約》精神的把握和貫徹,我國憲法明確規定‘中國婦女在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和家庭生活等各方面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權利?!稀豆s》第二條的要求,也是對《公約》第一條定義的正面闡述。我國1992年頒布了《婦女權益保障法》,2005年又根據《公約》精神進行了全面修訂,不但把男女平等作為基本國策,而且明確規定消除一切形式的對婦女的歧視,其中包括直接歧視、間接歧視等一切形式的歧視。我們的《婦女權益保障法》共61條,許多規定都是根據《公約》第一條所作的具體化的規定,我們的《婦女權益保障法》就是中國反對對婦女歧視的基本法。除此之外,我國涉及教育、勞動、選舉權等的單項法律,都禁止對婦女歧視,婦女享有同男子平等的權利。因此可以這樣說,雖然我國法律中沒有一字不差地復制《公約》第一條定義的規定,但《公約》第一條的內容和精神完全體現在中國反對對婦女歧視的法律體系中?!雹?/p>
3.消歧委員會的結論性意見。消歧委員會于2014年11月14日公布了對中國政府報告審議的意見,文件名稱為《關于中國第七和第八次合并定期報告的結論性意見》。在該意見第12段,委員會再次表達了對“歧視定義”的關切:“委員會憶及它前幾次的結論性意見并仍然感到關切的是,雖然締約國在2005年修訂了《婦女權益保障法》,但是締約國的法規中并沒有與公約第一條一致的歧視婦女的全面定義”(9)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關于中國第七和第八次合并定期報告的結論性意見》,CEDAW/C/CHN/CO/7-8,2014年11月14號,第3頁。。
在該意見的第13段,委員會對此繼續提出建議:“委員會重申它先前的建議并吁請締約國按照《公約》第一條的規定在本國立法中通過關于歧視婦女的全面定義,以確保婦女在生活的各個領域不會受到直接和間接的歧視。尤其是,締約國應當確保有適足的執行機制和制裁措施配合禁止基于性別和社會性別的歧視”④。
消歧委員會于2023年5月12日,在其第1977和1978次會議審議了中國的第九次定期報告,并與黃曉薇為團長的中國代表團進行了建設性對話。在黃團長等的介紹性發言后,消歧委員們開始逐條與中國代表團進行建設性對話。
1.消歧委員關于“歧視定義”的提問。法國籍消歧委員妮科爾·阿姆利納(Nicole Ameline)女士在審議中仍然對歧視婦女的定義表示了關切,她說:“貴國在2022年修訂了《婦女權益保障法》,是否包括了交叉性歧視(即不同宗教或不同民族的婦女是否享有同樣的權利)?……中國也存在性別不平等的問題,且在勞動力市場上尤為突出,中國對就業中性別歧視的定義,似乎不夠直接且不夠確切”(10)妮科爾·阿姆利納(Nicole Ameline)委員提問時用的是法語,當場有中文、英文等的同聲傳譯,筆者反復聽取法語、英語、中文三種語言的表達,又查看了消歧委員會公布的英文簡要記錄,發現各有不同。為了接近消歧委員提問的原意,本文采用了對法語的中文譯文。。
2.中國代表關于“歧視定義”的回答。我國代表對阿姆利納委員關于歧視定義的問題作了如下回答:“關于歧視的定義,事實上我們國家將《消歧公約》對歧視定義的精神滲透于整個婦女權益保障的法律體系中,我們這次修改《婦女權益保障法》,將它明確寫為‘國家采取必要措施,促進男女平等,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的歧視’,這一切形式的歧視包括了直接歧視和間接歧視。法律的這些規定,將會通過以后的執法、司法等各方面的努力,將它貫徹落實下來?!?11)筆者根據現場視頻整理。
3.消歧委員會的結論性意見。消歧委員會2023年5月31日公布了《關于中國第九次定期報告的結論性意見》,在《結論性意見》的第13段提出,“委員會注意到對《婦女權益保障法》的修正。然而,委員會關切地注意到,締約國的立法中沒有根據《公約》第一和第二條對歧視婦女作出全面定義。委員會對婦女因其性取向、性別認同和族裔或宗教歸屬而受到不同的待遇和法律保護感到關切。委員會感到關切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四十八條與第四十九條一并解讀,在處理性別平等方面推進了一個保護性框架,而不是實質性的平等框架”(12)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關于中國第九次定期報告的結論性意見》,CEDAW/C/CHN/CO/9,2023年5月31日,第4頁,https://tbinternet.ohchr.org/_layouts/15/treatybodyexternal/SessionDetails1.aspx?SessionID=2648&Lang=en。。
緊接著委員會在《結論性意見》的第14段提出建議:“委員會重申其先前的建議,并吁請締約國根據《公約》第一條和第二條,對歧視婦女作出全面定義,明確禁止公共和私人領域的直接和間接歧視,包括交叉形式歧視。委員會還建議締約國通過適當的執法機制和制裁措施,確保切實有效地禁止歧視所有面臨歧視的婦女,包括殘疾婦女、女同性戀、女雙性戀、女跨性別者和女間性者、藏族和維吾爾族婦女以及來自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婦女。”③
從我國1980年簽署和批準了《消歧公約》,到現在已經整整43年了。此間,我國的人權事業特別是婦女人權事業有了很大發展,1992年我國制定了《婦女權益保障法》,并于2005年、2018年、2022年三次修訂該法;2004年我國將“尊重和保障人權”納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史稱“人權入憲”,對我國的人權保障事業起到重要的保障作用;2015年和2020年我國分別制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并于2016年和2021年分別開始實施……70多年來,特別是改革開放及簽署和批準《消歧公約》40多年來,我國逐步形成并完善了一套以《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為基礎,以《婦女權益保障法》為主體,包括100多部單行法律法規在內的保障婦女權益的法律體系(13)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平等 發展 共享:新中國70年婦女事業的發展與進步》,人民出版社,2019版,第11~12頁。,將保障婦女人權上升為國家意志,內化為社會規范。
那么,為什么“歧視定義”成為1999年《消歧公約》審議以來繞不過去的“一個坎”,21世紀以來三次審議都首先被消歧委員會“優先關切”和“建議敦促”,中國代表的數次回答和解釋都不能令消歧委員會接受或滿意,這到底是為什么?在過往的數十次《消歧公約》培訓時,每每學員都會問我們:“老師,在我們國家的立法中,界定對婦女歧視的定義真的就那么難嗎?”對于這個多年都沒能順利解決甚至被稱作“屢教不改”的問題,筆者試從性別研究和人權保障視角,作粗淺分析。
按理說,我國簽署的與婦女權利相關的國際婦女人權公約如《消歧公約》,應該是我國制定《婦女權利保障法》的國際法律淵源;我國的根本大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應是我國制定《婦女權益保障法》的國內法律淵源。但是,據筆者的調查和了解,《消歧公約》似乎沒有在《婦女權益保障法》制定時得到關注和運用。筆者曾經在數年前訪問過當年參加立法的前輩法律專家和工作人員,得到的回答是,《婦女權益保障法》制定的主要依據是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我國國情。因此,《婦女權益保障法》在制定時就沒有關注到消除一切形式的對婦女的歧視的問題和“歧視定義”,1992年制定的《婦女權益保障法》中也沒有“消除對婦女歧視”的文字表述。再有,從1992年《婦女權益保障法》具體規定的婦女政治權利、文化教育權益、勞動權益、財產權益、人身權利和婚姻家庭權益六方面的基本權利看,也是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原《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以及當時的國情擬定的,而沒有與《消歧公約》第一條“歧視定義”所規定的主要權利相呼應,《婦女權益保障法》所保障的婦女權利明顯少于或窄于《消歧公約》所涉及的婦女基本權利。
根據筆者的了解和調查,我國1980年簽署和批準《消歧公約》后的第二年,全國婦聯下發了在整個婦聯系統內學習貫徹《消歧公約》的文件,之后直到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消歧公約》在婦聯系統內部的影響就沒有那么大的力度了。至于《消歧公約》在我國黨政部門和全社會的影響恐怕就更加有限了。
《消歧公約》在我國得到較大規模宣傳和倡導是1995年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時期。大會通過的《北京宣言》和《行動綱領》,都明文闡述了《聯合國憲章》《世界人權宣言》《消歧公約》等是聯合國婦女事業的重要基礎,“婦女的人權”成為《行動綱領》12個關切領域之一。在大會的輔助性活動’95非政府組織婦女論壇中,中國的“婦女與人權”研討會被列入其中,盡管當時“人權普遍性”的看法還沒有被中國主流社會所接受,但是有關婦女人權的理念和目標卻在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上被眾多中國婦女參與者所知曉。
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轉眼過去28年了,《北京宣言》和《行動綱領》仿佛離我們越來越遠,其制定的戰略目標似乎不被年輕一代人所知曉了。好在2004年我國人權入憲后,中國政府積極履行“尊重和保障人權”的莊嚴承諾,先后制定了四個周期的《國家人權行動計劃》(2009—2012年)(2012—2015年)(2016—2020年)(2021—2025年),其中包括了婦女等5個群體的人權行動計劃,號召在全社會進行人權教育,并隨之建設了14個人權教育與培訓基地。但是《消歧公約》的具體內容在政府部門、司法系統、婦女組織和公眾中的知曉率仍然有限。2012年,我們曾經對17個省市6個群體(14)六個群體即公務員、婦聯干部、教育工作者、法律工作者、媒體工作者和青年學生。相比而言,教育工作者(含研究者)的人權和婦女人權知曉水平最高。的4700多人作了《消歧公約》等人權基本知識的調查,全部問題都正確回答的僅有1名律師。今年夏天,筆者在全國女律師會議上粗略了解到,參會的400余位女律師中只有不到10人知道《消歧公約》。至于《消歧公約》在中國的立法決策部門、在中國高校法學院師生、在中國的司法系統、在社會組織特別是婦女組織和廣大民眾中得到的傳播和運用,似乎仍有較大差距。否則,對《消歧公約》所述的歧視定義就不會那么生疏和“不甚了解”了。
2006年消歧委員會審議中國第五、六次履約報告,當中國代表回答“中國的立法中確實沒有對歧視進行定義。但是,缺少對歧視的定義并不影響中國履行公約義務”時,委員會的委員們都笑了。當時我很納悶,不知委員們為什么笑。休息的時候,筆者忍不住追問她/他們。Flinterman委員說:“界定歧視定義實際上是為‘什么是歧視’制定標準,不界定歧視定義實際上是不反對歧視,因為沒有標準或者標準不清楚。這是一個基本常識問題?!甭犃怂幕卮?筆者為中國代表犯了一個“小兒科”級別的錯誤而心中不爽。
對于審議中委員會批評我國不界定歧視定義,當時筆者心里其實是“不服”的。于是,我們利用休會期間找到消歧委員“討教”。筆者和兩位中國同事找到中國的報告員、韓國的消歧委員申蕙秀,請她列舉我國法律政策中所含“歧視”的條款。我們平時總是認為,我國的法律法規和政策都是正確的,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和國際婦女人權標準的,只是現實生活中沒有實現或達到法律的規定。
申蕙秀委員很耐心地回答了我們的問題,她說,你們國家1993年《國家公務員暫行條例》規定的退休年齡,“男年滿六十周歲,女年滿五十五周歲”,這是法律上基于性別的區別對待,其結果影響女公務員就業的權利、參政的權利(女性因年齡限制其提拔的機會)、社會保障的權利、發展的權利和選擇的權利。接著,她又舉了一個例子,“你們國家有的地方的計劃生育條例規定,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允許四年或若干年后生二胎”,這也是基于性別的區別對待,用法律界定女孩沒有價值。申蕙秀委員用《消歧公約》界定的歧視定義,列舉了我國法律政策中“直接歧視”的兩個例子。她說,這些條款不符合《消歧公約》的規定與標準,應該通過立法決策的完善,撤銷或改正這些歧視性條款。
那次審議回國后,筆者找到有關部門反映消歧委員提到的上述兩個涉及對婦女歧視的問題。在勞動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的前身)筆者遇到的回答是,男女不同齡退休不是對婦女的歧視,而是對婦女的尊重、照顧和保護,況且很多女職工、女公務員都是自愿提前退休的。的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當就業以體力勞動為主、家中子女多、女性家務勞動負擔重的時候,作出婦女提前退休的規定是對婦女的關愛和照顧,前社會主義國家也都是這樣規定的。但是,改革開放后,當我國勞動力市場供大于求、因實施獨生子女政策而使家中子女減少家務勞動減輕、體力勞動逐漸為腦力勞動代替、女性平均預期壽命高于男性的時候,仍然繼續執行這樣的規定,其性質顯然不同了。我國于2006年批準加入國際勞工組織111號《消除就業和職業歧視公約》,國際勞工組織專家委員會對中國履約的數次審議,都對我國現行的男女不同齡退休政策推出關切和建議。但是,由于對“就業歧視”標準的不同理解,我國一直沒有對就業歧視的完整定義。早年,那些不愿意50歲退休的女工和不愿意55歲退休的女專業技術人員、女公務員還去法院或婦聯上告;現在,她們索性退休后再找合適的工作“退而不休”,因為“上告”也沒用。除了2015年中共中央組織部轉發山東省委組織部的文件,解決了處級以上女干部和高級職稱以上女專業技術人員(即女性人才)同齡退休的問題之外,盡管2005年修訂的《婦女權益保障法》對此有了新的規定,但有關性別平等的退休政策一直沒有得到妥善解決。以至今年《消歧公約》審議時,消歧委員再次提出:“中國對就業中性別歧視的定義,似乎不夠直接且不夠確切”。由此可見,無論對“性別歧視”還是對“就業歧視”認識的不標準、不明確、不準確,都會直接影響我國反歧視工作的進程。
在人口專家委員會,筆者遇到的爭論是,在農村,如果第一胎是女孩而允許生二胎,不是對女孩的歧視,而是以體力勞動為主的中國農村對男性勞動力的實際需要。用允許生育男孩來解決農村家庭勞動力需要的問題,而不是通過補貼女孩家庭提高女孩價值或地位的辦法來解決農村家庭勞動力的做法,正是迎合了我國“偏愛男孩”的傳統生育觀念,造成成千上萬女孩被剝奪生命權的出生嬰兒性別比和人口性別結構嚴重失衡,以至當下甚至今后一個階段里,我們必須繼續吞下我國人口性別結構失衡造成的諸多苦果,如貧困男性失婚、拐賣婦女甚至周邊他國婦女、貧困少數民族地區女孩輟學、天價彩禮等。可見,弄清《消歧公約》制定的對婦女的歧視和社會性別歧視標準,在法律中全面界定歧視定義,對履行公約、消除歧視、保障婦女權利的重要意義。若以自己的傳統文化和習慣,含混不清地理解歧視含義,甚至將這些觀點滲透在法律政策中,會對締約國反歧視的進程帶來消極或嚴重的后果,這也正是消歧委員會堅決反對以所謂多元“傳統文化”或某種“宗教文化”信仰來取代或變通《消歧公約》歧視定義的做法的原因。
此外,按照《消歧公約》的履約機制,上一次消歧委員會的結論性意見應該是下一階段締約國履約的指導性意見,上一階段履約中出現的問題,應該在下一階段履約進程中給予糾正或改進。對于1999年消歧委員會的結論性意見:“委員會建議中國政府依照《消歧公約》第一條的定義,通過立法,明令禁止性別歧視,包括無意的和間接的歧視”(15)參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審議中國根據〈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提交的第三和第四次報告的結論意見》(1999年1月),第284段,中國人權研究會網站:https://www.humanrights.cn/html/2014/5_1016/2118.html。,我國還是給予了一定程度的重視。在2005年《婦女權益保障法》修訂時,在“總則”部分加入了“實行男女平等是國家的基本國策。國家采取必要措施,逐步完善保障婦女權益的各項制度,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的歧視”(16)參見2005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第一章“總則”第二條。。這樣的修改,表達了我國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的決心和原則,一部保障婦女權益的法律若沒有這樣的表達是不可思議的,這是我國履約中的進步。
那么,2005年修訂《婦女權益保障法》為什么只加入“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的宣言,而沒有“歧視定義”呢?據筆者所知,這個問題當時在有關部門的討論中是有爭議的:對《消歧公約》較為了解的外事部門和研究部門建議加入“歧視定義”,認為這是履約的要求;而主管修法的維權工作部門對此持不同意見,其對《消歧公約》的了解比較有限。加之當時中國政府和婦女工作部門正在繁忙地籌備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十周年紀念活動,負責人建議《婦女權益保障法》小改而不必大改,因此,“歧視定義”的修改方案就被擱置了。當然,這也與主管部門和負責領導對《消歧公約》的認識有限,特別是對“歧視定義”的理解不夠有直接關系。
2014年消歧委員會對“歧視定義”的再次關切和再次建議后,全國婦聯的人大代表和人大常委會委員繼續提出修改《婦女權益保障法》的建議,也受到全國人大常委會的重視。在2022年修訂《婦女權益保障法》時,在一審稿、二審稿,甚至三審稿向公眾征求意見時,都有婦女工作者、專家學者、熱心公眾提出增加“歧視定義”條款的建議,包括直接歧視和間接歧視。說明“歧視定義”不僅是國際規范和標準,也是我國廣大女性和專家學者的呼聲,是有民眾基礎和理論基礎的。筆者和同事以及學生們都深切期盼這次修法能圓滿解決這個在履約過程中長期未能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不幸的是,修法的結果是:“國家采取必要措施,促進男女平等,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的歧視,禁止排斥、限制婦女依法享有和行使各項權利”(《婦女權益保障法》第二條第二款),這與《消歧公約》第一條的定義仍有不小差距。對婦女的歧視首先是基于性別或社會性別的區別對待,第二條第二款連提都沒有提“區別”這個詞(區別、排斥或限制各有所指,不能簡單棄此留彼),更不用說判定這種區別對待的侵權后果以及歧視的主要形式了。果然,2023年5月的審議,這樣的修訂還是沒有通過消歧委員會的法眼,消歧委員會第四次提出“委員會重申其先前的建議,并吁請締約國根據公約第一條和第二條,對歧視婦女作出全面定義,明確禁止公共和私人領域的直接和間接歧視,包括交叉形式歧視”。這樣直接而明確的建議,是不是應該值得我們的立法部門認真研究和反思了?
“非歧視”是《消歧公約》的核心原則之一。消除對婦女的歧視,實現實質平等是《消歧公約》的核心?!断绻s》開宗明義第一條界定了對婦女歧視的定義:“‘對婦女的歧視’一詞指基于性別而作的任何區別、排斥或限制,其影響或其目的均足以妨礙或否認婦女不論已婚未婚在男女平等的基礎上認識、享有或行使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公民或任何其他方面的人權和基本自由?!被谛詣e和社會性別對婦女的歧視,在不同國家和地區、不同社會發展階段、不同社會文化背景下表現為不同形式。
消歧委員會在1999年以來的四次結論性意見中,都要求我國在法律中界定歧視定義,包括直接歧視和間接歧視;在今年的結論性意見中,又增加了界定交叉性歧視的要求。這說明了在一切且多種歧視形式中,直接歧視、間接歧視和交叉性歧視,是消歧委員會關注的重點。
什么是直接歧視?消歧委員會第28號一般性建議指出:“對婦女的直接歧視包括明顯以(生理)性別或社會性別差異為由而實施的區別待遇。”(17)參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第28號一般性建議:關于締約國在〈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第二條之下的核心義務》第16段,引自劉伯紅、劉小楠編著:《〈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導讀》,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50頁。直接歧視指基于歧視婦女的“目的”而采取的行動或忽視,也稱“形式上的歧視”或“有目的的歧視”。其結果是在相同條件下,一個人或一個群體所受到的待遇明顯低于另一個人或另一群體所受到的待遇。直接歧視因在條款規定上是有區別的,是明顯的區別對待,所以是容易辨認的。直接歧視不論是顯性公開的,還是隱性秘密的,都是法律明確嚴格禁止的行為。在我國保障婦女權利的法律體系中,一般含有反對歧視婦女的表述,基本上是反對直接歧視的條款,因為直接歧視的做法容易發現,也就容易加以預防、處理、懲治或消除。我國代表多次說明,我國一系列法律中都表述了反對對婦女歧視的法律精神,基本上指的是反對對婦女的直接歧視。
什么是間接歧視?消歧委員會第28號一般性建議指出:“對婦女的間接歧視指的是,一項法律、政策、方案或做法看似對男性和女性無任何傾向,但在實際中有歧視婦女的效果。因為明顯中性的措施沒有考慮原本存在的不平等狀況。此外,因為不承認歧視的結構和歷史模式以及男女之間不平等的權力關系,可能使現有的不平等狀況因間接歧視更為惡化。”①間接歧視也稱“實質性歧視”,是指無論有沒有歧視女性的目的,但都有歧視“效果”的行動或忽略,即指某項規定、標準或做法看似中立,沒有區別對待任何人或群體,但實際上卻導致某個人或某一群體不成比例地受到不利影響。
間接歧視表明,對所有人使用同樣的條件、待遇和要求,由于有關人員的生活環境和個人特點,可以在事實上導致非常不平等的結果。因為大部分法律和政策都是中立的,是沒有歧視目的的,因此,若沒有對法律政策實施結果的評估,是不容易發現這種歧視性結果的。在一些機會或資源分配的政策中,性別不平等是普遍存在的。例如,某支持貧困人員創業的小額貸款項目,因為需要有房產證明、資產證明和貸款擔保人,貧困婦女因不是房產主人、資產主人或難以找到擔保人,而不成比例地難以得到貸款;再如,某項支持大學生創業的資金,申請人幾乎都是男性,雖然設立這項資金的目的是支持所有大學生創業,并不排斥女生,但如果我們的社會文化鼓勵女生“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找工作不如找老公”,即使這個項目沒有歧視女生的目的,也會帶來歧視性結果;還如,干部的“下放掛職政策”,某女干部因為承擔家中照顧孩子和老人的責任,而未能接受下放掛職的要求,即使該干部在群眾評議中獲得高分,也因不服從命令仍然受到紀律處分,難以被提拔重用,但這樣的事情很少在男干部中發生……因為間接歧視一般沒有歧視的目的而廣泛存在于中立政策中,若沒有法律政策的結果評估,一般不容易被發現,相對而言,它比辨認和反對直接歧視更為困難和復雜。目前,我國的政策法律中鮮有對間接歧視的相關的規定。
我國代表在2014年和2023年回答消歧委員關于“歧視定義”的問題時都說到,我國的《婦女權益保障法》明確寫入“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的歧視”,“這一切形式的歧視包括了直接歧視和間接歧視”。對此回答,筆者仍有疑問。第一,在不界定“歧視定義”的前提下,“一切形式的歧視”是否自然而然就包括了直接歧視和間接歧視?筆者的看法是否定的,因為歧視的形式有很多種,但被消歧委員會關注的僅是其中的重點。第二,若說我國相關法律包含了反對直接歧視的內容,筆者以為勉強說得過去,若說包含了反對間接歧視的內容,筆者以為不符合事實。這樣的回答說明了回答者還不懂“直接歧視”和“間接歧視”的含義及其相互聯系和區別。第三,若回答“雖然我國法律中沒有一字不差地復制《公約》第一條定義的規定,但《公約》第一條的內容和精神完全體現在中國反對對婦女歧視的法律體系中”,其中還用了“完全體現”的字眼,筆者以為這種說法沒有實事求是的態度和精神,如果我們不懂,就要好好學習認真了解;如果我們做得不夠,就該努力完善盡快改正。一次次被消歧委員會“關切”和“建議”,說明我們對《消歧公約》的理解和履行始終存在差距和問題,20多年雖有進步但不明顯,這種回答也沒有真正反映我國婦女人權事業發展的進程。
關于交叉性歧視,消歧委員會第28號一般性建議指出:“以性和性別為由對婦女的歧視與影響婦女的一些其他因素息息相關,如種族、族裔、宗教或信仰、健康狀況、年齡、階級、種姓、性取向和性別認同等。以性或性別為由的歧視對這類群體婦女的影響程度或方式不同于對男子的影響。締約國必須從法律上承認這些交叉形式的歧視以及對相關婦女的綜合負面影響,并禁止這類歧視”(18)參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第28號一般性建議:關于締約國在〈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第二條之下的核心義務》第18段,引自劉伯紅、劉小楠編著:《〈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導讀》,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50~151頁。。消歧委員會第25號一般性建議指出:“某些婦女群體除受性別歧視外,還受到基于種族、族裔或宗教、殘疾、年齡、階級、種姓或其他因素的多種形式的歧視。此類歧視首先可能影響到這些群體的婦女,也可能在不同程度上或以不同方式影響到男子。締約國可能需要采取具體的暫行特別措施,消除對婦女的多種形式的歧視及其對婦女產生的復合不利影響。”(19)參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第25號一般性建議:〈公約〉第四條第1款(暫行特別措施)》第12段,引自劉伯紅、劉小楠編著:《〈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導讀》,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22頁。交叉性性別歧視也稱為多重性性別歧視。
一般說來,看一個國家婦女人權實現的狀況,不僅看這個國家主流群體的狀況,而是看其不利婦女群體的人權享有狀況。在2014年消歧委員會《關于中國第七和第八次合并定期報告的結論性意見》中,委員會就關注到我國少數民族婦女、不同宗教信仰的婦女和殘疾婦女受到的交叉性歧視的問題?!拔瘑T會吁請締約國著力采取各種措施,謀求消除在族裔和宗教方面屬于少數群體的婦女以及殘疾婦女所遭受的多種多樣而且相互交錯的歧視,因為這些歧視影響她們獲得保健、教育、就業和參與公共生活的機會,并且影響到她們享受自己的文化特征和習慣?!?20)參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關于中國第七和第八次合并定期報告的結論性意見》,2014年11月14日,CEDAW/C/CHN/CO/7-8,第47段。
在今年的審議中,消歧委員特別提出:“貴國在2022年修訂了《婦女權益保障法》,是否包括了交叉性歧視?”我國代表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消歧委員會在《結論性意見》中提出:“委員會重申其先前的建議,并吁請締約國根據公約第一條和第二條,對歧視婦女作出全面定義,明確禁止公共和私人領域的直接和間接歧視,包括交叉形式歧視?!彪S著反歧視事業的不斷深入和國際社會更加關注不利群體人權狀況的趨勢,反對交叉性歧視的任務擺在了我們面前,前提是需要在法律上對其作出明確定義,才可能在反歧視實踐中有標準可以遵循。
《消歧公約》的制定和履行至今已40多年了,國際社會對男女平等的認識和理解更加深入全面了。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聯合國與國際社會通用的詞匯是男女平等。在1975年聯合國第一次世界婦女大會上,聯合國對男女平等作出權威性定義:“男女平等是指男女的人的尊嚴和價值的平等以及男女權利、機會和責任的平等”(21)參見聯合國:《一九七五年關于婦女的平等地位和她們對發展與和平的貢獻的墨西哥宣言》第1段,引自聯合國:《聯合國與提高婦女地位:1945—1995年》,聯合國新聞部,1995年,紐約,第229頁。。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后,男女平等一詞逐漸被范圍更加廣泛、含義更加深入的性別平等或社會性別平等所取代。消歧委員會用“一般性建議”的方式與時俱進地解釋了什么是社會性別和社會性別平等。
2010年,消歧委員會在第28號一般性建議中給出了社會性別的定義:“‘社會性別’一詞指的是社會意義上的身份、歸屬和婦女與男子的作用,以及社會對這類生理差異賦予的社會和文化含義,正是這類生理差異導致男子與婦女之間的等級關系,還導致男子在權力分配和行使權利方面處于有利地位,婦女處于不利地位。婦女和男子的這種社會定位受到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宗教、意識形態和環境因素的影響,也可通過文化、社會和社區的力量加以改變”(22)參見消除對婦女歧視委員會:《第28號一般性建議:關于締約國在〈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第二條之下的核心義務》第5段,引自劉伯紅、劉小楠編著:《〈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公約〉導讀》,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148頁。。
參照消歧委員會第28號一般性建議,社會性別平等指的是:所有人,不論何種性別,都可以在不受各種成見、嚴格的社會性別角色分工觀念,以及各種歧視的限制下,自由發展個人能力和作出各種選擇。社會性別平等意味著男性和女性的不同行為、期望和需求,均能得到同等考慮、評價和照顧。這種待遇包括平等待遇,或包括在權利、福利、義務和機會等方面有區別但被視為公正的待遇。社會性別平等并不意味著女性和男性必須變得完全一模一樣,而是說他們的權利、責任和機遇,并不由他們生來是男還是女來決定。
《消歧公約》在闡述男女平等時特別強調實質性平等,實質性平等同非歧視一道,成為《消歧公約》的核心原則。《消歧公約》強調的實質平等,是針對形式平等、保護性平等和機會平等的概念,在多種意義上被使用的。
實質性平等不是形式平等。形式平等,即認為男性和女性的權利是相同的,因此應像對待男性一樣對待女性。這種模式的倡導者贊成給女性平等機會,但仍繼續期望女性根據與男性同樣的規則和標準獲得和享有機會。形式平等常常表現為中立的法律及其不偏不倚的應用,它沒有關注到表面上中立的標準和做法,因為沒有考慮到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或多樣性,以及潛在的歧視性社會結構從而導致不平等的結果。形式平等未考慮女性和男性的生理差異和社會文化差異,而且不為女性提供任何額外或特別的措施,這給那些不得不按照男性標準做事的女性造成了更大的壓力或傷害。它也沒有挑戰傳統的性別角色分工,從而強化了男性中心的社會價值和結構:女性只能主張那些男性已經享有的權利,而不改變現有的社會結構,也未承認女性在生理上有與男性不同的地方。
實質性平等不是保護性的平等。保護性平等,即承認男女之間的差異并且主張保護女性,但通過排斥女性或限制女性權利的方法實施過度保護,即女性被假定為弱者,不合適做某些事情。這會造成對婦女的長期不利結果,加強了社會性別成見,強化了男尊女卑的意識,抬高了女性參與社會發展的門檻,并使女性失去了獲得多種不同經歷和參與各種發展的機會。這種做法一方面使那些陳規陋習作為一種社會規范長期存在;另一方面,使人們認為男性不需要任何針對危險或危險職業的保護。保護性平等采取的干預措施總是著眼于排斥或限制女性,而不是探究造成女性(包括男性)難以享受權利的條件或環境。因此,對女性的保護并不是越多越好,而應在平等權利基礎上適當保護為好,且應為女性的全面發展創造條件。
在這個意義上,消歧委員會在2023年的結論性意見中首次提出:“委員會感到關切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四十八條與第四十九條一并解讀,在處理性別平等方面推進了一個保護性框架,而不是實質性的平等框架”。這反映了目前國際社會促進性別平等的習慣做法,不僅立足于對婦女各項權利的適當“保護”,更立足于促進和支持婦女的全面發展,并為女性的全面發展創造各種條件,提供各種保障。在立法表達上,不再是《婦女權益保障法》,而是《性別平等促進法》。
什么是實質平等?實質平等,即指結果的平等或事實上的平等,是與機會平等和法律平等相對應的概念。它承認男性和女性生理和社會文化上的差異,并且確保實現男性和女性的平等權利。強調結果平等相對于機會平等,認為不僅應有機會平等,且能獲得平等的結果(也強調了過程的平等);強調事實上的平等相對于法律上的平等,認為不僅應有平等的法律,更應將法律落到實處,實現事實上的平等。
實質平等還強調通過提供有利條件或采取積極行動,創造支持性環境,使婦女行使并享有平等權利。實質性平等概念還被應用于社會性別理論,被包括在社會性別平等概念中。
我們只有清晰準確地理解《消歧公約》的這些基本概念及其相應的變化,才能理解和把握《消歧公約》精神,理解和接受消歧委員會的關切和建議,承認、保障和實現《消歧公約》義務,改進履約方面的不足,最大限度地實現婦女各方面的人權和基本自由,促進婦女的全面發展。
如上所述,上一個階段的審議結束了,下一個階段的履約進程就開始了。我們在43年中接受了消歧委員會六次審議,取得了積極寶貴的經驗,也看到了我們的差距和不足。為了在下一階段履約進程中取得明顯的進步,筆者建議如下。
《消歧公約》第二條規定,締約國必須履行其在《消歧公約》之下法律義務的所有方面,尊重、保護和實現婦女不受歧視和享有平等的權利。尊重的義務要求締約國避免通過制定法律、政策、規章、方案、行政程序和體制結構等方式,直接或間接導致剝奪婦女享有在公民、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方面的平等權利。保護的義務要求締約國保護婦女免受私人行為者的歧視,并采取步驟,其直接目標就是要消除主張某一性別低于或高于另一性別的偏見、習俗和所有其他慣例,以及對男子和婦女社會功能的陳舊的刻板觀念。實現的義務要求締約國采取各種步驟,保證男女在法律上和在實際中享有平等權利,包括酌情采取暫行特別措施。我們欣喜地看到,國務院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辦公室的主要職責中包括“參與婦女兒童相關國際公約履約和對外交流工作”,說明了在我國《消歧公約》的履行明確由政府的婦女事務主管部門負責,而國務院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可以組織協調各個成員單位,齊抓共管《消歧公約》在我國的貫徹落實,使《消歧公約》的履行有了國家機制的保證。這與早先根據我國國際地位和國家利益由領導人簽署婦女人權公約,外交部到時負責協同婦女組織接受條約機制審議,但很多政府部門不知何為《消歧公約》,不知本部門履約職責的情況有了明顯不同,履約的義務實實在在落實到了政府的婦女兒童工作部門。今年的審議,就是國務院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辦公室組織相關成員單位以及香港、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的有關人員,高效順利地完成了第九次報告的審議任務的。
履約審議的結束就意味著下一個周期履行《消歧公約》的開始。建議國務院婦女兒童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不僅組織完成好《消歧公約》履約審議工作,更重要的是在下一階段的工作中落實消歧委員會《結論性意見》中提出的問題,將委員會的建議特別是“歧視定義”問題的解決列入議事和工作議程,將其與貫徹執行《婦女權益保障法》《國家人權行動計劃》《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發展綱要》結合起來,協調各成員單位和相關部門,將履約看作政府各部門的責任和日常工作,做出解決“歧視定義”等問題的方案,一步步推進法律的完善和婦女人權的保障工作,絕不能在下次審議時再次被消歧委員會“關切”和“建議”。
消歧委員會每次審議在關切和建議我國界定“歧視定義”時,它還關切:《消歧公約》是否已在我國法院中得到援引,其效果如何;在侵犯婦女權利的案件中,是否為被侵權婦女提供了有效的補救措施;婦女在歧視案件中對司法的利用是否有限,能否得到法律援助,特別是在農村和少數民族地區;法官是否存在性別偏見,是否重視婦女的證詞、證據和主張,是否熟悉《消歧公約》的內容,是否在司法事件中最大限度地保障婦女人權;弱勢婦女群體在訴諸司法方面,是否面臨經濟和語言障礙以及交叉性歧視;我國是否有充分的數據和案例說明歧視婦女案件的數量和結果;等等。
法律是履行公約、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歧視的重要工具,因此建議如下。第一,在立法機構中進行培訓、學習和研究,弄清界定“歧視定義”的重要意義,著力理解實質性平等和不歧視的含義,通過司法解釋等形式,根據《消歧公約》第一、二條,全面界定對婦女歧視的定義,包括直接歧視、間接歧視和交叉歧視,為在司法系統中消除對婦女一切形式的歧視確立標準。第二,鑒于我國的法律制度規定,不能在司法過程中直接援引我國簽署的國際公約,因此,盡快將《消歧公約》的規定完全轉化為國內法律法規,并對參與立法的相關人員、人大代表、法律工作者以及各地的性別平等法律政策評估機制的成員進行培訓,確保這些人員熟悉《消歧公約》和締約國在《消歧公約》下承擔的義務,以在我國的法治建設和社會治理中最大限度地保障婦女人權。第三,健全我國的司法救助制度,為處境不利群體的婦女,特別是殘疾婦女、少數民族婦女、不同宗教信仰的婦女、不同性傾向的婦女、農村婦女、老年婦女提供法律援助和司法救助,向司法機關宣傳她們應享有的平等權利,向沒有足夠經濟能力的婦女提供免費的法律援助,并根據需要提供相應的服務。第四,加強對相關人員的專業培訓,將《消歧公約》《公約的任擇議定書》、消歧委員會的“一般性建議”及相關國內立法、社會性別平等意識等,作為對政府官員、人大代表、法律專業人士和執法人員、法律專業學生、社區領袖等進行法制教育和培訓的內容,以加強相關人員的能力建設,消除司法領域和社會中的性別偏見和歧視性的性別成見。第五,建議政府在國家和省兩級頒布措施并劃撥資源,鼓勵婦女組織和各類社會組織,監測各項男女平等法律的執行情況,定期報告和公布婦女獲得法律保護和補償的詳細數據以及變化趨勢。
消歧委員會歷次結論性報告的最后部分每每要求締約國用本國文字宣傳和倡導《消歧公約》和委員會的《結論性意見》,以推進《消歧公約》在締約國的履行。我國政府作出積極響應,《國家人權行動計劃(2021—2025年)》要求:“將人權教育納入國民教育體系,開展人權研究,加強人權培訓,普及人權知識,增強全社會尊重和保障人權的意識”。為落實4個周期(2009—2010年、2012—2015年、2016—2020年和2021—2025年)的《國家人權行動計劃》,中共中央宣傳部、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分別于2011年10月13日批準了首批3個國家人權教育與培訓基地,于2014年7月22日批準了第二批5個國家人權教育與培訓基地,于2020年12月29日批準了第三批6個國家人權教育與培訓基地,三批共14個國家人權教育與培訓基地。這些人權教育與培訓基地對于我國人權狀況的研究、教育和培養法律與人權工作者、培訓人權方面的理論骨干和社會組織骨干,以及在全社會宣傳人權理念、開展國際合作和交流等作出了積極貢獻。但據筆者調查,對于婦女人權公約和知識的教育與培訓,除中國政法大學人權研究院堅持多年,有計劃地舉辦多期婦女人權和性別平等師資培訓班與研討會,推進高校開發婦女人權和性別平等課程,中國人民大學人權研究中心和復旦大學人權研究中心舉辦婦女人權培訓班和婦女人權研討會外,其他11所高校的人權教育與培訓基地鮮有涉及婦女人權方面的教學、研究與培訓活動。因此建議,加大在國家人權教育與培訓基地中婦女人權教育與培訓的力度,將婦女人權教育與培訓納入各人權教育與培訓基地的主流,培訓更多的婦女人權教師和骨干,只有這樣,才能更多更好更廣泛地將人權教育特別是婦女人權教育納入我國的國民教育體系中。
全國婦聯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人民群眾團體,是黨和政府聯系廣大婦女群眾的橋梁和紐帶,其代表婦女參與國家和社會事務的民主管理、民主監督,參與有關婦女兒童法律、法規、規章的制定,是婦女權利的堅強維護者和促進婦女全面發展的積極推動者。因此,應對《消歧公約》有全面和深入的了解,也應對聯合國其他八個核心人權公約,如《消除一切形式種族歧視國際公約》(1965年制定)、《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1966年制定)、《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1966年制定)、《禁止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處罰公約》(1984年制定)、《兒童權利公約》(1989年制定)、《保護所有遷徙工人及家庭成員權利國際公約》(1990年制定)、《殘疾人權利公約》(2006年制定)和《保護所有人免遭強迫失蹤國際公約》(2006年制定),特別是我國政府簽署和我國人大批準的其中六個核心人權公約(23)我國政府于1998年簽署了《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但全國人大常委會至今沒有批準。此外,我國政府還沒有簽署《保護所有遷徙工人及家庭成員權利國際公約》和《保護所有人免遭強迫失蹤國際公約》。有一定的了解,因為這些公約明文規定,其所確立的權利平等地適用于所有男子和婦女。此外,對我國政府簽署或承諾的聯合國《北京宣言》、《行動綱領》(1995年)和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也應有清晰的了解,因為這些內容都是與《消歧公約》相輔相成的,這些國際文書應該成為全國婦聯各級干部入職的基本功,只有如此,才能“胸懷祖國,放眼世界”,高點定位、腳踏實地,履行好婦女工作者保障婦女權利促進婦女全面可持續發展的歷史使命。
此外,鼓勵與婦女群眾聯系密切的各級婦聯組織和社會組織密切合作,關心和關注各種處境不利的婦女,特別是殘疾婦女、少數民族婦女、不同宗教信仰婦女、不同性傾向婦女、老年婦女等,關心和關注她們各項基本權益落實的情況和全面發展的情況,及時了解并向黨和政府反映她們急難愁盼的問題,避免她們受到不公平對待和交叉歧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