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美艷
福建閩律律師事務所,福建 福州 350300
2018年1月3日18時30分許,被告人王某駕駛小客車,在交通道路上碰撞橫過馬路的被害人劉某。事故發生后,王某沒有報警,而是立即將劉某扶上車并載至其舅舅被告人許某處。許某向王某詢問情況后,二人一起將劉某送往當地衛生院檢查傷情。在該衛生院,劉某打電話與工友聯系,要求去韶關市第一人民醫院就診而不肯下車。王某、許某懷疑劉某“碰瓷”,經商量后決定將劉某遺棄。
當天20時許,許某駕駛小客車搭載王某、劉某,王某、許某沒有報警或通知劉某的工友,也不理會劉某行動受限的情況和送醫院救治的要求,把劉某從汽車后排左側門抬下放在汽車后側的公路邊,而后駕車離去。
隨即劉某在被遺棄的現場,被鄒某駕駛的貨車碰撞。該汽車右側油箱剮蹭劉某右腰部、臀部,而后在動態過程中,該車右后輪胎前擋泥板與處于坐姿且上半身有一定傾斜的劉某右面部發生碰撞,致劉某當場昏迷。鄒某停車查看,發現有人受傷,遂攔停后方車輛請求協助報警。120救護車到達后將劉某送醫院救治,次日0時35分許,劉某不治身亡。
案發后,王某、許某接公安機關電話通知后,主動到公安機關投案。
經鑒定,劉某系因交通事故致創傷性休克死亡。第一次事故造成劉某左腰部至左大腿上方損傷、左側髂骨翼骨折、左側恥骨上支骨折及第三腰椎左側橫突骨折。劉某的死亡原因是其遭受小客車碰撞后行為能力受到一定限制;小客車與貨車對劉某造成的損傷共同構成劉某的死亡。
法院認定上述事實的證據有物證、書證、證人證言、鑒定書、檢驗報告等鑒定意見、勘驗、檢查、辨認等筆錄、視聽資料以及被告人的供述。
法院認為,被告人王某在發生交通事故后,以送傷者到醫院為由將劉某帶離事故現場后,伙同被告人許某為逃避法律追究將被害人劉某遺棄在公路邊,致使行動受限的被害人無法得到救助,并造成被車輛碰撞的二次交通事故而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在共同犯罪中,王某是主犯,應按照其參與的全部犯罪處罰;許某是從犯,應予以減輕處罰。案發后,王某主動到公安機關歸案,并如實供述了主要犯罪事實,屬自首,依法可從輕處罰。許某在庭審中不如實供述其與王某共同遺棄被害人的犯罪行為,不符合自首的條件,依法不能認定為自首。鑒于被害人的死亡后果系因兩次交通事故共同造成,故判決認定被告人王某、許某犯故意殺人罪。
對于該判決結果,當事人提出異議認為[1]:法院認定王某故意殺人的事實不清,定罪錯誤,(一)王某遺棄被害人,是在鎮衛生院醫生建議的情況下作出的,醫生對被害人進行了檢查,認定被害人沒有大礙,王某有理由相信醫生作出的專業判斷,王某主觀沒有殺人的故意;(二)王某將被害人放置在路邊,并不必然導致被害人死亡;(三)被害人被放置的位置有班車經過,被害人是能搭乘相關的班車回家,導致被害人死亡的原因是司機鄒某違章超車、過于靠公路右側,才造成二次事故致被害人死亡;王某不是交通肇事后逃逸,當時還想對傷者積極救治,放下傷者時主觀上沒有積極追求被害人死亡的故意,不構成故意殺人罪。上訴人許某及其辯護人提出:法院定性不準、適用法律錯誤,許某主觀上沒有追求被害人死亡的故意,不構成故意殺人罪,其行為構成過失致人死亡罪。
檢察院出庭檢察員意見認為[1]:綜合全案相關證據及對王某、許某的上訴理由的評析,法院認定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定性準確,量刑適當,審判程序合法。
筆者認為本案的焦點問題在于,上訴人王某、許某的行為屬于故意殺人還是過失致人死亡。筆者認為,首先,王某的先前行為對被害人負有救治義務。依據交警部門的認定,王某在發生交通肇事碰撞被害人后,沒有及時報警并逃逸,承擔事故全部責任。王某將被害人帶離肇事現場后,應當對被害人負有盡力救治義務。但王某后和許某在將被害人帶到鎮衛生院檢查未果后,不顧被害人要去大醫院救治的要求,既不報警也不主動和被害人親屬聯系,于晚上將被害人遺棄至車流量大且視線不佳的路邊,而后揚長而去,沒有履行對被害人的有效救治義務;其次,二上訴人明知被害人行動受限,將被害人遺棄在公路邊可能會發生二次交通事故的危險,放任這種危險后果的發生[2]。依據二上訴人的供述以及司法鑒定意見證實,被害人在第一次交通事故后,腰部及腿部受傷致行動受限,被害人已不能自行上下車,二上訴人置被害人要去大醫院救治的要求于不顧,于晚上將被害人遺棄在公路邊,遺棄現場系車流量大的公路,二上訴人作為有駕駛執照及經驗的成年人,應該預見到被害人因行動受限而再次發生交通事故的危險,而卻放任這種后果的發生;再次,被害人被遺棄后因行動受限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而馬上發生了二次交通事故并死亡,其死亡后果與二上訴人的遺棄行為有因果關系。被害人在被二上訴人遺棄后不到兩分鐘即被過往車輛撞擊,與王某第一次交通肇事行為共同致被害人死亡,而被害人之所以會被二次撞擊,是二上訴人將被害人遺棄在路邊,且被害人行動受限無法躲避所致,故二上訴人的遺棄行為與被害人最終死亡后果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最后,本案被害人對于案件的發生沒有過錯。被害人在火山鎮衛生院不愿下車檢查而要求去大醫院救治,其要求符合常情,并無不當。衛生院的醫生善意提醒二上訴人被害人可能是想“碰瓷”,由于該醫生并未對被害人的傷情作細致檢查,而王某作為第一次肇事司機,親歷了被害人被車碰撞的過程,被害人也從未有“敲詐”二上訴人的企圖,二上訴人懷疑被害人想“碰瓷”沒有任何依據,他人的意見并不能免除二上訴人對被害人的救治義務,更不能因此就將被害人遺棄,置被害人生命于危險境地。
綜上,王某在交通肇事并撞傷被害人后,既沒有履行報警及救護傷者的法定義務,反而伙同許某共同將被害人遺棄在公路邊,并致被害人馬上發生二次交通事故而死亡。二上訴人主觀上明知在晚上遺棄行動受限的被害人于車流量大的公路邊可能會導致被害人再次被車輛碰撞的后果,但放任這種危害后果的發生,且客觀上導致被害人在被遺棄后因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而馬上被過往車輛碰撞,兩次交通事故共同致被害人死亡,二上訴人的行為依法構成故意殺人罪[3]。鑒于二上訴人對于被害人的死亡后果是出于放任的間接故意而非積極追求的直接故意,且王某案發后自動投案,歸案后如實供述罪行,有自首情節,其親屬二審期間能積極代為賠償被害人親屬的經濟損失,可對其從輕處罰;許某沒有參與首次交通肇事,在共同犯罪中起次要作用,系從犯,案發后自動投案,但未能如實供述犯罪事實,未能構成自首,法院對其減輕處罰,量刑適當。
筆者認為,上訴人王某、許某在交通肇事后為逃避法律責任及追究,共同將被害人遺棄,致使被害人無法得到救治而再次發生交通事故死亡,其行為構成故意殺人罪。在共同犯罪中,王某在交通肇事后將被害人帶離肇事現場,又共同將被害人遺棄,是主犯,應按照其參與的全部犯罪處罰;許某對首次交通肇事沒有責任,但伙同王某共同遺棄被害人致被害人死亡,起次要作用,是從犯,依法可減輕處罰。王某案發后主動投案,并如實供述了基本犯罪事實,屬自首,依法可從輕處罰。鑒于上訴人王某的親屬在審理階段能夠積極賠償被害人家屬的經濟損失,可對王某再從輕處罰。故綜上,筆者認為法院認定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定罪準確,對許某量刑適當,審判程序合法。唯對上訴人王某的量刑偏重,應當予以糾正。
區分交通肇事罪與非罪的重點之一是對于公共交通管理范圍的認定。交通肇事的入罪必須符合時間與空間的要求,首先在時間上應是正在進行的“交通運輸活動”,“交通運輸活動”指的是在公路、城鎮道路等,將人或財物運輸的活動;在空間上應是發生在公路、城鎮道路中,如果不是發生在該空間中,則雖然造成了一定的危害后果但仍不能以交通肇事罪論處。例如肇事者在小區中不慎將被害人撞傷,肇事者在將被害人送醫途中將其拋棄,后被害人因失血過多而死亡。在該案例中,肇事者車輛與被害人發生碰撞的地點是否屬于公共交通道路是處理本案的一個爭議焦點,依據相關規定:“道路”應是指用于公共通行的場所。例如公路、城鎮道路,甚至廣場與公共停車場都屬于該范圍之內。即我們不難發現凡是允許社會車輛通行的地方都屬于公共通行道路。該案例中的所涉小區平時允許社會車輛的進入,因此屬于交通道路的范圍。
關于共犯的構成要件[4],依據《刑法》的規定:成立共同犯罪應同時滿足如下要件:1.主體上,犯罪行為由兩人或兩人以上共同實施,且行為人需已經滿足刑事責任年齡并具有責任能力;2.主觀上,每個行為人應有共同的犯罪意圖,即對其行為與其他行為人的行為造成社會危害性具有認知(無論對后果呈放任或希望態度),且行為人之間存在犯罪關系,每個人都可以意識到其并非一人實施犯罪行為;3.客觀上,每個行為人實施了共同的犯罪行為。
在認定交通肇事罪上的共同犯罪行為時,應首先滿足行為人構成了交通肇事罪[5]。即行為人實施了違反交通運輸的法律法規、行為導致了重大交通事故的后果、行為與后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在入罪認定中,“重大交通事故”是指共犯人負全責或主責造成1人以上死亡或3人以上重傷、共同犯罪人負同責造成3人以上死亡、共同犯罪人負主責或全責造成公私財產損失達到30萬以上[6]。在類似于本案的交通肇事共同犯罪當中,常見的情形有:司機的主管人員指令其違規行駛,發生交通肇事后主管人員、乘車人等指示司機逃逸。值得關注的是,只有在因他人指示交通肇事者逃逸導致被害人無法得到及時救助而死亡時,才能構成交通肇事罪的共犯。
本文所載明的案例中,法院判決認定了“王某案發后自動投案,歸案后如實供述罪行,有自首情節”。筆者將該問題引出的原因是在理論界對于交通肇事中有無自首存在爭議。認定不存在自首的觀點為,自首并非該罪發生后的法定義務,其法定的義務應是立即保護現場并采取合理、適當的措施搶救傷者或財產、報告案情。因此肇事者發生交通肇事之后采取報警的行為只是其在履行自身的法定義務,而不構成自首。而且我國《刑法》之所以將交通肇事罪劃分了三檔的法定刑,也是基于已經將肇事者主動報警的情形考慮在內。認為存在自首的觀點為,該罪本身屬于過失犯罪,且該罪亦是分則中的罪名,應該適用總則中關于自首的制度。筆者認為,采取合理、適當的措施搶救傷者或財產、報告案情的法定義務屬于行政管理范疇,其規定的存在并不能直接推翻《刑法》總則中關于自首制度的適用,兩者之間存在著相互融合、相互沖突的一面,肇事者履行行政范疇中的法定義務與《刑法》總則中的主動投案具有同一性,兩者可以同時存在。另外,適用自首制度也能最大限度保證被害人的權利,由于交通肇事案件發生數量極大,交通肇事者在發生事故時本身并沒有加害被害人的主觀意識[7],若排除自首制度在本罪中的適用,則可能出現肇事者消極救助被害人的情況,甚至出現本案中將被害人在送醫途中拋棄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