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紹袖
【導語】
從古至今,詩人揮毫潑墨,寫下了無數不朽的詩篇。那是王維大漠邊塞的一縷孤煙,是蘇軾瓊樓玉宇的一輪圓月,亦是李清照溪亭日暮的一隅荷花。詩人的情懷需要我們去感悟,詩意的人生等待我們去追尋。
美文賞讀
詩 人
◎梁實秋
有人說:“在歷史里,一個詩人似乎是神圣的,但是一個詩人住在隔壁便是個笑話。”這是個笑話。看看古代詩人畫像,一個個的都是寬衣博帶,飄飄欲仙,好像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輞川圖》里的人物,弈棋飲酒,投壺流觴,一個個的都是儒冠羽衣,意態(tài)簫然。我們只覺得摩詰當年,千古風流,而他在萇嶺時墮入醋甕里的那副尷尬相,并沒有人給他寫書流傳。我們憑吊浣花溪畔的工部草堂,遙想杜陵野老典衣易酒卜居茅茨之狀,吟哦滄浪,主管風騷,而他在耒陽狂啖牛炙白酒脹飲而死的景象,卻不雅觀。我們對于死人,照例是隱惡揚善,何況是古代詩人,篇章遺傳,好像是痰唾珠璣,縱然有些小乖僻,自當加以美化,更可資為談助。王摩詰墮入醋甕,是他自己的醋甕,不是我們家的水缸,杜工部旅中困頓,累的是耒陽知縣,不是向我家叨擾。一般人讀詩,猶如觀劇,只是在前臺欣賞,并無須側身后臺打聽優(yōu)伶身世,即使刺聽得多少奇聞軼事,也只合作為梨園掌故而已。
假如一個詩人住在隔壁,便不同了。雖然幾乎家家門口都寫著“詩書繼世長”,懂得詩的人并不多。如果我是一個名利中人,而隔壁住著一個詩人,他的大作永遠不會給我看,我看了也必以為不值一文錢,他會給我以白眼,我看他一定也不順眼。詩人沒有常光顧理發(fā)店的,他的頭發(fā)作飛蓬狀,作獅子狗狀,作藝術家狀。他如果是穿中裝的,一定是像算命瞎子,兩腳泥;他如果是穿西裝的,一定是像賣毛毯子的白俄,一身灰。他游手好閑,他白晝做夢,他無病呻吟,他有時深居簡出,閉門謝客,他有時終年流浪,到處為家,他哭笑無常,他飲食無度,他有時貧無立錐,他有時揮金似土。他的生活習慣有許多與人不同的地方。有一個人告訴我,他曾和一個詩人比鄰,有一次同出遠游,詩人未帶牙刷,據云留在家里給太太使用。問之曰:“你們原來共用一把么?”詩人大驚曰:“難道你們是各用一把么?”
變戲法的總要念幾句咒,故弄玄虛,增加他的神秘,詩人也不免有幾分江湖氣,不是謫仙,就是鬼才,再不就是夢筆生花,總有幾分陰陽怪氣。
大概每個人都曾經有過做詩人的一段經驗。在“怨黃鶯兒作對,怪粉蝶兒成雙”的時節(jié),看花謝也心涼,聽貓叫也難過,詩就會來了,如枝頭舒葉那么自然。但是入世稍深,漸漸煎熬成一顆“煮硬了的蛋”,散文從門口進來,詩從窗口出去了。一個人如果達到相當年齡,還不失赤子之心,經風吹雨打,方寸間還能詩意蠱然,他是得天獨厚,他是詩人。
詩不能賣錢,一首新詩,如拈斷數根須即能脫稿,那成本還是輕的,怕的是像牡蠣肚里的一顆明珠,那本是一塊病,經過多久的滋潤涵養(yǎng)才能磨煉孕育成功,寫出來到哪里去找顧主?詩不能給客廳里擺設裝潢,詩不能給廣大的讀者以娛樂。詩,短短一撅,充篇幅都不中用。詩是這樣無用的東西,所以以詩為業(yè)的詩人,如果住在你的隔壁,自然是個笑話。將來在歷史上能否就成為神圣,也很渺茫。
(選自《愿人生從容》)
◆賞析
這篇文章開門見山,亮出“一個詩人住在隔壁便是個笑話”的觀點,然后從另一新奇的角度為我們展現了古代詩人不同尋常的一面,接著對“住在隔壁的詩人”的形象、生活習性以及“到底什么是詩人”等方面進行闡述。
全文妙用修辭,巧用事例,深入淺出,讓我們對詩人這一形象有了更深的了解。
梁實秋先生學貫中西,學識淵博,語言風趣幽默,他從多角度進行觀照和思考,尋找到更好的視角,為我們呈現出這篇與眾不同的文章,展示了一位學者的細心、專注和匠心獨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