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移民時期湖南邵陽地區三峽移民疑問句考察

李振中, 錢 毅

(1. 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 湖南 衡陽 421002; 2. 邵陽學院 文學院, 湖南 邵陽 422000)

本文三峽移民指的是在三峽工程興建過程中,采取分散外遷、集中外遷方式,由政府組織實施的大規模非自愿性遷移居民。三峽移民(下稱“移民”)(1)本文的三峽移民或湖南邵陽地區三峽移民一概簡稱“移民”。分布在12個省市2 000多個安置點(2)這12個省市是湖南、湖北、重慶、四川、山東、浙江、廣東、江蘇、上海、福建、江西、安徽。如果算上分散安置點,涉及全國20多個省市。為有效實現研究目標,本研究最為關心的是集中安置點移民。。全國主要方言區幾乎為這些安置點所覆蓋。后移民時期與前移民時期相對而言。這是經濟學界從區域經濟社會發展著眼提出的兩個特定時段概念。前移民時期指從1993年移民動遷開始至2009年動遷完成。后移民時期,以2010年三峽樞紐工程基本完成、整體投入運行為標志,時間從2010年到2026年,從三峽樞紐工程整體投入運行到移民后期幫扶政策實施暫時告一階段的17年[1],是政府為解決前移民時期的遺留問題和應對經濟和社會出現的新問題的時期[2]。移民安置點具廣域性、多樣性和離散性特質,是移民語言生態研究的“國家森林公園”[3]。

從語言生態接觸與生態融合的角度來看,后移民時期是移民語言生態研究的最佳時段。筆者在調研中發現,移民疑問句很能彰顯移民語言生態特色,是移民語言生態研究新的激發點和增長點。本次調查時間是2021年1月至12月。湖南邵陽地區移民集中安置在邵東縣(后改邵東市)(3)2019年7月12日,經國務院批準,民政部批復撤銷邵東縣,設立縣級邵東市。2019年9月16日,撤縣設市正式掛牌。。邵東市前后兩批共接收安置83戶365名三峽庫區農村外遷移民。第一批40戶154名,2002年8月遷入,來自重慶市忠縣石寶鎮。第二批43戶213名,2004年7月25日遷入,來自重慶市開縣厚壩鎮。這些移民安置在黑田鋪鎮、范家山鎮、周官橋鄉、魏家橋鎮、黃陂橋鄉、兩市塘街道、大禾塘街道、牛馬司鎮等8個鄉(鎮/街道)20個村(居委會/社區)22個安置點(4)因版面限制,進一步安置到每一個鄉鎮的哪個村(社區)哪個組均未展示出來。。這些移民遷移至今20來年。至本次調查時,移民已發展成135戶455人。考慮到調查結果的純正性,筆者將當初遷入時的83戶365名移民家庭作為調查重點。重慶市忠縣石寶鎮和開縣厚壩鎮話都屬于西南官話成渝小片[4-5],邵東市移民安置地的8個鄉(鎮/街道)基本屬于湘方言婁邵片[6]。顯然,移民遷出地和遷入地方言差異明顯(5)學界存有一說。邵陽方言(湘語-老湘語;西南官話):作為老湘語,邵陽話與衡陽話較為接近,與西南官話也較為相近。細分而言,可以分為:以邵東縣城兩市鎮為代表的邵東話;以邵東廉橋鎮為代表的廉橋話;以邵東火廠坪鎮代表的火廠坪話;以邵東佘田橋鎮為代表的佘田橋話;以邵東靈官殿鎮為代表的毛和殿話。整體而言,邵陽市區、邵東、新邵、邵陽縣與新寧話比較接近,接近西南官話;隆回話鼻音重。此說留此備存。。本次調查對象來自不同移民家庭,整體來看,有從事不同職業的家庭成員。調查設計、實施及樣本結構,調查問卷及結果,以及信度、效度等,均具可行性、可靠性和有效性(6)因調查對象要求及版面限制,調查對象的詳細信息及調查設計、實施及樣本結構分析,信度和效度分析,調查問卷及結果均未展示。特此說明。。

筆者(2009)曾考察了前移民時期湖南衡陽地區移民疑問句,旨在為進一步研究移民語言生態接觸、生態演變與生態融合問題做好前期準備、奠定較好基礎[7]。所以,本文繼續考察后移民時期湖南邵陽地區移民方言新派疑問句。這樣兩者互為姐妹篇,一前一后,生態變化,昭然可識,以資辨察。考慮到比較點一致性,本文仍然依據邵敬敏(1996/2014)漢語疑問句新系統[8]9-10,對后移民時期湖南邵陽地區移民方言新派疑問句進行考察(7)邵敬敏(1996/2014)指出,所有疑問句都是一種“選擇”。作為選擇,有“是非選擇”“特指選擇”兩種類型。兩者根本區別在于,要求回答時,前者為肯定或否定,后者為針對性回答。據此,便得出疑問句“選擇系統”這一新系統:是非選擇問,包括單項是非選擇問(是非問)和雙項是非選擇問(正反問);特指選擇問,包括有定特指選擇問(選擇問)和無定特指選擇問(特指問)。筆者完全贊同。。回聲問(又叫復問)在移民疑問句中頗為特殊,有其獨特的語用特征,個性化鮮明,因而單列討論。為行文方便計,與例句相應的普通話緊接例句加“( )”標顯。因版面限制,例句一律不標國際音標。

一、是非選擇問

(一)單項是非選擇問

1.偏性單項是非選擇問

這指言問者對所問結果早已有一定心理預期,拋出問題只是為了逗引言答者回答出自己早已預期的結果。依言問者對所問之所答的心理預期是肯定性還是否定性,有兩個小類。

先看第一小類:[+肯定性預期]偏性單項是非選擇問。

在移民疑問句語料中,這種是非選擇問的使用率極高、使用性極強。言問者在實施言問之舉時就已有心理預期的判斷,預期言答者作出[+肯定性預期]的偏性回答。

第一小類再細分的話,主要有兩種情況:

第一種是通過使用“句末語氣詞”彰顯。這種情況,因所使用的句末語氣詞不同,整個問句的語義會有細微差異。用來彰顯語義差異的語氣詞,以“么咯”“啪1”“啪2”“吧1”“吧2”五者最為主要。

“么咯”問句:呈現言問者對所問之所答的心理預期是肯定性的之外,較之使用其他語氣詞的問句,還有責備的語義。筆者認為,這是語氣詞的語義賦能增值現象。如:

(1)你港捐書?一兩本書唧你都冇捐么咯?(你說捐書?連一兩本書你都沒捐嗎?)

例(1)依上下語境來看,言問者對言聽者“只空講捐書,實際上沒有捐一本書”的這種口惠而實不至的“裸捐”(8)這里,裸捐即“言而無信,空頭捐贈”。另外“裸捐”還有一義為“徹底干凈,毫無保留地捐贈”。這都屬于其語境義變。詳見:肖素英、李振中《雙音節偏正式“裸X”組合的義變及其動因》,《語言與翻譯》2009年第3期,第46—49頁、69頁。行為感到憤懣、不滿、不齒。

“啪1”問句:呈現言問者對所問之所答的心理預期是肯定性的之外,較之使用其他語氣詞的問句,或者還表達出:言問者對所問之所答的[+美好式]心理預期,如:

(2)曬谷坪果寬,果下好平穩哩啪1?(曬谷坪這么寬,現在走得穩當了吧?)

或者還表達出:言問者對所問之所答的[+求證式]心理預期,如:

(3)我估倒子那次買東西冇得數錢啪1?(我估計那次買東西沒有給錢吧?)

例(2)、例(3)筆者稱之為估測句[9]1[10]302。估測句表達估測語義,“啪1”表估測語氣。

“啪2”問句:“啪2”不表估測語氣,“啪2”所在疑問句為非估測句,不表估測語義,而是與普通話中通過“純語調”表達“是非問”的疑問句相仿佛。言問者已經基本估測到所問之所答,只是對所答之所述事實有點超出預期,難以置信。如:

(4)當真格做錯過題目都得滿分哩啪2?(真的做錯了題目還得滿分了嗎?)

例(4)言問者對“做錯了題目還得滿分”這一事實表示質疑。

“吧1”“吧2”問句:“吧1”所在疑問句為估測句,表達估測語義,“吧1”表估測語氣。“吧2”不表估測語氣,“吧2”所在的疑問句為非估測句,不表估測語義,而是與普通話中通過“純語調”表達“是非問”的疑問句相仿佛。如:

(5)進貨到屋里格時候,你該就能趕上丫咖飯哩吧1?(進貨到家的時候,你應該就能趕得上晚飯了吧?)

(6)伋功夫蠻好吧2?(他功夫很好嗎?)

第二種是通過追加獨詞句“好?”彰顯。通過這種疑問手段彰顯的[+肯定性]偏性是非選擇問,其凸顯言問者對所問之所答的肯定性心理預期最為強烈。這種疑問句具有對言聽者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建議性。

按照“四常”原則(9)筆者所提四常原則,即常理、常規、常情、常態原則。,言聽者不會作出忤逆性的否定回答,否則大概率會引發言問者的不快,甚至無端生出雙方之間的芥蒂。如:

(7)你病得厲害,先在屋里休息幾天,要是還冇好滴,就接倒休息,身子第一,好?(你病得很嚴重,先在家里休息幾天,如果還沒有好轉,就接著休息,身體第一,好嗎?)

(8)你太累了,你直得果里,我過下嘰來接你啊,好?(你太累了,你呆在這里,我過一會兒來接你,好嗎?)

再看第二小類:[+否定性預期]偏性單項是非選擇問。

這主要指語氣詞“啪2”的使用,還有一種使用率不高、使用度不強的特殊現象,即:言問者對所問之所答的心理預期是肯定性的,可言聽者偏偏會故意作出否定性回答。如:

(9)A(言問者):誒,大雪天咯,丫咖張爺爺在荒山野嶺睡覺啪2?(誒,大雪天的,夜晚張爺爺在野外睡覺嗎?)——B(言聽者):冇得,冇得。(沒有,沒有。)(10)本文A表示言說者(或者言問者),B表示言聽者(或者言答者)。

例(9)言聽者作出了否定性回答。這里的否定性回答絕非言問者所期待的回答。例中,言問者已經明了所問之所答的否定性。言問者提出問題是為了從言聽者口里聽到本來有的事實,有刁難言聽者到底說不說實話的意思。

2.中性單項是非選擇問

這指的是言問者并不對究竟是肯定還是否定作任何心理預期,換言之,肯定或否定,兩者大概率是機會均等的。

普通話中,中性單項是非選擇問,往往是“嗎”字句中性單項是非選擇問。移民疑問句中,語氣詞是“單項是非選擇問”的疑問外顯標志,更是辨察“單項是非選擇問”是中性還是偏性的外顯標志。從調研結果看,中性單項是非選擇問的語氣詞主要有“嗎啦”“哩咯”“咯”“咹”“啊”等,如:

(10)果咂飯店有土雞吃嗎啦?(這個飯店有土雞吃嗎?)

(11)果只鍋鏟鏟冇得哩咯?(這只鍋鏟沒有了嗎?)

(12)擔只果樣格把戲來哄人咯?(拿個這樣的東西來騙人嗎?)

(13)你進三個快遞包包咹?(你收三個快遞包裹嗎?)

(14)你俚咂兒有個把月哩啊?(你那個兒子出生有一個月了嗎?)

例(10)至例(14)都是中性單項是非選擇問。言問者都不對究竟是肯定還是否定作出任何心理預期。

(二)雙項是非選擇問

1.謂詞的縮略

這里,謂詞的縮略,主要包括謂詞的語素化縮略和謂詞的述補結構縮略兩種情況。這兩種縮略,在移民的雙項是非選擇問中都存在。

第一種,謂詞的語素化縮略。如:

(15)可唔可以出迄啦?(可不可以出去呢?)

(16)作唔作嘔哩?(想不想嘔吐呢?)

例(15)、例(16)“可以”“作嘔”都是詞。問句中,否定詞“唔”前面的“可”“作”都呈現語素化縮略了。

第二種,謂詞的述補結構縮略。如:

(17)伽伽看冇看見我格書包啦?(姐姐看沒看見我的書包呢?)

(18)果筆醫藥費報唔報得到啊?(這筆醫藥費報不報得到呢?)

例(17)、例(18)“看見”“報得到”都是述補結構。問句中,否定詞“冇”“唔”前面的“看”“報”都分別是述補結構“看見”“報得到”的縮略。

2.現象的共存

這里,現象的并存主要是指“是唔是”和“是冇是”兩種現象共存。這在移民雙項是非選擇問中都存在。經考察,情況有二:一是[+無區別]的共存;一是[+有區別]的共存。

第一種,[+無區別]的共存。如:

(19)看后背,是唔是伋啊?(看背影,是不是他呢?)

(20)爺爺,是冇是啊?(爺爺,是不是呢?)

例(19)、例(20)“是唔是”“是冇是”在三個平面(語法、語義、語用)上都相同。句法上都是并列結構;語義上都是有疑而問;語用上都是希望言聽者予以回答,都對所問之所答究竟是否是[+肯定性/否定性]都沒有期待。兩者共存、可互換。

第二種,[+有區別]的共存。如:

(21)伋八九歲哩,估摸子到底上學堂格樣,是冇是?(他八九歲了,好像終于上學了,是不是啊?)

(22)果多任務哈要完成,員工意見很大哩,是唔是啊?(這么多任務全部要完成,員工意見很大了,是不是啊?)

例(21)、例(22)“是冇是”“是唔是”存有區別。例(21)詢問中有[+厭煩]情緒,言問者對所問已有判斷,但不確定,以求證實。然而,言聽者遲遲不予回應,言問者由此追問。這種情況常用“是冇是”。語料顯示,估測性框式結構“估摸子……格樣”尚在框式化進程中[10]309。例(22)質問中有[+不滿]情緒,言聽者沒有聽取言問者的意見或建議,結果產生了有違反事先預期的負面結果。這種情況常用“是唔是”。

3.賓語的特質

這里,賓語的特質主要反映在賓語頻次和賓語位次上。這兩種共存現象在移民雙項是非選擇問中都存在。

第一種,賓語頻次的唯一性。雙項是非選擇問中,動詞帶賓語時,一般賓語能夠出現兩次,如“你去旅游不去旅游”?其中動詞“去”的賓語“旅游”,出現頻次有兩次。移民雙項是非選擇問中,賓語出現頻次只能有一次,具有[+唯一性]特質。如:

(23)咭唔咭白菜?(吃不吃白菜?)

(24)你想唔想我啦?(你想不想我呢?)

第二種,賓語位次的后置性。雙項是非選擇問中,當動詞出現頻次只能有一次時,一般賓語分布位置有兩種情況:一是置于正反之間,即“VO不V”,如“買書不買”;一是置于正反之后,即“V不VO”,如“買不買書”移民的雙項是非選擇問中,賓語往往置于正反之后,具有[+后置性]特質。如:

(25)你有冇有想法啊?(你有沒有想法呢?)

(26)你怕唔怕蛇?(你怕不怕蛇?)

4.動詞的疊加

這里,動詞的疊加指的是一般是“V不VO”句型,而在移民雙項是非選擇問中,該句型的否定詞“不”甚至賓語“O”往往被磨損掉,構成動詞疊加式“VV”。“VV”后面疊加動詞“V”的語音有三種變化情況:一是“VV”在句首時,后面疊加動詞“V”語音成輕聲;一是“VV”在句末時,后面疊加動詞“V”語音變弱化;一是“VV”在句中時,后面疊加動詞“V”語音處于輕弱之間。這三種情況,以“是是”出現頻率最高。如:

(27)是是人港你壞話啊?(是不是人講你壞話呢?)

(28)打口井眼,聽倒港劃四五千,是是啊?(打一口水井,聽說要花四五千塊錢,是不是呢?)

(29)他俚是是過年回屋里?(他們是不是過年回家?)

(30)慢慢騰騰,你到底行行?(磨磨蹭蹭,你究竟走不走?)

(31)半天不做聲,伋還港港話哩?(半天不說話,他還講不講話呢?)

(32)果捆柴搬搬到火房里頭來?(這捆柴搬不搬到廚房里面來?)

二、特指選擇問

(一)有定特指選擇問

1.連詞的三維觀察

語言或方言不同,有定特指選擇問中,連詞的使用會有傾向性和強制性的差別[11]11-14。三維觀察發現:移民有定特指選擇問的連詞具有三種特質。

第一,連詞使用具強制性。強制使用的連詞主要有“還是”“還”,前者用頻遠遠高于后者。前者其后可以是謂詞性詞語和非謂詞性詞語;后者其后需緊跟謂詞性詞語。有連詞就是有定特指選擇問,否則就是雙項是非選擇問(11)移民疑問句中,本該用雙項是非選擇問的改用有定特指選擇問,往往凸顯言問者的不滿、追責或斥責。。連詞是辨析疑問句類別的外顯標志。所以,連詞使用具[+強制性][-傾向性]。如:

(33)你是笨還是蠢啦?(你是笨拙還是愚蠢呢?)

(34)伋果咂情況擔藥吃還是么咯?(他這個情況是拿藥吃還是怎么樣?)

(35)我手里字牌快冇得哩,你到底打大九還是大四啊?(我手里的字牌快出完了,你到底是打大九還是打大四呢?)

(36)伋過一周還過兩周倒迄長沙啊?(他是過一周還是過兩周再去長沙呢?)

第二,連詞用頻具雙次性。這指連詞“還是”常會連接兩項、出現兩次。這有兩種情況。

一是與普通話相同的一般情況,即移民話中,除了前面所舉的一個連詞連接兩項,連詞處在兩個選項之間的一般情況之外,還有兩個同一連詞連接三項(首項前不出現該連詞)的情況,即連詞用頻具[+雙次性]。如:

(37)你做個打算,大學畢掛業參軍還是找事做還是考研究生?(你規劃一下,大學畢業后是去參軍還是就業還是考研呢?)

二是與普通話不同的特殊情況,即兩個同一連詞連接兩項,首項前有該連詞。例如:

(38)我格腳啊,腳還是果咂筋扯起痛還是么咯啊?(我的腳啊,腳是這根筋扯得痛還是怎么樣呢?)

在移民有定特指選擇問中,凡是那些用連詞“還是”居于中間連接兩個選項的句子,都可以在首選項前面再重復添加一次該連詞。如:

(39)a.絆一跤還是么咯?→b.還是絆一跤還是么咯?(ab:是摔一跤還是怎么樣?)(12)本文a句、b句之類,表示a句、b句之間的變換。

(40)a.水泥你一回擔兩包還是擔四包?→b.水泥你還是一回擔兩包還是擔四包?(ab:水泥你一次挑兩包還是挑四包?)

第三,連詞位次具前置性。連詞附著在某一語言單位之前叫前置性,否則,叫后置性。普通話的連詞具[+前置性],如連詞“還是”:“他出差去上海,還是去北京?”有的方言連詞具[+后置性],如吳方言連詞“咾”:“伊喝茶咾,咖啡?(他喝茶,還是喝咖啡?)”移民話與普通話相同,連詞位次具[+前置性]。如:

(41)痛當方在咂把腳趾,還是在整咂腳?(痛點在個把腳趾頭,還是在整只腳?)

(42)他俚咭晚飯,是在屋里頭咭,還是在屋外頭咭?(他們吃晚飯,是在室內吃,還是在室外吃?)

2.選項的磨損量度

這里,選項的磨損量度指的是在有定特指選擇問中,作為選項的句子成分發生變化的大小和呈現省隱的級度。據此,在移民有定特指選擇問中,選項的磨損量度主要表現在句子成分的省略程度。這些句子成分主要有主語、謂語動詞、狀語和其他成分等。

移民疑問表達中,有定特指選擇問以第一個選項是完整的主謂句的情況最為常見。因此,筆者以此為代表句例進行例說。

當第二個選項的主語和第一個選項的主語相同時,前后主語都可省略。如:

(43)a.發燒有點高,你迄診所退燒還是在屋里退燒啊?→b.發燒有點高,迄診所退燒還是在屋里退燒啊?(ab:發燒有點嚴重,你是去醫院退燒還是在家里退燒呢?)

但是,兩個選項的謂語動詞盡管相同,第二個選項的謂語動詞是不能省略的。如:

(44)a.今日格作業,你在學堂寫,還是在屋里寫?(今天的作業,你是在學校寫,還是在家里寫?)→*b.今日格作文,你在學堂寫,還是在屋里(寫)?

當兩個選項謂語相同時,第一個選項謂語動詞之前的狀語在第二個選項中可省略。如:

(45)a.果種口服液,伋一回喝一瓶還是一回喝兩瓶?→b.果種口服液,伋一回喝一瓶還是(一回)喝兩瓶?(ab:這種口服液,他一次喝一瓶還是一次喝兩瓶?)

至于主語之后除謂語動詞之外的其他成分,它們的省略與否就不會那么嚴格了(例略)。

(二)無定特指選擇問

1.對單個句法成分設問

第一,能被設問的單個句法成分。

考察能設問的句法成分,可以從主句、從句、短語等角度切入[12]16-21。結合移民語料實際,筆者從主句中跟謂語中心發生直接關系的句法成分切入,即從謂語中心,與謂語中心關聯的論元成分主語、賓語等,以及附加成分定語、狀語等是否能用疑問代詞設問切入。其中,以主語、賓語、定語、狀語最為常見,最為主要。

首先,看主語的設問。疑問代詞指代人或物,以指代人的設問用頻最高。如:

(46)將將子哪個在打野喊?(剛才誰在亂叫?)[指代人]

(47)你屋里今日哪個在?(你家里今天誰在家?)[指代人]

(48)咂么子老斯脫地上脫起哄哄?(什么東西摔地上摔得哄哄作響?)[指代物]

其次,看賓語的設問。疑問代詞既指代人,也指代物。如:

(49)你咾伽果俚把哪個吃咯?(您老人家這個給誰吃的?)[指代人]

(50)你老伽要做么咯?(您老人家想做什么?)[指代物]

再次,看定語的設問。疑問代詞指代領屬、性質、數量等。如:

(51)么咯當方格青菜好吃啊?(什么地方的蔬菜好吃呢?)[指代領屬]

(52)你頸箍有么子感覺嗎?(你脖子有什么感覺嗎?)[指代性質]

(53)你屋里喂頭好大的牛哩?(你家里養了一頭幾歲的牛呢?)[指代數量]

最后,看狀語的設問。疑問代詞指代狀態、方式、時間、處所、程度、原因等。如:

(54)你港屋里紅薯好多,何俚賣得完?(你說家里紅薯很多,怎么買得完?)[指代狀態]

(55)莫迄擔,那有咂么子擔咯啦?(莫去拿,那有什么好拿的呢?)[指代方式]

(56)伋哪個時候迄開會?(他什么時間去開會?)[指代時間]

(57)爺爺,磅頭肉放得哪當迄哩?(爺爺,扣肉放在哪個地方去了?)[指代處所]

(58)你格血糖今天化驗好高?(你的血糖今天化驗有多高?)[指代程度]

(59)伋么哩橫格哭?(他為什么總是哭?)[指代原因]

第二,句法成分被設問后的變化。

被設問后的句法成分有三種變化。

其一,成為語調核心,即被設問后,疑問代詞較之陳述句中相應成分的語音有所加重,整個句子以疑問代詞作為語調核心,疑問代詞在重音上有明顯表現。如:

(60)今日伢老子把錢迄你買么咯老斯?(今天爸爸把錢給你買什么東西?)

(61)老弟,你插口里有好多鈔唧啊?(弟弟,你口袋里有多少錢呢?)

(62)果種襪子何俚賣咯?(這種襪子怎么賣的?)

其二,移至動詞之前,即被設問后,疑問代詞移到動詞之前。先看未設問陳述句,如:

(63)你迄學堂。(你去學校。)

如果需要針對例中“學堂”設問,則疑問代詞“哪當”需要移到動詞“迄”的前面。如:

(64)你哪當迄?(你去哪里?)

若疑問代詞“哪當”不發生位移,則需在處所疑問代詞“哪當”后重復動詞“迄”。如:

(65)你迄哪當迄?(你去哪里?)

其三,疑問代詞復用,即被設問后,疑問代詞出現兩次。在移民無定特指選擇問中,表原因的狀語被設問時,常常借助復用被設問的成分,達到強調的語用效果。這需先從句中疑問代詞“么咯”與句末疑問語氣詞“么咯”同形的例子談起。如:

(66)看現場印記?時間過掛身好久了,你還看得咂么咯到么咯?(看現場痕跡?時間過去好久了,你還看得到什么嗎?)

例(66)去掉第一個屬疑問代詞“么咯”的話,則由疑問代詞“么咯”設問的無定特指選擇問變成由句末疑問語氣詞“么咯”標顯疑問的單項是非選擇問。如:

(66＇)看現場印記?時間過掛身好久了,你還看得咂到么咯?(看現場痕跡?時間過去好久了,你還看得到嗎?

疑問代詞復用的情況則不同。疑問代詞復用,以疑問代詞“么哩”最為常見,頻次最高,最為主要。問句中,如果去掉第一個“么哩”,句子依然是由疑問代詞“么哩”設問的無定特指選擇問,而并非單項是非選擇問。如:

(67)a.你么哩厭學么哩啊?→b.你厭學么哩啊?(ab:你為什么厭學呢?)

(68)a.吃啊,你么哩唔吃么哩啦?→b.吃啊,你唔吃么哩啦?(ab:吃啊,你為什么不吃呢?)

2.對多個句法成分設問

這指的是對一個句子的多個成分同時進行設問。考察移民語料發現,有對一個句子多個句法成分同時設問的現象(13)當然,往往只對兩個句法成分設問。如果超過兩個,則會用多個問句設問。。對原因狀語和賓語同時設問的,如:

(69)伋么哩擔別個格把缸喝許做么咯啦?(他為什么拿別人的杯子喝水做什么呢?)

對主語和賓語的定語同時設問的,如:

(70)哪個還有咂么咯法子想出么咯啦?(誰還有個什么辦法想得出來嗎?)

對主語和原因狀語同時設問的,如:

(71)哪當將將子么哩出事哩?(哪里剛剛怎么出事了?)

對地點狀語和原因狀語同時設問的,如:

(72)伋額外有哪當莽記么哩哩嗎?(他另外有什么地方忘記怎么了嗎?)

三、回聲問

(一)回聲問的類型

1.回聲問的向度類

第一,單向的是非回聲問。

這一類指的是,言說者說的是陳述句,言聽者由于沒有聽清楚或者對言說者傳遞的信息感到驚訝,因而復制言說者陳述句發出的是非回聲問(人稱會改變)。該問句語調是升調。

這有整體復制和部分復制兩種情況。

整體復制的,指移民言聽者的回聲問是針對言說者的整個陳述句。如:

(73)A:要擔傘。(要拿傘。)——B:要擔傘啊?(要拿傘嗎?)

(74)A:冇是買咯。(不是買的。)——B:冇是買咯啊?(不是買的嗎?)

部分復制的,指移民言聽者的回聲問并不是針對言說者的整個陳述句。如:

(75)A:伋今日挨哩罵。(他今天挨了批評。)——B:伋啊?(他嗎?)

(76)A:俚里是桃子樹。(那里是桃樹。)——B:桃子樹啊?(桃樹嗎?)

第二,雙向的是非回聲問。

這一類指的是,移民言說者說的是“是非問”,言聽者復制言說者的是非問發出相應的是非回聲問(結構相同,人稱、語氣詞會改變)。如:

(77)A:你冇得迄客婆屋里么咯?(你沒有去外婆家里嗎?)——B:我冇得迄客婆屋里啊?哦,還冇得,還冇得。(我沒有去外婆家里嗎?哦,還沒有,還沒有。)

(78)A:你今日上班嗎?(你今天上班嗎?)——B:我今日上班啊?今日放假啊。(我今天上班嗎?今天放假啊。)

2.回聲問的語義類

第一類,有定的特指回聲問。

這指的是,移民話中言聽者針對言說者表達中自己沒有聽清楚的部分或全部用疑問代詞回聲發問。這有三種情況:

一是言聽者針對言說者陳述句表達內容中自己沒有聽清楚的“局部”或“全部”用一般疑問代詞回聲發問。這以局部的情況最為常見,其中以主語、賓語、時地狀語最多。如:

(79)A:我姨娘今日在我屋里來哩。(我姨媽今天來我家里了。)——B:哪個今日在你屋里來哩啊?(誰今天來你家里了呢?)[局部:主語]

(80)A:伋伢老子迄邵陽市區去哩。(他爸爸去邵陽市區了。)——B:伋伢老子迄哪當去哩啊?(他爸爸去哪兒了啦?)[局部:賓語]

(81)A:你后日回屋里迄。(你后天回家。)——B:我哪個時候回屋里迄?(我什么時間回家?)[局部:時間狀語]

(82)A:我要在屋里看書。(我想在家里看書。)——B:你要在哪當看書?(你想在哪個地方看書?)[局部:地點狀語]

(83)A:二滿娘喜歡在井里來洗菜嗨。(二嬸愛在井里洗菜。)——B:么咯啊?(什么呀?)[全部:陳述句]

二是言聽者針對言說者疑問句表達的內容中自己沒有聽清楚的“全部”或“局部”用一般疑問代詞回聲發問。以全部的情況最為常見。如:

(84)A:樹胯胯高頭還有桃子嗎?(樹枝上面還有桃子嗎?)——B:么咯?(什么?)[全部:疑問句]

(85)A:有冇有那格核桃那格凈肉售?(有沒有那種凈核桃肉賣?)——B:么子?(什么?)[全部:疑問句]

(86)A:那咂人得唔得來啊?(那個人會不會來呢?)——B:哪個啊?(誰啊?)[局部:主語]

三是言聽者針對言說者疑問句或陳述句表達的內容中自己沒有聽清楚的“全部”或“局部”用特殊疑問代詞“哈”回聲發問。這以疑問句及“全部”的情況最為常見。若是“全部”的話,言說者常常復制自己的原句來回答言聽者。如:

(87)A:果個把戲好多錢一捆欸?(這個東西多少錢一捆呢?)——B:哈?(什么啊?)——A:果個把戲好多錢一捆欸?[全部:疑問句]

(88)A:零食你要要備些啦?(零食你要不要準備一些呢?)——B:哈?(說什么啊?)——A:零食你要要備些啦?[全部:疑問句]

(89)A:果下子我俚也冇得法子。(當前我們也沒有辦法。)——B:哈?(你說什么啊?)——A:果下子我俚也冇得法子。[全部:陳述句]

第二類,有疑的是非回聲問。

這指的是,移民話中言聽者復制言問者特指疑問句進行回答的是非回聲問。言聽者使用這種回聲問,一般帶有不樂意、厭煩的負面情緒,因而,使用率和用頻度都不高。如:

(90)A:你后日好多鐘格飛機?(你后天幾點鐘的飛機?)——B:我后日好多鐘咯飛機啊?上半日十點鐘。(我后天幾點鐘的飛機嗎?上午十點。)

(91)A:伋是哪個啦?(他是誰啊?)——B:伋是哪個啊?我也唔曉得。(他是誰嗎?我也不知道。)

(二)回聲問的成分

移民回聲問的成分所要討論的是哪些句法成分能夠以回聲問形式設問的問題。具體而言,主要是指疑問代詞回聲問。經考察,能夠以疑問代詞回聲問形式設問的句法成分有兩種情況。

1.以疑問代詞設問整個句子

以疑問代詞設問整個句子,最為常見的是以特殊疑問代詞“哈”成獨詞句“哈?”設問整個句子。“哈?”相當于“什么啊?”“說什么啊?”“你說什么啊?”句例詳見例(87)至例(89)。此外,以一般疑問代詞“么咯”“么子”設問整個句子也常見,句例詳見例(83)至例(85)。

2.以疑問代詞設問單個成分

以疑問代詞設問的單個句法成分,最為常見的是主語,其次是賓語,再次是表時間和地點的狀語,句例詳見例(79)至例(82)、例(86)。按照“四常”原則,疑問代詞回聲問只對單個句法成分設問。若對多個句法成分同時設問,則往往選取上述第一種方式設問整個句子,句例詳見例(83)至例(85)、例(87)至例(89)。

四、結語

綜上,較之前調查前移民時期湖南衡陽地區移民方言老派疑問句時,移民方言正處在語言生態接觸關鍵節點的考察結果[7],后移民時期調查湖南邵陽地區移民方言新派疑問句時,移民方言正處在語言生態演變尤其是語言生態融合的關鍵節點[13]。這次疑問句考察發現:其語言生態演變與融合的程度,反映在移民老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群體中,有一定程度上的級差。這種演變和融合程度的級差,如果換成“1(低度)→2(半低度)→3(中度)→4(半高度)→5(高度)”五級量度的話,那么,新生代至少為5(高度)>中生代至少為4(半高度)>老生代至少為3(中度)。

疑問句在句法結構上有其特殊形式,在思維和交際中占有特殊地位。后移民時期,移民語言中的疑問句引起了生態語言學界新的關注,并成為移民語言生態研究的焦點之一,這是順理成章、相當自然的。對前、后移民時期的移民疑問句追蹤、調查、研究將進一步開拓移民語言生態研究的領域,并且將成為運用生態語言學理論進行移民語言生態研究新的突破口[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