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靖晗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北京 100872)
孫犁是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曖昧的存在,被視為不同歷史時期中,各種文學思潮“‘在’而不‘是’的邊緣人”。[1]因此,孫犁可作為研究40-50 年代中國文學轉型的個案——孫犁新時期“歸來”前最后一部小說《鐵木前傳》,是主流鄉村書寫由“鄉土文學”轉向“農村題材小說”的代表作。
(一)“鄉愁”與鄉土社會:鄉土倫理與民族國家話語的矛盾和張力。作為鄉土小說的《鐵木前傳》,小說的鄉情和作家的“鄉愁”中,隱含鄉土社會倫理與民族國家話語之間的裂隙。《鐵木前傳》的創作背景值得玩味,孫犁自述“進城以后,人和人的關系,因為別的,發生了在艱難環境中意想不到的變化”,“從表面看,(《鐵木前傳》)是我一九五三年下鄉的產物,其實不然,它是我有關童年的回憶,也是我當時思想感情的體現”。[2](P89)這一敘述中有著潛在的矛盾——“進城”前與“進城”后,鄉土與城市,革命時期與建設時期。這樣的矛盾亦體現在小說情節中,比如《鐵木前傳》中積極參與政治工作的九兒,聽到父親傅老剛和昔日好友、沉迷于發家致富的黎老東“吵翻了”,她感到惆悵,又覺得“她現在的心境,無愧于這冬夜的晴空”。[3](P87)作家孫犁借九兒的雙眼,寫出自己對童年和故鄉的懷念,以及在新的歷史時期(“進城后”)的隱憂:為什么鄉土倫理在新的政治話語中分崩離析?代表鄉土社會人情美、人性美的友情,在新的歷史時期為什么消逝?
《鐵木前傳》富于鄉土中國的詩意和閑情:六兒做小生意主要為了開心,他的淳厚善良和自由無為的生命狀態,近乎孫犁的“仁者”和“赤子之心”的鄉土倫理的文化品格。[4]孫犁的小說在“十七年”文學主潮中屬于“在”而不“是”的異類,他的小說充滿對“地方世界”的迷戀。孫犁的小說立足于鄉土社會的風俗人情,“想寫的只是那些我認為可愛的人”,讓“文學作品不只反映現實,還要改善人的道德”。[5](P311)
(二)結構:鄉土小說的詩化、散文化與多線結構。《鐵木前傳》敘述的歷史時期,橫跨了抗戰、解放、土改三個時期和農業合作化初期,體現了孫犁自反映農業合作化運動的《村歌》和寫革命歷史題材的《風云初記》以來,對中長篇小說“史詩性”的追求。但孫犁秉持魯迅的現實主義傳統,《鐵木前傳》中對“史詩性”的追求并未改變其一貫的“生活流”的寫作方式。《鐵木前傳》中孫犁頗具創新色彩的筆調使鄉土生活與政治運動的線索交織又分離,構成小說結構的多線索、多聲部特征。雖然看似延續了孫犁的“荷花淀”系列中對鄉村圖景和人情美、人性美的描繪,但《鐵木前傳》作為“文革”前“老孫犁”的最后一部作品,其結構與孫犁之前的作品不同。孫犁之前的小說多為短篇,許多脫胎于他在晉察冀邊區的通訊與速寫,多為生活片段的連綴,如《吳召兒》《村歌》等,《鐵木前傳》的結構線索繁多但不割裂、混亂,結構綿密而富于鄉野生活色彩和詩意。
《鐵木前傳》的情節有三條明線、兩條暗線。第一條明線是黎老東、傅老剛的友情線,第二條明線是六兒、九兒和小滿兒的愛情線,第三條明線是九兒、四兒參與合作化運動和農村工作的政治線。《鐵木前傳》中鄉土倫理與政治生活是兩條暗線。雖然名義上的主線是土改到合作化運動以來農村社會與政治生活的變遷,但實際上小說試圖描繪鄉土“地方世界”如何被新興的現代“民族國家”所改造。這造成《鐵木前傳》中新興的國家話語與鄉土社會中潛在矛盾,通過下鄉干部與小滿兒話語和思想的沖突體現出來。
《鐵木前傳》繼承了“京派”鄉土小說中以“地方”為書寫中心的詩化、散文化結構特征。作為一名鄉土小說家,孫犁說:“我最熟悉、最喜愛的是故鄉的農民,和后來接觸的山區農民。我寫農民的作品最多,包括農民出身的戰士、手工業者、知識分子。”[6(P468)]對鄉土與農民的深厚情感,促成了孫犁小說中濃郁的鄉土文學特質。1920年代下半葉的形成的“京派”鄉土小說,被陳思和稱為“土生土長的中國式的浪漫主義”。[7](P306)例如沈從文、廢名的小說中對故土與田園的浪漫想象,對“自然”與人性的寄托,在孫犁的《荷花淀》等小說中體現得尤為充分,因此有論者將孫犁引為“京派鄉土小說的同調與變奏”。[8]
(三)“地方性”與“民族性”的矛盾與張力:隱含的“復調”性。《鐵木前傳》蘊含著作家主體性的鄉愁、對鄉土社會“地方性”的真實書寫,借以反映民族性格,是中國現代鄉土小說傳統的“同調”。
從鄉土小說中“地方性”與“民族性”之間的關系這一角度來考察《鐵木前傳》,可看到小說文本的內在矛盾。一方面,小說中自由活潑的六兒、反抗包辦婚姻的小滿兒,他們賣花生、捉鴿子的純真自由生活,這種自然“人性”是京派鄉土小說的常見書寫;但孫犁借四兒、九兒之口指出他們政治上的落后;另一方面,孫犁試圖將一心為黨工作的四兒、九兒,塑造為現代民族國家話語的代表,但他們的形象并未體現出多少個性和地方色彩,他們的話語是政治口號的重復。
《鐵木前傳》中由“落后分子”代表的鄉土倫理、和“先進分子”代表的政治生活的兩條暗線,構成并行結構。孫犁出于對鄉土和農民的深厚感情,以及秉承于魯迅的現實主義文學精神,并未用民族國家話語一味否定六兒、小滿兒等“落后分子”,而是讓小說中鄉土倫理的“地方性”和現代民族國家話語構成平等的對話。
《鐵木前傳》缺乏鄉土倫理和政治話語之間明確的平等對話意識,所以并非真正的復調小說,但具有“復調性”。在鄉土小說的思潮中,中學時期就喜歡閱讀魯迅的鄉土小說的孫犁,既是鄉土小說潮流的繼往開來的追隨者——在他影響下形成的“荷花淀派”鄉土小說,被劉紹棠概括為“中國氣派,鄉土風格,地方特色,鄉土題材”[9](P221);更是鄉土小說思潮的超越者和變革者——《鐵木前傳》將鄉土小說常見的“都市—鄉土”二元對立關系,置換為鄉土倫理和民族國家話語的對話關系,并打破了現代鄉土小說以“地方性”代表“民族性”的詩學邏輯,并試圖將改造后的“地方性”納入現代民族國家話語中——盡管這種嘗試不算成功。因此,《鐵木前傳》在鄉土小說潮流中具有獨異性。
(一)《論農村題材》:孫犁農村題材小說觀的“異質性”。
首先,《鐵木前傳》的情節松散、筆調富于詩意,介于小說與散文之間——這種結構特征使《鐵木前傳》突破當時“農村題材小說”主流套路,使文本具有超越時代思潮的藝術魅力。雖然小說書寫四兒、九兒、鍋灶等農村進步青年積極響應國家政策、推進農業合作化運動;通過鐵匠與木匠這對朋友的關系變遷,折射出“進城后”人與人的關系變化給作家帶來的際遇感慨;但小說的敘述旁逸斜出,對六兒玩鴿子、楊卯兒癡愛美人精心描繪,并通過鮮活的人物、富于詩意的情節,書寫一種意境和情感,而非《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主流的農村題材小說對“史詩性”的明確追求。孫犁坦言,《鐵木前傳》的主題“當前的合作化運動”并非出于預設或精心結構,而是起源于“創作的萌芽階段”的“朦朧狀態”,再經過“現實生活”“親身體驗”、選擇最熟悉的人物,為小說的主題和思想“提供血肉”、賦予感情。
其次,“農村題材小說”的主要任務“書寫社會主義新人”,書寫農村社會在土地改革、農業合作化運動中的變革,《鐵木前傳》與這些主流之間存在矛盾。《鐵木前傳》中,格外真實動人的反而是“落后人物”,比如患難中真誠幫助朋友、解放與“土改”后經濟狀況改善卻變得心高氣傲、開始“走資本主義道路”的黎老東,作為鄉土社會“禍水”渴望被尊重、自由與愛情的美艷聰慧的小滿兒,他們對新社會、新生活的期望與熱忱,讓讀者動容。《鐵木前傳》并未把“落后”與“先進”寫成截然對立的“舊”與“新”,甚至對“進步青年”的缺點語言也都婉而微諷,比如四兒的“笨”還是九兒的“黑”,再如他們在農村政治工作的各種教條主義——四兒和九兒簡單地將黎七兒的膠皮大車視為村里合作化運動的主要障礙之一,四兒簡單粗暴地打斷父親黎老東對自己手藝的自豪之情,理由是他為被打倒的地主打車。孫犁針對第二次文代會上“文藝作品的最主要任務是寫新的人物”這一要求,在《論農村題材》中有些不合時宜地提出,“教育農民,用社會主義思想改造農民的落后思想”這一塑造典型人物的要義。土地改革和農業合作化運動在《鐵木前傳》中只作為連綴情節的背景,小說對這些政治運動的敘述一帶而過,而對富于復雜性的、先進與落后交織的農民形象反復著墨。《鐵木前傳》雖然試圖書寫農村斗爭,但小說中并未塑造明顯的“階級敵人”。傅老剛、黎老東雖然一個追求政治上的進步,一個追求個人致富,但他們最終分道揚鑣,“先進”并未成功改造“落后”。《鐵木前傳》立足生活的真實,小說中“新”與“舊”是流動的混沌態。
《鐵木前傳》擯棄了當時流行的“農村題材小說”中常見的以農村階級斗爭為主線的慣常操作,力求寫出變革中農村的混沌狀態——階級與姻親、血緣、人情結合,打破鄉土中國舊有的社會結構顯得頗為困難,如黎老東家的階級成分頗為復雜,他既是兒子參與解放戰爭的軍屬,又是農民群體分化的代表——他是由貧農走向個人發家的有產者;黎老東留在身邊的兩個兒子四兒、六兒,四兒緊跟黨的政策,積極參與政治學習和農村生產建設工作;六兒既是小商販,也是鄉間自由的精靈等等。《鐵木前傳》描寫變革中的鄉土社會,并未進行明顯的價值預判,而是力求還原生活的原貌。
因此,《鐵木前傳》之所以能打破當時流行的農村題材小說“異常單純”的缺陷,是因為孫犁的現實主義文學觀,立足于“作品內面的真實和誠實”“內容的獨創性和清新味”,這與當時被樹為“農村題材小說”典范的丁玲、趙樹理趣味迥異。[10](P211)《論農村題材》中,孫犁對“趙樹理方向”只字未提,甚至不點名地批評丁玲獲得“斯大林文學獎”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孫犁《論農村題材》拒絕將山川地貌、風土民情作為農村題材小說“地方色彩”的點綴,并指出:“太陽只是照在這條河上了,卻沒能夠寫出,主要是照見了這一帶人們的復雜的斗爭。”因此當時的農村題材小說創作“千篇一律”。[10](P450)丁玲將《桑干河上》的題目改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太陽”的引入,象征民族國家話語進入古老的鄉土世界。以杜贊奇《地方世界:現代中國的鄉土詩學與政治》中“地方性”與“民族性”之間的關系論之,區別于中國現代文學中的“鄉土小說”。“農村題材小說”中,鄉土社會的“地方性”并非直接代表“民族性”,而是成為被民族國家話語改造的對象,和用來建構新的“民族性”的“地方色彩”。所以,對農村“落后分子”的改造成為“農村題材小說”的重要主題。
(二)孫犁小說的師承:以魯迅為代表的經典現實主義。《鐵木前傳》等孫犁的作品之所以在農村題材小說譜系中具有獨特性,重要原因是這些作品發源于中國古典小說、魯迅的鄉土小說等經典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孫犁在《文藝學習》中指出,魯迅的鄉土小說之所以在“五四”新文學中具有卓越地位,是因為阿Q、孔乙己、閏土、祥林嫂等人物形象譜系是塑造“國民性”的典型,通過這些典型人物,讀者能夠更好地認識社會與時代。[10](P198)]魯迅和孫犁小說中的“鄉愁”是有節制的,魯迅《故鄉》與孫犁《鐵木前傳》的結尾都對鄉土社會淳樸的人情逐漸消逝滿懷悵惘,但竭力表現對未來新生活的希望,哀而不傷。魯迅鄉土小說與孫犁的農村題材小說同樣具有復調性,既蘊含著鄉土小說以“地方性”反映民族性,又暗含“地方性”亟待變革,但與主流的“農村題材小說”的不同之處在于,魯迅和孫犁的創作,貫徹經典現實主義的美學原則,以作家熟悉的生活、真實感受出發,書寫變革中鄉土社會最真實的人物,而非主流的“農村題材小說”把“地方性”作為民族國家話語直接改造的對象,甚至地方色彩的裝飾物。
因此,以《鐵木前傳》為代表的孫犁農村題材小說,秉承魯迅的經典現實主義小說創作傳統,對鄉土社會的描繪與表現超越了“鄉土小說”和“農村題材小說”這兩種小說文體傳統之義,在小說的文體層面展現出復調性的明顯特點。
孫犁的《鐵木前傳》是“鄉土小說”在“十七年”的同調與變奏,堪稱“農村題材小說”譜系中的異類。《鐵木前傳》源于經典現實主義的文學流脈,繼承了魯迅小說以現實人物為模特、以真實的典型人物反映“民族性”的創作傾向,真實描繪了變革中的鄉土中國,展現了鄉土社會倫理和民族國家話語之間的張力,并在改造鄉土社會“地方性”、將“地方性”挪用為政治宣傳資源的時代潮流中,以獨異的姿態忠實記錄與書寫了變革中鄉土社會“地方性”。《鐵木前傳》在顯性層面響應并宣傳農業合作化政策,深層結構卻是反映時代變遷中鄉土社會結構的變更和人心之變化。
《鐵木前傳》以其深刻的真實性,是1940-1950年代中國新文學主流鄉村書寫由“鄉土小說”向“農村題材小說”的文體轉型的過渡,成為超越時代思潮的文學經典。《鐵木前傳》超越了“鄉土小說”和“農村題材小說”的文體分野,雖然在這兩種文體和文學思潮中都是“在”而不“是”的邊緣,卻因其真誠的現實主義精神而具有文體層面的“復調性”,造就了其獨特的文學史地位:作為“農村題材小說”的《鐵木前傳》,繼承了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鄉土小說中的至誠現實主義精神和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帶來具有復調性的、蘊含豐富的意蘊的文體,從而成就了超越時代、思潮、政策的不朽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