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高泉

成長路上,各種聲音不絕于耳,或用心體味,或幡然醒悟,總有一種聲音常伴心間,成為堅定的信念。
都說歲月無聲,那是因為俗世的洪流淹沒了生活的聒噪和呢喃,但總有一些聲音,在時間的過濾之后反而越發清越,成為生命中念念不忘的回響。我童年時就曾遭遇過這么一個聲音,那是我初次發現世界的秘密,一個來自遠方的聲響。
童年時我生活在一個四面環山的小村莊,村里的籬笆角、院墻邊和路兩旁,種滿了一叢叢高過屋瓦的撐篙竹。整個村子的上空被翠色籠罩,仿佛因此過濾掉了許多日常的聲響。尤其是白天,人們都到山外干活去了,村里除了偶爾幾聲雞鳴犬吠,剩下的都是寧靜的時光,在陽光熱烈的時候還能聽到竹子無端地發出輕微的“嘎嘎”響。
記憶中,那時的我曾有過很多無憂無慮的日子。有一段時間我每天要在大人們到山外干活后,騎著還沒成年的小紅馬到后山里放養。小馬自由自在地在那兒吃草,我自己就可以漫山遍野里奔跑,有時捉螞蚱,有時挖蛐蛐,有時摘野果,玩累了就隨便在草地上躺倒。
有一次午后,我在草坡的頂端躺倒,后背壓著如絮的白茅,周圍剛好高過我躺平的身軀,就像躲在柔軟的被窩里一樣,我百無聊賴地折下一根草莖放在嘴里叩咬。此時陽光溫柔,天氣晴好,山川俱靜,四下無人,只聽得不遠處小紅馬在“窣窣”地啃草,遠處不知名的草蟲在“唧唧”地鳴叫。也許是太閑靜了,也許是太自由了,內心忽然生出一種無處安放的空落感。我閉上眼睛,分辨著風吹過草尖的方向,仿佛聽到了時間緩慢流逝的聲音。有一瞬間我透過眼皮感覺陽光異常明亮,就在那一瞬間我隱隱聽到一聲“嗚——”的長響,經過重山石壁的往返拍打,折疊散衍,飄飄悠悠地傳到耳旁。
我立即領悟,那是火車汽笛發出的聲響。
湘桂線南寧至憑祥段(現可接駁至越南河內)鐵路遠遠地在山間穿過我們村邊,十幾里外一個山坳里還有一個小小的火車站。由于重山阻隔,在村里一般是聽不到火車的動靜的。但那天我卻聽到了,這個不期而遇仿佛當頭棒喝,頓時覺得世界是那么神秘遼遠,原來我這里可以通向遠方。哪怕是如此偏僻的山村,渺如塵埃的我,原來并沒有被世界遺忘,無盡的人們,無窮的遠方,都與我有關。一下子心事浩渺。山村寂寂,人世悠長,而我在天地之間。我想到了四周的青山是那么古老,而未來的時間還那么漫長,忽然有一種難以把握的憂傷。很想就這樣不要長大,或者就這樣讓我安定而緩慢地成長,但又隱隱有一種快點長大、走出山外的渴望……這悠長復沓的汽笛仿佛是世界給我的一個問候、一個約定,遙不可及,又宛在水中央。
后來的日子里我常常留意天地間最細微的聲響。我發現,一般要在風輕云淡的午后才能聽到。我曾問身邊的小伙伴是否聽見過火車叫,他們往往都神色迷惘,然后斬釘截鐵地說:“不知你在說什么,你發昂(昂,方言,瘋癲的意思)。”這一度讓我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在人群中有些落寞孤單。不過我從祖父那里得到了心安,我跟他說了我的發現。他說:“好啊,你知道我給你起名的含義么?高山流水奔流到海,就是希望你志存高遠,心向遠方。”祖父受過多年私塾教育,頗有些情懷和見解。不過我當時不太理解他的話,心里還是有些迷茫。“我是想問你,這里能聽到火車叫么?”爺爺說他曾聽到過。有一次他爬上村前的山頂砍柴,累了歇在一塊大石上,恰好聽到“嗚”的一聲,向聲音的來處眺望,還看到一列綠色的火車慢慢挪過天邊呢。爺爺又說,也許認真聽不用爬到山頂也能聽到,但平日里雜音太多,而人們又成日匆忙,哪有時間和心思去傾聽呢。
后來年齡漸長,學業越來越重,世界也越來越嘈雜,漸漸地,我也沒有時間和心情去捕捉這個隱約的聲音了。讀完小學我便離開家鄉在外面上學、工作和生活。也許當初就是循著這個遠方的呼喚而不斷地走向遠方,現在驀然回首才發現確實走得太遠了。那時的懵懂少年現已人生過半,我的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如今都已不在人間。盡管層巒依舊,但村里翠竹已亡,當年的紅磚青瓦已變成水泥樓房。那些我奔跑過的荒蕪草坡,已被開墾成田圍上木樁。山坳里的火車站年久失修,被摧枯拉朽的現代化進程拋棄,成了都市延伸至鄉野的一個散落的逗點。那條鐵路倒一直都有火車奔忙,但都是不聲不響地疾馳而過,不再有當年蒸汽機車那樣轟然的氣勢和能夠翻山越嶺的鳴響。故鄉就這樣退縮到記憶的深處,但它是我人生旅程的起點,是我對生命存在感恩與喜悅的初始地方,它塑造了我的情感方式和性格模樣,尤其是愛與憂傷。它使我對自然和山水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和熱愛,以及對人際親情的繾綣眷戀與長情懷想。
感激生命中最初的這一聲召喚,喚起我對世界遼闊的向往。如果當初的召喚是讓我走向遠方的話,如今則在歲月的闌珊處叫我回航。這一聲遙遠的汽笛啊,如今常常在半夢半醒之間拉響,讓我仿佛躺在一列火車上,“咔嗒咔嗒”地給我溫柔甜蜜的拍打,間或伴隨著一聲“嗚——”的鳴響,帶我朝著與當年相反的方向,還鄉。余韻悠長……
余韻,錢鍾書先生解釋說,是一種遠出的聲音。而對我來說,余韻,是一種穿越時間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