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劍濤
“中國式現代化”命題一經中共二十大報告正式提出,隨即成為學術界的詮釋熱點。這是由中國現代化發展及其最新的謀篇布局所注定的事情。理解“中國式現代化”,可以在政治維度和學術維度同時展開:在政治維度看,“中國式現代化”是中國現代化的一個最新政治謀劃,它將成為國家權力布局現代化的政策指引;在學術維度看,“中國式現代化”是在中國特色與現代化規范之間的無縫對接。需要看到,在世界現代化史、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現代化并不是那么輕易被人們接受的一種社會變遷形式與發展結果,無論是在價值上、制度上、發展中、結果上,均存在巨大爭議。如何免于學術上的價值紛爭,確定現代化轉型的必然,確信“中國式現代化”的必須,是一個需要在規范意義上才能確證的事情。
中共二十大報告明確將“中國式現代化”作為中國進一步發展的目標。“從現在起,中國共產黨的中心任務就是團結帶領全國各族人民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實現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①這一表述有幾個需要重視的基本要素:一是在時間上的“從現在起”“第二個百年”;二是在領導力量上的“中國共產黨的中心任務”;三是在中國現代化建設主體上的“全國各族人民”;四是現代化的目標模式上的“中國式現代化”;五是現代化建設歷史性指向上的“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在這五個要素中,現代化是統合其他要素的核心辭藻,其他要素都是對“中國式現代化”主要規定性的表述。總而言之,“中國式現代化”是指在中國這個特定時空范圍內的現代化樣式。
因此,幫助人們理解“中國式現代化”的雙軸線凸顯出來:一個軸線是中國的國家處境、歷史脈絡、現實處境、預期目標;另一個軸線是世界現代化的進程,以及既有現代化經驗教訓的總結歸納。對此,中共二十大報告進行了明確論述,就前者,報告明確指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是一項偉大而艱巨的事業,前途光明,任重道遠。當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深入發展,國際力量對比深刻調整,我國發展面臨新的戰略機遇。”②這一論述,涉及中國現代化的國家處境的兩個面相:一是中國的現代化經歷了一個漫長的、艱苦卓絕的探索過程,已經嶄露出中國實現現代化的希望之光;二是當下的中國現代化發展,處在一個“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處境中,需要把握住國家現代化發展的關鍵時間點和戰略機遇。就后者,報告也明確強調,“中國式現代化”是一條不同于先發現代國家的現代化道路,不寧唯是,“中國式現代化”是一條自覺作別西方國家現代化道路的一條新路。“我國不走一些國家通過戰爭、殖民、掠奪等方式實現現代化的老路,那種損人利己、充滿血腥罪惡的老路給廣大發展中國家人民帶來深重苦難。”③對中國現代化與世界現代化兩條軸線做整合觀察,可以幫助人們發現,現代化并不是一帆風順的發展過程。相反,無論是中國的現代化、還是整個世界的現代化發展,都是一條充滿艱難曲折、起伏跌宕、布滿荊棘、艱苦卓絕的進路。
確實,一部現代化史,從其肇始綿延至今,既帶來了巨大的物質財富,也促進了人類精神的成長,提升了人類生活的基本品質,但同時也帶給人類以巨大災難,造成人類的極大創痛。對此,還在資本主義早期成長時期,馬克思就明確指出了資本生產方式在促成現代轉變過程中所顯現的這種尖銳矛盾性。一方面,“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使,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能夠料想到有這樣的生產力潛伏在社會勞動里呢”?④另一方面,以資本生產方式推進的現代化進程,也對社會秩序造成巨大沖擊,“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般的關系都破壞了。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天然首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激發,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總而言之,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⑤再一方面,這個現代化進程不是限于某一個國家或某些地區的社會結構性轉變,而是一個世界歷史進程。“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文明制度,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⑥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生產方式強力推進的世界現代化進程所做的“辯證的”分析,已經構成人類認知與分析現代化利弊的知識傳統的重要一支。
現代化的復雜性引發了連綿不絕的爭議。一方面,在現代化的經濟層面,人們看到了它帶來巨大財富時所驅動的一個謀利性社會的貪婪,因此呼吁一個道德化的經濟體系。在市場經濟理論之父亞當·斯密撰寫的《國富論》中體現出推動經濟發展的意愿,而在《道德情操論》中則展現出后一期望。在與經濟發展高度相關的財富分配與政府機制上,人們也表現出對資本主義社會嚴重的分配不公的極大關注,表現出對平衡市場追求效率與政府發揮調節作用的期待。如果說這些方面的爭議一直到最近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出版的《二十一世紀資本論》那里有了相當尖銳的呈現的話,那么可以說,以資本生產方式推動的現代化進程,一直是在接受這一現代社會結構的條件下竭力進行優化的一再嘗試。另一方面,現代化作為一個世界化進程,從西方國家發源,迅速推向非西方國家或全球范圍,人們對現代化的理解經歷了一個從西方學者給定的現代化理論解釋模式,到拒斥這種基于西方國家先發現代化經驗與教訓的“傲慢”解釋,尋求超越單一現代化模式的演變過程。
誠如印度學者德賽指出的,“價值觀念的偏見和意識形態的腔調成為現代西方學者使用現代化概念的基礎。它產生了一些危險的后果,使人不能正確地理解人類社會在最近時期內正在發生的變化過程。這些學者帶有這種特有的親西方偏見,在使用這一概念時從一開始就失去了觀察和分析那些走非資本主義道路的社會變化過程的能力。這種偏見歪曲了各個國家已經進行的現代化和正在進行現代化時所經歷的歷史階段。它也在發達國家與不發達國家之間關系的性質方面產生了錯誤的幻象,并且往往提出一些實際行動、政策和措施方面的治療方法,而實際上這些方法卻阻礙了這些國家按照正確類型的過程來進行現代化”。⑦這樣,現代化的世界進程也呈現出讓人悲喜交集的兩個面相:一者,世界現代化進程將全球所有國家卷入其中,促進了這些國家的經濟發展、政治轉變與社會進步,這是現代化世界進程所呈現的積極面相。二者,由于西方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上領先于世界,因此西方國家對后發現代國家而言占盡國家間競爭優勢,不僅如此,西方國家還既對非西方國家施加資源掠奪、利益侵占和政治霸凌,也對非西方國家的現代轉變心懷輕蔑、居高臨下、橫加指點。這無疑強化了現代化的對峙性:一是國家內部的對峙性,二是國家間的對峙性。因此讓現代化的國家進程與世界進程交疊呈現出雙重的錯位結構,在國內和國際上,現代化是促成國家與全球發展的必須選擇,但同時,現代化又加劇了變遷與抗拒之間的矛盾,從而塑造了一種在抗拒中變遷的現代化定勢。
對此,以色列學者艾森斯塔德指出,“政治、經濟和文化領域的主要抗拒取向,是從現代化特有的總體結構的轉變中形成的。這種取向的共同點是:首先,取向的目的在于改造新興的政治和社會的中心、象征,以及更為廣泛的社會結構;其次,它在社會的主要群體和階層中更為擴展。就這些抗拒的主題而言,有的以社會秩序為中心,有的則專注于文化傳統,而這兩者又往往是密切相關的”。⑧在他看來,西方國家內部、尤其是非西方國家對現代化的抗拒,在現代化的社會秩序上主要圍繞四個主題展開:圍繞權力、財富、身份等不同資源的分配,尋求不同于傳統的社會秩序;以新興的市民社會、政治和文化的性質為中心,尋求社會群體所能獲得的個人與集體的新象征;在現代化復雜的勞動分工中,尋求個人尊嚴與純真人際關系;而在文化領域,傳統主義取向與極端反傳統主義的取向之間,展開了非常激烈和持續的爭辯。在國際社會中,先發現代化國家、發達國家或富國與大多數后發現代化國家、欠發達國家或窮國之間的矛盾深重,讓國家主義、民族主義與國際主義、世界主義之間的對立尖銳而復雜。⑨
現代化所呈現的積極與消極兩面性,在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中也有鮮明的體現。自晚明肇始、到晚清展開的中國現代化歷史畫卷,盡顯這一歷史變遷的驚心動魄和艱難曲折。經由中華民國到人民共和國前30年的艱辛努力,終于在近40年的改革開放中匯成中國現代化的滾滾洪流。確如中共二十大報告所言,中國現代化是“偉大而艱巨的事業”。但在現代化復雜面相的面前,中國仍然把握住了歷史大勢,不為現代化的艱難困苦所迷惑,不因此喪失現代化的明確目標,不至于陷入現代化的矛盾性之中而自己捆住尋求國家發展的手腳。這是中國迄今為止的現代化歷史的深沉主調。
正如馬克思恩格斯所斷言的,現代化對任何國家都是一個必經的歷史發展過程。在浩蕩向前的現代化洪流中,任何國家都不可能置身事外。這是歷史理性已經一再對全人類耳提面命的社會發展趨勢。無論是大國還是小國、窮國還是富國、先發國家還是后發國家、順暢發展還是曲折進步的國家,抑或是已經邁入現代化門檻、尚且在艱難推進現代化、甚至是現代化仍然處在起步階段的國家,都已經被或早或遲、或溫和或激烈、或主動或被動地卷進現代化的世界進程中。
在現代化的世界進程中,任何國家都沒有是否被卷入的區別,只有先卷入還是后卷入的差異。這是現代化的世界進程區分出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與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的理由所在。先發內生性的現代國家,無疑確立起了現代化的基本標準,成為人們認識現代化的歷史原型和理論源頭。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以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為學習對象、甚至是將其作為國家典范,作為校正自己國家的發展方向,確立自己國家的發展目標,檢驗自己國家是否置身現代國家行列的坐標。但不管是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還是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其現代發展都不是一帆風順的事情,而是既經歷了可以共感的艱難歷程,也經歷了不足為外人道的特殊艱辛。從現代化的實證研究角度看這兩種類型的國家,對前者而言,篳路藍縷的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在實現現代轉變上,并不是無往不利、直取果實的。英國是比較全面意義上的第一個現代國家,但英國的現代建國進程,耗時漫長、充滿血腥。簡略復盤英國的現代化進程,就足以讓人發出驚天浩嘆:從1215年英國貴族與約翰王達成《大憲章》算起,到1688年光榮革命,英國終于建立起穩定的君主立憲政制為止,英國人耗費了470余年的時間,不少人付出了生命代價,才確立起現代化的國家政治機制;從15世紀改變土地財產權的“圈地運動”并促進毛紡業發展算起,到19世紀終于全面剝奪了農民土地并大大促進了紡織業的現代崛起為止,無數人付出了傾家蕩產、重置產業的代價,才終于完成了工業化或現代經濟體系的建構;從中世紀晚期開始,英國家庭就不論貧富,將小孩在八、九歲時就推向社會,或者像窮人家小孩那樣去做傭工或勞工、或者像富人家小孩那樣去做侍從,終于在16世紀左右鍛造出分立的個人,為紳士文化提供了豐厚的社會土壤。在社會極為緩慢的艱難發展與現代轉變的漸進積累過程中,英國社會諸方面都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國家與社會關系在重塑、權力與官僚制度在重建,法治與人治在交替,個體道德與社會倫理在演化,科技對手工勞動在升級,現代化的“英格蘭道路”在呈現。⑩不是沉浸到英國現代史之中,人們是很難理解現代英國興起中所遭遇的無盡艱辛的。
從英國這個唯一的現代原型國家向外推,世界現代化逐漸呈現為一條從西歐、北美、中歐、東歐,再到亞、非、拉美諸國的線索。其間,有兩個非常突兀的畫面展現在世人面前:
一是自現代轉變以來,先發內生性國家內部一直未能根本消解的階級對立機制,這也同時體現在后發外生性國家的現代轉變進程中。如今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是一個非常寬泛的概念,幾乎包括了所有發達國家(devel-oped country)在內。其實,現代化的真正先發內生性國家只有一個,那就是英格蘭。除此以外所有的實現了現代化的國家,都是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但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可以進一步區分為相對先發與內外同驅的現代國家,或絕對后發且自外輸入的發展中國家(developing country)與欠發展國家(underdeveloped country)兩類。在前一類國家中,諸如法國、德國、意大利、美國等等國家,雖說屬于后發現代國家,但因為在文化上與英國的類同性,也就是表現出所謂“西方性”,一旦遭遇英國發展的現代模式,便由外向內,產生驅動國家現代化發展的兩種動力;在后一類國家,除開極少數國家如日本、韓國這些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較好地將現代政經體制與固有文化綜合了起來,形成了驅動自己國家現代轉變的強大力量而實現了現代化發展目標之外,其他接受現代化轉變的大多數國家,因為面對現代轉變的國內張力與國際緊張局面,既未能處理好國內因發展經濟而帶來的社會階層分化與利益沖突問題,也未能處置好與現代國家之間的國際關系。因此,大多數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都處在一個國內階層撕裂、國際處境不利的現代化僵局中。以前者言,這些國家同發達國家一樣,都在緊張應對富裕階層與貧窮階層的對抗問題,嘗試以政府調節解決分配不公的問題,以期保有社會公平的良性狀態。這可能是現代化經濟發展會一直面對的一個難題。恰如皮凱蒂所指出的,“不平等與再分配問題,歷來是政治沖突的核心”。?因此,現代國家與準現代國家都一方面在迅速積累財富,另一方面則都在與不平等和再分配難題作艱巨斗爭。而這常常讓人們深刻質疑,現代化是不是一個值得期待的社會變遷目標。
二是富國窮國在現代處境、國家利益與相互認知上一直呈現出的對立狀態,構成現代化世界進程中的一個令人格外矚目的現象。富國與窮國的矛盾,首先出現在歐洲的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與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之間,法國與英國的長期敵視、德國與西歐國家(或他們所謂西方腐朽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敵對、東歐國家如俄羅斯對西歐國家的憤恨,以及由此導致的英法戰爭、英德對抗、俄羅斯怨恨,都早就載入史冊,勿需贅言。至于這些國家訴諸大規模的戰爭,試圖解決彼此間利益的沖突,就更是以兩次世界大戰書寫成一部現代化災難史。當今一般意義上的富國與窮國之間的矛盾,以及由此造成的窮國對現代化的敵視、對發達國家的不信任與深刻疑懼,則是一個其次意義的窮富國家間的沖突。在富國一方看來,他們之所以得以聚富,成為發達的現代化國家,是因為他們相信“財富是美德的朋友,……經濟增長和繁榮是國家安全、文明的社會生活、政治自由以及更重要的創造性實現個人才能的和使人類獲得滿足的其他合法源泉的根本保證”。?為此,他們為自己的國家確立了財富增長、政治有序和社會安寧的制度機制,他們不是靠別人恩賜、或剝奪別人而致富的。在富國的眼里,窮國就應該發憤圖強、制定有利于趕超富國的國家發展戰略與策略,它們也就會獲得發展、甚至經濟起飛的驚人結果。但在窮國看來,富國之所以富裕,就是因為他們以自己國家的先發為契機,大肆侵奪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的利益,并長期使后者處在一個依附性、外圍化、邊緣性發展的地位,以至于無法根本改變國家發展滯后的處境。埃及經濟學家阿明曾經概括外圍資本主義的四大共同特點:“(一)在國營部門中,農業資本主義占主導地位;(二)產生一個追隨統治地位的外國資本的當地資產階級(主要是商業資產階級);(三)具有當代外圍地區所特有的特殊官僚主義發展的趨勢;(四)無產階級化的現象具有不完全的特點。”?這四個方面的概括,除第一點主要是傳統產業結構所致以外,后三個方面都與國家后發有著密切關系:由于國外(國際)資本的控制,后發國家的經濟命脈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也由于國際資本及其后發國家的代理者造成的政治后果即國家機器被國際資本俘獲,不僅讓后發國家的利益以及發展嚴重受損,還造成后發國家嚴重的失業問題與分配不公難題。
正是由于現代化發展的全球進程的非均衡性,讓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對現代化產生明顯的民族主義抗拒心理。這樣的抗拒心理,投射在國家的現代化發展政策上,常常產生畸形決策,導致國家發展的不順或夭折,甚至讓一些現代化發展不順的國家以抗拒西方現代化方案來塑造國家的民族主義秩序;投射在民族文化心理上,催生了以傳統文化對現代變遷的貶斥與抵抗,甚至由此導致反現代化的社會心態與文化定勢。這種反現代化心態,不僅體現為以傳統抗拒現代,而且也體現為以現代摧毀傳統。前者是對現代化的直接抗拒,后者是對現代化的間接抵抗——以其妨礙了健全的現代化心態而無法有力推進現代變遷,且阻礙了現代化的健康發展。于是,在現代化的實證研究上,人們會很容易發現抗拒、反對、另辟蹊徑的種種現代化怪相。
那么,實證層面的現代化研究所展示的全球現代化推進與抗拒的對立現象,是不是意味著抗拒現代化本身的正當性,以至于可以讓出現這類思潮與舉動的國家置身現代化全球進程之外了呢?答案是否定的。這是因為,在現代化的實證研究上展現出的現代化多種面相,并不能直接證明支持或反對現代化的不同主張。這是現代化的實證研究所無法確證的結論。全球所有國家無法置身現代化浪潮之外的結論,只能由現代化的規范研究引導出來。與現代化的實證研究主要是刻畫不同現代化面相不同,現代化的規范研究是要凸顯現代化何以成為現代世界最廣泛的共識,并提供給了人類無法拒絕的價值觀念、制度機制與生活方式。現代化的規范研究,旨在凸顯價值紛爭之外的底線共識,著意的是現代化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的民族國家共識,闡揚的是國家發展的可望后果而非容易引爆分歧的發展動機。在一般意義上,“規范是價值觀的外化、普遍化和標準化,通過規范整合將社會規則內化為人們自覺遵守的行為準則”。?依此可以推知,現代化的規范研究凸顯的是現代化可以被廣泛認同的普遍化與標準化內涵,它不至于使現代化陷入聚訟不已、久決不下的爭執之中,而促使人們將之付諸行動,落實為社會變遷的現實過程。這就免除了現代化是不是值得的截然對立看法,而將現代化視為社會變遷的一個必須面對的過程。
現代化的研究有沒有揭示出它的規范內涵呢?經過現代化的長期持續研究,在種種曾經對峙的現代化主張之間折衷,深研現代化的學者已經揭示出現代化的規范含義。這就是德賽所說的現代化在總體特征上的世俗化、個體化、分工化、專門化特征,呈現在政治、經濟與文化領域中的一些基本表現。一是現代化的政治所具有的四個主要特征:“1.國家統治權力的合法性不是來自超自然的神意而是來自世俗的人民的批準,是建立在對公民承擔責任的基礎上的。2.不斷擴散‘政治權力至更廣大的社會集團——最后擴及全體成年公民,將他們結進一個意見一致的道義體系’。3.‘地理范圍逐漸擴大,尤其由于社會的中央權力的增強以及社會的法律、行政和政治結構職能的加強。’4.現代社會的統治者,無論他們是什么性質——極權的、官僚的、寡頭的還是民主的,都不同于傳統社會的統治者,‘他們將自己的臣民作為制定政策的目標,受益者和授權者。’現代的民主和半民主政府形式的不同,在于它們‘允許對政治制度做法理學表達的程度’‘公眾自由以及福利和文化政策’。”?這顯然是對不同現代政體條件下政治現代化一般特征的一個歸納,因此它具有認知現代化政治的規范意義。二是現代化的經濟特點,這些特點表現為,非生物性動力取代人力作為生產與生活的基礎,經濟活動與傳統環境相分離,機器和技術取代了手工工具,工商業與服務業(第二、三產業)在數量上超過天然生產業(第一產業),經濟日益專業化并且自立地增長,最重要的是工業化長足進步,以及城市化不斷前進。?三是在文化領域中表現出這樣的特點,文化的主要因素日益分化,教育普及、識字率提高、專門化知識與制度體系凸顯;出現新的文化觀,認同進步、強調快樂、重視能力、張揚情感、凸顯個性、推崇效率;具有廣泛的社會適應性:機動靈活、興趣廣泛、注重發展、看重尊嚴、責任感強、彼此信任、信奉科學、以貢獻獲利;社會有能力發展其一種制度并適應變化、加以優化。?現代化的這些規范含義,與現代化原生地區的完備性呈現相關但不直接相連,因此得以免除現代化就是西化的爭執:一方面,現代化不再是基督教世界社會中神人分離、政教分離的社會結構轉變;另一方面,也不是自古希臘羅馬、中世紀一線而下的獨特歷史演進的結果;再一方面,更不是西方國家為了打開全球市場而以戰爭手段推向全球的過程。換言之,猶如民國時期的學者所說,“現代化不是西化”。?
現代化是不是已經獲得了它的規范含義,是一個國家認同還是不認同現代化范式最為重要的標準。但一個國家即便認同前述的現代化規范內涵,也并不意味著這個國家就會表現出強勁的現代化發展能力,就能徑行直遂現代化夢想。一個國家何以會在現代化的主觀意愿與客觀結果之間出現巨大溝壑呢?原因就在于,盡管現代化數百年的發展歷程已經呈現出超脫價值爭執的規范內涵,顯現了現代化轉變對一個國家及其民眾所具有的積極面相,展示了它對于權力方面和公眾方面共同呵護的樂觀效用,但是,現代化的推進并不是一個天隨人愿的自然發展過程。在一國之中,現代化在規范內外,會存在因一國國情、發展處境、價值爭端、實際推進、現實收效、進退拉鋸、國際環境等多重因素的影響,而造成的現代化遲滯、倒退與夭折的結果。故而,在現代化的規范之內,一國尋求實現現代化的轉變,自然是這一個國家啟動現代化進程的前提條件;缺乏對現代化的認同,一個國家就會與現代化絕緣,即便是勉力推動現代轉變,也會半途而廢、無以竟功。至于處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國度,常常溢出現代化的規范約束,竭力去嘗試非規范的現代化發展途徑或方案,那就更是導致這類國家難以、甚至無法成為規范意義上的現代化國家的悲壯結果。由此可以說,保持對現代化的規范認同、盡力維持合乎現代化的規范發展、全力保證現代化諸方面相互匹配的健全化發展,就成為一個國家現代化發展最令人期望的狀態。
不過需要看到,即便是現代化呈現出規范的面目,讓人們可以因此免于現代化究竟值不值得、好不好、積極不積極的爭端,所有先發內生性與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也仍然無法避免在現代化社會變遷進程中免于爭論。這是因為,長期以來,在關于現代化的理論爭執中,其規范意義一直未能凸顯,即便在20世紀上半葉凸顯出規范含義以后,也不是所有國家都誠心誠意認同與專心致志認取的。一方面,現代化規范含義凸顯得很晚,即便是在第一個現代化國家英國那里,也是到了19世紀實現工業化以后,才算是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綜合意義上的現代國家,才顯現出規范意義上的現代化國家的大致輪廓。非規范的現代化發展,造成人與人、階層與階層、國家與社會、國家與國家之間廣泛、持續的矛盾與沖突,它給現代化的社會變遷涂抹上了一層悲劇色彩,讓人們產生不快記憶、甚至是承受痛苦不堪的經歷。另一方面,先發內生性現代化國家向外擴張的時候,既給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帶去了現代化發展的國家模式,也對這些國家形成一種有意無意的強制。其間,跨國資本的擴張帶有的利益侵奪目的、資本背后的國家力量帶有的侵略擴展意圖、在國際事務處置中形成的倚強凌弱的行為方式,以及引導國際社會走向的現代化領導型國家對他國事務的肆意干預,都讓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在價值上去尋求現代化的替代價值,在制度上去發現不同于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的體系,在國際關系中去抗拒現代化領導型國家的國際霸權。這就讓一部現代化的世界史充滿了現代化規范以外的非規范競爭現象。或者說呈現出現代化的世界進程在國內走向規范化、在國際展現出無政府的背離現象。
可以說,規范的現代化狀態大致是以主權國家統治范圍為界的。從國際社會的范圍來看,主權國家的規范現代化指標,盡管一直被視為是現代國際秩序建構的重要指引,但遠沒有成為國際秩序建構的剛性規范。在規范的現代化意義上,主權民族國家的立憲政制,將國家權力限定在憲法的框架內,并且以權力制約權力、以權利制約權力、以社會制約權力等等方式,讓權力不再能像古代社會那樣隨意作為或胡作非為。一部限制或規范國家權力的政治現代化史,就是一部“控制國家”的歷史。從英國“王在議會”“王在法下”的議會主權實踐開始,到美國革命以制定憲法、實行依憲治國的三權分立制衡體制,再到法國大革命的“人權宣言”以保護人權為國家基本責任?,今日全球絕大多數國家都制定了成文憲法,都實行依憲治國的國家治理模式。即便依憲治國的法治程度、治理范圍、治國績效有著巨大的差異,但將國家權力約束在憲法之下,幾乎是制定了成文憲法的國家在政治制度建設上的趨同做法。?因此可以說,政治現代化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依憲治國”。對任何一個現代主權民族國家而言,明確聲稱不按照憲法治國的,完全就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韙。就此而言,依憲治國構成了規范意義的現代化的一個決定性指標。
但是依憲治國的主權國家建構原則,并沒有成功延伸到國際政治領域。“各國居于恒久的無政府狀態之中,因為沒有任何中央權威對主權利益的追求施加限制。這一共同狀態產生了種種不同后果。國家間關系表現為戰爭和協調、軍備競賽和軍備控制、貿易戰和關稅休戰、金融恐慌和金融援救、競爭性貶值和貨幣穩定化。中央集權的國際權威之缺乏時時排除共同目標之實現。因為作為國家,它們不能將對于自身行為的最終控制權讓予一個超國家的主權者,它們不能保障它們會信守自己的承諾。背信的可能性能夠阻礙合作,甚至在合作本將使所有各方都得益的場合。”這種狀態,曾經在歐洲聯盟的發展進程中有所改善。但最終英國的成功脫歐,表明主權國家轉讓權力給一個超主權國家的嘗試暫時歸于失敗。因此,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還會持續下去。在國際社會無政府的狀態下,即便有國際法在不影響國家主權的情況下發揮國際秩序供給的作用,但只要在主權上與某個重要國家利益發生沖突,實力原則還是解決沖突的主要途徑。即便這樣的實力,已經不再是單純由武力構成的硬實力(hard power)。軟實力(soft power)與巧實力(smart power)概念的提出,表明國家實力的構成已經非常復雜化了。在這種實力思維中,即便是傳統由武裝力量表現的硬實力,本身也更多體現為國家的總體經濟—政治—軍事的綜合性實力。但不管實力的具體內容如何豐富、闡釋怎樣精致,它終歸是一種實力思維。換言之,在無政府狀態沒有根本改變的情況下,國際政治受國家實力強弱邏輯的支配,就仍然是國家間政治的常態;國際規則在大國、強國面前的軟弱無力、甚至是徹底喪失制約能力,就不會令人意外;在現代化進程中呈現出來的國家規范,就很難延伸作用于國際領域。
國家政治與國際政治的錯位運行,會在國家政治的范圍內、以及國家間政治的運行中,引發關于現代化是否能夠合乎規范運作的持續爭執。其以兩大主題誘發現代化溢出規范邊界。一個主題是讓現代化很難被規范起來的、關于現代化的價值爭辯。現代化的價值爭執核心,是它是不是值得的、好的、積極的或不值得的、壞的與消極的總體判斷問題;現代化的規范訴求是將這些爭執限制在最低狀態,而承諾現代化的共同指標與標準。溢出現代化的規范理念,就是執著于現代化的價值爭執,拒絕承認現代化可以有一個共同承諾的規范體系。在現代化描述與評價的理論框架中,就其總體結構與前現代化的差異而言,有一個“傳統”(the Traditions)與“現代”(the Modern)的比較架構,人們長期認為,告別經濟低度發展、專斷政治與盲信文化的“傳統”,進入經濟高度發展、民主政治、理性的多元文化的“現代”,一定是進步的表現,肯定是有益于人類發展的,因此現代化也就肯定是好的。故而從社會結構變遷的角度看,人們也長期認為“現代化”(modernization)的社會變化,相對于非現代化的社會局面而言,也就總是在趨向物的豐富、制度的改進與人的發展的一端。比之于物質匱乏、制度落后與人的尊嚴受到踐踏的傳統社會,那么現代化之值得期待就是一個自不待言的結論。但因為前述現代化的西方原創以及強加給世界的構成性特點,人們認為它既可能歪曲了現代化興起的歷史,抹殺了非西方國家對現代化興起所做的杰出貢獻,也淡化了西方國家對非西方國家的現代化轉變的傷害程度,故需要轉變視角來審視現代化進程。于是,旨在反思現代化的“現代性”(modernity)命題便流行開來。在“現代性”命題中,現代化精神結構中的個人主義、理性主義、普遍主義、進步主義、人道主義、至善主義等等受到普遍質疑,而將之推向世界范圍的啟蒙運動則受到更為廣泛的抨擊。人們將現代性與割裂現代與傳統緊密聯系、肢解人與神的關聯結構、虛幻承諾進步的社會發展后果、將利益計算打扮為虛偽德性、被持續發展的幻象所莫名鼓舞、陷入戰爭的泥淖而不知引發災難的究竟關聯起來。而且,非西方國家、尤其是一些東方國家對現代性興起所做的相關貢獻,被完全抹殺,造成了現代性興起的西方中心主義執念。于是,反現代性成為修正或顛覆現代性的一個反面結構。在這種廣泛質疑的精神氛圍中,“現代性不再是一個慶祝的原因,而成了一個懷疑的理由”。經由“現代性”命題,現代化被從它曾經占據的崇高位置上拉了下來,成為一個深刻質疑現代變遷的思想切入口。“現代性并不單一,它包括了許多相互競爭的部分。對現代性的不滿——確切地說,現代性的異化——本身就是一個典型的現代現象。除了對現代性表示不滿,難道還有更好的手段表達現代性嗎?”相比于人們對現代化懷抱單純的贊美信念,這種以“現代性”的名義對現代化評價所做出的重大修正,表明現代化在長期的積極評價上所遭遇的明顯逆轉。這讓前述的現代化規范標準遭遇到重大挑戰。
另一個主題是在現代化的歷史比較中,現代化先發國家對非西方國家的殖民與準殖民的事實,既在西方國家實現現代化目標之后的歷史反思中表現出深深的自責,也在獨立后的殖民地、準殖民地的現代化歷史回溯中受到嚴厲的譴責。以前者論,西方國家實現現代化以后,隨著歷史反思的啟動,他們對販奴運動、經濟侵略、利益侵奪、殘暴殖民進行了自我檢討,讓人們看到了現代化的世界歷史的血腥暴力的一面。就后者論,非西方的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在回顧其現代化起源與初期發展歷史時,對歷史上所受到的西方國家的傷害記憶猶新、揮之不去。整個亞、非、拉美的現代化早期史上形成的悲憤的殖民記憶,不僅是他們對現代化世界史的深層怨恨記憶,也是他們啟動自己國家現代化之后,對已經強盛起來的西方國家或是誘發、或是直接導致的本國現代化遲滯,也有充分的理由心懷不滿。為此,他們甚至明確拒斥關于現代化的歷史與現實敘事。“西方的發展概念就如西方的效率概念一樣狹隘和丑惡。……建議貧窮社會按西方的樣式增加產品,而不考慮必然會產生的社會上與文化上的副作用,其有害性就猶如治病時使用某種能治愈這個特定疾病的藥物,但在同時又造成新的疾病。”如此一來,非西方國家似乎只有在接受與抗拒西方現代化方案之間游移不定,對現代化轉變欲迎還拒了。就此可以理解,為什么如此之多的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中進退失據、左支右絀,難以收到自己預期的現代化發展效果。
上述兩個主題,顯現為現代化世界進程中后發外生性國家遭遇的兩大難題:如何免于關于現代化的價值爭端,以規范的現代化理念去推進自己國家的現代化進程;如何跳出歷史上所遭遇的西方現代國家的侵奪與欺凌的記憶,以歷史理性引導自己國家的現代進程。這兩個問題,是涉及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如何頑強認取現代化的規范意義,如何竭盡全力推進自己國家的現代進程的大問題。
正是由于現代化進程是在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與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之間接力展開的一個長過程,也是從前者向后者擴展的一個空間增大的擴張性進程,因此,前者所占據的有利地位,以及在現代的國家間競爭中所采取的居高臨下姿態,讓后者對前者充滿了不滿、懷疑與對立情緒。從現代化的世界歷史進程來看,世界各國大都能理性認識到被卷入這一進程的某種勢不可免性,但在實際被卷入這一過程以后,則迅即陷入進退失據的艱難境地,因此呈現出在抗拒中接受變遷的悖謬化現代轉變特性。
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面對自己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以及與西方先發現代化國家關系的時候,大致處在理智與情感的正面、長期與深層的沖突之中。美國學者列文森在分析梁啟超的文化心理特點時指出,“由于看到其他國度的價值,在理智上疏遠了本國的文化傳統;由于受歷史制約,在感情上與本國的傳統相聯系”。這樣的斷論,不惟是對梁啟超文化心理的個體特點的斷言,它也具有一種方法論的意義。因為所有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對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的態度,幾乎都如此地分裂:在泛指的西方國家中,18世紀法國人對英國的態度是如此,美國革命時期人們對英國的心態也是如此,19世紀的俄羅斯對西方國家是如此,19—20世紀中葉的德國對西歐國家的態度仍是如此。在東方國家中,19世紀晚期到20世紀中期中國知識分子對西方國家的態度是如此,印度的甘地對西方國家的矛盾態度更尖銳地呈現給世人。這種理智與情感的沖突顯得是如此自然,以至于理智地接受現代化時是如此清醒明白,完全是堅定不移的;而情感上的排斥是如此的自然流露,以至于人們會認為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對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的排斥,乃是前者侵奪后者利益、損害后者尊嚴、破壞后者固有文化的理所當然反應。
分析起來,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面對先發內生性現代國家提供的現代化規范,之所以心存理智與情感的矛盾態度,并不完全是因為前者受傳統與現代沖突邏輯的支配使然,還因為后者的現代化方案本就不是鐵板一塊,在現代化的第一個典范國家英國,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一直相互伴隨,自由主義、保守主義與激進主義長期在思想市場競爭,國家與社會力量之間的博弈從未停止。而較早實現現代化目標的國家間的沖突,更是連綿不絕。因此,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中的不同人群,完全可以以一種各取所需的方式來接引不同的現代方案或現代主張。
將眼光聚焦到中國現代化的進程中來看這一問題,其矛盾性、尖銳性比之于其他后發外生性現代國家,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與中國現代化的起始階段所處的中西文化碰撞、中西之間的經濟、政治與戰爭沖突狀態緊密相關。加之中國現代化在清中后期第一波有聲有色的現代化運動即“洋務運動”中,只限于學習西方國家的“堅船利炮”,其后才被迫走上康有為所說的“全變圖存”的制度現代化軌道,因此現代化的國家謀劃是一個接一個的不完整謀劃。故而人們對現代化的認知與現代化的推進,都存在明顯的缺環。一方面,在中國,最初的現代化陷于了“現代”與“傳統”的對峙性爭論泥淖之中,長期不能認清楚現代來自于傳統、傳統發展出現代的歷史事實。而且將源于西方國家的現代化誤解為物質文明發達,而中國傳統是精神文明遠超于西方國家的文明形態,因此將現代文明肢解為不相關聯的物質、制度與精神文明的塊狀結構。另一方面,中國現代化進入縱深地帶以后,如何擇定現代化的樣板,確立現代化的目標模式,又掉進了“西化”與“本土化”的自設陷阱,“全盤西化”固然不是今天人們妖魔化的那種身體發膚都要西化的說辭,但確實是主張全盤學習西方現代化方案的激進主張。陳序經指出,“全盤西化的必要,至少還有下面二個理由:(1)歐洲近代文化的確比我們進步得多。(2)西洋的現代文化,無論我們喜歡不喜歡,它是現世的趨勢”。以前者言,他認定歐洲現代文化的所有方面,諸如宗教、政治、經濟、文化等等方面,都通通領先于中國;以后者論,他認為現代世界既然是西方所打造出來的,因此只要中國試圖在這個“世界”中生存,就必須適應這個“世界”的要求。對陳序經此論,駁難者多,辯護者少。駁難者的理由不出中國之為中國的傳統與國情理由,因此主張一種與“全盤西化”恰相反對的“中國本位文化論”,但這樣的反駁,隱含著對現代化的排斥意味。贊同者可能也意識到“全盤西化”太刺激國人的神經,因此也主張把這個刺激性的命題修正為“充分世界化”,而且認為“全盤西化”既無必要,也無可能,由此來為現代化的立場尋求廣泛支持。
中國現代化一直處在中國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理智與情感的緊張之中。直到改革開放持續40年左右的時間,中國的現代化發展終于取得了長足的經濟總量增長業績之后,種種長期困擾中國的現代化兩難困局才嶄露破局的希望。而“中國式現代化”命題的提出,則是中國將國情與現代化嘗試內在、平衡地結合起來的一個標志性命名。在這一命題中,“中國式”是對現代化進程中的國情的凸顯與強調,“現代化”則是對規范意義的現代模式的認取。統合起來看,“中國式現代化”就是對既具有現代化共性、又反映現代化國家處境的國情個性的一個對等式表述。“中國式現代化,是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現代化,既有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國情的中國特色。”換言之,“中國式現代化”可以被理解為中國拒斥了“西化”方案、認取了“現代化”方案的標志,也可以進一步被理解為中國對規范的現代化模式的一個全面系統的接受。這從中共二十大報告中對“中國式現代化”基本目標的列舉,可以得到印證。到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建設目標的中國,“經濟實力、科技實力、綜合國力大幅躍升,人均國內生產總值邁上新的大臺階,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實現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進入創新型國家前列;建成現代化經濟體系,形成新發展格局,基本實現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基本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全過程人民民主制度更加健全,基本建成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建成教育強國、科技強國、人才強國、文化強國、體育強國、健康中國,國家文化軟實力顯著增強;人民生活更加幸福美好,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再上新臺階,中等收入群體比重明顯提高,基本公共服務實現均等化,農村基本具備現代生活條件,社會保持長期穩定,人的全面發展、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廣泛形成綠色生產生活方式,碳排放達峰后穩中有降,生態環境根本好轉,美麗中國目標基本實現;國家安全體系和能力全面加強,基本實現國防和軍隊現代化”。以之跟前述現代化的規范指標體系對照,便能夠發現“中國式現代化”在政治、經濟與文化領域中設定的目標,與現代化的規范狀態如出一轍。中共二十大報告不僅在現代化目標設計上與規范的現代化接榫,在推進現代化的關鍵時間段與重要事務上,也都與規范的現代化接軌:未來五年是為中國現代化的關鍵時期,五年的主要目標任務是“構建新發展格局和建設現代化經濟體系”“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更加完善”“人民精神文化生活更加豐富”,這三大方面,正是規范現代化的三大指向。在現實任務與未來目標一以貫之、穩定有序推進中,“中國式現代化”構成全球現代化進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且因為中國是在古代曾經長期領先世界、現代早期落伍于世界現代化步伐情況下的再次崛起,因此“中國式現代化”確實是對人類現代文明的一個刷新:它不僅表明“中國式現代化”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內在勾連起來,而且因為中華民族在實現現代化目標情況下的復興,肯定有利于“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
很顯然,“中國式現代化”一定會是符合規范意義的現代化。換言之,“中國式現代化”的實現與否,不是一個在中國范圍內、完全由中國人自己關起門來單方面認定的事情。就此而言,中共二十大報告闡述“中國式現代化”提及的“各國現代化的共同特征”“人類命運共同體”“人類文明”以及現代化的種種指標,都表明“中國式現代化”對現代化規范含義的承諾。之所以“中國式現代化”既是呈現“中國特色”因而富有國家個性的現代化,同時又是體現現代化共性即規范現代化特性的現代化形式,是因為中國現代化史的艱難困苦、曲折起伏提醒中國人,現代化不是中國人封閉自營的事情,而是國家開放、與現代世界并行的社會變遷過程。這既是對中國現代化經驗與教訓的總結(“新中國成立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長期探索和實踐基礎”),也是對西方先發現代國家早期的粗放型現代化的超越(“不走一些國家通過戰爭、殖民、掠奪等方式實現現代化的老路”),更是對社會主義現代化本質特征再認知的結果(“物質貧困不是社會主義,精神貧乏也不是社會主義”)。總而言之,“中國式現代化”是中國與世界開放性互動的產物,也是檢驗中國是否實現了現代化目標以及各國現代化共性基準的標尺。“我們堅定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站在人類文明進步的一邊,高舉和平、發展、合作、共贏旗幟,在堅定維護世界和平與發展中謀求自身發展,又以自身發展更好維護世界和平與發展。”中國之融入世界,故而有中國式“現代化”的提法,這是中國自晚清以降、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對自己國家發展道路的自主定位與自主檢驗;世界影響中國,故而有“中國式”現代化的定位,這是一個中國結合現代化規范內涵,接受現代化先發國家影響,依托于國情推進現代化事業而確立起的現代化規范模式。這是中國已經跳出現代化價值爭端,超越現代化早期歷史悲情記憶,直取規范現代化的根本體現。
注釋:
④⑤⑥《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56、253、255頁。
⑦A·R·德賽:《現代化概念有重新評價的必要》,載西里爾·E·布萊克編:《比較現代化》,楊豫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年版,第133頁。
⑧S·N·艾森斯塔德:《現代化:抗拒與變遷》,張旅平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6—37頁。
⑨參見S·N·艾森斯塔德:《現代化:抗拒與變遷》,張旅平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36—40頁。
⑩參見艾倫·麥克法蘭:《現代世界的誕生》,管可秾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2頁。
?托馬斯·皮凱蒂:《不平等經濟學》,趙永升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7頁。
?W·W·羅斯托:《富國與窮國》,王一謙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61頁。
?薩米爾·阿明:《不平等的發展:論外圍資本主義的社會形態》,高钅舌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第285頁。
?《中國大百科全書》第23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284頁。
??參見塞繆爾·亨廷頓等:《現代化:理論與歷史經驗的再探討》,張景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年版,第31、31—32頁。
?參見斯科特·戈登:《控制國家——從古代雅典到今天的憲政史》,應奇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導論”第5—9頁。
?參見姜士林等主編:《世界憲法全書》,青島出版社1997年版,“憲法論”第1—5頁。中國共產黨三代領導人江澤民、胡錦濤與習近平,在1982年憲法頒布的十、二十及三十周年紀念日講話與談話上,都強調任何組織和個人在憲法之下活動的基本原則。2014年11月,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一次會議更是決定將每年的12月4日設立為國家憲法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