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皓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00;上海市奉賢區(qū)人民檢察院,上海 200000)
五四運動爆發(fā)后,全國學生運動風起云涌,各類進步團體如雨后春筍一般在中華大地上涌現(xiàn),其中誕生于天津的覺悟社就是其中之一。覺悟社由周恩來、鄧穎超等人發(fā)起,由天津學生聯(lián)合會和天津女界愛國同志會中的骨干分子組成,并于1920年出版社刊《覺悟》,由周恩來擔任主編。覺悟社一經(jīng)成立,即廣邀當時具有進步思想的名家前來講座。講座的內容從文學詩歌到救亡圖存等,其中胡適、錢玄同等名家的演講主題主要是文學藝術等純粹的學術領域,而李大釗、徐謙、包世杰的演講則是緊扣時代救國圖強的主題。據(jù)《三個半月的“覺悟”社》一文所述,包世杰在1919年11月1日和同月15日兩次赴覺悟社演講,是唯一一位曾兩次前來演講的當時名士,與覺悟社的交往相比其他名人更勝一籌。然而目前對包世杰的研究最為薄弱,僅可見地方志中有包世杰的生平簡介。本文探討包世杰與覺悟社的交往,并力圖對包世杰現(xiàn)存著述中的學術思想進行梳理。
據(jù)地方志記載:“包世杰,原名永江,字志拯,奉城人(今上海市奉賢區(qū)人)。早年求學于上海澄衷中學,與胡適之同學。后南洋公學肄業(yè)。民國3年去日本留學,獲明治大學法學碩士學位。回國后在北京、天津當律師,與陳友仁、郭增凱等辦《益世報》《民報》,任編輯。十月革命后,以外交部長王正廷秘書身份,在廣州見到孫中山,服膺三民主義。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任魯案督辦王正廷秘書,為青島歸還祖國出了力。袁世凱死后,應召去馮玉祥部,授中將參議、宣傳處長等職,任駐察哈爾交涉使。孫中山逝世后,合同廣東軍政府代表孔祥熙說服馮玉祥與南方攜手。軍政府遷至武漢時,被外交部長陳友仁委為沙宜交涉使。未及就任,汪蔣叛變,遂蟄居上海,彷徨觀望。后因去電南京政府,希望容納異己、迎接宋慶齡共商國是而觸怒蔣介石,遭拘禁。民國24年(1935年)釋出,受孔祥熙之聘為南京中央銀行專員。三年后因患心臟病而歿。”關于包世杰的法學教育背景,另有日本中央大學法科畢業(yè)的提法。另有記載包世杰與孔祥熙關系密切,曾任孔祥熙私人秘書。
覺悟社成立之時,包世杰正在《益世報》工作。包世杰對于覺悟社的活動是予以支持和肯定的,不僅體現(xiàn)在其兩次赴覺悟社演講,也體現(xiàn)在《益世報》給予覺悟社的諸多關照之上。
1919年11月1日,包世杰和徐謙一起赴覺悟社演講。徐謙與包世杰一同在《益世報》工作,擔任主編。二人演講的主題是“救國問題”。對于演講的具體內容,目前未見有具體的記錄。根據(jù)李震瀛(化名二八)所著《三個半月的“覺悟”社》:“十一月一日,有北大教授錢玄同先生同本社會員談話,研究‘白話文學’,又有徐季龍同包世杰兩先生暢論救國問題。當天的感觸是:社員間彼此感情尚不能貫通,彼此思想尚不能了解,所以就感想到個人談話同分組討論的必要。”參考1919年9月17日徐謙曾經(jīng)在上海為青年會做演講,主題是“公理何在”。結合徐謙參加巴黎和會的經(jīng)歷,這次“救國問題”的演講應當也與巴黎和會有關。
1919年11月15日,包世杰第二次前來覺悟社演講,這次是獨自前來。據(jù)《三個半月的“覺悟”社》記載:“11月15日召開了一次特別會議,在會議的時候有包世杰先生來參觀,作一個很長的談話,所說的是‘對新思潮流的感想’。”值得注意的是,當日除了聆聽包世杰的演講,覺悟社還舉行特別會議,總結工作經(jīng)驗,明確努力方向,提出覺悟社要加強建設,“做引導社會的先鋒”,成為一個“預備‘犧牲’‘奮斗’的組織”和“作戰(zhàn)的‘大本營’”。李震瀛回憶“我們那一次會,感觸到時間大步敷用,就延長時間到晚上,以十二點鐘為止……經(jīng)過這次會議后,社員的團結又增進一層,社中的精神又猛進一步。”包世杰此次所講的具體內容并未找到明確記載,但有記載同月26日包世杰赴上海青年會演說“新思潮與北方”,兩次活動之間僅間隔數(shù)日,均為面向青年群體的演說,內容很有可能是比較接近的。
包世杰與覺悟社的交往絕不止于兩次演講。包世杰任《益世報》編輯的時間段與覺悟社的活躍時期較為重合。《益世報》是報道覺悟社成員領導和參加的斗爭的主要報紙,且對于學生運動報以贊揚的態(tài)度,而包世杰擔任《益世報》編輯,其對于報道內容的選擇也自然體現(xiàn)出其對于覺悟社的態(tài)度。
《益世報》敢于報道學生請愿活動,對天津學生赴京請愿多有報道,如《各省又派代表背上擬作第二次之請愿》《各地請愿代表在京研究請愿事項》《各徐世昌拒見請愿代表》等。1919年10月12日,《益世報》刊發(fā)號外,詳述學生游行被軍警阻攔毆打的事件。同月13日,《益世報》刊載周恩來起草的《天津中等以上男女學校學生短期停課宣言》。同月19日,《益世報》又刊載《女界愛國同志會和學生聯(lián)合會發(fā)布文告嚴斥楊以德無理攻擊學生運動》等。可以肯定的是,覺悟社成員如周恩來等可以通過《益世報》號召學生運動和傳播先進思想,《益世報》也由此成為學生運動的宣傳平臺。
除了報道覺悟社成員的學生運動外,《益世報》也幫助覺悟社成員自行辦報。1919年7月21日,周恩來任主編的《天津學生聯(lián)合會會報》(以下簡稱《學聯(lián)報》)創(chuàng)刊,影響日益擴大,北洋政府便向印刷廠施壓,還派出軍警武力逼迫印刷廠不準承印《學聯(lián)報》。1919年9月22日,《學聯(lián)報》被迫停刊。周恩來為《學聯(lián)報》停刊所寫的緊要啟示,發(fā)表在當日的《益世報》上。在危難關頭,《益世報》不避嫌疑,毅然出面代印,解決了周恩來的燃眉之急。據(jù)《學聯(lián)報》“本報繼續(xù)出版的布告”記載,“‘幾經(jīng)曲折’,現(xiàn)在蒙‘益世報館’慨然允許,撥出百忙的人工,承印本報。本報實在感激的。”
1920年1月29日,在抵制日貨的斗爭中,周恩來等覺悟社社員被捕直至7月才被放出。在社員們被捕后不久,《益世報》即刊登《南開教職員敬告各界書》,“學生之運動出于愛國,縱有偏激,猶宜曲諒,而況未有過分之舉,何至視之如仇,臨之如敵。”翌日刊載《天津學聯(lián)上書北京政府》,要求“請速回復本埠各界集會結社出版言論自由,并釋放被拘代表及學生也。”“被拘代表及學生慘遭凌虐,尤屬非法。”
周恩來赴法國留學后,仍然與《益世報》保持緊密的聯(lián)系,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周恩來在《益世報》上發(fā)表的文章約35萬字(另有說法是25萬余字)。僅《勤工儉學生在法國最后之命運》這一篇文章長達三萬余字,分18天在《益世報》上連續(xù)刊出。由此可見,周恩來與《益世報》之間存在長期穩(wěn)定的合作關系,《益世報》所支付的稿費也成為周恩來在歐洲的留學和革命活動的資金的主要來源。在周恩來等人赴歐留學之后,覺悟社的活動趨于沉寂。
由此可見,覺悟社的活動背后,《益世報》一直在給予幫助。結合包世杰與覺悟社的交往情況,作為《益世報》的重要人物,包世杰對覺悟社應當持有肯定和認可的態(tài)度,并通過《益世報》這一平臺對覺悟社活動和學生運動給予支持。覺悟社的多位成員日后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包世杰接受過系統(tǒng)的法學教育,雖然主要在報界和政界工作,但其仍然不吝于闡述自己關于憲法和法律觀點。筆者對包世杰的傳世法學著述進行了粗略的梳理,讀者可以由此略知包世杰的法律思想。《駁政治救濟法律之謬說》是包世杰在《益世報》上發(fā)表的社論,文中包世杰駁斥了“政治救濟法律”的理論,指出“救濟法律之道”唯有遵從立法,在法律允許的途徑內制定良法、廢除惡法,絕不能另辟蹊徑以“政治救濟法律”的名義妄造法律,所謂“國會不良”“憲法不良”“法律不良”的問題,皆是假借之辭。
《王瑚與蘇議會》一文是一篇隨感,是包世杰對家鄉(xiāng)政治有感而發(fā),發(fā)表在《市民公報》。1921年6月,王瑚被任命為江蘇省長,采取一系列措施緩和當時省行政部門與立法部門對立的狀況,包世杰對此深表贊同。包世杰在文中指出:“孟德斯鳩之三權分立論,實是一種錯誤,英倫政治從來行政立法打通一起,多數(shù)黨為少數(shù)黨所監(jiān)督,而實受國民之裁判,若行政不得民心,則多數(shù)黨變?yōu)樯贁?shù)黨,而歸失敗。”“天下從未有立法專掣行政之肘,亦從未有立法專為行政之走狗也”。包世杰敢于對孟德斯鳩的觀點提出質疑,顯示出其不盲從于西方法學理論的學術品格。
《獨任制與合議制》是包世杰為湖南省憲運動而作,發(fā)表在《市民公報》。20世紀20年代初,面對軍閥混戰(zhàn),中國許多省份出現(xiàn)自治傾向,湖南省就是其中最為典型代表。1920年7月譚延闿以湘軍總司令名義通電宣布湖南自治,還請梁啟超代擬一湖南自治法大綱寄至湖南,該年11月湖南正式宣告自治,此后先后設立省自治根本法籌備處和省憲起草委員會進行制憲活動。湖南省憲運動在當時頗具影響,例如毛澤東也提出了“湖南人民自決”的主張。湖南省憲運動的成果之一就是《湖南省憲法》,形成了比較完備的憲法文本。包世杰也參加到這一討論中來,其關注點是《湖南省憲法草案》中的行政權行使采用獨任制還是合議制的問題。包世杰在文中首先指出要準確界分獨任制、合議制與委員制的含義,并指出許多人沒有區(qū)分合議制與委員制的問題。包世杰明確指出獨任制并不是獨斷,與是否推行民主并不相干;對于合議制,要留意不要變成紳董包辦;對于委員制,要留意不要變成職閥包辦。包世杰還進一步介紹了蘇維埃勞農(nóng)委員會制已把私產(chǎn)制度打破,實行了共產(chǎn)主義,所以根本不會有職閥的產(chǎn)生。包世杰提出,如果我國要實行俄羅斯式的委員制,那么實行共產(chǎn)主義是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最后,包世杰認為,設立省長是必要的,可以確保省行政的穩(wěn)固。通過此文不難看出,包世杰不僅通曉美國、英國、瑞士等資本主義國家的憲法制度,其對于蘇維埃制度頗為推崇,且對彼時剛成立的“遠東共和國”的憲法制度也十分熟悉,顯然是對十月革命后新興的蘇俄制度進行過系統(tǒng)的研究。
《論市政之重要》同樣是為湖南省憲運動而作,發(fā)表在《市民公報》。此文圍繞“注重市之獨立”展開,指出:“(一)唯市政府為國民利害關系最親切之政府,如果市政府不良,所謂國民已經(jīng)失去要有國家之目的亦無不可;(二)唯市政府為國民最容易監(jiān)督之政府,故全民政治、直接民權之理想,皆可于市政府為最良試驗場所;(三)唯市為人才財富集中之地,故上足以防止省集權之流弊,下可為鄉(xiāng)鎮(zhèn)之模范,故自治之中樞實在于市;(四)如果市政獨立,則一切重大政潮,如果為市民所不喜,皆可無從波及;(五)市為經(jīng)濟政策、社會政策最容易實施之地;(六)市政獨立可使人才各有相當發(fā)展,謀地方實際之繁榮,減少因省級政權集中行使權力不當而引發(fā)政潮的風險;(七)訓練國民政治常識,市為最易實習之地;(八)理想的國家制度,都可以在市政中有容易實現(xiàn)的希望。”包世杰主張給予市級政府充分的自主權,只受省級立法之監(jiān)督,不受省級行政之監(jiān)督。文中列舉了英國倫敦市、美國紐約市、波士頓市的自治制度作為參照,顯示出包世杰對英美憲法相當熟悉。
《致山東省議員討論青島市政書》是包世杰跟隨王正廷處理魯案善后適宜時所著,收錄在《魯案善后月報》。所謂“魯案”就是指巴黎和會未能解決的“山東問題”。1922年4月中日兩國簽訂了《解決山東懸案條約》,“魯案善后”是指中日兩國對條約具體事宜的交涉與執(zhí)行。包世杰在魯案督辦公署中承擔《青島市暫行條例》的起草。此時包世杰已經(jīng)參與過“湖南省憲”“浙江省憲”的起草工作,有一定的立法經(jīng)驗,但是《青島市暫行條例》不同于當時一般的地方立法,“其手續(xù)尚需經(jīng)太平洋會議善后委員會,然后再由理事會決定”。在此文中,包世杰進一步重申了《論市政之重要》中的觀點,并對“監(jiān)督”一詞進行了進一步闡釋,“所謂監(jiān)督者,不過監(jiān)督而已非干涉之別名,亦非染指之美詞……中國自來政象只有二端,即干涉與放任是焉,遇事于己有利者無不干涉之,于己無利者無不放任之,從來不識有正當之監(jiān)督者也”,隨著立法經(jīng)驗的積累,包世杰逐步認識到法律條文背后的法律文化問題。法律條文的制定相對簡單,但條文背后經(jīng)過歷史積淀的法律文化確較難改變,包世杰已經(jīng)意識到中國法律文化中缺少“監(jiān)督”的文化傳統(tǒng),認為國人需要正確認識監(jiān)督權、正確行使監(jiān)督權,改變要么過度干涉,要么放任不管的極端做法。
除了憲法、法律相關論著外,包世杰亦有許多關于宗教和時事的文章。《基督教問題》一文載于《新青年》雜志,是包世杰與陳獨秀關于基督教問題的通信,包世杰對陳獨秀《基督教與中國人》一文表示贊同,包世杰指出,“要改造中國的文化,要對舊道德、舊思想、舊倫理,一切所謂‘天經(jīng)地義’的,重新來評價一遍新價值”。包世杰呼應陳獨秀的觀點,認為基督教問題是一個重大社會問題,應該用心研究;提倡耶穌的人格,承認信與愛;應當攻擊“吃教者”和利用基督教的政客。
《孫中山先生逝世私記》系根據(jù)包世杰親身經(jīng)歷,并采擷報刊及時人記載編撰而成,收錄于《近代史資料第七十一冊》。《孫中山先生逝世私記》以日志形式敘述了1924年11月初孫中山應邀北上商定國是,至1925年3月病逝北平期間的活動,對孫中山逝世前病情的發(fā)現(xiàn)、發(fā)展及診治過程和逝世后治喪、停靈西山的全部過程的記述頗為詳細。
《國共合作前之一頁重要史料》系列是包世杰在《晶報》上發(fā)表的一系列回憶類文章,分為“辛亥革命以后之北方革命線”“孔庸之與德甫金氏之會見”“談話之后果”等共八期在報紙上連載,主要講述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的一些往事,主要事1923年9月以孔祥熙為代表的國民黨官員與蘇聯(lián)外交官關于國共合作問題的磋商經(jīng)過。此文雖然寫的是第一次國共合作的歷史,但也表露出包世杰對于第二次國共合作的欣喜態(tài)度,“然當初吾人之心,革命為吾人唯一目的,分黨分派,自成系統(tǒng),非吾人所有之目的也”。此文發(fā)表后不久,《晶報》即刊載了包世杰因病去世的消息。
包世杰是受過良好法學教育的法律專家,也是五四運動時期活躍的報界人士,曾先后在王正廷的外交團隊、馮玉祥的軍事團隊和孔祥熙的經(jīng)濟團隊工作,也曾兩度為覺悟社的先進青年演講,與周恩來、鄧穎超等學生運動領導人有著非同一般的交往。盡管包世杰去世時年僅48歲,但他的一生無疑是豐富而精彩的一生。關于包世杰的生平和著述的研究仍有許多值得深入的地方,需要學術界給予更多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