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來自樹上的鳥

邱小芬

還記得住在鄉下的時候，每到春間三四月，天空的藍調子就會慢慢加深，當風穿過云層時，云變得又輕又白。圍墻邊幾棵橘子樹的枝條全都舒展開了，不知名的鳥兒在樹上各自占地做窠，天一亮就嘰嘰啾啾一派熱鬧聒噪。這個季節的陽光通常都是柔和的，整個院子沐浴在一層薄薄的暖光中，天地間所有的事與物都閃著飽滿、清透的光澤。是的，我驚喜地發現，在這個清晨，所有的生命包括田野、森林、小鳥、空氣中微小的灰塵，以及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都有自己的聲音，或蓬勃，或甜美，或渺遠，無一例外。

鄉村的夜晚也是來得特別早，夜幕還沒有真正降臨，各種專屬于夜晚的聲音就從各個角落鉆出來。天空把一張灰黑色的大布“嘩”的一聲用力展開，遮住了晚霞一大半絢麗的光影，云層的邊緣只剩下一圈淺淺的橘色。就在這時，你會聽見夜風吹動樹葉時的“嘩嘩”響動，磚縫里蛐蛐使足了勁地鳴聒，有各家屋里傳出的高聲笑語，窗欞里厚厚灰塵掉落的輕微聲息……鄉村夜晚的聲音極為豐富，每每置身在此，我的心也因這人間的煙火氣息，剎那間變得滿足、快樂和安詳。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階上，看月光如水般流動。當我靜下來凝神細細分辨時，聽見這個夜晚多了一種聲音，輕微拍打著翅膀，有著倉皇、急促的呼吸，那是一只鳥從樹上鳥巢掉落下來的聲音。

我和小伙伴們急忙循聲而去，把這只小鳥團團圍住。它瞪著小眼睛，驚慌失措，左奔右突，卻無法突圍。胖丫試探著把手伸到小鳥嘴邊，它驚得退后幾步，踉蹌著幾乎站立不穩?；一艺f：“它是不是受傷了啊？”說著他想往前一步抓住它，它卻一掙，躲到茉莉花的盆底邊，一大塊黑色的陰影把它罩住了。德子膽子大，他讓我們都退后，躡手躡腳地走到花盆邊，用一只腳堵住鳥的退路，另一只腳橫放著，慢慢彎下腰小心地靠近它，張開兩只手掌，只一下子就把鳥攏到了他的手心。

我們全圍了上來，只見院子里的燈光照在這只鳥身上，顏色灰灰的，帶著一點白。它在德子的手心里撲棱著，力氣很小。小小的爪子是淺黃色的，身上的羽毛很柔細，兩只翅膀也細細弱弱。我們七嘴八舌地說，這應該是一只還沒學會飛的小鳥，是它自己不小心從巢里掉落下來的。我伸長脖子，使勁朝樹上望去，枝葉間影影綽綽，只見月光從樹枝間漏下來，樹下斑駁的光影里卻沒有鳥巢的投影。我此刻對這只落單的鳥充滿了憐憫和同情，這小可憐兒！

德子對我說，這鳥是你們家樹上的，你今晚先把小鳥養著，明天叫你小叔把它送回樹上鳥窩。我欣喜地答應了，立即找來一只大紙盒，把它小心地放進去，還給它盛了一些鍋里剩下的冷飯，用小瓶子給它裝了清水。小鳥卻看都不看一眼，只呆呆地站在盒子邊，喉嚨里發出微弱的“咕咕”聲。

夜深了，我沉沉地睡去了。我在夢里聽見了一些細微的聲音，層層疊疊地擠進我的睡眠，但我沒有醒來。我在夢中走進了一個荒野，風“獵獵”作響，枯草被吹得東倒西歪，我能看清泥土的顏色，我還看見了一只形單影只的鳥，它在風里用力地飛，喉嚨里發出嘶啞的聲音。

當清晨的陽光穿過窗子時，在夢里醒來的我感覺空氣里有什么不一樣了。我急忙爬起來去看我的小鳥。它一動不動地躺在盒子的最右側，身子顯得更小了。羽毛的顏色暗淡無光，小小的喙緊緊閉著。它在夜晚發出的聲音已經被路過的風拉長，我知道它昨晚在我的夢里死去了。當我真實地感受到這只鳥的生命氣息消失殆盡的那一刻，我是多么的自責與痛悔！如果我昨晚不自私地把它留在盒子里，如果我及時把它送回樹上的鳥窩，也許它不會死去，會有另外一種宿命。這時，我終于明白，有時候人類給予動物自以為是的同情和憐憫，是如此缺乏溫度，只有發自內心的樸素、真誠的愛，才是人類最可寶貴的特質。

此時，沒有風吹過。院子里靜悄悄的。陽光灑滿了橘子樹，我站在樹底下瞇著眼睛往上看去，居然發現枝葉間半掩著一個鳥巢，有兩只淡黃色的小腦袋正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它們張開小嘴快活地叫著。我發誓，這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美的天籟之音。

聲音記錄本

“咕咕”，鳥兒喉嚨里發出微弱的聲息。

自然萬物，自由自在，人因自私起了占有的貪念，都不是對自然樸素、真誠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