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經濟區域協同規制研究:基礎、目標與路徑

韓 清

(中國社會科學院 財經戰略研究院,北京 100006)

一、問題的提出

數字經濟作為互聯網技術發展相對成熟的產物,其本質是經濟活動的數字化、信息化,能夠在很大程度上突破物理空間對傳統經濟形態的限制,對于推動人類生產生活方式變革、優化社會經濟結構、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具有重大現實意義。新時代,我國經濟從高速增長階段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區域協調發展成為構建新發展格局、推動高質量發展的重要目標。在此背景下,建立數字經濟與區域一體化發展的“互嵌”關系成為把握數字經濟戰略地位、推動區域經濟協調發展的關鍵切入點。一是數字技術的迭代升級豐富了生產要素的內涵,重置了生產要素的地位與序列,數據要素產生替代效應(1)王謙、付曉東:《數據要素賦能經濟增長機制探究》,《上海經濟研究》2021年第4期。。與土地、勞動力、資本等傳統生產要素相比,數據要素生產的邊際成本相對較低,能夠形成規模經濟效應(2)荊文君、孫寶文:《數字經濟促進經濟高質量發展:一個理論分析框架》,《經濟學家》2019年第2期。,重塑地區的競爭優勢,從而在微觀層面優化經濟增長機制,縮小區域經濟發展差距。二是區域一體化建設能夠為數字經濟發展提供相對穩定的經濟環境和資源支持。區域一體化發展水平的提升能夠為數字經濟的發展破除區域間的政策壁壘、基礎設施壁壘和人才資源壁壘等。通過技術的創新效應和擴散效應,提高各部門的數字技術應用水平(3)丁志帆:《數字經濟驅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機制研究:一個理論分析框架》,《現代經濟探討》2020年第1期。,進而帶動整體經濟效率的提升。隨著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進程的深入推進,其伴生性的負面影響逐漸顯現?！皵底著櫆稀?、區域間產業數智化發展水平不平衡、數字經濟流通機制不匹配等問題對區域數字產業協調配置帶來內生性阻礙(4)金飛、孫月平、徐笛:《區域協調視域下的產業數智化動態發展機制研究》,《經濟問題》2023年第7期。,制約了區域高效協同發展。究其根源,在于對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價值目標存在碎片化、單一化認識,未能正確處理差異化價值選擇與多元化價值目標之間的關系。因此,為促進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的規范有序和可持續發展,需做到在實現經濟發展目標的同時,破除區域間經濟發展的制度性障礙;滿足區域間的異質性需求的同時,構建個性化的數智化產業創新發展體系;在保障數據主權與數據安全的同時,實現數字經濟與區域一體化發展的良性互動。

二、數據要素合規:區域一體化數字經濟的基礎

數據作為新型生產要素,是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細胞”。數據要素的公開、流動、交易、積累等環節并不完全自由,基于數據要素的非競爭性、產權模糊性等特征以及數據主權對國家主權的重要作用,上述環節必須在堅持數據主權和數據安全的前提下展開,規范化發揮數據要素的聯動性作用,完成數字經濟與區域一體化建設的雙向展開。

(一)國際視野:數據要素的差異規制及其收效

從國際視角來看,許多國家和地區基于數字經濟理論,鼓勵數據的公開自由流動以實現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建設的良性發展。數據作為數字經濟發展的前置性要素,不僅具有極大的經濟價值,還具有極強的自增值屬性(5)陽鎮:《數字經濟如何驅動企業高質量發展?——核心機制、模式選擇與推進路徑》,《上海財經大學學報》2023年第3期。,其內在價值與數據規模和數據類型呈正相關。為鼓勵數據自由流通,美國采用行業自治與多邊條約相結合的方式規制數據的跨境傳輸活動。美國早在2009年便推出《透明和開放政府(Transparency and Open Government)》備忘錄,同時發布了開放政府數據平臺Data.gov,以政府數據的開放共享為美國公眾提供涵括農業、工業、氣候、能源、金融等領域的原始數據材料,為區域和社會經濟發展提供準確化、專業化的數據資源支持。英國發布《G8開放數據憲章:英國行動計劃》與《開放數據白皮書:釋放潛能》等文件,規定政府數據要通過國家數據門戶網站發布,以實現公共數據價值的最大化(6)李重照、黃璜:《英國政府數據治理的政策與治理結構》,《電子政務》2019年第1期。。歐盟以《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規范了歐盟內部的數據流動活動,并規定可以直接在歐盟成員國內適用而無需轉化等內容,增強了歐盟內部各區域之間的聯動關系,進而推動了歐洲區域一體化進程。在數字經濟時代,許多國家和地區都關注到數據要素的經濟價值與政治價值,采取措施鼓勵數據公開流動,從而推動公共數據社會經濟價值的實現,輻射區域一體化建設進程。

在技術賦能的視域下,技術控制與資本侵蝕極易干預數據的公開流動過程,衍生異化風險,危及數據主權與數據安全。由于數據具有產權模糊性、自增值性等特質,部分主體基于功利主義價值立場,單純追求經濟效益而放棄道德底線,那些涉密性、敏感性、隱私性數據的開放和流動可能會侵害國家的數據主權與個人的數據安全。因此,許多國家和地區紛紛出臺相關政策,以有效規制數據公開流動行為,維護數據主權與數據安全。即便是在鼓勵數據自由流動的美國,也對數據的安全性和涉密性給予極大的關注。美國《開放政府數據法案》規定向公眾開放“非敏感”政府數據,并通過政務平臺發布不涉及公眾隱私或國家安全的“非敏感”信息。歐盟通過的《通用數據保護條例》以充分保護的認定方式規制數據跨境流動活動(7)夏菡:《歐盟數據跨境流動監管立法的市場規制轉向及對中國的啟示》,《河北法學》2023年第8期。,嚴格保護個人信息安全。

從域外經驗看來,數據自由流動作為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前提,是國家發展數字經濟的共識性內容。特別需要重視從技術層面和制度層面消除數據自由流動帶來的國家安全風險和社會風險,保障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有序發展。

(二)本土實踐:數據要素的試點工作及其影響

就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中國實踐來看,數據自由流動是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前提性要素。推動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必須在數據公開的基礎上實現數據自由流動。一是數據公開在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中具有基礎性作用。從數據流轉鏈條來看,數據公開是對數據進行分析、整合、挖掘和利用的前提,數據資源越豐富,挖掘出經濟價值的可能性就越大,而政府積累的大量數據資源就是推動數字經濟發展的豐富寶庫。為增強數據資源的可得性,我國政府一直積極推進信息和數據公開以推動數字經濟發展。為順應技術進步、經濟發展和公共服務升級的需要,我國政府逐步從信息公開走向數據公開(8)張毅菁:《從信息公開到數據開放的全球實踐——兼對上海建設“政府數據服務網”的啟示》,《情報雜志》2014年第10期。,政府數據公開一般設有獨立門戶網站或者平臺,以區別于信息公開的政務網(9)顧鐵軍、夏媛、徐柯偉:《上海市政府從信息公開走向數據開放的可持續發展探究——基于49家政府部門網站和上海政府數據服務網的實踐調研》,《電子政務》2015年第9期。。數據公開對政府行政服務提出更高要求,營造和構建政府開放數據生態系統成為必要(10)趙需要:《政府信息公開到政府數據開放的嬗變》,《情報理論與實踐》2017年第4期。。二是數據自由流動在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中具有聯動性作用。長期以來,我國政府堅持數據開放與數據流動相結合的數字經濟發展戰略,在數據公開的基礎上,通過數據跨地區和跨部門的流動促進數據要素的市場化配置,以此提升數字經濟和區域一體化發展水平。區域數據要素市場發展的前提是數據安全風險可控,只有數據安全邊界明晰才能實現和建立穩定的預期和信任(11)申衛星:《數據確權之辯》,《比較法研究》2023年第3期。。

在數據公開基礎上的數據自由流動推動著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有研究表明,數字經濟對區域一體化存在顯著的正向促進作用,隨著數字網絡基礎設施、數字產業及數字社會水平的提升,區域一體化進程也不斷加快(12)金飛、徐長樂:《數字經濟對區域一體化的影響及其機制研究——基于長三角26個地級市的面板數據》,《世界地理研究》,http://kns.cnki.net/kcms/detail/31.1626.p.20230324.1059.002.html。?；A設施建設、產業水平提升和區域一體化發展都離不開政府的大力推動。數據公開是數據自由流動的前提,數據自由流動以交易的方式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前者以政府機關為主導力量,后者以數字企業為重要力量。同時,數據要素配置的市場建設和發展離不開行政力量的監管,目前我國已出臺了一系列相關的政策文件,相關項目也正在展開。例如,2020年3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構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場化配置體制機制的意見》明確指出要“推進政府數據開放共享”;國家信息中心與重慶市在2020年共同啟動了“數據長城”西南地區行動計劃;2022年滬蘇浙皖長三角聯席辦聯合周邊10個城市人民政府發起組建“數字長三角共建聯盟”等。由此可以看出,我國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具有鮮明的政府主導、政策推動和統一規劃的特征。

三、數字經濟價值:區域一體化數字經濟的目標

數字經濟所特有的快捷性、可持續性和高滲透性使其在與區域一體化聯動發展過程中可以實現兩個方面的價值目標:一是加速推進我國區域一體化、消除地區間存在的區域壁壘(13)葉振宇:《數智賦能區域一體化發展:進展與前瞻》,《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3期。等有利于區域一體化發展的非經濟價值目標;二是構建數字貿易合作機制、優化數字產業發展模式(14)張策:《海南自貿港與東盟國家數字經濟聯動發展:機遇、效應與策略》,《商業經濟》2022年第11期。等促進數字經濟發展的經濟價值目標。數字經濟與區域一體化聯動發展過程中所展現的價值張力,即作為數字經濟發展的基礎戰略資源和關鍵性生產要素的數據在運用中出現的問題,對實現區域經濟一體化發展則有消極影響。

(一)社會與個體:數字經濟區域一體化中的現實沖突與平衡

在數據要素市場的發展過程中,數據權利歸屬爭議、數據資源壟斷以及數據流通與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矛盾等問題時有發生,應剖析上述問題呈現的數據社會化運用與個體數據權利保護,數據資本化運用與數據勞動者異化這兩大價值張力。

1.個體數據權利:應有之義抑或發展“攔路”?數字經濟時代的海量數據資源是由個體生產的,但由于我國現有的法律并未明確規定數據權利的歸屬,因此產生了數據社會化運用與個體數據權利保護的價值張力問題。個體作為數據的生產者理應有權利決定其生產的數據是否能被收集、流通、交易、使用和保存等,然而面對數據只有在流通和使用過程中才能發揮重要價值的情形,個體的數據權利是否應被限制或者剝奪,數據在流通和使用中帶來的巨大價值能否忽略這一過程中對個體數據權利的侵害,都是值得關注的重要議題。剖析上述價值張力對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過程中更好地利用數據這一重要戰略資源具有重大意義。

就數據社會化運用而言,數字經濟時代針對個人數據的收集與使用行為成泛濫之勢。由個人數據匯集而成的海量數據資源具有極高的管理價值和經濟價值(15)李德恩:《數據權利之法律性質與分段保護》,《理論月刊》2020年第3期。,業已成為我國發展的重要戰略資源。在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過程中,數據資源的流通與使用必不可少,推動區域內數據資源的深度整合和開放共享是區域經濟一體化在數字經濟時代發展的核心手段。數據資源在被社會化運用之前,必須經歷數據的采集、加工、挖掘和處理等環節,其中的每一個環節都涉及個體數據權利。一是在數據收集環節,根據數據的來源不同,主要有企業數據和個人行為數據。企業數據由企業采集產生,屬于企業資產;個體數據由于其運用方向不同,有的屬于商業數據而歸私人所有,有的屬于公共數據而歸國家和社會所有,這并未說明誰有權采集個體數據以及采集的范圍(16)唐要家:《數據產權的經濟分析》,《社會科學輯刊》2021年第1期。。在數字經濟與區域一體化聯動發展時,數據資源涉及的區域眾多,不受空間和地域的限制,跨區域采集個體數據成為常態,個體數據的社會化運用成為復雜的社會問題,具有公共性的個體數據自然要助推區域經濟一體化發展實現區域社會利益和經濟利益最大化的雙重目標,而私人化的個體數據需要付費運用并單純地追求經濟利益的最大化,這與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所要實現的非經濟價值目標相悖。二是在數據的分析、挖掘和處理環節,夾雜著數據社會化運用與個體數據權利的價值沖突。在大數據時代,隨著信息網絡和移動終端設備的普及和視頻監控的廣泛使用,公民的個人數據常處于未經同意而被收集利用的狀態。公民個人的日常行為以數據信息的形式存儲于各種系統,通過技術深度分析、處理、挖掘所獲得的數據信息刻畫出個體的性格特征,可以針對性地為個體定制相應的商品與服務。在這一過程中不僅可以影響個體的經濟決策,還能夠影響個體的價值觀念、道德判斷以及政治傾向。為了助推數字經濟時代區域一體化的發展,數據跨區域流通不可避免,涉及的主體、環節更為復雜,這為一些主體過度加工、挖掘以及支配個體數據提供了機會,加大了個體隱私保護與跨區域數據流通的價值張力。三是在數據流通和利用環節,個體數據權利與數據社會化運用之間的關系更為緊張。個體數據只有在正常流通時才能發揮其有用性,否則只能被看作一組數字。數據的社會化運用可以為數字經濟和區域一體化發展提供新的動能,區域內部共享數據資源,推動跨區域事業或產業發展的智能化、智慧化(17)史丹、鄧洲:《信息時代的重要課題:促進數據要素有效參與價值創造和分配》,《人民日報》2020年1月22日。。而跨區的數據流通與共享,加大了個體數據保護的難度。

就個體數據權利而言,數字經濟時代各種新興的數字技術使個體對自身信息數據的掌控力逐漸減弱,個體在數字時代對數據運用的意愿不再起關鍵作用。通過數據提取和整合技術,數字技術可以最大程度地還原個體散布于網絡中的信息,甚至將這些信息和痕跡組合成比較完整的個人身份信息,以流通和使用為目的的數據獲取加大了數字經濟時代個體數據保護的難度和復雜性(18)潘建紅、潘軍:《大數據時代個體數據理性化悖論與消解》,《甘肅社會科學》2018年第2期。。數字時代對個體數據權利的影響集中體現在個體數據權利的保護與數據社會化運用之間的矛盾(19)姚佳:《個人信息主體的權利體系——基于數字時代個體權利的多維觀察》,《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2期。。一是數據作為數字經濟時代的核心生產要素,對區域經濟一體化發展有著極為重要的作用,區域個體匯集而成的有價值的數據資源,經過區域間的數據共享平臺不僅可以預測區域一體化的發展程度,還可以提前布局規劃下一階段的發展計劃,精準地分析、規避、防范數字經濟與區域一體化聯動發展中出現的風險。二是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過程中,個體數據權利具有被保護的合理性,一方面是利益的正當性(20)④ 雷磊:《新興(新型)權利的證成標準》,《法學論壇》2019年第3期。,這是由于數字經濟與區域一體化聯動發展中所利用的數據資源是個體數據的集合,個體對其生產的數據理應享有權益,并且這種利益是正當的;另一方面是被保護的必要性④,跨區域的數據流動使個體數據的不可控性明顯增強,個體數據在其他地區被利用所產生的風險增加以及個體數據所擁有的財產屬性和人身屬性等都說明了區域一體化與數字經濟聯動發展中保護個體數據的必要性。個體數據權利保護的必要性與數據社會化運用帶來的價值體現了數據的兩面性,處理好個體數據權利與數據社會化運用之間的價值張力,充分利用區域一體化戰略以及數字中國帶來的政策福利,構建區域數據共享平臺,在確保數據安全的情況下促進區域數據流通與利用,才能使個體數據潛在的有用性成為現實有用性,發揮數據對數字經濟與區域一體化聯動發展的效率倍增作用(21)管星淼、秦興方:《數據要素的雙重屬性及其交互效應》,《教學與研究》2021年第8期。。

2.勞動者的異化:傳統延伸抑或資本新路?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將數據納入新的生產要素,賦予數據要素重要的經濟價值。在互聯網環境的催化下,數據參與生產的價值不斷彰顯,數據資本化運用與數據勞動者異化的價值張力問題愈發突出。

數據資本化指將數據要素以價值化的形式轉化為數據資本的過程,數據資本化運用即通過數據資本的交易實現數據要素價值。數據要素具有潛在價值,不同于其他生產要素,數據要素價值體現在數據的使用而非占有本身,數據要素的使用過程是其價值形態演進和資本化的過程。數據資本化運用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數據資產化,是將原始狀態的數據轉化為數據資產,其核心在于確保數據產權,通過將數據要素及其附屬產權作為資產,建立以產權保護為基礎的管理體制,實現數據從虛擬形態的資源管理到價值形態的資產管理的轉化。第二階段為數據資本化,數據資產進入經濟社會領域,通過市場化經營和運作產生增值效益,轉化為具有增值性和未來增值空間的數據資本。第三階段為數據交易化,通過價值創造和轉移,數據產品進入流通領域作為數據商品進行交換,具有一定產權權屬并能實現價值增值的數據資本通過市場經營實現不斷增值。數據資本化運作是將數據要素轉化為數據資產及數據資本的運營,將數據要素的生產價值轉化到數據產品或服務中,有利于推動數據要素規范管理,促進數據的科學高效利用,通過利益分配實現數據要素價值最大化。數據資本化運作過程中數據勞動具有一定隱蔽性,數據勞動仍屬于物質性的范疇,在發展數字經濟的同時,應堅持以人為本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信息化建設道路,實現數據的有序發展。數據資本化運作關鍵在于數據資本的控制能力和數據要素的開發能力,需集中在具有運營經驗的市場主體手中,并建立專業化、市場化的數據投資運營機制,在實質性資本運營階段實現數據資本的積累和增值。

數據時代,勞動者作為一種新的異化形式,在“數據身份”的掩蓋下,仍舊受困于資本主義的物化陷阱。數據時代的主要勞動者是智力工人,勞動資料是數字技術和終端工具,勞動對象是抽象的數據如圖像、文字、創意、經驗和信息等。數據勞動者利用網絡算法將生產領域中所有現實性存在轉化為數據進行操作,使數據成為勞動對象與勞動材料,數據勞動既包括物質性的現實性存在,又包括非物質性的現實性存在,如知識和情感。數據勞動者異化使數據勞動價值具有一定的隱蔽性。一是泛化的數字勞動概念模糊了數據資本本質。由馬克思的“一般智力”理論進行引申,一般數據被認為是數字資本私人占有并從中獲利的部分,它代表了龐大數據平臺中共同意志和偏好的混合體。數據資本化運用使數據商品的剩余價值被資本家無償占有,形成可以自我增值的數據資本積累。但也因數據的私人占有,一般數據變成了為某些公司或個體謀利的工具,這種私人占有導致一般數據變成了數字資本,數字資本為數字資本家贏得了巨大權力,侵犯了人們的工作和私人領域。二是在將數據放置于資本循環和增值過程中進行分析時,要注意到數據不僅僅是客觀事物的呈現,而且是凝結了無差別人類勞動并具有價值。隨著技術和數字經濟的發展,數據作為作用物成為生產力的助力。數據的形成不僅涉及客觀事物,還包含主觀認識和分析的過程,因此,數據也是價值本體,凝結了無差別人類勞動,并存在于社會交互行為中。

(二)效率與公平:數字經濟區域一體化的價值矛盾與調和

自大衛·休謨以來,事實分析和價值分析已然成為并行發展的兩條脈絡,選取經濟—非經濟的分析框架,是由數字經濟發展的內在張力決定的,其中經濟價值目標代表著效率,非經濟價值目標則以公平為主。

1.經濟價值目標。我國經濟邁入高質量發展階段以來,數字經濟蓬勃發展。數字經濟與區域一體化發展聯動,賦能產業升級,經濟發展新動能優勢不斷展現。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經濟價值目標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展開討論。

就數字經濟發展而言,作為關鍵生產要素的數據要素與傳統生產要素深度融合,對經濟增長具有放大、疊加和倍增效應(22)陳曉紅、李楊揚、宋麗潔、汪陽潔:《數字經濟理論體系與研究展望》,《管理世界》2022年第2期。。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的經濟價值目標就在于充分發揮數據創造價值的三種效應:充分發揮數字技術為代表的先進生產力帶來的數據價值倍增效應,通過數據要素取代傳統要素的投入,實現功能轉變、效率和價值的提升;發揮數據的資源優化效應,通過數據要素運用與數字技術優化提升資源配置效率;發揮數據要素的高標準效應,高標準的數據要素市場有助于暢通數據資源的流通交易。發揮不同區域在數字經濟中的特色與優勢,面向總體發展格局,推進重點領域創新發展,依托區域一體化發展成果,建立能夠更好地發揮數據價值的體制機制。構建以數據產權為核心的制度體系,無論何種商品與服務的市場交易都以產權界定為基礎與前提,數字經濟背景下要求明晰所有權、使用權、控制權、收益權等權利邊界。數字經濟的長遠健康發展離不開數據資源的開放共享,構建以數據開放為核心的共享機制,必須穩步推進我國公共數據開放,建設完善政府數據開放平臺。為暢通數據開放共享渠道,需統一開放數據規范,建立合理有效的數據分級分類標準;應注重提高數據質量,確保數據資源的完整與有效;統籌區域數據開放,完善數據資源共建共享機制。

就區域經濟一體化發展而言,數字經濟為區域一體化的深入發展帶來新機遇和新動力。數據的價值在于自由流動,數據的自由流動是推動數字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因。數字經濟時代背景下,區域經濟的協同發展突破了地理因素的制約,區域內各部分之間的經濟聯系更加緊密。借助數字技術與數字經濟平臺,數據資源的自由流動與合理有效的開放共享機制,幫助區域搭建溝通互助的橋梁,助力區域一體化發展能夠實現低成本、高投入的經濟目標。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要求不斷推動地區數字經濟技術與資源的整合,通過打造一批國家級數字經濟創新平臺,聯合高校、企業、科研院所等科研力量,依托各區域現有數據平臺構建一體化的、具有規模效應的工業互聯網平臺,加強平臺對接和信息共享交換。通過區域合作,實現優勢互補,統籌推進物聯網、數據中心等數字基礎設施建設,全面推行城市數據大腦建設,加大農村基礎設施數字化改造力度,縮小城鄉數據鴻溝。

2.非經濟價值目標。經濟效益并非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唯一價值目標。我國經濟發展的根本立場是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23)顧嚴、劉凡熙:《以人民為中心:我國經濟發展的根本立場》,《人民論壇》2023年第9期。,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適應人民群眾需求變化,努力辦好各項民生事業,讓老百姓的日子越過越好,是社會主義生產的根本目的?！?24)習近平:《新發展階段貫徹新發展理念必然要求構建新發展格局》,《求是》2022年第17期。數字經濟對區域一體化發展的聯動在經濟方面的發展歸根結底仍然是為了提升和改善我國人民的生活水平。在區域一體化發展的過程中,人民群眾始終是社會財富的創造者,更是社會經濟發展的推動力量,不同區域的人們在合作上更緊密,區域一體化建設成效才能更顯著。因此,如何在“蛋糕做大”的前提下保障和提升人民的生活水平,公平合理地分配好“蛋糕”,對于非經濟價值目標的實現具有重要意義。

我國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發展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仍舊存在,區域發展不平衡是其表現之一。在數字經濟推動區域一體化建設的背景下,資源共享主要側重于數字資源的利用及其可能產生的經濟效益?！皵祿丶t利由開發利用者獨占,有違分配的公平性,會加劇貧富差距,激化生產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25)徐偲骕:《數據要素紅利全民共享機制——基于一、二次分配相結合的探索》,《學習與實踐》2023年第6期。。因此,區域一體化發展中的數字經濟聯動不能僅僅考慮數字資源帶來的經濟效益。在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過程中,廣大用戶、企業平臺共同享有數據要素的所有權,是該權利的復合主體,他們以數據要素為核心形成了共同生產、共有權利、共享剩余的關系,所有個體用戶和平臺共同享有數據要素權利并通過這種權利分享剩余價值(26)王寶珠、王朝科:《數據生產要素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兼論基于數據要素權利的共同富裕實現機制》,《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2年第5期。。

在非經濟價值目標實現的具體操作層面,隨著數字經濟在區域一體化發展中參與度的逐步提高,通過制度建構實現數字經濟資源的開放共享是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的具體落實。一是培養不同主體數字資源的權屬意識,這是實現數字資源共享的前提。從目前數字經濟的現實發展看,大多數主體參與數字生產生活沒有意識到自身數據的經濟生產價值,如用戶在協議簽字時往往處于被動狀態,用戶對協議內容的認知少之又少(27)李政、周希禛:《數據作為生產要素參與分配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學習與探索》2020年第1期。。二是構建數字生產要素的資源分配體制,完善“資源準入模式”,通過政府篩選、公民同意等程序,設定采集利用數據資源的準入資格(28)朱新力、周許陽:《大數據時代個人數據利用與保護的均衡——“資源準入模式”之提出》,《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對誰有權使用、如何使用和分配等內容進行明確規定,在保證數字資源流通性的同時確保其安全性。三是建立科學長效的監督管理機制,現有的數字經濟發展離不開各社會主體尤其是民營企業的參與,此類主體對數字資源的掌握具有壟斷性的特征,尤其當數字資源與經濟效益產生關聯后,其逐利性的特征增加了其壟斷資源以獲取超額利益的可能性。

四、數字經濟規制:區域一體化數字經濟的進路

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存在經濟與非經濟的二元價值目標,對不同目標的側重和追求意味著一體化建設存在兩種不同的發展路徑。因此,必須要探尋出一條合適的發展規制路徑,實現經濟效益和非經濟效益之間的平衡。

(一)促進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雙重價值目標“互嵌”

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在經濟價值目標和非經濟價值目標的選擇上不能顧此失彼。沒有物質保證,發展成果共享和共同富裕就成為一句空話;一味地只顧經濟效益而忽視人民需求有違我國社會經濟發展的初心。區域之間不充分不平衡的發展一直是我國區域協調發展所面臨的主要問題,若不能對此采取有效措施將嚴重影響共同富裕的實現,因此必須要同時實現“增長”和“分配”的二元目標,前者強調效率,后者強調公平(29)② 李蘭冰:《中國區域協調發展的邏輯框架與理論解釋》,《經濟學動態》2020年第1期。。具體而言,就是要實現兩種目標的“互嵌”,實現經濟效益和人民需求的有機統一。

推動區域協調發展戰略在數字經濟層面的完善,是對區域一體化發展中數字經濟資源在分配層面的落實。當前我國經濟發展已經邁入新的階段,從追求經濟增長速度和總量轉變為對經濟發展質量和效益的追求,區域協調發展戰略在這一過程中意義重大。協調發展并非一味地強調不同地區之間的公平,而是強調不同區域之間的分工,在兼顧公平和效益的前提下實現經濟增長和分配格局的優化,更加突出以人為本的發展戰略特征②。在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過程中,由于數字經濟依附于實體經濟,后者在空間上的不均衡發展也會對數字要素帶來明顯的空間異質性,發達地區相較于欠發達地區在數據的獲取和生產上具有更高的便利性(30)蘇婧、趙城、王必達:《數據要素集聚能實現區域協調發展嗎——論大國區域發展的“集聚”與“協調”》,《財經科學》2022年第6期。。這就要求不同地區之間在追求協調發展的過程中縮小“數字鴻溝”,減少不同地區之間因“數字鴻溝”帶來的不協調不均衡,推動數字資源層面的跨區域分工與協作。

充分尊重不同地區經濟發展的一般性規律,這是對一體化發展中數字經濟在增長和效率方面的落實。盡管不同地區之間存在不平衡的“數字鴻溝”,但對其彌補并非是盲目的?！白鹬乜陀^規律是區域協調發展的立足點”(31)董雪兵、繆彬彬、倪好:《以高質量區域協調發展持續推動共同富?！?《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要從客觀發展規律出發,充分發揮政府和市場的作用,結合不同地區現實情況,培育新的數字經濟形態。在維護和保持各地發展積極性的同時,對現行區域競爭模式進行規范和引導(32)楊曉、師萍、高煜:《我國區域發展面臨的困境及促進區域協調發展的政策分析》,《科學學與科學技術管理》2011年第3期。。我國幅員遼闊,東中西部有不同的區位優勢和產業特色,不同地區應充分利用數字資源與其他要素融合,“將各產業的行為數據化,進入標準化知識體系智能化分析,形成價值數據,指導資源分配、產業協作、供需匹配等”(33)金飛、孫月平、徐笛:《區域協調視域下的產業數智化動態發展機制研究》,《經濟問題》2023年第7期。,以此來滿足差異化的市場需求,探尋符合本地發展規律的數字經濟發展模式。經濟價值目標與非經濟價值目標的互嵌既要認識到區域數字經濟發展的差異,實現不同區域的協調發展,又要利用這種差異發展出具有區域特色的產業模式。

(二)合理調整政府與市場在推動區域內數字經濟發展上的功能配置

推進區域內數字經濟的發展,需要明晰政府和市場的職能分工。對于政府來說,要精細化制定數字經濟發展策略,在宏觀層面引導與扶持區域內數字經濟的發展。一是引導資金向區域內數字經濟發展,緩解區域內數字經濟發展的資金約束,大力建設發展數字經濟所必要的基礎設施,包括移動通信網絡、空間信息設備以及軟件產業等信息基礎設施等(34)溫珺、閻志軍、程愚:《數字經濟與區域創新能力的提升》,《經濟問題探索》2019年第11期。。二要實施差異化的發展策略。我國各區域之間數字經濟發展水平存在差異,東部地區雖然數字經濟發展對創新的影響呈緩慢態勢,但對最具價值的發明專利的產出已經發揮出價值,實質意義的創新已涌現。因此,東部地區的主要發展方向是將創新成果轉化為現實生產力,通過政策激勵,提高其發展數字經濟的積極性和主動性。政府也應主動將資金、人才等資源向經濟欠發達地區傾斜。三是推動本地區傳統產業的數字化轉型。數字經濟并非單一產業,涉及各傳統行業的數字化改造升級。因此,需要精準扶持當地傳統優勢產業的數字化、智能化,在推動傳統產業數字化轉型的同時拓展新的經濟發展空間,有效避免區域間產業結構的趨同。

市場要發揮主觀能動性,因應數字經濟發展要求進行積極的調整與轉變。一是營造包容的市場環境和氛圍。以數字經濟異軍突起的浙江省為例,雖然在其發展之初有一些不規范不合規的現象,但也都獲得了市場的容忍。市場對創新創業的支持和寬容,對于促進數字經濟的興起起到十分關鍵的作用。二是強化市場應對危機挑戰的能力。在區域數字經濟發展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遇到風險、挑戰甚至出現方向性錯誤,市場應當自發自主地發現問題、糾正錯誤、開拓思路,這可以說是構建相對成熟市場機制的表現。三是根據現實發展主動進行自我調整。例如,浙江省在發展市場經濟中,順應互聯網的應用,構建互聯網平臺,發展數字服務業,進而向傳統產業鏈的信息服務環節滲透,催生新業態、新模式、新服務和新消費等(35)陳建軍:《論數字經濟發展的區域響應機制——基于長三角和浙江經驗的研究》,《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20年第17期。。隨著智能技術的不斷發展,從算法社會到NFT、再到元宇宙、互聯網3.0,市場應當根據數字技術的不斷發展作出相應的調整以進一步促進數字經濟的發展。

(三)加強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立法協調、政策協調和協議協調

為了兼顧法治統一和不同地區法律規范的個性化需要,需要多種協調方式共同推進,通過加強立法協調、政策協調和協議協調,充分貫徹公正與效率相結合原則、互利共贏原則、公開參與原則來具體落實。

于立法協調而言,我國經過多年的區域發展,已經形成了多中心的經濟發展格局,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既有共性也有個性。對于共性問題,可以采取綜合立法模式,對各區域間利益協調的主體、程序、組織、方式、監督等各個環節進行規范,將區域間利益協調的手段、方式、方法等共性內容進行規范化與制度化。對于區域間發展的個性問題,根據各個區域的特性與差異,采用單行立法體例的方式進行規范。地方在不違背憲法和法律的前提下,對落實區域發展戰略、區域間利益協調等事項進行地方性的立法。

于政策協調而言,我國在實施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過程中,國家層面先后頒布了大量的指導性政策文件,為協調區域利益搭建了一個框架,提供了總體方向上的指引,“它代表了參與人內生的、自我實施的行動決策規則的基本特征,因而治理著參與人在重復性博弈的策略互動”(36)[日]青木昌彥:《比較制度分析》,周黎安譯,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1年,第187頁。。此種協調可分為中央層面的政策協調和地方層面的政策協調。中央政府更加關注對數字經濟聯動區域一體化發展的頂層設計以及具體政策工具的選取與政策手段的組合;地方政府應當重點關注政策工具和政策手段的實施和執行問題。既有效發揮中央統籌協調打破行政區域壁壘的優勢,又發揮地方因地制宜執行中央政策的積極性與恰當性。

協議協調是指區域內的各級政府就某事項所體現的利益進行協調,通過簽署相關協議明確各方權限、行為方式,以自我規制約束各方利益。政府應當遵循所達成的一致行動方案(37)楊治坤:《區域經濟一體化中府際間利益的法制協調》,《廣東社會科學》2017年第6期。。協議協調的主要方式是各級政府之間簽訂行政協議,將在區域協調當中所體現的內容落地為實質性結果,并對行政協議的各方主體產生約束力。當協議的主體不履行協議時,不僅有悖于誠信原則,還需要承擔相應的違約責任。違約的消極性后果將會倒逼協議各主體積極履行義務,協調兼顧好各個區域之間的利益。實際上,當法律對行政協議有規定時,行政協議的自我規制約束力將被法律認可、規范,這種約束力會上升為法律效力,并可以通過國家強制力督促實施,效果將更為明顯和直觀。

數字經濟是未來發展的必由之路,具備了打破地理空間壁壘的功能。不同區域代表著不同的系統,每個行政單位、地理單位都自成一體,蘊含著符合本土特色的經濟、社會與文化發展模式。數字經濟不僅是以數據為主體的經濟形態,也是將各種蘊含著經濟價值的內容數字化,納入一定的交易空間并通過新興的支付方式進行交易的經濟新形態,因而呈現一種全新的經濟面貌。一是賦予傳統的經濟要素以新的價值內涵。如以往較少關注的個人信息,在數字經濟發展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這就是傳統的要素發揮出新的價值蘊含。二是出現了新的產業鏈條和經濟需求。從微觀層面來看,任何經濟發展都不應是完全放任的,應當對其進行有效監管,使其合規地向前推動。從宏觀層面來看,區域經濟如何實現一體化發展,過程中是否應當保持原本特色,如何與其他區域進行協調等,這些問題都需要進一步思考,需要實踐的探索和檢驗。